張 俊 芳
(天津醫科大學醫學人文學院, 天津 30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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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復興戲劇對“馬基雅維里主義”的批駁
張 俊 芳
(天津醫科大學醫學人文學院,天津300070)
摘要:文藝復興時期,雖然“馬基雅維里主義”備受歐洲各國統治者的推崇,但是戲劇家卻在作品中對其進行嚴厲的批駁。究其原因,一是因為“馬基雅維里主義”與當時仍具有重要影響的基督教道德規范相違背;二是由于“馬基雅維里主義”與文藝復興戲劇家的政治訴求不同。
關鍵詞:文藝復興;戲?。弧榜R基雅維里主義”
“馬基雅維里主義”自產生以來,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研究成果大多集中在馬基雅維里政治思想的古典源流、核心觀念、宗教觀及其對后世的影響等方面,鮮有學者論及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對這種思想的態度。對于當時在歐洲各國極為盛行的“馬基雅維里主義”,文藝復興戲劇家們同樣通過戲劇創作表明了他們的立場和態度,那就是堅決抵制和駁斥。本文以文藝復興時期最突出也是最具代表性的莎士比亞戲劇為例,分析“馬基雅維里主義”在文藝復興戲劇中的體現,以及文藝復興時期戲劇家批駁“馬基雅維里主義”的主要原因。
一
馬基雅維里是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政治思想家,也是西方近代政治學的創始人,他的著作《君主論》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馬基雅維里指出,君主應具備狐貍和獅子的雙重本領,“必須是一頭能識別陷阱的狐貍,同時又必須是一頭能使豺狼驚駭的獅子”[1]。不僅如此,為了國家利益,君主不必拘泥于宗教和道德的束縛,可以不擇手段,“君主如果能夠征服并且保持自己國家的話,他所采取的手段總是被人們認為是一種榮耀,并且將受到每一個人的稱頌。”馬基雅維里的這套政治學說后來發展成為“馬基雅維里主義”。
由于“馬基雅維里主義”的出現,馬基雅維利本人飽受爭議,有學者尊稱他為“近代政治科學、理論政治學和國家理性之父;英雄倫理和近代喜劇、馬基雅維里主義和反馬基雅維里主義之父;近代意大利民族主義之父”。同時也有學者斥責他是“專制主義、恐怖主義和集權主義的導師;是不守信用的邪惡導師;是巨大的宗教危機的建筑師”[2]。不過,這些或褒或貶的評價,都只代表后世學者對“馬基雅維里主義”的看法,然而,在馬基雅維利生活的年代,也就是文藝復興時期,“馬基雅維里主義”更多地是受到政治家的追捧。《君主論》出版后,歐洲各國統治者紛紛將其視為“教科書”,踴躍購買、潛心閱讀,并按照其理論施政,這種狀況持續了大約兩個世紀之久。
但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具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并未人云亦云,迎合統治者的喜好。金提萊特首先在他的《反對馬基雅維里式的人物》一書中對“馬基雅維里主義”口誅筆伐,此后“兇惡的馬基雅維里”形象迅速成為16世紀戲劇中常有的諷刺畫[3]216。作為文藝復興戲劇的杰出代表,莎士比亞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描繪過馬基雅維里式的人物,例如《奧瑟羅》中的伊阿古、《麥克白》中的麥克白夫婦和《理查三世》中的理查三世等。伊阿古挑撥離間,使奧瑟羅誤會妻子并將其親手殺死;麥克白夫婦為了登上王位,不僅謀殺國王,還嫁禍他人;同樣為了王位,理查三世兩面三刀,將政敵一一剪除,他甚至還在受害者的尸體旁邊向未亡人求婚,真可謂冷酷到了極點。文藝復興戲劇中的馬基雅維里式人物的共同特點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長袖善舞,為達到目的不惜使用一切卑劣手段。這些馬基雅維里式人物的言行似乎都可以在《君主論》中找到相應的論述。馬基雅維里認為,倘若一位君主希望維護他的國家,那么他將會發現行事不顧信義、仁愛、仁慈和宗教道德是極其必要而且絕對有利的,殘酷也是不可避免的。馬基雅維里舉例論證說,漢尼拔將軍之所以取得光輝業績關鍵在于實行了“慘無人道的暴虐”。如此赤裸的論述使馬基雅維里迅速被冠以“魔鬼般邪惡的人”的稱號,他的著作也被同時代人看作是引導人作惡的導師。
在文藝復興戲劇家看來,真正受人敬仰的英雄必須具備誠實、守信、正直、善良、英勇、機智等品德,必須遵守道德規范和宗教禮儀。文藝復興戲劇中歌頌的正面人物無一不具有如此優秀的品質。相反,那些缺乏道德觀念、不擇手段的人即使建功立業也不會受人尊敬。戲劇《裘力斯·凱撒》對此做了生動的說明。凱撒先后征服了高盧和埃及,并將羅馬的榮譽隨著疆域的不斷擴大而提高。按照馬基雅維里的觀點,凱撒絕對稱得上是一位杰出的君主,但該劇中并未將功高蓋世的凱撒作為主角,而是將品德高尚的勃魯托斯作為一個正面人物大加贊賞,以至于有些評論家指出該劇與其說是凱撒的悲劇,不如說是勃魯托斯的悲劇。究其原因,莫過于莎士比亞塑造的勃魯托斯正義感最強,動機最純,行為最崇高。莎士比亞將勃魯托斯歌頌為悲劇英雄,并對其處境寄予深切的同情,我們從中不難看出,莎士比亞對美德的推崇溢于言表。
文藝復興戲劇不僅批駁馬基雅維里不顧道德和宗教約束,還指責他誘導偽善。馬基雅維里一再告訴人們,君主若想保持體面,并且受到普遍的頌揚,就必須具備偽善的能力,即君主不一定具備所有的善良品質,但他應當始終裝出具有所有善良品質的樣子。因為雖然君主的行為受人關注,但是很少有人能與其親密接觸,通常情況下,人們對君主的評價來源于事件的表象。莎士比亞的戲劇《一報還一報》就對這種偽善行為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該劇一開始,公爵將政務交給攝政處理,自己微服私訪,考察民情,一副清官的模樣。接著,公爵遇到伊莎貝拉,主動幫她擺脫攝政的糾纏,顯得更像一個正人君子,直到最后公爵徇私枉法赦免攝政的罪行,并向伊莎貝拉求婚,我們才明白,原來公爵早已看中美貌的伊莎貝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別有用心的,至此公爵偽善的嘴臉才徹底暴露。對公爵形象的刻畫,顯示出劇作家對馬基雅維里式偽善的嘲諷和批評。
不僅如此,莎士比亞還塑造了許多表里如一的正面人物,與馬基雅維里式的偽善形成鮮明的對比。例如《亨利五世》中的亨利五世在決戰前夕深入兵營與普通士兵平等相處,鼓舞士氣,最終以少勝多,取得阿金庫爾戰役的勝利。在該劇中,我們看到亨利五世并沒有刻意與下級士兵保持一定的距離,以維持體面并受人敬仰,而是和士兵打成一片,因為亨利沒有必要偽裝,他原本就是一個令人敬佩的君主。作為國王,亨利五世治國有方,他曾經御駕親征,迫使法王簽訂城下之盟;作為政治家,他能言善辯,善于審時度勢;作為將領,他能夠與士兵同甘共苦。同時,亨利五世頭腦清醒,還是個堅毅果決的思想家和實干家,在他的性格中沒有一絲脆弱的感情,他既仁慈,又嚴苛。在莎士比亞的筆下,亨利五世簡直是一個集能力與美德于一身的理想君主的化身。
二
文藝復興戲劇之所以會對當時社會上盛行的“馬基雅維里主義”進行批駁,是因為“馬基雅維里主義”違背了當時人們依然遵循的基督教道德規范。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雖然反對教權,但是他們并不反對基督教,在本質上,他們仍是基督徒,盡管他們時常無情地鞭撻教會人士的貪婪腐敗和道德淪喪,但他們并不認為這是基督教自身的錯誤,基督教的道德規范對他們仍有一定的影響。薄伽丘在《十日談》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對基督教滿懷失望的猶太教徒在目睹了羅馬的荒淫無度后,竟然決定皈依基督教,他認為羅馬的墮落是由于那些偽善的教徒造成的,他要以自己的虔誠行為和道德力量為基督教正名[4]。這則故事明確地表達出人文主義者,當然也包括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難以割舍的宗教情結。
與文藝復興時期戲劇家不同的是,馬基雅維里把社會腐化墮落的根源歸咎于基督教。他認為基督教從理論原則上看是正確的,但是在社會實踐中沒有正當的價值。基督教宣揚的人之至善乃是謙恭、克制和對世俗之物的輕蔑,它帶來的后果是社會孱弱,社會“作為犧牲品”被拱手交給“惡人”[3]261。因此,馬基雅維里提出為了國家利益,可以拋開基督教的道德約束,而這一點與思想觀念相對較為保守的文藝復興戲劇家產生了極大的抵觸,后者在作品中對他的批評也就不難理解了。
況且,在16世紀的歐洲,基督教的道德觀念對當時的政治生活仍發揮著重要影響。1559至1589年間,在英國曾經7次再版的暢銷書《政要之鑒》(Mirror for Magistrates)中就主張君主必須遵守基督教道德規范,否則將會受到上帝的懲罰。同樣,臣民也必須服從君主,這是基督徒最基本、最主要的美德,一切謀反君主的臣民必將遭受上帝的懲罰[5]。莎士比亞的戲劇《理查二世》中理查即將被廢黜時,卡利斯爾(Carlisle)的主教,一個神權的絕對擁護者向議會發問:“臣民怎么能審判國王?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是國王的臣民?”[6]這不僅僅是向舞臺上的演員提出的問題,同時也是向劇場在座的三千多名觀眾提出的問題,它促使觀眾對政治問題做出自己的道德評判。顯然,承認并遵守基督教道德規范,仍被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視為天經地義,而馬基雅維里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挑戰這一傳統信條,必然招致文藝復興戲劇家的非議。
三
文藝復興戲劇家與馬基雅維里所面對的政治現實不盡相同,對道德的評判也必然迥異。馬基雅維里時代的意大利面臨的是外患無窮、四分五裂的嚴峻形勢,在這樣一個“我愛我的祖國勝過愛我的靈魂”的政治家看來,謀求國家統一與獨立,才是政治生活中的最高目標,具有壓倒一切的價值。所以馬基雅維里堅持認為,為了祖國的自由,可以置任何道德約束于不顧,即使需要作惡,也必須毫不畏縮地去做,聲稱:“當我們國家的安全完全取決于所做出的決定時,根本不應該去理會這個決定是正義抑或非正義,寬厚抑或殘酷,值得稱頌抑或極不光彩。相反,應該將一切其它考慮束諸高閣,而代之以全心全意采納能夠拯救我們國家的生存并維護其自由的辦法。”同樣,他認為傳統美德對于政治生活也毫無裨益,倘若一位君主具備“一切善良品質”,并且總是據此行事,他將會發現這些美德都是禍國殃民的[3]218。而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卻認為,既然君主的權利直接來自上帝,那么君主在行駛權力時,就應當像上帝的代表耶穌那樣履行其在塵世的義務那樣,向臣民展示其品德[7]。
文藝復興時期大多數歐洲國家已經建立了統一的王權,尤其是戲劇文化較發達的國家(如英國、西班牙)。對于統一國家而言,政治生活的重心是如何維持其統治秩序,而統治秩序的穩定又要依靠君主和臣民共同恪守本分來實現。因此,對于臣民的忠誠和效忠以及君主的高貴、賢德理所當然地成為社會輿論尤其是戲劇所要大力宣傳的主要內容。在戲劇《羊泉村》中,羊泉村群眾在殺死叛逆的封建貴族后高呼:“我們的主人是國王和王后”、“國王萬歲”[8],這吼聲不僅反映出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于賢明君主的期待,也反映出人們對封建貴族謀逆行為的不滿和譴責。所以,馬基雅維里式的不擇手段和拋棄道德規范等觀念,對于關心“秩序”與“美德”的文藝復興戲劇家來說,顯得不合時宜,他們不可能產生思想上的共鳴,這也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對“馬基雅維里主義”不能認同和接受的又一重要原因。
文藝復興時期,戲劇家作為時代生活的觀察者,在描繪、歌頌現世生活的同時,對社會的政治現實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將他們的政治理想貫穿到戲劇創作中。文藝復興時期戲劇家對“馬基雅維里主義”的批判體現了不同社會背景下的不同政治觀念。事實上,“馬基雅維里主義”是近代外交原則的歷史思考,它不僅對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錯綜復雜的國家關系進行了總結,還預示了民族國家興起后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國際關系的發展趨勢,具有劃時代的超前意識[9]。 但是由于歷史環境所限,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未能深刻理解“馬基雅維里主義”的內在含義,故而對其曲解甚至批駁。
文藝復興時期堪稱西方戲劇發展的黃金時代,不僅誕生了像莎士比亞這樣偉大的戲劇家,還創作出眾多膾炙人口的戲劇作品。這固然得益于古典文化的惠澤——古典文化為戲劇創作提供了可遵循的創作原則,可搬用的寫作素材,可仿效的戲劇模式。然而,更重要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們將他們對社會政治問題的思考融入劇中,
創造出具有時代特色和思想內涵的現實主義作品,盡管他們對“馬基雅維里主義”的認識不夠全面,對他的批判有失公允,但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敢于對當時頗為盛行的“馬基雅維里主義”進行批判,指出維持國家統治的基礎是道德而非權術,恰恰反映出他們政治思想范式轉移過程中的一種獨立思考,而這也正是文藝復興戲劇的魅力所在,即具有豐富的思想性和創造性。唯有如此,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才能趕上和超越古典戲劇成就。正如法國啟蒙運動大師伏爾泰所言,文藝復興的重大成就不在于復古,而在于創造[10]。富于創造精神的文藝復興戲劇以其思想性和現實性為近代歐洲戲劇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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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徐希軍
The Criticism against Machiavellianism from Renaissance Dramas
ZHANG Jun-fang
(School of Medical Humanity, Tianjin Medic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0, China)
Abstract:In the Renaissance, although the governors of European countries advocated Machiavellianism, the dramatists criticized it in their writings sharply. There are two reasons: first, Machiavellianism violated the Christian ethic which still had great influence at that time; second, Machiavellianism is different from the political pursuit of the Renaissance dramatists.
Key words:the Renaissance; drama; Machiavellianism
中圖分類號:I106.3;K1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5)04-0117-03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4.029
作者簡介:張俊芳,女,河南洛陽人,天津醫科大學醫學人文學院講師,世界史博士。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文藝復興運動中的拜占庭流亡學者研究”(12YJC770070)。
*收稿日期:2015-06-19
網絡出版時間:2015-08-20 12:55網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820.1255.0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