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這是我給自己“寫在三十歲”定的主題,本來應該在2016年元月1日我三十歲生日當天寫。可我醞釀了好久,覺得也許今年裂變式的動靜不會再有了,于是我提前下筆了。
2015年是我單槍匹馬在鄭州堅守的第八年,我懷著一種宗教般的熱忱,承受著兩地分居的壓力,職守著最初的夢想。
2015年年初,隨著時代傳媒集團的成立,“《奔流》作家叢書”計劃被提上日程。原本,我是《時代報告》的編輯,鑒于《奔流》雜志復刊初始,叢書的書稿大多交到了《時代報告》編輯部。這一年的年初,社領導開始頻繁在會議上提出,集團推出的叢書項目要盡快運作起來,要有專人負責。我瑟縮地躲在角落聽著,心里的壓力越來越大。手稿都在編輯部,別人做了豈不是打了編輯部的臉。
我開始白天夜里睡不著,書稿一遍一遍地翻,字數一次一次地統計,版心不厭其煩地嘗試,開本不停地調換,無數次想象一本書應有的模樣。
這是一個心力交瘁的過程,如果不是將自己置于天馬行空的書寫中,我絕不會向人承認我曾經經受過如此的煎熬。
在“《奔流》作家叢書”出版之后,有很多次,我都跟我的編輯同仁們說,我一定要寫編輯手記,題目就叫——《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說我要將這個跋山涉水的過程寫給首次做書的編輯,也要將這些自費出書的萬千機關說給首次出書的作者——甚至,這篇手記就是一個自費出書全攻略。可是,說過之后的很多天,我沒有動筆。因為總感覺,很多東西“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也是我在2014年《寫在二十九歲》一文中曾經寫過的,這世間,沒有成型的教科書,你所得到的東西,只能留存于你的心里,生發于你的精神,而無法用文字來完全表達。
這一年,我就用這樣的借口少寫了很多東西,包括這套書的編輯手記。
“《奔流》作家叢書”的社會反響是好的,定版之前卻出現了相當多的問題。我知道,即便我現在寫出來,還是有人看不懂,不理解,但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把這件事情再捋一捋。因為一段時期以來,它使我陷入困惑,茫然無助,它是我“一個人的第八年”中繞不過去的一個坎兒。
問題的源起就在于,這套書是作者協助出版,即作者要拿出相應的出版費用。因為沒有做書的經驗,我們的工作人員在初步跟作者接觸時,報了一個低于市場價的價格。而后期實際造價出來之后,跟先前所報費用相差較大,引起了作者們的強烈反彈。又因為文學姻緣的憑借,使得有些作者連定金都沒有預交,書稿便進入了編校流程,導致設計稿出來之后編務人員時間精力上的極大浪費。沒有交定金的作者投機退出,交了定金的感覺無奈被套,叢書數量不定使得出版社一時無法下版權頁……一個系列的亂套。
現在想來,一切其實就這么簡單,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更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但在當時,我似乎走入了一條死胡同,整個人都不好了,四處求助,介入溝通。而我又不是巧舌如簧之人,我刻板細致的工作作風為我們首次出書的作者帶來了極大的痛苦。他們想要的,也許只是我程式上的安慰,可我連這一點都沒有。我滿心所想的,只是不管怎么樣,我肯定會竭盡全力給他們做到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但當時幾乎無人能理解。
矛盾一時無法解決,合同上簽訂的出版期限卻越來越近。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設計出來的效果圖,臆想著成書的模樣。那種感覺,沒有做過書的編輯,沒有出過書的作者,真是難以體會。終究,經過雜志社領導的各種協調,我們把這套書出了出來。編輯部的工作人員拿到自己負責的一本書,熱烈地吻上一口,爆出一句“讓媽看看”,笑翻了整個部門的人。
2015年6月,就在叢書簽印的同一個月,我再次搬家了,那是單位對面的一套單元房。這是我來到鄭州八年之后第一次搬進小區,在此之前,我一直蝸居在城中村。偶然的機會,也算是陰差陽錯,我搬進了單位對面的東文雅小區。隨著城中村拆遷之后鄭州市整體規劃的形成,有很多傳言說那個小區要拆,但至今沒有官方消息放出。我用一種文藝青年的心理對自己未來幾年做了規劃:當東文雅小區拆遷之時,也是我搬進自己新房子的時刻。
然而事實血淋淋地向我證明,文藝青年的心態簡直不能適應社會的基本生存法則。
兩個月之后,房東毫無征兆地要求退房。對于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藝女青年來說,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人難以承受。掐指算算,這已是我在鄭州待了八年之后的第七次搬家,年均一次,而每一次,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動搬離。2015年的夏天,因為整個鄭州市進入“大拆大建”的高潮期,租房的成本也在直線上升。在最后一次找房無果而退房日期卻越來越近的一個周末,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搬回我老公所在的武陟縣。
八年來,我像眾多的年輕人一樣,經歷了結婚生子,可我又與他們有所不同,為了我摯愛的新聞行業,我選擇了一個人留守鄭州。八年,我從未給自己留過退路,生命唯一就是向前沖。而這一次,我回頭望望,還有最后一條路可退,那就是我老公孩子所在的武陟縣城,距離鄭州將近60公里。
2015年的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70周年的日子,全中國人民都在慶祝。而我,卻在2015年第8期《時代報告》的主選題“1945·勝利”收稿之后,滿載了一車沒有任何值錢物件的破東爛西無奈搬離了東文雅小區。自此,我將開始每天鄭州武陟往返120公里的日子。時間期限,未知。
那晚躺在床上,我感到無比地平靜,心里盤算著,這樣也好,我可以每天跟家人在一起,兩地分居的生活可以立等結束了!可我老公不同意,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強勢態度對我之后的生活做了規劃,要在鄭州買房——哪怕揭皮刮肉!
那一晚,他撂給我一句“我給你準備20萬”,轉過身去背對著我。暗夜里,我倆就那么心事重重地睡下,淚水從我的眼角決堤般涌出。八年,我身邊的這個男人陪我一路走來,他見證了我篳路藍縷的追夢歷程,他以最大的努力維持著我在異地的生活質量。我曾經用手中的筆為很多人寫下過如詩的贊歌,那些曾經幫助、支持過我的人也讓我很多次感動、落淚,可我卻很少為枕邊人寫下過只言片語。我總想著,時候尚早。但那一晚,我從內心深處傾吐出對他的無限依戀。
第二天是個周日,上午十點,我獨自出門,找到一家安靜的飯店坐下,拿出手機,給我最最親密的幾個朋友打電話,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向他們借錢,幾乎是話未出口淚先流。我的朋友們,基于對我目前現狀或多或少地了解,竟然無一人拒絕我。那時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們這些年來都在密切關注著我的行蹤,他們掃蕩著我在網上發的文字,默默潛水在我的朋友圈,關注著“時代報告雜志社”官方微信上我的署名文章。在他們眼里,我是少有的能夠一路前行一路堅持、帶給他們滿滿正能量的、永遠可資信任的——朋友。就這樣,兩個小時之內,加上我自己手頭些許的積蓄,我籌到了大約十萬塊錢。如此一來,我們的二十萬預算就可以兩人均攤了。
從飯店出來,想起我的一個大學同學的話:這個社會需要那些為了追求夢想而付出自我犧牲的人,但我不希望是你。而我想說的是,相信自身努力,相信好的機緣,相信我不負人,天定不負我;相信著走下去,不說苦累。
8月17日開始,我每天中午跟著房產經紀人奔波在看房的路上。我告訴他們,我只有中午的時間段可以看房,幾乎是所有的經紀人都不能理解,買房這么大的事兒,為什么就不能委屈一下晚上看。我沒法告訴他們的是,我需要每天早上六點半從武陟出發到鄭州,而到了晚上,我已經重回60公里以外的武陟了。
那段日子,我得以仔細觀賞天空的氣象,晨曦通常是最美的,而后是太陽光從地平線一點一點漫射,直至噴薄而出,顏色從凝重到瑰麗,讓人無比心動。我油然而生這樣的情愫——最美的晨景,給最早的人。每天120公里在路上,我盡情地呼吸著早上最新鮮的空氣,飽覽著黃河橋上的風光,看那晚霞飛往天際深處……我告訴自己,也許這一生,我不會再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我每天給經紀人打電話,一遍一遍重復我的要求:首付加費用20萬以內,小兩房,鄭州市北三環沿線、經三路沿線,可外擴。整整兩周,我幾乎一無所獲。直到一個經紀人對我直言,你的預算太少了,我都沒有努力給你找房子!那時我心里的感受只有倆字可以形容——除了“憤怒”——還是“憤怒”!但是憤怒過后,還是得分析原因,人家說得在理,兩周的時間,經紀人帶我看的房子不是陽臺搭床充了次臥,就是次臥里面的大柱梁讓人直不起腰,要么,就是直接沒窗戶的小黑屋。
20萬預算,對一個上班不足十年的普通工薪家庭來說,已近極限。增加預算,將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兒。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打退堂鼓了。一方面,銀行降準降息、首付比例下調的消息讓更多的人躍躍欲試進入房市;另一方面,鄭州市都市村莊拆遷的消息一波一波持續傳來,40萬鄭漂身居何處又讓人恐懼。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雙城記》里的這句話每每被精準地運用到每一個大時代之下無數小人物的命運沉浮之時。
“九·三”大閱兵的那天早上,扒拉兩口吃的,匆忙趕往鄭州。與業主見面的地方在他家,男主人做生意賠了,沒露面,家里只有女主人和三歲的孩子。孩子赤腳爬上沙發,跟著電視里的士兵踢正步、練隊列,嘴里喊著“向左轉”“向右轉”,把心事重重的大人們都逗樂了。
萬水千山過后,我們得以把首付和費用調至25到30萬,開始新一輪看房。那會兒,我已經學會自己計算首付、月供、稅點及各項基本費用,只要經紀人報給我地段、小區名字、面積、總價這些基本數據,我心里就能立馬有個八九不離十。我收回了主動權,電話里就能決定哪些房子要看,哪些看都不用看。
難忘的時刻終于到來,整整一個月后的9月17日,我跟一家意向業主見了面,談判從中午12點進行到下午將近5點。成交之后,我當場付了兩萬塊定金。走之前,男業主丟給我一句:你行啊,真夠有魄力的!驚魂甫定的我,竟連一句應答的話也沒說出口,一顆緊張的心幾乎要砰砰跳出胸腔。
10月12日,拿到鑰匙的當天晚上,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入住。那一晚,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給所有幫助過我的親朋好友打一遍電話,對著他們每個人痛哭一場。可我沒有,最終沒有。
買房的信念,根植于我八年來堅持的新聞工作。我不敢遑論事業,因為遠未達到。這一年,我是嘈嘈雜雜著過來的,有些割裂。上半年,我的工作札記充滿了叢書的編校手札,下半年,因為沒有辦法在晚上正常聯網,工作札記中斷了兩三個月,連帶著夜讀項目也停了好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辛苦培育起來的閱讀寫作習慣,就這么在現實面前被擊得七零八落。時間進入到2015年的11月,一切安穩下來,我又開始了與生物鐘的頑強對抗,努力想要把自己拉回到原先的狀態。
冬天來了,氣溫越來越低,每天拉開窗簾,看到的都是霧蒙蒙一片。就在昨天,我所住的小區里暖氣試水,電梯里人們都在討論幾號供暖的事兒。我所夢想的——在冬天住進一個暖氣灼人的小家里、自由地看書寫字的生活,就要實現了。一個人的第八年,我終于解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處所,以霧霾、暖氣兒、家國情懷的名義起誓,我必將忠實于我的新聞理想,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