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1970:一個人的詞典
李皓
畢飛宇在《玉米》第二部《玉秀》里有這樣一段文字: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場買菜。買完了,并不著急回去,而是要利用這一段空閑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銷社。說起來供銷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歡的地方了。以往進鎮,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銷社逗留好半天,并不買什么。事實上,供銷社是一個很不錯的歇腳處,供銷社可能還是一個很不錯的觀光場所。
讀到這里,我的鼻孔里仿佛又飄蕩起供銷社里特有的糕點的味道。我或許去買一支鉛筆,或許買一本田字格本,或許像玉秀一樣,并不買什么。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神是不夠用的,對什么都稀奇、新奇。據為己有的想法是絕不曾有的,只是想飽飽眼福而已。那個在供銷社里,傻孩子一樣久久不愿離去的身影,或許是我的,或許是玉秀的,或許還是畢飛宇的呢?
從我家到供銷社大約五里地,通常是媽媽徒步領我去。媽媽一般都是直奔主題,該買什么就買什么,買完就走,絕不逗留。偶爾有熟人聊上幾句,也絕不拖泥帶水。這主要基于兩點:一是媽媽怕“露富”,買了點兒稍微“奢侈”的物品,讓老親故鄰見識了,保不齊哪天他們會上門來借錢的。二是怕“露怯”,雖然爸爸在外地當工人,但媽媽的零花錢極其有限,一旦耽擱時間久了,我嚷著要餅干糖豆兒吃,買也不是,不買也不是,當著外人的面兒,大人是很窘迫的。供銷社是全公社消息的策源地,傳出去咋說呢?
我喜歡跟一個叫慶陽的小伙伴兒一起去供銷社,因為慶陽的舅舅在那里當賣貨員。慶陽的舅舅長得很精神、帥氣,尤其是進了供銷社,當上了賣貨員,給他介紹對象兒的,據說把家門都擠破了。慶陽在我們小伙伴中沾沾自喜,慶陽媽也張口閉口拿孩子舅舅說事兒。媽媽頗有些不屑,跟別個大娘嬸嬸嘟噥:“這還沒轉正,是個臨時工吶!哪像俺家孩子他爸,早就是國家職工了!”大娘嬸嬸便雞啄米樣地點頭:“就是,就是……”
1979年,爸爸與一批工友從鞍鋼轉業到地方,爸爸的好幾個工友被安排到供銷社上班。再去供銷社,我就主動去跟叔叔大爺打個招呼,身邊的小朋友羨慕得不得了:“嘖嘖,你家親戚啊?”我不置可否,只是大搖大擺地走在他們的最前面,從文具組走到鞋帽組,從鞋帽組走到生產資料組。供銷社有三個售貨大廳,每個售貨大廳都有各自的大門,我們一個大門一個大門地逛,常常一逛就是一個下午。除了過過眼癮,除了一遍遍聞著商店里特有的味道,我們一無所獲。
后來,我再次見到爸爸的工友,他們都已下崗多年。他們告訴我,原先供銷社的大瓦房還在,只是已被個人承包,分解間壁成若干個小超市了。
我當年也跟玉秀一樣,有過想上供銷社上班的渴望。現在看來,這個夢是無法實現了。
我這里所說的雀巢不是哪個品牌的咖啡,而是真正的鳥窩。前幾日下鄉,見道路兩旁樹上一個接著一個的鳥窩,許多回憶涌上心頭,遂覺得應該寫寫童年的雀巢。
遼南鄉下最為常見的有三種雀巢:喜鵲在樹杈上用樹枝搭建的窩,小燕子在屋檐下銜泥做的窩,還有麻雀在屋瓦下面用干草絮的窩。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鄉下孩子放學后的大部分時間都要拾柴禾,以備家中燒火做飯之用。通常是黃昏一回到家,幾個鄰居的小伙伴就拐著柳條筐上山了。那個饑饉的年代,家家都需要上山拾柴,山上的樹葉子、干枯的樹枝子,基本上都被撿拾得干干凈凈。這時候,想在晚飯前把筐裝滿需要費一些腦筋。有時候,我們拿著鐮刀把樹枝子砍下來,但這明顯是“犯法”的,讓護林員看到是要被罰款的。為了不冒險,“攻擊”雀巢是個不錯的主意,護林員是管不著雀巢的,盡管有些缺德,但也是無奈之舉。
那個年代的孩子,幾乎人人都有爬樹的本領,多高的樹都奈何不了我們。一個人上樹,其他人在樹下裝筐。有時候喜鵲圍著筑巢的那棵樹直轉悠,叫聲很是凄慘,但我們渾然不覺,還嘻嘻哈哈地作樂。那個窩真大啊,足夠我們兩三個混小子把筐裝滿。如果太陽還不曾下山,我們就在山上玩上一會兒,然后“功成名就”地回家交差。
母親對我們這樣的做法稱之為“傷天理”,但是那樣無奈的年代,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燒柴,索性默認了。從喜鵲窩拆下的干樹枝極其易燃,燒火做飯特別受用,聽著樹枝在鍋底嘎巴嘎巴地燃燒,小小年紀的我,心里有一種成就感,我覺得我不再是個“白吃飽”,我能為勞累的父母分擔一些家務了。
事實上,我是個野蠻的拆遷者,只是我少不更事罷了。
后來,在小學課本里,我讀到了《喜鵲與寒號鳥》的故事:勤勞的喜鵲居安思危,在溫暖的季節就把巢穴搭建完畢;而懶散的寒號鳥游手好閑,整日不思壘窩居家之事,到寒冷的冬天居無定所,只能到處流浪……這之后,我對喜鵲肅然起敬。
對于小燕子和麻雀,童年的我和小伙伴也是多有得罪的。
燕子在春天從稻田濕地里銜來黏土,在房檐下筑巢。由于嫌棄它們的糞便常常散落在窗臺上,我們不假思索地用燒火棍子將那做了一半的窩捅碎,讓小燕子半途而廢。現在想想真是作孽,有時候“框架”基本完成的窩里還有一兩只鳥蛋,隨著燕窩的破碎,鳥蛋跌落在土地上,蛋殼碎了,蛋黃露了出來,那本來可以是又一只小燕子啊!
掏麻雀也是我們的惡作劇。晚上,我們打著手電,左手照著,右手伸進麻雀窩里,將在里面休息的小麻雀掏出來,埋到鍋底灰里面捂熟了吃。味道是很鮮美,其殘忍也是可以想見的……
這次經過鄉村的樹林子,我看到那么多的雀巢,穩穩地在樹杈中間挺立,在山花將開未開時節,氤氳的山村好似一幅水墨,有雀巢的點綴,美極了。
只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哪一種鳥兒是寒號鳥。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沒有人再去強拆喜鵲窩,喜鵲是不是一勞永逸,不再年年做窩了呢?喜鵲是不是也變得懶散了呢?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林子里那么多雀巢,寒號鳥是不是也擁有其中的某一個呢?
遼南鄉下流傳著一句俚語:臭魚爛蝦,啖飯冤家。說的是有臭魚爛蝦當下飯菜,人們吃起飯來就格外有胃口。在墨盤鄉,我見到最多的“臭魚”是一種叫做“晴天爛”的魚。
大連市內的人們通常把晴天爛叫做“鲅魚食”,起因于它是鲅魚的主食。我查過資料,這種魚其實應該叫鳀魚,是黃海數量最大的魚種,也是黃海食物網中的關鍵物種。
鳀魚又名“晴天爛”,是因為它離水死亡后很容易腐爛,不易保存。然而當年,這種魚在鄉下最常見也最便宜。每當街頭巷尾響起“賣魚嘍―賣魚嘍―”的叫賣聲,魚販子賣的幾乎都是晴天爛,這種魚雖然個頭不大,但很鮮,在那個沒有大魚大肉的年代,堪稱美味。
鄉下的魚販子,一般是用自行車在后座的兩側,各綁上一個水桶,到很遠的海邊進貨。進貨的時候,他必須考慮鄉人的購買力。那個饑饉的年月,即使魚再便宜,也有的人家買不起。而進貨必須在當天賣完,否則這魚說爛就爛,勢必血本無歸。
魚販子走鄉串屯,邊走邊吆喝:“賣魚嘍―賣魚嘍―”,“新鮮的晴天爛喲―便宜嘍―”聽到叫賣聲,家庭主婦們就端著空盆空缽走出來,先看看貨,再砍砍價,合適了就買上幾斤。在魚販子稱秤的時候,吵鬧著把秤桿子要得高高的,然后心滿意足回家燒火燉魚去了。其實魚販子大都會耍秤桿,買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也有的嬸子大娘掂量自己圍裙里的幾毛錢幾元錢,還是放棄了改善生活的打算。當吃飯時鄰家飄來海貨的腥咸味道,年齡小的孩子嘟噥幾句,年齡大的孩子都極為懂事,絕不會為難養家糊口的大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即是如此吧。
晴天爛曬成魚干也極為好吃,只是晾曬的過程復雜了些。導致它腐爛的生物是細菌和真菌,家婦們如何除菌,如何腌漬,再如何曬干,我對這些細節是忽略的。只是當媽媽在大鍋里煎魚干的時候,我聞到了那個年月難得的香味,我的涎水不自然就流了出來。
鳀魚是洄游魚類,每年春季黃海北部水域溫度回升,鳀魚進入黃海北部近海海域,我市老虎灘一帶是其密集地之一。影響鳀魚洄游的主要環境因素是溫度,一旦溫度合適,就會形成魚汛。每年的6月到9月是鳀魚的產卵期,漁業部門通常會將這一段時間規定為休漁期。
有一年春天,正值魚汛。兩位朋友借了一輛小快艇,帶上我來到老虎灘近海,每人一把魚竿,每個魚竿上綁著四五只魚鉤。奇妙的是,魚鉤上什么魚餌也不拴,只要放下魚鉤,四五條晴天爛就上鉤了。提上來活蹦亂跳的晴天爛,每一條都有十公分長,一時間讓我們手忙腳亂的。尤其是我,第一次釣魚,根本不會摘魚。沒辦法,我們干脆讓一個人專門摘魚。也就兩個來小時,我們帶來的兩個塑料桶子都裝滿了晴天爛,而我的胳膊也酸酸的。后來,我們誰也沒吃這些魚,而是把它們都送到了鄉下。
前幾天,幾個朋友小聚。一位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朋友,點了一盤“燜鲅魚食”,我吃著吃著,恍然開朗:這不是晴天爛嗎?只是沒了從前的香味,大概是少了一碗苞米碴子粥的搭配吧。
在幼時的我看來,小鎮可以算作大城市,并且是離我最近的大城市,二三十里地的樣子,似乎觸手可及。
小鎮就是城子坦,我的故鄉是在城子坦北面的墨盤鄉。墨盤鄉離城子坦也就二三十里地,但我第一次“進城”,還是10歲以后的事兒。
當時,老舅接了姥爺的班兒,在城子坦果品公司上班。暑假里,我央求老舅帶我到鎮上看看。老舅就騎著自行車,載著我騎行二三十里地,來到了城子坦。
從墨盤鄉到城子坦鎮苗屯村這一段是土路,從苗屯到城子坦就變成了柏油路。自行車在土路上騎行得很慢,到了柏油路上就飛快起來,有一種風馳電掣的感覺。夏天的柏油路散發著一種微微的臭味兒,但那種臭味兒有區別于一般的臭味兒。我呼吸著,很享受這樣的味道,因為在墨盤鄉當時是聞不到這樣的味道的,我覺得這就是城市的味道。那天還下了點兒小雨,不時會有黑色的泥點子濺到我的白挽霞子上,但那是“幸福的泥點子”,我不舍得抹去。
老舅首先帶我到了他的工作單位―果品公司,他的工友給我幾個黃里透紅的大蘋果,我吃了一個,那真叫香甜。剩下的被我裝進書包,準備帶回家給妹妹嘗嘗。
中午的時候,老舅帶我到魚市街一家國營飯店“下館子”,其實就是花一兩毛錢和幾兩糧票,給我買了一碗面條。現在想來,大概就是雞蛋肉絲面,上面還放了幾塊咸黃瓜片兒。這一碗面條,在以后的許多年我都無法忘記,或許它的味道并不怎么稀奇,但那是真的美味,就連那幾片咸黃瓜片,也是令我回味悠長。
吃完午飯,老舅帶我到小鎮上的國營照相館,照了一張2寸黑白照片。我的胸前插了兩支鋼筆,戴著三好學生獎章和小紅花獎章,最緊要的是我左臂上的三道杠,我按照照相師的指揮,側身而坐,左臂在前,故意突出了三道杠。照相師讓我笑一笑,我面部有些麻木,但還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那么地不自然……
初中畢業,我考到小鎮上的高中:新金三中。在那所當時的二類重點高中,我與兩位同學成立了這個學校史上的第一個文學社。醞釀文學社的那一晚,我們仨就是在其中一位同學父親的辦公室度過的。當時,這位父親在小鎮的政府里面工作,而辦公地點,就在今天的三清觀里面。
不久,我家也舉家搬到苗屯村,離小鎮更近了。但不管離得多么近,我始終是一個農村人。那些年,由于戶口的差別,城鎮戶口人群對農業戶口人群的歧視是油然而生的。面對此情此景,我有一種強烈的改變命運的渴望,我希望成為小鎮人,將來在小鎮娶妻生子,吃上商品糧。
后來,我投筆從戎,離開了小鎮,但小鎮的魚市街、電影院、三清觀、火車站等等,總是在我的夢里縈繞。
1990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家探親,好友春浩在城子坦火車站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請我吃飯,我點了一盆碧流河入海口特產的大黃蜆子。而今,據說那里的黃蜆子都轉灘了,再也吃不到了。
現在,我的父母都生活在小鎮上,他們很享受那里恬靜的生活,一刻都不想離開。
還有一個好消息是,上級已經啟動了魚市老街的保護和文化名鎮的開發。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城子坦也會像周莊、烏鎮一樣游人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