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嬌 朱偉華
(1、2.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550001)
語言是文學作品最外在的基本特征,它不僅能構成不同的文學形式,還能對文本的風格起奠基作用。詩歌作為最古老的一種文學形式,具有語詞凝煉、富于韻律、聯想自然等特點,它對后來產生的其他文學形式特別是小說有著一定的影響。早在1893年,法國象征派詩人古爾蒙就指出:“小說是一首詩篇,不是詩歌的小說并不存在。”[1]37到我國20世紀20年代,融合了小說敘述形式和詩意特征的現代詩化小說開始出現,并在20世紀40年代得到發展,給中國的小說開辟了一個新篇章。
馮至的《伍子胥》是他在20世紀40年代創作的小說,具有詩化小說的特征。小說雖然運用了歷史傳說中伍子胥的復仇為題材,但作者并沒有運用激烈的沖突來增強劇情感,而是通過主人公伍子胥緩緩流動的思緒推進小說發展,因此唐湜在《馮至的<伍子胥>》中說到:“我始終覺得這樣的復仇主題不應該寫在這么平坦的平原似的流利的散文里,而應該寫在連密一樣嚴峻的,或海洋一樣深沉有力的小說里。一句話,這是詩,抒情的詩,卻不是它應該是的嚴格意義的小說。”[2]271但這種詩化風格,恰恰是馮至所追求的,也是這篇小說獨特的價值所在。
馮至在《伍子胥》的后記中提到,他在20世紀20年代因為讀了里爾克的《旗手》,被那種憂郁而神秘的情調所支配,被一幕幕的色彩與音調所感動,于是打算運用那樣的體裁寫伍子胥出逃的故事。然而真正動筆寫已時隔16年,自己的心境改變,寫出來的《伍子胥》已少了很多浪漫色彩。不過我們不難發現,整篇小說雖未像《旗手》那樣用散文詩寫成,但還是充滿詩化特征。通過主人公充滿憂郁情致的內心獨白以及大量的外在景物的描寫,并創造零碎的場景片段,形成了一幅幅意境鮮明的場景,構成了主人公充滿詩意的逃亡之旅。
傳統小說往往有著賴以吸引讀者的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而《伍子胥》雖然具有故事性極強的復仇主題,但作者并未著意去描寫那些驚險的浪漫傳奇,而是把歷史傳說故事小取大舍,使小說更具詩意。在歷史傳說中,伍子胥最為人熟知的故事有掘墓鞭尸、懸目國門等矛盾沖突非常激烈的事件,然而馮至避開這些事件,只截取主人公從城父到吳市逃亡的一段途程。在這一段途程中,伍子胥大部分時間遠離塵世而游走于山水間,這給他創造了沉思的環境。作者刻意舍去對激烈事件的描寫而選取伍子胥在逃亡路上的所見、所思,使小說的敘事節奏變得舒緩。
歷史傳說中伍子胥背負著父親與哥哥被奸人所殺害的仇恨,由楚國出逃來到吳國的這段途程,被馮至分為九個地點,雖然在每個地點都有所遭遇,但人物的正面出場并不多,這就創造了相對單純的敘事環境。而且,作者幾乎沒有對人物的神態動作進行刻意描寫,具體情緒的表現并不明顯。透過主人公的視角,營造了比較平和的氛圍,使得情節具有散文似的娓娓道來的特征。伍子胥在逃亡路途中的艱險也被淡化,傳說中的江上漁夫渡江自沉、浣衣女子應乞投水等,“都不但無端或者庸俗,而且隱寓陳舊的倫理觀念或帶狹隘的市井眼光”[3]75,于是作者撇開了這些故事的真實結局,只描寫伍子胥與他們的相遇。馮至用詩意的對話與心理活動創造了一幅幅圖景,使之更符合整篇小說的格調,純化了小說情景。
舒緩的敘事節奏還得因于作者的遣詞造句。用詞上,小說中出現大量的疊音詞,如“漸漸”“遠遠”“默默”“淺淺”……這些疊音詞除了營造一種回環往復的美感,還使敘事節奏變得緩慢,給讀者創造了閱讀氛圍。作者還善于把伍子胥濃郁的主觀抒情運用詩的節奏展現出來,如在城父的家中時,伍子胥說:“壁上的弓,再不彎,就不能再彎了;囊里的箭,再不用,就銹得不能再用了。”[4]227表現了他決斷時的深沉思考。作者在小說中常把完整的句子分割開來,有意的停頓使本來緊湊的節奏變得緩慢:“對面的江岸,越來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將要踏上陸地,回到他的現實。”[4]261除此之外,小說中還大量運用對偶,把伍子胥所想所見的場景呈現在讀者面前。如在林澤楚狂的小屋里,伍子胥與在此偶遇的昔日玩伴申包胥對坐桌前,他知道他們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他心里的仇恨已經把兩個人分割成了不同的世界:“父母之仇,不與戴天覆地;兄弟之仇,不與同城接壤。”[4]236當伍子胥來到叢林密布的韶關,聽著溪水和諧流淌的聲音,想到世事變幻無常:“依舊是那個太陽,但往日晴朗的白晝,會變得使人煩悶、困頓;依舊是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會變得凄涼、陰郁。”[4]254通過作者匠心獨運的遣詞造句,減緩了小說的敘事節奏,增添了伍子胥流亡的詩意色彩。
詩歌具有淡化情節注重抒情的特點,《伍子胥》雖然是一篇小說,但它的敘事情節被刻意淡化,而是通過主人公的思緒流動推動故事的發展,更接近詩歌的表現方式。作者把伍子胥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匯于所想,運用內心的獨白以及無限的想象,沖破傳統小說嚴密的結構,達到濃郁的抒情效果。
內心獨白能夠真實地反映人物不為人知的心理世界,引導讀者走進主人公的心理,跳出敘事的內心獨白是人物最真摯情感的抒發方式,通常具有詩意。《伍子胥》中常常出現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成為他從城父到吳市間情節推進的主要組成。伍子胥在林澤中看到楚狂夫婦與雉雞麋鹿為伴起了憂患念頭:“你們這樣潔身自好,可是來日方長,這里就會容你們終老嗎?”[4]234;在洧濱的見聞使他陷入了關于“偉大與渺小”問題的沉思:“子產的死,是個偉大的死,死在人人心里”[4]242,而太子建的死“恐怕比任何一個人都可憐,都渺小”[4]242。這些獨白都體現出朦朧的富有詩意的抒情特點,并且間接地表達了他流亡路上的選擇與舍棄。作者還通過伍子胥的內心獨白表現他的愛憎喜惡,把在他流亡途中所出現的人物側面描寫出來,如在宛丘遇到滔滔不絕的陳國的司巫,子胥覺得:“這渺小的人物每句話都使他變得更為渺小,這臉上的笑紋,有些可憐,有些討厭。”[4]246這種方式比傳統小說正面的描寫更具詩意,也更能給讀者想象的空間。
文中還運用聯想,營造抒情的詩意環境,成為表達深意的一種方式。這些聯想古今交匯,并用景物襯托,使時間空間渾然交融,達到詩意的美的境界。當伍子胥走到宛丘,在一片蕭條中發現一座石碑,上面刻著:“神農氏始嘗百草處”,他便在草莽中與祖先“邂逅”,由此他想到的遠古帝王創始的艱難,聯想到自己走向復仇的艱辛。在江上漁夫的船中,“子胥對著這滔滔不斷的江水,心頭閃了幾閃的是遠古的洪水時代……”[4]260這是大禹之水與郢城之流的照應,遠古與現實的交錯,引起他無限遐思。而最具有詩情畫意的場景,是浣紗少女捧著一碗飯跪在伍子胥面前遞給他充饑,他由此聯想到整個人類的發展,鑄成了永恒的萬古常新的圖畫。
小說更能體現詩意的是大量直接引用古典詩歌,這樣能讓敘述語言更凝煉和準確,省去了繁文縟節的敘事。如伍子胥從太子建那瘴氣漫天的巷子走出來,遇上百姓正悼念圣者子產,大家在他的墓前異口同聲地唱著:“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4]240短短幾句詩歌贊美了子產的仁政。當伍子胥逃亡至韶關時,聽到了巫師為遠離家鄉病死的士兵們唱著招魂曲:“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4]256哀婉凄涼的歌聲表現了把守要塞的楚國士兵的悲慘命運,并增添伍子胥的孤苦感。隨后在江邊遠遠聽到江上傳來漁夫的歌聲:“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3]260伍子胥被漁夫的歌聲引導著踏上渡船達到彼岸,這一渡讓伍子胥孤獨的心有了一絲溫暖。文中諸如此類對古典詩歌的引用,不僅凝煉直觀,更使整篇小說富有音樂性。馮至運用他豐富的古典文化知識,引經據典,在小說中大量穿插古典詩歌。通過詩歌的內容更直觀展現當時的現實情景,表現主人公的思緒流動。
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十分常見,它通常是取自大自然中的借以寄托情思的事物,詩人們常常通過不同的意象創造意境,傳達自己的情思。而長于意象抒情的中國詩歌,“它所創造的閃光意象隨時從這種處于文學正宗地位的文體像其他文體滲透”[5],從中國深厚的傳統文學中發展而來的詩化小說,《伍子胥》也是用大量的意象來烘托主人公的感情、傳達詩意。文中用“殘燭”表現內心的絕望,用“碧樹”、“云彩”表現心境的明朗,用“霧”表現看不到前路的迷茫……而在整篇小說中,有兩個意象貫穿他的整個流亡之路:秋夜和流水。
“秋”與“夜”都是在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詩人們常常用“秋”表現自己的失意、孤獨,用“夜”創造凄涼、冷寂的意境。小說中伍子胥在一個初秋的夜里作出了生與死的決擇,在他之后的逃亡中“秋夜”始終貫穿,秋夜的凄涼冷寂恰好與他的孤獨、漂泊無依相對應,實現了情景的自然交融。九章中“林澤”、“宛丘”、“昭關”、“江上”和四章里都有對“秋夜”的直接描寫:在林澤中的小屋里, “黑夜里只有明滅的星光照入狹窄的圭形的窗戶”[4]236,主人公要在這里與昔日訣別,把自己丟入茫茫的孤獨的世界;宛丘的夜“在靜默中操織著蟲聲”[4]251,與讀書人的對話使伍子胥看到戰爭帶給百姓的痛苦;在昭關有著“閃爍不定的星光”[4]255的晴朗夜晚,伍子胥卻聽到沉重凄慘的招魂曲,恍惚中不知自己身歸何處;江上的夜有著柔和的月光,被萍水相逢的漁夫渡過江,伍子胥內心充滿感動……伍子胥從城父到吳市的這段逃亡之路中時常晝伏夜出,他帶著自己的仇恨,在一個個的秋夜里不斷前行。秋夜也與星辰、蟲鳴、月光等意象組合成一幅幅凄清的圖景,與主人公的心境相互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