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妹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論《小說月報》(1910-1931)對讀者群體的培養
端傳妹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本文以新文學名刊之一的《小說月報》(1910-1931)為研究對象,從雜志讀者群體的構成、互動欄目的設置和讀者創作類欄目的分析,對其通過雜志這一傳播媒介對新文學讀者的培養所起到的歷史作用進行了全面闡述。
《小說月報》 讀者 欄目互動
品牌創造是一個長期的漸進過程?!缎≌f月報》作為一份長達三十年的文學期刊,在辦刊過程中一定是不斷接受了讀者的篩選并經受住了市場的檢驗。從讀者培養的角度而言,一份文學期刊能夠努力培養讀者閱讀興趣及文學批評能力,使其閱讀從即興行為轉化為內在需要,最終達到與讀者群體的接受心理相契合是難能可貴的。作為新文學名刊之一的《小說月報》對讀者的培養是其對新文學重要的歷史貢獻,值得作一番細致深入的探討。
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沒有讀者的閱讀就沒有作品。從傳播的角度來說,沒有讀者,傳播過程就是不完整的。所以,當現代傳播媒介介入文學場,傳統文學場的傳播路徑隨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種變化直接導致了文學語言和題材的變化。中國近代最早問世的中文報刊是1815年8月在馬六甲創辦的《察世俗每月統紀傳》。雖然這是一份沒有采用商業化方式經營運作的報紙,但由于目標讀者群體的變化,編者意識到:“蓋甚奧之書,不能有多用處,固能明甚奧之理者少故也。容易讀之書者,若傳正道,則世間多有用處。淺識者可以明白,愚者可以得智,惡者可以改就善,善者可以進諸德,皆可也。”①為了獲得更好的傳播效果,編者以嘗試少用士大夫專用的文言,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尋求更多的讀者,擴大閱讀群體和范圍。這一思路,事實上打開了當時文人的基本傳播觀念。晚清小說期刊的勃興,從梁啟超創辦的《新小說》正式開始。梁啟超之所以將開啟民智、維新改良的重任委任給一向被傳統士大夫文人視為“小道”的小說,正是因為小說易于被廣大讀者所接受。無論這一重任完成得如何,但小說期刊關注讀者、關注讀者接受心理的基本格調卻為后來小說期刊的編者們所繼承。
近現代文學最初的讀者群體中,所占比例最大的是士大夫文人。但士大夫從傳統文學的讀者變為新文學的讀者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事實上,當時的正統士大夫對報刊頗有抵制之意。據記載:“當時社會上還不知報紙為何物,父老且有以不閱看報紙來教訓子弟?!薄耙话銏笊缰鞴P、訪員均為不名譽之職業。不僅官場中人仇視之,即社會上一般人,亦以其播弄是非而輕薄之?!弊笞谔脑趯懡o友人的書信中就稱“江浙無賴文人,以報館為末路”②。報刊追求的“雅俗共賞”文體,在正統土大夫看來是不倫不類、敗壞文風的“野狐禪”。但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文人自身的處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大批士大夫文人從過去的排斥報刊,到接受報刊,成為報刊的作者和讀者。文人們發現報刊與原有的傳統文學觀念并不矛盾:報刊也可以成為“治國平天下”的利器。由于報刊具有高效率、傳播快的特點,因此傳統文人“治國平天下”的愿望在報刊上得到更直接更生動的體現。晚清小說報刊普遍具有強烈的啟蒙立場和現實關懷可以歸因于此。但從讀者數量的角度分析,士大夫文人的數量畢竟是有限的,有限的讀者數量不能維持期刊的長期運轉。晚清的文學期刊較多短命固然有其他政治原因,讀者群體的狹小卻是一個根本原因?!啊缎滦滦≌f》發行未滿全年,……《新世界小說》為詞窮而匿影,《小說世界日報》因易主而停刊,《七日小說》久息禪鳴,《小說世界》徒留鴻印。……雖《月月小說》重張旗鼓于前秋,《小說林報》獨寫牢騷于此日,而勢利究莫能膨脹”③。
清末,隨著教育改革的興起,學生群體迅速增加。1902年到1905年間,學生人數從6912猛增到258876人④,各式學堂、軍校、教會學校迅速發展。隨著新式教育的發展,中國的學生隊伍迅速擴大,雖然當時主要是初等教育,但學生的年齡一般比較大。這些學生群與舊式士人不同,他們接受的是新式學堂的教育,學習內容主要是西方近代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知識。學堂無論官立私立,一般都設有中外歷史、中外地理、英文和數理化等課程?!皩W生群的出現,是近代中國社會關系變動的重要方面”⑤。這種變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大量“受傳統引導的守舊人士變為自我引導的求新學生”;第二,學堂教育成為人的近代化的重要途徑,加上學生的主觀能動作用,對社會風尚形成有力沖擊,人們的價值取向、道德規范、思維方式發生了劇烈震動,對提高民族心理素質、改良文化土壤結構產生了深遠影響;第三,改變了近代化進程中民主化相對滯后的狀態,以自由平等意識為內在驅動力的學界風潮廣泛興起,強化了社會變革所需要的動蕩氛圍。對新思想的渴求,對新的文學積極的接受,使得學生群體成為新文學的讀者群體?!翱葱≌f”在當時的學生中是和品茗、觀劇、逛黃浦灘一樣時尚的休閑活動。第三類新文學的讀者群體是市民階層。前文提及,清末民初,隨著都市生活方式的大眾化,造就了一批新的讀者,他們對娛樂、休閑的需要促成了雜志在清末之后的再次繁榮。當時的市民階層,特別是小職員、小市民讀者,只要略通文理,不限年齡,就喜歡業余時間看各式各樣的小說。他們以小說為消遣物,供茶余酒后的談話資料??葱≌f成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漸漸成為普遍的大眾行為?!白x小說”可以消閑、娛樂,甚至成為享受生活的方式。
為了迎合市民階層的閱讀心理和情趣,滿足他們對趣味性、娛樂性的追求,文學期刊從梁啟超時代的傳播新思想的工具轉變為“趣味濃深”、“怡情悅性”的閱讀對象。在語言上取向于較為淺近的文言,在作品思想上,追求自由戀愛和對社會現象的溫和批評。鴛鴦蝴蝶派作品興起的重要原因就是它的審美觀念與市民階層接受心理的一致性。也可以說,是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出現直接吸引了市民階層的參與。早先的士大夫讀者因其數量的逐漸減少而喪失了對期刊取向的影響力,普通市民讀者與期刊之間的關系日漸建立和發展。隨著教育的普及,市民階層的識字者更多,而且有空閑時間。在經濟承受能力上,此時的刊物價格在定位上注意面向普通市民,使他們能負擔得起。與此同時,不少報紙都開辟了文藝副刊,像《時報》的“余興”,《申報》的“自由談”,《新聞報》的“快活林”等,專門登載文學性作品,尤其是小說。作為消閑、娛樂的文化消費形式,副刊和專門的文學期刊共同改變了讀者的文化消費方式,從傳統的聽書和看戲變為了日常的閱讀,培養了普通市民的文化消費習慣,讀小說成了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惲鐵樵所謂:“供公暇遣興之需”和“資課余補助之用”⑥的辦刊定位,應該說是很符合當時讀者群的特點的。
我國新聞出版署的規定稱:“期刊又稱雜志,是指有固定名稱,用卷、期或者年、季、月順序編號,按照一定周期出版的成冊連續出版物。”⑦從這個定義,我們可以看期刊以其出版的連續性、周期性與書籍相區別。這種連續性和周期性使得真正意義上的讀者參與成為可能。傳統的文學創作和文學傳播都是以作者為主體的。正是由于期刊的出現,作者、作品和讀者之間構建了真正互動的可能。從這個接受過程的演變來看,晚清的期刊讀者只是扮演被動接受的角色。而《小說月報》的讀者們則開始有機會主動參與構建新文學。文學與期刊的結合導致期刊的編輯必須考慮讀者的接受程度,從讀者接受的實際情況和讀者的要求適時調整刊物的內容和風格。《小說月報》互動欄目的設立就是為讀者的介入設置的通道。
根據接受美學的基本理論,讀者的期待視野對讀者的接受具有重要的影響?!捌诖曇啊敝附邮苷哂勺陨淼娜松涷灪蛯徝澜涷炥D化而來的關于藝術作品形式和內容的定向性心理結構圖式,它是“從類型的先在理解、從已經熟識作品的形式與主題、從詩歌語言和實踐語言的對立中產生”的期待系統。這種期待視野是讀者接受和理解文本的基礎和條件。從《小說月報》前后期讀者互動欄目內容的具體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接受過程的復雜性,看清《小說月報》的讀者群體對新文學及新文學期刊的塑造。
王藴章主編《小說月報》期間,受傳統觀念的影響,和讀者之間的互動類似于傳統文人之間的“唱和”關系。如在9卷4號創設“小說俱樂部”、9卷11號創辦的“寒山社詩鐘”。這種旨在調動讀者創作、閱讀積極性的互動,本質上是對文人文學作品重制愿望的滿足,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思想觀念互動。但在民初,這種滿足對培養文學期刊的忠實讀者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惲鐵樵主編時期,從6卷四號開始設立“本社函件最錄”欄目,這是一個讀者自由抒發自己對刊物及各種文學觀點的園地。有的認為:“近時各報館類有滑稽文墨,……然以為小說報中必不可少者,以能助閱者興味,并能供談話之助,雖小道有未可偏廢者。”有的認為:“小說有異乎文學,蓋亦通俗教育之一種?!^者之心理,本以消閑助興為主?!雹嘁虼?,讀者建議“宜增設狹義的言情小說”、“宜注重國學的科學小說”、“宜增設滑稽史”,甚至直接批評“《月報》分類較少,病在忽登忽輟,歸束無期,且無一定規則”⑨。惲鐵樵對這些觀點和意見十分尊重,尤其是對于批評得意見更是認真予以答復。對于許與澄的來信,惲鐵樵回復道:“此函對于敝報能箴貶痼疾,除明年酌量改良外,不敢沒善。敬為公布于此。”⑩對于讀者提出的任何具體問題,惲鐵樵都非常重視,如6卷3號的《本社函件最錄》中讀者提出所載錢基博《技擊余談》中有不屬實的人物,以及亂用官名的問題,作者都給予一一答復。在具體的創作問題上,讀者也積極參與,如有讀者提出“翻譯小說地名和人名的譯音統一”問題。在這個編者與讀者互動的過程中,期刊一方面滿足了讀者的閱讀需求,另一方面對讀者的閱讀有著積極的引導。在與讀者的互動中,《小說月報》不斷調整自身,“本報自九卷九號起,增添史外、瀛談、詩話、奕話、奩艷、雜俎,各門材料,以佐愛諸君興趣”。可以說,前期的《小說月報》是一份尊重讀者自身的閱讀趣味并積極培養讀者對新文學興趣的雜志。期刊、編者和讀者之間,讀者的審美期待對編者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茅盾任主編對《小說月報》進行革新的兩年里,《小說月報》也專門設置了《讀者通信欄》達到和讀者互動的目的。但從《小說月報》的《改革宣言》的內容我們可以看到,茅盾進行的改革是旨在將《小說月報》打造為文學研究會的會刊,以迎合“五四”之后對新文學的要求。茅盾時期《小說月報》的互動不是以讀者為中心而是以編者傳播自己的文學觀、思想觀為主。
他將前期的《小說月報》從一個綜合性的文學刊物轉變為“純文學”的刊物。從茅盾的日記中,我們看到這種轉變的過程,是以過濾掉前期小說月報部分市民階層的讀者為代價的。一開始,讀者的反對聲很大,茅盾在信中向周作人抱怨:“新近有個定《小說月報》而大失所望(今年起)的‘老先生’,來信痛罵今年的報,說從前第十卷第九卷時真堪為中學教科書,如今實是廢紙,原來這九、十兩卷便是濫調文字最多的兩卷也。更有一位老先生(?)巴巴的從云雨寄一封信來痛罵,他說當今國家危亡之秋,哪有心情看小說消遣,印小說已是不經濟的事,何況印這些看不懂的小說,叫人看一頁要費半天工夫,真是更不經濟?!?對類似的讀者來信,茅盾很想“細細回答,發表出來,學學從前《新青年》的樣,只不罵,而專辯”?。茅盾編輯期間對《通信》欄目很重視,大概就是受《新青年》的影響,希望通過讀者來信的方式教育和引導讀者樹立“為人生”的文學觀。茅盾對市民階層讀者的閱讀趣味和對藝術的鑒賞力是有疑義的:“說民眾能懂的就是民眾藝術,那么,謳歌帝王將相殘民功德,鼓吹金錢神圣的小說,民眾何嘗看不懂呢!所以我覺得現在一般人看不懂‘新文學’,不全然是不懂‘新式白話文’,實在是不懂‘新思想’。此外尚有一個原因,即民眾對于藝術賞鑒的能力太低弱。……賞鑒能力是要靠教育的力量來提高,不能使藝術本身降低了去適應。因為我確認現在一般人看不懂新文學,其原因在新文學內所含的思想及藝術上的方法不合于他們素來的口味,‘新式白話文法’不過是表面的阻礙,故以為梁先生所稱懷疑于歐化白話文的理由——即要顧低能鑒賞能懂而不用‘新式白話文’——其實不很充足?!?
1922年13卷11號的《小說月報》“通信”欄中,登載了一封金陵馬靜觀讀者的來信,信中說:“看十二卷以后的說報的人,絕不是看十一卷以前的人。我有一個表兄和好幾位同學,都是愛看十一卷以前的《說報》的,卻是十二卷一出,他們不是改過了預定的,都抱怨說‘上當了’,從此再‘不定了’。”但在“通信”欄中對革新后的《小說月報》“我是喜歡看改革后小說月報的一個,每期出,仿佛像等不及的樣子。我受小說月報底影響,我自己知道很多很大……”?“自小說月報改組以來,我對于新文學上發生不少的興味……”?“月報自改革后,日臻完美,這的確是幼稚的中國文壇上的好現象,我們何等的受惠呵!”?這“上當”與“受惠”的不同讀者群顯示出原來《小說月報》讀者群的分離。造成這種分離的根本原因是茅盾、鄭振鐸等文學研究會的同仁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精神的理解在文學功能上的表現與《小說月報》所處的上海都市消費文化商業環境的沖突?!捌鋵崳j釀并興起于北方的新文化運動在向以洋場文化與商業文化為主導的上海波及、滲透中其情形從來就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簡明。成立于北京中央公園來今雨軒的文學研究會,與上海商務印書館麾下歷經革新的《小說月報》,二者間異同就是透視北京新文學資源如何進入商業化上海的復雜過程的典型個案。于是,這個來自于新文化運動中心的文學社團,在為自己的新文學資源找尋到相應的閱讀群體,并與滬上無數通俗刊物的競生中,只有努力營造這一態度嚴肅、堪為‘新文學’的‘良師益友’的‘純正文藝’刊物形象,高揚起新文學大旗,方有望可為滬上這片‘小說海’中的‘明星’?!?從讀者的反應來看,還是贏得了部分讀者的認同:“中國底文學,可算是由黑暗底時代,來到光明底時代。由凄涼底路上,引到了極樂底領土,這都是幾位先知先覺的幾位先生努力的提倡,努力的改造才翻開這鮮艷之花。”?“近讀革新后的小說月報,我真感謝你們編輯的熱心提倡,不遺余力使我們研究文學的,如得良教師,好伴侶。獲益真不鮮呵!”?
對照文學研究會的宗旨和《〈小說月報〉改革宣言》,我們發現文學研究會“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造新文學”?的宗旨和《小說月報》的改革宣言中提到的“將于譯述西洋名家小說而外,兼介紹世界文學潮流之趨向,討論中國文學革新之方法”是一致的。茅盾從《小說月報》12卷2期起增設“通信”欄,和讀者展開一系列關于語體文歐化、文學有主義與無主義、自然主義等討論,與不同思想持有者激烈論辯,并不是為了了解讀者的閱讀期待而是為了指引和教育讀者。茅盾接手之后將所有舊有的 “鴛鴦蝴蝶派”的稿件停用,其實是對當時中國文學的“休克療法”。
茅盾在1921年8月21日寫給周作人的信中說:“據實說,《小說月報》讀者一千人中至少有九百人不欲看論文。(他們來信罵的亦罵論文,說不能供他們消遣了?。?但“文藝遷就社會,萬不能辦到”?。雖“曾有數友謂如今《月報》雖不能說高深,然已不是對于西洋文學一無研究(或可說是嗜好耳)者所能看懂……”?茅盾個人的文學觀使得在他主編期間的《小說月報》追趕西方現代文明的腳步過于急迫,過度的言說、號召和主張,以致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文學、媒體生發作用的獨特性和文化的漸進性,表現為機械簡單的理論倡導和思想指引,以致“《小說月報》出了八期,一點好影響沒有……對于現在手頭的事件覺得很無意味了。我這里已提出辭職,到年底為止,明年不管”?。
茅盾編輯時期,一部分讀者(主要是舊式文人和以休閑消遣為目的的市民讀者)選擇離開,也有新的讀者被吸引進來(主要是學生群體)?!巴ㄐ拧睓谝娮C了這一過程。讀者看到西方文學的介紹過多,于是建議“很希望你們在出外國文學研究號行有余力的時候,不妨也出一本中國文學研究的特號。我想這也不見得是我個人的無理的要求,或者還有與我抱同一希望的讀者”?。讀者對《小說月報》野心勃勃的改革宣言和后來雜志在刊載內容之間的落差是很有意見的:“貴志改革宣言見十二卷一號里說……中國文學變遷之過程有急待整理之必要……何以年來沒有這種文字的發表?”?于是,有讀者致信說:“我讀小說月報已經二年,其中介紹的書籍,大都是歐美文學。除此以外,可否再介紹些中國文學書籍,(由明清至周秦)加以說明,使讀者易于選擇,或者再批評一下,那是更好了。如此我們尚不懂外國文學的青年,可以先得些國故知識——況且國故也有好的,也亟應整理,先生以為然否?”?“先生輩所組織之文學研究會,章程上所定宗旨,謂創造新文學,介紹西洋文學,整理中國固有文學;兩年來貴會對于宗旨之實行如前兩項,可謂盡創造與介紹之能事,此可于小說月報中覘之,至于整理中國固有文學一項,迄未見有何表現,想尚在考慮中,不欲遽行發表,否則章程等于具文,賢者決不為也。”?茅盾編輯期間國故整理的工作之所以遲緩,是因為他雖知道:“研究中國文學當然是極重要的一件事?!薄翱墒沁@件事不能逼出來的。我的偏見,以為現在這種時局,是出產悲壯慷慨或是頹喪失望的創作的適宜時候,有熱血的并且受生活壓迫的人,誰又耐煩坐下來翻舊書呵,我是一個迷信‘文學者社會之反影’的人;我愛聽現代人的呼癰聲訴冤聲,不大愛聽古代人的假笑佯啼,無病呻吟,姻視媚行的不自然動作;不幸中國舊文學里充滿了這些聲音?!?
“語文體歐化的討論”、“自然主義的論戰”、“自然主義的懷疑與解答”、“關于 ‘為人生的藝術’”、“怎樣提高文學的鑒賞力”、“創作質疑”、“關于新詩”這些不是論文的題目,而是茅盾主編期間“通信”欄編者和讀者之間通信的內容。13卷11號的“通信”欄,一次就刊登了茅盾對15位讀者來信的回復。由此可見茅盾對向讀者傳播新文學觀念和思想的重視。
鄭振鐸接任之后即開展了“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對先前忽略的國故整理予以重視,可以說是順應了讀者的要求。和茅盾時期翻譯多、理論介紹多相比,鄭振鐸更重視普通讀者作品的發表。《小說月報》到了后來,逐漸發展成為熱心新文學、積極參與新文學創作與評論的文學愛好者的刊物,而和其他以消遣休閑為目的的通俗文學刊物相區別,這與《小說月報》讀者與編者之間的良性互動是分不開的。
從《小說月報》改革前后的互動欄目,我們可以看到讀者和編輯兩種力量對現代文學期刊形態的不同影響。前期在上海消費商業環境下生存的《小說月報》需要迎合讀者的心理,對文學的娛樂休閑功能較為重視,注重與讀者的平等溝通;改革后的《小說月報》是編者在以文學改造社會的認識之下,強調的是文學的社會改造功能,與讀者是引導與被引導者、改造與被改造者的關系。這種改變是迎合五四新文化之后時代隊文學的不同需求,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都有歷史合理性。從發行量來說,前后期的《小說月報》都曾發行過萬,對中國現代文學而言,《小說月報》對中國現代文學讀者的培養都是貢獻卓越的。
為了吸引讀者、培養雜志的忠實讀者,前后期的《小說月報》分別通過小說俱樂部、創作與讀者文壇欄目,激發讀者的參與熱情,達到吸引讀者對雜志持續關注的目的?!缎≌f月報》9卷4號,刊載了《小說俱樂部簡章》和《小說俱樂部征文題》,內容如下:
(一)宗旨:鼓勵小說家之興會,增進閱者諸君之趣味。
(二)社員:無定額,凡購閱小說月報者皆有社員之資格。
(三)會課:社員按期得應本社會課一次。唯須粘貼本社印花方為有效。
(四)命題:以短篇小說及游戲文俳體詩為限。
(五)初選:社員課卷,由本社以寬格錄取若干卷。不分等第,以先后為序,刊載說報,為是初選。
(六)復選:初選當選者,有復選選舉權及被選舉權,每三月復選一次,選舉票附刊月報,每票可選三人。
(七)選舉:方法就初選諸卷中,擇優推選三卷(不得推選己作)填寫選舉票,投送本社以得票之多寡定名次之先后。
(八)酬金:首名每千字酬現金十元,二名每千字六元,三名每千字四元,三名以下每千字二元(票數相同則以交卷先后為次序)。
(九)加贈:凡一年中按期應課并無間斷者,不論當選與否,每至年終,酌贈本館出版物以答雅意。
(十)社費:社員概不取入社費。
從稿費的標準來看,首名千字十元的標準甚至比林紓千字六元的還高了許多,可見商業因素的加入對刺激普通人的創作欲望在當時已被認識到。再加上第九條“加贈”的條款,持續不斷地投稿就一定會有回報。在不久以前文人的作品要重制還要付錢的歷史背景下,我們可以想象當時《小說月報》的讀者參與與關注的熱情是如何被積極調動的。
從“課題之材料”的內容來看,這里的“小說”是一個被泛化概念:游戲文及俳體詩、變體、質疑、補殘等都是過去文人的文字游戲。小說俱樂部其實就是一個文學俱樂部,以小說激發讀者的興趣,反映了當時的編者對這一文體的模糊認識和讀者對小說的偏愛。
1918年5月,小說俱樂部第一期征文題如下:
(一)社會小說(短篇):(題)不可思議1.文言白話不拘;2.不得逾六百字。
(二)禁題小說(短篇):(題)邂逅1.限用文言;2.不得逾五百字;3.篇中禁用噦部字(題中二字不須點題);4.不拘種類(無論言情、社會、滑稽等均可)。
(三)俳體詩:(題)詠各地婚嫁風俗1.各就本地婚嫁風俗,分詠七絕十首,語取滑稽、詞戒猥褻;2.韻限下平聲;3.每首須有簡明之附注;4.每首附注不得逾四十字。
從這份征文題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讀者群體仍然以文言為主,“不可思議”、“邂逅”這樣充滿想象空間的題目設定,反映了編者對讀者心理的揣度和把握。俳體詩的題目是“婚嫁風俗”,其強烈的生活和市民氣息迎面而來。以婚嫁風俗如詩題,這是傳統詩歌創作中十分罕見的。這完全可以看出隨著小說地位的提升,其表現生活的視域被帶入了傳統詩歌,為古詩創作提供了新的思路。此后,俱樂部的選題出現了如:我知之矣、綠窗絮語、此中人語、消夏新詠、擬牛郎為織女催妝詩小說題畫、小說補殘、梅雪爭春之判決書、美人黃土、以德報怨、糟糠之妻等。從這些題目中,我們能看到編者對讀者參與沒有局限在小說,而是小說與詩并重,娛樂抒懷、拓展見聞被視為欄目的主要目的。
革新后的《小說月報》仍然很重視讀者的創作參與,改革后的《小說月報》先后開辟了“創作”和“讀者文壇”、“讀后感”欄目,《〈小說月報〉改革宣言》中就闡明了這些創作欄目的意圖:“同人以為國人新文學之創作雖尚在試驗時期,然椎輪為大輅之始,同人對此,蓋深愿國人共勉,特辟此欄,以侯佳篇?!?這些話,是編者對當時有志于文學者的普通讀者的殷切鼓勵和對包含新思想作品的殷切期盼。以后這一欄目不斷推出新人新作,并在“讀者文壇”、《讀后感》中組織讀者發表閱讀感受,對刊登的新人新作進行評論。正是這些互動、參與的創作和批評,為中國現代文學培育了許地山、冰心、徐玉諾、朱湘、汪靜之、梁宗岱、潘漠華等一大批新文學的創作生力軍。從革新之后的創作互動欄目的具體內容,我們可以明顯看出,編者與讀者的互動旨在傳播新文學思想和創作方法,注重以互動吸引讀者以編者所傳播的藝術觀點和方法進行積極的藝術嘗試。需要指出的是,《讀者文壇》發表的作品并不只有小說,白話文的詩歌和散文作品也開始少量出現。
如果說前期《小說月報》與讀者之間是迎合與被迎合的關系的話,那么后期的《小說月報》與讀者之間則是教育與被教育的關系。前者商業因素影響很大,后者政治觀念的滲透不可忽視。但無論如何,《小說月報》互動欄目和讀者俱樂部等方式一方面給雜志提供了一定的新作者和新稿源,刺激了雜志的銷售,另一方面推動了文學的大眾化。征文一方面為《小說月報》提供了部分穩定的稿源,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了當時文壇的創作熱點,引導了新文學的發展方向,這種讀者與期刊互動的良性狀態是《小說月報》在現代文壇保持持續影響力的重要原因。
注釋:
①查世俗每月統紀傳·序.中國新聞史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②徐載平,徐瑞芳.清末四十年申報史料.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91.
③報癖.《揚子江小說報》發刊詞,1909第一期.
④吳研國,翁之達.三十五年來中國之小學教育.最近三十五年之中國教育,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26.
⑤桑兵.晚清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3:65.
⑥惲鐵樵.本社特別廣告.小說月報,3卷7號,1912.7.
⑦根據2005年9月30日發布的《期刊出版管理規定》,之前有新聞出版署1988年制定的《期刊管理暫行規定》:“本規定所稱期刊,是指有固定名稱,用卷、期或年、月順序編號,成冊的連續出版物?!眱烧咧g的差異是:一、增加了“雜志”這種稱謂;二、增加了“季”的編號順序。
⑧陳光輝.陳光輝先生來函.《小說月報》7卷1號,1916.1.
⑨陳光輝.陳光輝先生來函.《小說月報》7卷1號,1916.1.
⑩惲鐵樵.《節錄許與澄先生來函》后的《鐵樵附注》.《小說月報》6卷12號,1915.12.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2.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2.
?茅盾.致梁繩祎.《小說月報》13卷1號,1922.1.梁繩祎時為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學生.
?謝立民來信.《小說月報》13卷6號.1922.6.
?王砥之來信.《小說月報》13卷8號,1922.8.
?王桂榮來信.《小說月報》13卷8號,1922.8.
?丁文.新文學眼中的“《小說月報》革新”.云夢學刊,27卷(3),2006.5.
?劉真如來信.《小說月報》14卷7號,1923.7.
?孫一影來信.《小說月報》14卷9號,1923.9.
?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一卷上冊.山東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49.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1.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7.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3.
?茅盾.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36卷書信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34.
?馮瑾來信.《小說月報》13卷10號,1922.10.
?王砥之來信.《小說月報》13卷8號,1922.8.
?王興剛來信.《小說月報》14卷12號,1923.12.
?萬良睿來信.《小說月報》13卷7號,1922.7.
?茅盾.致陳德征.《小說月報》13卷6號,1922.6.
?《小說月報》12卷1號,1921.1.
本文為2013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媒介生態與現代文學的發生——〈小說月報〉(1910-1931)》(項目編號:2013SJD75000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