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輝
淌 司 令
※ 阿 輝
村里以前批斗唐司令我不記得。文革時我見過。聽說批斗唐司令,孩子們奔走相告爭相跑去觀看。對我來說,不光為了看熱鬧,還因為我爹那個走資派也戴著高帽子站在臺子上,更為了臺下人群里有位好看的少女。
唐司令叫唐四。造反司令麻子堂叫他淌司令是后來的事。聽人說,有一年冬天,村里在一間大屋子里批斗唐司令。批斗會開始不久。怎么這么臭啊?會場上有人捂著鼻子喊。彎腰低頭站那兒的唐司令突然看見自己鞋上粘糊糊的,說不上是狗糞雞屎還是人的排泄物,反正是臭味的來源。定是被押來時踩上的,頓時心里有了個主意。
當主持人一手捂鼻子,一手揮舞著:廣大貧下中農,我們要把唐司令批倒批臭。隨即有人領著喊口號:打倒唐四,唐四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唐司令嘴里說著我倒,我倒。撲通,躺在了地上,將臭哄哄的兩只腳直指主席臺。一時間,全會場的人捂起了鼻子,猖狂的口號聲變得悶聲悶氣了。主持會的剛要上前拳打腳踢,猛看見他鞋上的東西,蹭得站到凳子上振臂高呼: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唐四!唐四不交待,我們決不收兵。喊歸喊,看見人走的差不多了,只好宣布散會。
過去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年輕時的唐四好逸惡勞,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自己的幾畝薄地還荒著。當時,國民黨靠抓壯丁征兵。聽說當兵能填飽肚子,唐四就和唐三跟著走了。過了些年,闖關東的回來說,唐四在東北當司令了。兵荒馬亂年月,就像文革期間的造反司令,時下的老板、董事長。說自己是啥就是啥,司令多如牛毛。后來唐三去了臺灣。唐四解放后沒幾年從東北回來了。當天晚上,有人去公社報告了,被抓去審訊了一夜。從1950年,別說是清匪、反霸、肅反、鎮反,只要運動唐四就挨斗,可以說是“老運動員”了。開始,唐四還說我不是……冤枉……可一句話不等說完,就上來拳打腳踢左右開弓扇耳光,被打得暈頭轉向,扇的耳朵嗡嗡眼冒金星,后來就只說我交待,我交代,打死卻什么也交代不出來。
好看的嫚兒是唐司令的閨女,叫雪兒。我家與她家前后鄰居,住在一條胡同里,她家住胡同北頭,我家住胡同中間。她家去大街必走我家門口。雪兒比我大幾歲,小時候站在天井里喊一聲,我們就去街上玩。
文革開始那年,唐司令和我爹一起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游街、站在臺子上挨批斗。開始是斗得很文明,后來人就瘋,就狂,就動武。有一天上學路上,雪兒紅著臉問我,能不能幫她個忙。本來我想隔她遠點,因為那幫小子看見我們倆就兩口子兩口子地喊,有的大人也說我們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我覺的難堪得要命??晌业亲哔Y派,沒人愿意和我玩。上學放學只有我和雪兒一前一后進出小胡同,走在小街上。那天,雪兒說她娘肚子疼,讓我幫她買一種藥,還說要保密。
叫雪兒爹淌司令,當然又來由。文革開始后,村里只要召開批斗會,當臺子上:“把反革命唐四押上臺——”一邊一個民兵按著唐四的肩膀掀著胳膊往臺子上押,就聽唐四令連珠炮似地放響屁,緊接著就看見他的褲筒里,淌出臭烘烘的黃色液體,說不上是屎是尿。過去押他到臺上,隨手煽幾個耳刮子、踢幾腳,臺下的男女老少有的笑,有的罵,有的喊打。現在,押他的民兵被臭得半路上就松開了手。麻子堂氣得臉上大麻子小麻子全堆積在一塊兒,在臺子上跳著罵臭反革命,罵淌司令。
逐漸人管唐四叫淌司令。
麻子堂因為一臉麻子,三十多歲了還沒有閨女跟他,光棍一條。人說一個麻子一個心眼??蔁o論麻子唐臉上大麻子小麻子被氣得通紅,或者調動全臉上的大心眼小心眼,還是不知道淌司令一押上臺就拉稀撒尿的秘密。有老人說,是被打怕了,跟嚇得尿褲筒一個理。造反派們對此表示懷疑。
我不喜歡麻子堂。原因是臺上麻子目光常粘在臺下雪兒臉上、身上,還露出一種笑。它讓我想起電影《白毛女》進喜兒房耍流氓的黃世仁。相反,淌司令倒不像那個年代電影上的壞人——尖嘴猴腮,矮小,而是魁梧高大,相貌堂堂,像樣板戲中的楊子榮、李玉和。相傳,他當司令的時候騎著大洋馬,屁股后頭跟著兩個挎匣子槍的,可威風了。最讓造反派不能容忍的是,每次把他喊出家門或者押他到臺子上,他也是一幅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正面人物形象。

一個冬天的早晨,北風吹得草垛上的秫秸嘩啦嘩啦直響,鉛色的天空像要塌下來。我袖手,把脖子蹙(杵)在肩膀里出胡同走在上學的小街上。突然,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閃到路邊,看到幾個民兵,帶著血紅的“紅衛兵”袖章,握著槐木洋鎬柄,急沖沖走進胡同里。我好奇地跑回胡同口翹首往里看。“淌司令,出來!”只聽門閂呱嗒一聲,一陣咯吱吱過后,我看見一只腳剛邁出來,一個民兵上去掛了一個木牌子,上面寫著的“反革命分子唐四”,還用紅筆打了叉。隨時喊著“打倒反革命分子唐四”走了出來。走在長長的胡同里,走上狹窄長長的小街,淌司令胸脯挺得高高的,臉上很漠然。到了我面前,我也舉起少年的拳頭,發自內心的跟著喊口號。通過憶苦思甜、看電影,我知道跟他們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聽爹說,我六十多歲的曾祖父被逼著給漢奸修炮樓,被踢得腰疼了一個冬天。心里恨恨地罵朝革委會走去的淌司令:臭反革命淌,應該殺了你。
胡同里門又響,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雪兒出來了。雪兒走近我,我看見她臉上有淚痕。她掃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小街:放學后你再給我買點藥去。
你爹肚子又不好?
哼!淌司令,死了才好。是我娘肚子疼病犯了。
這是1968年冬天,舉國上下正在開展清理階級隊伍運動。
那天我玩瘋了,把賣藥的事忘了,晚飯后我才想起來,我悄悄敲了幾下后窗,雪兒出來說,怎么才買來。一把抓了去就回家了。
次日早晨我一出家門,眼前的情景讓我大吃一驚。淌司令被押著從革委會方向走了過來。原來瘦削的下巴皮,跟牛脖子一樣耷拉著。一夜之間,像殺豬吹起來肥頭大耳豬頭,青紫痕的眼睛腫得睜不開只好仰著看路。聽說那晚上,因為他不交待,造反派吹滅了油燈用槐木洋鎬柄讓他變成那樣的。但淌司令還是咬緊牙關不交待。 他讓我想起電影上法西斯摧殘革命者的鏡頭,可我那時心里很高興,感覺很解恨。
我回家說看見的一幕。爹沒說什么,娘撇撇嘴:對待這些反革命,就得以牙還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當年,我爹你姥爺也被國民黨兵用槍捅了一刀,你姥姥去洗衣服,滿河都是紅血水。
又住了幾天一個早晨,聽父親對母親悄悄地說,昨晚淌司令被打死了。到晌午頭,在村頭那個大柳樹下又傳,湯司令不交待他反革命罪行,被一棍子打倒在地。雪兒喂了幾口玉米粥又醒過來了。當著雪兒面,麻子堂又讓他交待強奸良家婦女的事,還要交待細節。不交待就打死他。多虧淌司令又屎尿拉了一褲筒,才罷休。
藏在心里不讓人知道的事情叫秘密。淌司令究竟是不是國民黨司令他交待不清,寧肯被打得鼻青臉腫,寧肯被打的稀屎順著褲筒往外流,還堅守著那份秘密。而開頭我說的無意之中發現的秘密,一直到我長大后才說了出來,牽涉到我本人的,是為了寫這篇小說我第一次揭秘。
邁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門檻,貧下中農推薦我成了一名初中生。因為林彪事件后,農村相對穩定了很多,爹這個走資派被結合(老中青三結合)成了革委會副主任。雪兒因為她爹是歷史反革命,參加生產隊勞動了。
那個夏天的上午。課堂上聽課的我,突然肚子疼得厲害,老師讓我回家。學校離我家二里多路。走了一段大路后,為抄近路我拐進地里一條小路上,兩邊是濃綠的紅高粱和玉米地。急匆匆走著突然感覺內急,我就鉆進了玉米地,解開腰帶蹲下去一陣急瀉后,肚子舒服了許多,但還感覺意猶未盡。這時,傳來了一個少女的聲音——
叔,叔啊,你是我叔啊。聽聲音好像是雪兒。我扒開玉米葉子循聲望去,不遠處地邊是一個河溝,除了玉米高粱地只有一土崖通向外邊。土崖下是隊里漚綠肥的灣。
雪兒跟我說過,因為她爹的原因,都不愿意挨著她干活,經常是她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干活,心里很害怕。那個年代,我們那地方,莊稼茂盛時,東北山還有野狼下來。
你讓我摸摸,我再不打你爹了。我的心一緊——麻子唐?我提著褲子起身分開玉米葉子看過去,果然是他,正在試圖摟抱雪兒。
我還小啊,叔。等我大了……
你爹的命在我手里……麻子堂雙手開始朝雪兒的胸亂抓,梗著脖子急于要跟雪兒親嘴。雪兒的頭后仰扭動,并倒退著掙脫。突然,雪兒被腳下的東西拌倒了,麻子堂惡狼似地撲了上去,騎到雪兒身上掄起了拳頭,只聽雪兒啊的一聲,再聽不見什么聲音了。我的心揣著小兔子猛烈撞擊著胸,兩手著地爬出玉米地,起來拼了命地跑,跑到一個地方一看,才發現不是家,又跑回了學校。幸好,我的肚子不疼了,就坐到了教室里。
莊稼收拾完了的冬天,社員閑了又開始運動了。不知為啥?又把我爹押上了臺。麻子堂說,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是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墒歉懔撕芏嗄赀\動,又整我爹這個走資派?別說我不明白,廣大貧下中農更不明白。胳膊上戴著印有黃字“紅衛兵”紅袖章的造反司令麻子堂邊說,邊沖臺下雪兒笑。臺下就喊:打倒唐老大,唐老大不交代,就砸爛他的狗頭。唐老大是我爹。戴著白紙糊得尖頂高帽子和胸前掛著牌子,有點滑稽,名字上也打上紅叉。
淌司令低著頭也站在臺子上,打著紅叉的牌子被風吹得直晃悠。這次他的褲筒沒往外淌黃色液體。
造反司令麻子堂早已搖身一變成了村革委會主任。臺上的麻子堂沖雪兒又露出黃世仁般地笑。我看見雪兒臉刷得紅了,逐漸洇滿了脖子。她低頭鉆出人群。那一刻,我記起玉米地那一幕,心倏得涌上來的滋味,有娘給了個熟雞蛋不小心掉進糞坑感覺。村子里悄然流傳麻子堂與雪兒的閑話,像冰凍三尺大糞照樣散發臭味一樣熏得人喘不到氣。說每晚雪兒去送飯,麻子唐就把她弄到附近飼養室草垛里,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有天早晨飼養員撿到了一根褲腰帶被雪兒要走了。
好多天沒有看到雪兒了。聽說她不出門了,也拒絕給她爹送飯了。一天晚上,我家后窗又響起了熟悉的敲擊聲。趁夜色我出去,果然是她。聽說又讓買藥,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咣當關上門回了家。
回家后,娘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我狠狠地說了一句:哈,淌司令又要倒霉了,就上了炕。
果然,第二天淌司令又被押上了臺,只是因為又拉了,才沒被打的像吹氣的豬頭??晌壹{悶,分明我沒給雪兒買藥啊。
終于有一天,麻子堂沒讓淌司令交代他的罪行,卻發現了他拉稀的秘密。這個階級斗爭新動向,讓麻子堂興奮得大麻子小麻子輪換著一會兒紅一回會兒紫。
那天,我在課堂正聽老師講劉文學為了保護公社的辣椒被地主婆害死的課文。校長到教室指名,說革委會來電話讓我馬上回家。我心里一陣恐慌。進革委會后,我看見麻子堂、雪兒還有我爹都在。雪兒用蒼白的臉色對著我,好像有話要說。麻子唐讓我寫幾個字交給他,他從兜里掏出一張作文本紙來,對照筆跡。我一看那紙,心里劇烈得撲通撲通。我低下頭不敢去看雪兒。我用那張紙寫了舉報淌司令吃瀉藥的信。這之前,雪兒卻極力否認我參與此事。好多年之后我知道了事情真相,羞愧得無地自容。所幸,雪兒已經遠走了,不然,我真得不知道怎么面對她。
麻子堂親自跑到大隊衛生室和公社衛生院把賣給淌司令果導片提到階級立場上的高度,強烈要求杜絕類似行為。同時,采取了嚴厲的措施。對送去的飯先讓黑五類親口品嘗后淌司令才能吃。可令人奇怪的是,再開批斗會淌司令依然拉一褲筒。這讓麻子堂困惑不已。許多年以后,我成為軍醫后,神經反射讓我找到了答案。
時光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老干部紛紛解放,然后是重新出來工作。在我們大隊,麻子唐因為武斗和作風問題被罷了官。我爹重新成為革委會副主任和支部成員。有一天,從縣城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們是東北某單位外調人員。淌司令聽他們提起一個人名字,當場就哭出了聲,眼淚跟褲筒淌黃色液體一般。
一個春雨滂沱的深夜,我家后窗被人敲了幾下,爹讓娘去胡同口看著人。窗戶嘎吱一聲打開后,跳進一個人來,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清是淌司令。
我總得有個交待吧。淌司令說,我想讓閨女去東北找我不是司令的證人。
好,開支委會我提出來。再這樣下去,雪兒也給毀了。
撲通,淌司令跪在了爹面前:老弟——
快別這樣。說著,爹急忙攙扶淌司令。
肉體上我能忍受,受不了的是精神上的。
又住了幾天,一個陰沉沉的晚上,西面的天空不時有雷電閃爍。有人嗎?麻子堂打開我家街門,悄悄地走到窗戶底下才問。嚇得我們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爹起身開門,問天井里的麻子堂:有事?
“淌司令的閨女要當盲流。聽說要給她出介紹信?”
“這是支部研究的意見。
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她去東北,投靠了蘇修誰負責。
被糟蹋了還不讓人家走?!
淌司令解放前糟蹋階級姐妹,這是一報還一報。
淌司令是國民黨反動派,共產黨能跟國民黨反動派一樣?
哼!她跑不了!黑暗中的麻子堂氣呼呼地走了。
蛇樣的閃劃破了半個天空。隨即,瓢潑的大雨讓天井的家什叮當亂響。爹在油燈下,打開抽屜拿出白紙寫了一張介紹信,嘩啦拉開抽屜,拿出紅章張開大嘴呵了呵蓋上,讓我披上麻袋從后窗去了雪兒家。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雪兒冒雨離開了村子。
1976年,我當兵去了部隊。爹去部隊看我。說,淌司令一直盼著雪兒能給他找回證據,可沒等到就死了。
又住了幾年,唐三從臺灣回來了。一村人帶著羨慕的眼睛,饞涎的嘴去了。唐三的目光漫過人頭尋覓了半天,問唐四?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回答死了。為啥?誰讓他是國民黨司令來。唐三瞪大眼睛怔了一會兒,噗哧笑了:他是什么狗屁司令啊,他才當了幾天國軍啊。
唐三說:他叫唐四,有人開玩笑,叫他唐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