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藤野可織 著 金偉 吳彥 譯
指甲和眼睛
(日)藤野可織 著 金偉 吳彥 譯
藤野可織,日本女作家,1980年2月14日出生于日本京都市,畢業于同志社大學,2013年獲得第149屆芥川龍之介獎。
藤野可織受獎辭:
我始終認為小說即情報。情報分很多種類,但首先,我最重視的是情報這個詞給人一種稍有疏離感的、帶有無機物性質的印象。同時,我還認為,寫小說的時候,我只為記錄情報之故而存在。我的工作,在面對必須記錄的對象時,不會做出好的或壞的,喜歡或是厭惡之類的評價。對事物和人物的一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盡量做出正確的記述,僅此而已。
誠然,這不過是理想之談。我深知要做到這樣是不可能的,況且,本來所謂“必須記錄的對象”,只不過是我在自己的頭腦中自作主張造出來的,實可謂怪異之談。衷心感謝諸位編輯和我的家人,他們始終耐心地守護著決意要寫出那些怪異之談的我;還要感謝評選出拙作的諸位選考委員。
父親第一次與你發生關系的那天,要回去的時候他說:“我不能和你結婚。”你吃驚地“啊”了一聲作為回答。父親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他說自己是有妻室的人,你又“啊”了一聲。那些事對你來說是無所謂的事,剛好又碰上睫毛膏的粉末落進了眼里,觸到了隱形眼鏡片。你突然用力睜大眼睛,低下頭不停地眨眼。即便如此,還是疼痛不止,你只好取下了右眼中的鏡片。從初中時代起你就喜歡戴硬鏡片。在你用熟練的動作讓燈光透過鏡片,再用舌尖輕舔一下重新戴上的這段時間里,父親一直不停地在道歉,有了個孩子,而且孩子還小,父親反復不停地說著。
“嗯,明白了,”你答道。父親始終希望能不費口舌解釋,所以為了能讓他安靜下來你便這樣回答了。其實你想說的是有沒有孩子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可是,一年半過后,情況出現了變化。父親提出結婚的時候,你很高興他有個小孩子,因為那時你開始渴望有個孩子。二十五歲過后,朋友中間開始有人生兒育女。不過,怎么說懷孕都像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有一位朋友因為出現先兆性流產的跡象,被強令住了三個月的醫院。你去醫院探望她時,那位朋友一直躺在那兒,據說禁止她起床。你俯視著她那沒有化妝的面孔,她那稀疏的眉毛,她的手腕被輸液針頭扎得腫脹著。
“癢得簡直受不了,”你朋友看著手腕活潑地說道。
你想過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碰到這種麻煩事,雖說不知道這一天會是什么時候,但懷孕這種事自古以來吞噬了那么多的身體,眼下這一時刻,還有從今往后仍會持續不斷地吞噬。你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若不以明確的意志加以拒絕,早晚有一天你的身體也會被吞噬的。
不對,你想都沒想過。對你來說這種事連想的必要都沒有。你所考慮的是,既然眼下沒有懷孕的心情,已經生下來的孩子倒也不錯。
我是個三歲的女孩兒。想起以前曾渴望喂養狗呀貓呀小鳥兒的心情,你感到興奮不已。你的父母對動物毫無興趣,所以不同意你養,只有一次作了妥協,允許你買了倉鼠。
“因為倉鼠安靜。”你父母說。
當時你還小,倉鼠更小,小得令人難以置信。你常常抓起粉色顫抖的后腿,試圖弄清那不是人工精制的,而是真的腿。倉鼠只活了四個月就死了。你沒收起籠子,你的父母想勸你再去買新的來養。
“哦,不買了。”
“真的嗎?”
“真的。”
如果想法改變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說一聲,你父母的其中一方用手摸著你的頭說。你趴在床上,望著空空的籠子。倉鼠不在了,那里的巢箱、轉輪車、吸水瓶子都成了你的東西,變成一個小人兒,爬到各種東西上,或是蜷起身子睡在巢箱的黑暗中。當你厭倦了這些想像的時候,籠子上已經摞滿了筆記本和教科書。籠子放在那里并非為了回憶倉鼠,只不過是沒人收拾它罷了。當你的母親察覺到的時候,一年過去了。籠子被拿走以后,“啊,房間變得寬敞了,”你高興地說著,讓皮書包滑下了肩膀。
“是個性格穩重、話少老實的孩子,”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你那端著紅茶杯的手指憶起了倉鼠柔軟而有芯兒的腳的觸覺。父親又說:“不挑食,什么都吃,也不會過敏。”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倉鼠的記憶早已無影無蹤,而父親當然一直在談論著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事情。
“禮節規矩嘛,應該沒有問題。作為父親這么說你可能覺得是護犢子,但我真的覺得是個乖孩子。眼下雖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這個嘛,再過段時間會好的。”
父親說他希望你能放松些,別把事情想得太難。他當然想結婚,不過先同居一段時間,看三個人是否能合得來。他希望你自己作出判斷,但若是花太長時間作出判斷的話怕又不大合適,“那樣的話孩子太可憐了,”父親說。
比起同父親一起的生活,你讓自己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更快樂些。你有個弟弟,你的弟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自己也是個孩子。長大成人后,你的周圍一個孩子也沒有。有幾次父親帶著我去同你會面,按父親吩咐的,我很乖,回答問話時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其余的時間里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你望著我細瘦的脖子和手腕,覺得我像個動物。沒錯,我就是個動物,和你是同一種類的動物。你想到的是,為父親養育孩子這件事,說不準是為日后養育自己親生孩子做的練習。休息日回到父母家中的時候,你將自己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告訴了你的母親。
“對爸爸要保密,”你說。
“這倒沒問題,”你的母親似乎有些怯生生地答道。
“說不準會分手呢,等決定結婚了再說會好些的。”
“那倒也是。”
你的母親雖說反對這件事,但又清楚地知道你不是個能聽進父母意見的孩子。禁止你或限制你做什么的話,哭鬧一場便放棄的事情,上了初中以后就沒再出現過。于是,你的母親給在外縣上大學的兒子打了電話。
“這事對你爸保密,你姐她……”
“姐姐想怎么做就由著她吧,”他說。
你的母親適度地提高了聲音,一開始她就意識到自己提高了聲音,她怕自己的女兒。父親在母親死后不到兩個月就向你求救了。當你的母親得知你在父親的妻子活著的時候就與他有關系時大喊道:
“就是說一直有不正常的關系是嗎?”
“是啊,這么說倒也沒錯。不過,也并非要跟他老婆搶,不過是跟他處了一陣子而已。”你略顯尷尬地笑了一下。
我的母親是事故死亡,至少外表看上去是的。真相嘛,連我父親也搞不清楚。父親當時一個人在外地工作,每隔兩周坐兩個小時的新干線回到等待他的我們母女的公寓來。但是,在赴任地認識你以后,為了能和你呆在一起,取消回家約定的事兒變得越來越多。每逢出現這種情況,父親會給母親打電話,說什么休息日不去工作不行啦,和同事們去喝酒啦,有點兒感冒在房間里睡覺啦,找些適當的理由告訴她。母親對這些話是怎么回答的你始終不知道。父親不說,你也不想知道。你對父親的老婆毫不在意。當時你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得手,所以連父親的孩子你也全不在意,常常記不得是女孩兒還是男孩兒。甚至可以說你對父親也不在意,父親的工作,父親熱情參與的運動項目和他的隊友們,喜歡的電影和音樂,尤其是關于父親過去曾經是個什么樣的孩子,你也不是特別想了解。也不是不想了解,父親談起那些事情的時候你總是聽著,應聲附和著,為了讓他繼續談下去適當地提些問題。若是父親不開口的話,你從不問任何問題。父親也是一樣,你和父親很相像。
你和父親是在眼科診所認識的,兩人都是患者。因為長時間戴隱形眼鏡你的眼球受了傷。父親視力方面沒什么問題,只是得了季節性過敏性結膜炎。候診室里雖然只有你們兩個人,卻格外等了很長時間。你像個娃娃,戴了一副不搭調的黑邊大眼鏡,在翻一本時尚雜志。父親的眼睛充血,一直從放在茶幾上的盒子中抽出紙巾擦鼻子。你先被醫生叫了進去,緊接著父親也被叫了進去。父親進入診室時你已經坐在了椅子上,臉上架著一副檢查視力的眼鏡。護士站在你前面,稍稍俯身將鏡片一會兒拔出一會兒插入。檢查用的眼鏡框特別圓,比先前那會兒戴的黑邊眼鏡更不適合你。護士用手指插入鏡片后,你從他手的下方瞥見父親,接著,嘴角突然抽動著挑起,露出了微笑。隨后,父親發現自己一直在微笑著望著你。
“請坐下稍等一會兒,”
稍稍回頭側過臉的護士朝父親發出了指示。你的臉被護士的后背遮住了。還有另一套檢查用的椅子和視力表,父親坐下來,直直地望著視力表。父親的眼睛即使沒有背后視力表的照明也能看到下排很小的字,我也能看到。我的眼睛特別好,應該是遺傳了父親的基因。母親的眼睛怎么樣不知道。
父親在接下來的那一周又去了眼科診所。
眼科診所在一幢大樓里,父親和你在電梯里相遇了。你還是戴著那個黑邊大眼鏡,和起初在眼科診所不同的是,齊肩擺動的頭發往后束成了一根馬尾,肩上披了一件淡粉色的開襟毛衫,兩手握著錢包和手機。你比父親印象中的要矮好多,因此,暴露在外的脖子絕無纖柔感,倒是稍顯粗短。在眼科診所那一層下來的只有父親,電梯門合攏前的那一瞬間,你避開父親的視線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隨后,父親再次意識到是自己先回過頭去露出了笑容。
你在位于同一座大樓的一家通信販賣[風行日本四十余年的一種行銷方式,銷售商以各種媒介介紹商品,并輔以電話咨詢提供訂貨及售后服務。]公司上班。第三次去眼科診所的時候父親的眼睛已經基本治好了,你也摘下了眼鏡。你們倆這一次一起乘電梯下樓,不只你們倆,狹小的電梯里擠滿了人。你兩眼開始朝上向父親望去,父親也注意到你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女子,緊接著他意識到自己一直朝下盯著你那從頭發里冒出來的耳廓看來著。
你的長相其實并不太好,頂多算是可愛。你身上有足夠吸引男性的一些東西,而你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你不僅擁有那種敏銳感知男性對你是否有性方面意欲的才能,也具有一絲不漏地將這些感覺拾起收藏的才能,就像用指尖一只一只捏死聚集在花木上的飛蟲一樣。你絕不會強求得不到的東西,對得手的東西也不急不火,在剛好得手的時候得到,隨即又放開手,絕不自找麻煩,也絕不會毫無意義地失控。這就是你的戀愛方式。
雖然在學生時代以及不足兩年的正式職員的時間里,你多次受過不好的評價,但你始終沒吸取教訓。身為一名派遣職員[在人才派遣公司登記在案,作為人才派遣公司的職員被其他與人才派遣公司簽約的公司錄用,但只和人才派遣公司存在雇傭關系,薪酬也由人才派遣公司支付。],在這間通訊販賣公司里工作,你的聲譽變得越來越差。女同僚們實在摸不著頭腦,你的那副長相原本對她們毫無威脅,居然會在她們的眼前,三十來歲的已婚職員和二十出頭的打零工的大學生各自找些緣由湊到你身邊,明顯擺出一副套近乎的架勢。與他們相比你稍顯低調,到底選哪一個,或者說先選哪一個,你有些拿不定主意,同僚們看得一清二楚。正因為如此,當你和父親開始交往的時候,誰也沒有意識到事情的發生。
生活對你來說一直很平靜,好像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消失。被人愛被人煩的事兒什么人都會碰到,因此,不管這類事情有多少你也不會把它們看作是攪亂平靜生活的原因。你覺得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時間并非一天一天地過去,而像是被滯留在拉長了的一日之間。不過,時間還是過去了。你的派遣合同順利地獲得續簽。國內發生了一場令人長久難忘的天災,你通過電視上的速報得知了這個消息,夾在那些哀傷和為受害的嚴重程度而擔憂的同僚中間,你也感到不安,整天沉浸在悲哀中。可是當一個人的時候,你把這些忘得一干二凈。當你想到有一天,即使眼下不是這樣,有那么一天,同樣的慘事說不定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你一點也沒感到恐懼。不,你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是哪一位同僚這么說過,你有同感,說的確如此,說真是可怕,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恐懼滑溜溜地從你的表層滑過,你玩弄恐懼于指間,全不理睬它的存在。父親再次得了季節性過敏性結膜炎,同以前一樣不得不連續幾周到眼科診所去看病。你與學生時代的男友偶然相遇,兩次讓他在你的房間過了夜。你的祖父死在了養老院。你連正確位置也指不出來的一個國家發生了內亂,在另一個遙遠的國家里發生了和日本國內相同規模的災害。中學時代著魔般閱讀的漫畫最終結束了連載。接著,有一天,我的母親死了。
發現母親遺體的人是父親。那個周末,父親以休息日加班為由原計劃不回家的。不過那天確實是加班。你為了參加高中時代一位朋友的婚禮回了父母家。
父親知道這件事,沒料想加班的計劃取消,他沒有和家里聯絡便突然坐上了新干線。那是星期天的一大早,母親似乎從沒懷疑過,而父親的策略則是能回家的話盡量回家。大衣下皮肉緊縮,那個早晨太冷,甚至可以清楚地覺察到衣服和皮膚之間的空當兒。父親確信在這樣一個早晨特地回來是有意義的。到達公寓時已近中午,屋里靜悄悄的,燈沒開,空調仍在運轉,站在門廳處能感到有暖風吹過來。父親摘下手套,脫下了大衣。臥室里,在父母的雙人床的正中,我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父親聽了一會兒我的喘息聲后來到起居間,拿起放在餐桌邊上的遙控器,將空調的溫度調低了一些。母親不在,延伸到陽臺的窗戶是關上的,只拉了蕾絲窗簾,外層厚厚的遮光窗簾只擋了一半兒,所以屋里還有點光亮。窗子的下半截用的是磨砂玻璃,因此視線自然總是集中在上半部分。母親說高層的視野好,為此她總是很高興。不過,從餐桌附近隨意抬眼望去的話,根本看不到任何景色,只有迷蒙的天空散發著光亮,說起來就像是沒有圖案的素地兒墻紙。撥通母親的手機時,身邊立即響起了尖銳的來電聲。定睛一看,母親的手機就放在餐桌旁她常坐的椅子上。父親打開了燈,從冰箱里拿出礦泉水喝了起來。水槽里泡著喝過牛奶的玻璃杯和沾著面包渣的盤子。父親搖了一下我的肩膀叫醒我,問道:“媽媽呢?”我連眼睛也沒睜,說道:“不知道,”接著又睡著了。父親脫了襯衫,可是收納睡衣褲的壁櫥抽屜里塞滿了嶄新的白毛巾,父親只好穿著汗衫和短褲睡在了我的身邊。
直到傍晚時分,被我叫醒的父親不經意間打開陽臺窗戶時,母親的遺體一直僵硬而冰冷地橫臥在那里。陽臺的鎖是父親打開的,警察過來取了指紋,只驗出了家里三人的。母親身著亞麻長衫式連衣裙,上面罩了一件食指粗細網眼的長款開衫,緊身褲上套著毛線暖腿套,腳上趿拉著陽臺用的拖鞋。母親正上方的綴著夾子的晾衣架上什么也沒曬,空蕩蕩地掛在那兒。
我的證詞完全不得要領,問到陽臺的門是否是鎖的,我回答說會鎖,然后用兩只手抓住手柄一關一開地做給他們看。又問到母親在外面時門是鎖上的嗎,我回答說可以鎖也可以開,將手柄推過去又拉回來。因為出現了和平常不同的情況,我很興奮,兩頰紅紅的。母親的死被當做意外事故處理了,但沒人跟我提過母親的死因。我已不記得母親的聲音了,只記得她的笑容。因為只要母親一笑,我也會跟著笑,我倆之間的玻璃在靠近嘴邊的地方就升起一片白白的霧。我們覺得那很好笑,可一笑就有更多的霧,直到兩個人都藏到了霧的后面,所以只好控制住不笑。我踮起腳尖,使勁兒抬起下巴仰頭望著母親,霧氣漸漸消散,母親好像由幾個零部件逐漸拼湊著出現在了玻璃對面,比方說,脖子下面先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領子,然后是瘦弱的肩頭披著一件雜灰色的開衫,同樣雜灰色的袖子里露出了如膽怯的小動物般的手指,那手指迅速轉動著畫了個圓圈兒,稍稍指向下方,然后慢慢地、大大地、和藹地笑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地擺出形狀。
你的母親始終懷疑我的母親是不是苦于丈夫的婚外情而自殺的,越懷疑就越覺得像是真的。幾種假設在你母親腦袋里刮起了狂風,她沒辦法不說出來,但又太難說出口。最終她聲音顫抖地開口說出,話還沒說完便流下了眼淚。你苦笑著信口說道:
“可是他老婆并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別說是他老婆了,這世上也沒人知道。再說了,我又不是為了結婚跟他相處的。”
你的母親想到的是,怎能如此肯定父親的亡妻對婚外情毫不知曉呢?我的母親沒有跟任何人談過此事。她的父母已不在世,哥哥在很遠的地方成了家, 而且五年來連一個電話和郵件也沒有。她也沒留下日記和遺書。即使是自殺,也可能是因為對育兒問題感到絕望,也許是得了憂郁癥,或是像一見鐘情那樣突然被死亡吸引。
我已不再是個平常的孩子,而是身負不祥之傷的孩子,不設法挽救的話,可能會被不祥吞沒的孩子。你的母親沒想過自己經手來管這樣的孩子,不過沒用她來管,是她的女兒你來管的。
“去咨詢一下,還有,到陽臺上的時候一定帶著手機,萬一有什么事只要打個電話,聽見沒有?”你的母親提醒道。“啊,嗯,”你只當是耳旁風。
你的母親思索片刻,這回試著用明朗些的聲音說道:“應該沒問題吧,不過是先過半年看看再說的事,萬一不行的話……”
“是啊是啊,又不是馬上就結婚,”你慢悠悠地打斷了對方。
“我倒想說才三歲的孩子,你不用說什么,吃完了飯自己乖乖地刷牙。這種孩子,教育得真不錯。是個好母親啊。”
那一瞬間你的母親真恨你,接著又想起以往多次曾對你抱有強烈憎恨的那些瞬間。你把面巾紙盒遞過去,你的母親擤了鼻涕。你只不過不想說軟話罷了。
不受傷。”
那些話里既有“從今往后肯定也沒有問題”的鼓勵之意,也有“以后這樣可不行”的警告之意。你的母親對這兩層意思都寄予著希望,希望女兒什么事也沒有幸福地生活的同時,又希望她跌倒、疲憊和失敗。你收回面巾紙盒,遞上了廢紙簍。
我的心似乎確實因為母親的死而受傷。當初父親雇了一位保姆照顧我,很快便意識到行不通。
警察調查取證時的興奮勁一過,我絕對不再靠近陽臺了,甚至連看都不要看,所以無法再到起居間和起居間另一頭的兒童房間里去。若是強拉的話,我就會大聲地哭起來,而且是用不可思議的哭法。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睜著眼睛,眼淚嘩嘩地流出,張大著嘴巴,發出既不是“啊”也不是“嗚”的聲音,一口氣喊到底。那聲音保持一定的音程,與其說是人的聲音,聽上去倒像是壞掉的管道因氣壓或別的原因引起空氣噴發時的聲音。為此,父親封掉了起居間的門,從門廳一進來便是夫婦的臥室、廁所和浴室,我的生活就全部解決了。父親和保姆不得不把飯端到臥室里來。
從那以后我就啃起了指甲。沒等保姆說什么,父親先發覺了。當我們父女二人沉默不語的時候經常會響起咔哧咔哧咬指甲的聲音。我的指尖因為唾液一天到晚都是冰冷的。
一旦有人說“別啃了”,我會把手指從嘴邊拿開,可是沒過一會兒又會把手指放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咬起來。有的時候咬得太厲害了還會出血。一旦出血,指尖會更加冰冷。在父親搶著抓住我細小的手指上提之前,我根本不在乎疼痛,吸吮著溢出的血,調整牙齒的細微角度,不停地啃著指甲。當父親看到女兒的喉頭在動時,立即明白她是隨著唾液一起吞掉了咬下來的指甲。父親從來沒啃過指甲,他擔心有一天女兒的胃會被積存起來的指甲斷片傷到。醫生保證說沒必要擔心,又解釋說因為太不衛生了,肯定還是制止為好,不過怒罵或是拍打會適得其反。
“首先要做的是消除內心的不安,”醫生說。
父親暫且接受了同居的提案,隨后便向單身赴任所在地遞交了調入請求。公司方面考慮到具體情況馬上就開始受理此事。父親委托了不動產公司出售公寓。他原本打算用賣掉公寓的錢還清貸款,用這錢為你和我重新貸款買一幢獨門獨戶的房子。尤其是對我而言,比起公寓來獨門獨戶的家肯定更容易讓我忘記親生母親的事情。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買主。
“所以還買不了房子,至少眼下如此,”父親好像在道歉似的脫口說道。
“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你回應道。
父親簽約租了一套房租合理的公寓,“賣掉了房子就去找新家,”他說,似乎在用溫柔的口氣安慰失望的你,可是,實際上你一點兒也沒失望。緊接著,父親又鼓勵起你來。
“還有,也不是馬上就要辦入籍手續,還有半年的考慮時間,畢竟要看合不合得來。如果考慮這些的話,也許不急著買新家倒是對的。”
“嗯,”你含糊地應道。
你想到了結婚儀式的事。雖說沒有跟父親就此事商量過,但你覺得他似乎不太希望舉行結婚儀式。你的父母覺得結婚對象帶著個孩子也不便過于強求吧。你覺得不舉行結婚儀式多少有些冷清寂寞,不過,與此同時,你也意識到自己連個想對其展示婚禮的朋友也沒有。大學時代或公司就職時的那些朋友如今是否還算得上是朋友,你自己也不清楚。你和那些朋友偶然會有電子郵件往來,極端偶然地相約見個面,如果被邀請去參加婚禮,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前往。假設你現在全部失去了他們,你可能會感到傷心,不過,悲傷只會從你身上滑過,絕不會滲入你的內心。你意識到了這一點,恐怕這時候才剛剛開始意識到。你淡淡地笑了。你總是覺得,把那些失去但又不至于受重傷的事情想象成被殘酷地奪走是件快樂的事兒。
你對供職的那家通訊販賣公司的同事們并沒有提到辭職的理由。其中也有刨根問底打聽的人,你只是含混地說是因為“父母那邊的事情”并露出羞澀的表情,對方也就不會再追問下去了。盡管這樣還不停追問的人會受到周圍的責備。你將一大罐曲奇餅放在了熱水間,搬出了一個人生活過的集合住宅[日語為アパット,源自美式英語的apartment house,或稱為公寓,是將一幢樓房的內部隔開,分別出租給多家住戶的公共住宅。],住進預備好了的三室兩廳的公寓房。對手機通訊錄朋友一欄中的任何人你都沒有發郵件,告訴說自己搬家了。
這次我被安排住在靠近門廳的一個房間里。父親和我比你早兩天住了進去,結果我還是不愿意踏進面向陽臺的起居室。家具和家電原封不動地從舊居搬了過來,甚至連原來的窗簾也因為尺寸差不多的理由又掛了起來。不過,沒有大人用的床。父親一副得意的樣子說自己這兩天睡的是沙發,你問為什么的時候,父親一臉驚訝。
父親把信用卡留給你并說不管什么只要你喜歡的都可以買。你在家附近的家居用品中心買下了頭一眼看到的床,又在這家店里買了床單、被子和被套。你帶著我一起去的,我老老實實的,很聽話。是母親把我教育成那樣的。你盡可能把所有的被套盒子擺在一起,問我“你覺得什么顏色的好?”我說不上來,你幾乎沒意識到我說不上來,你一邊嗯嗯應著,一邊選了米色的被套。
在那之后我們轉到了窗簾賣場。你心不在焉地用手觸摸著掛在那兒的窗簾布往前正走著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你往前走了一段后轉過身,腳步一絲不亂地慢慢又走了回來,問我在看什么。我認真地盯著面前的窗簾說:“粉色。”你隨手拉過窗簾,應道:“嗯,是粉色的。”
深粉色的窗簾看似廉價但遮光性能好,拉上后整個房間讓人感到壓抑得喘不上氣來。我在與起居室一間之隔的餐廳里一邊望著窗簾一邊在餐桌旁啃指甲,父親朝坐在對面椅子上讀雜志的你望去,什么也沒有說。
關上窗戶,拉上粉色的窗簾,我感到十分踏實。雖然不想踏入起居室半步,但進出餐廳卻沒有一點兒問題,生活上的不便徹底消失了。你買了一個很大的室內用折疊式曬衣架,還買了除濕機。
你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了你的母親。
“是嗎……是啊,情況確實很特殊,”你的母親有些支支吾吾。她忍不住想提及太陽光的殺菌作用,但是,很明顯女兒早已察覺母親想要提出什么建議。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女兒總是迅速轉頭結束談話,“不管晾在哪兒,干了就行。”你說完便撂了電話。
你對日曬和通風之類的事毫無興趣,因此對于在哪里曬衣服完全不在意。用折疊式曬衣架的時候,你不得不將它斜橫著擺在起居室的中間,室內的美觀驟然間便被破壞了。對那樣的事你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而我則興致勃勃地望著曬衣架上的如飛機模型般展開雙翼的衣服。每當折疊式曬衣架占據了起居室,你和我看上去并非因為喜歡而落座餐廳,反倒像是被逼呆在那兒似的。住在那樣的房間里,外面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存在,你我二人各不為對方擔心,共同分享著一份自然的沉默,感覺不到一絲緊張,簡直就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或是在公共場合恰好碰到一起的陌生人。
你聯系了離家最近的一所幼兒園,緊趕慢趕地辦好手續,總算趕上了入園式。你每天接送我去幼兒園,照顧我換衣吃飯和洗澡,然后把我帶到兒童房間的床上躺下,為我蓋好被子。不過,像父親說的那樣,我已經基本上學會自己的事自己做,準確地說應該是,只要你督促一下我做什么就可以了。我說話越來越少,默默地聽從你的安排。你用膨化食品馴服了我,按照我死去的母親的習慣是不讓我吃那些便宜不健康的零食的,所以我立馬便上癮了。你很爽快地給我買來果汁和巧克力,你真的很在行。我一個人不停地在那里吃,連對話的必要也沒有了。而且由于那樣一直不停地吃東西,啃指甲的狀況也改善了不少。那并非是說我的毛病一點兒一點兒地好轉了,而是因為不能同時又吃零食又啃指甲而已。這對父親來說已經足夠了。自從你來了以后,因我而感到棘手的事幾乎沒再發生。父親為自己沒有做錯選擇而甚感高興。
不過,在那種父親的眼中也很難說你是個好主婦。父親的亡妻在持家方面相當拿手,很喜歡收拾整理東西,打掃房間的衛生,你不是這樣的。父親一回來,沙發上以及沙發前面的地毯上胡亂堆放著洗過曬干的衣服。疊襯衣和襪子時也不講規則。另外,父親的亡妻總是很用心地準備一湯三菜,而你端出來的大盤子中只有一種菜,一小堆生菜,而且常常是把超市買來的盒裝生菜直接移到了盤中。飯后,你居然還能無所顧忌地當著父親的面把那些廉價的零食拿給我吃。父親覺得,盡管如此也無需太介意,這樣的問題可以等到辦完結婚手續后再慢慢地指出并設法解決。再說了,和以前相比,如今貪吃零食的我看上去更像個孩子。父親對你不放心,他擔心你還太年輕,也很清楚你情緒易變。父親原本計劃盡快讓你懷孕,可是沒能如愿。
母親死了以后,父親到最后也沒能再與你有性生活。
“我受了什么樣的傷啊,因為出了那樣的事。”父親說。
“嗯,我明白。”你回答道。父親為你沒有責備他而感到安心,而且也很樂觀地看待這件事。他堅信在新的家里開始新的生活后會恢復正常的,但最終還是沒能恢復。在你選購的床上緊緊擁抱著你,任雙手游走于腹部和腰間,可怎么都無濟于事。
父親一直忘不了亡妻死后的眼瞼。眼瞼基本上是閉合的,眼瞼和眼睛下部的睫毛之間只有一點點縫兒,恐怕是露出了白眼珠,但他記不得了。與之相比,給他留下印象的則是死后沒多久眼瞼就干癟了。父親最終明白,原來以為只有一層皮的眼瞼里面也充塞著脂肪和筋肉。隔著干癟的眼瞼可以清晰地看出隱藏在下面的眼球形狀。失去了水分的眼球開始變形,本應是圓潤膨脹的眼瞼,凸起的最頂部稍微有些凹陷,那便是我死去的母親的眼瞼。
如今,你朝下俯視的眼瞼柔軟而靈活地開闔著,隨著眼瞼的開闔濕潤的眼球時隱時現。以前,在賓館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球上罩著隱形鏡片,茶色瞳仁的外緣上閃著微弱的光。在這張床上,那光已經看不到了,如今這里是你的家,以后不過只是睡覺罷了,你不需要再戴著隱形鏡片。你的裸眼視力還不到0.1,父親和你開始一起生活后才知道。那樣的視力會有什么樣的視野父親沒法想象。我大概知道,因為我的眼睛非常好,好到能想象出高度近視的視野。
“能看見嗎?”父親將身體稍微向后挪開一點兒,問道。
“啊,什么?”你抬頭望著父親,
“臉。”
“臉?”
“嗯,臉,我的。”
你對話時沒有一點兒語塞,流暢地回答道:
“整體上能看到臉,”
“什么意思?”
“具體部分看不清楚,眼睛鼻子嘴巴都在那兒,只是看不清形狀,模模糊糊的。”
你看上去啥事沒有似的說著,父親沒法兒接受。他想,那自己的臉豈不變成了一個光滑平板的東西了。
父親不能理解,你那一閉一睜的眼睛雖然看不清什么,但在睜開的數秒間卻能準確地與視線相合同步。眼睛可以流露心靈和人格的想法對于父親這類人來說雖然沒什么特別的意義,即使是那樣的父親,對眼睛這個器官仍抱有一份期待。可是,你那浸潤在淚液中慢吞吞的、伴隨細碎不穩轉動的眼睛越看越覺得不過是個器官而已。被淚液濡濕也罷轉動也罷都與感情和官能無關,而是出于器官機能上的需要或濡濕或轉動。父親俯視著的只不過是絲狀血管構成的兩個小小的器官而已。最后,父親說了聲對不起便抽身離開了。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但沒有露出悲傷的表情和不滿的態度。父親想起了最初和你在眼科診所相遇時的情景,想起了臉上架著粗糙的視力檢查鏡斜視父親的你的那雙眼睛。臉不轉動只是眼睛看鄰座的話,眼球不是隔著鏡片來看,而完全是用裸眼看到父親的。父親記得那時候你確實看著自己露出了微笑的,也就是說你用辨不清面孔部位的眼睛看著父親,然后露出了笑容。
父親不知如何來評價這個記憶,有些日子里覺得它可愛,有些日子里又覺得毛骨悚然。
父親為了證實自己的能力和別的女人發生了性關系,然后知道自己并非無能,這才松了口氣。不過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才會不舉。看著別的女人的眼瞼會想起亡妻瘦癟的眼瞼,別的女人的眼球也會像你的一樣,不過是一對器官而已,但是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行。
你很快便發覺父親在搞外遇,雖然沒有抓到什么把柄,但也并非沒有根據。父親時不時地也嘗試著和你親熱,雖然還是不行,但和以往相比卻沒有顯得特別焦慮不安。接下來,很明顯地可以看出父親在等著你做出安慰他的表情,說些安慰他的話語,你按父親期望的那樣做了。父親一邊表示過意不去,一邊一副滿足的表情去安慰你,那態度就好像性交不順全是你的問題,而不是父親的問題。其實你明白父親心里就是那樣想的。
正因為這樣,你從不想費勁地去搜父親的東西或開口質問他。你覺得早晚會變成這樣的,所以也就沒覺得特別的失望,毋寧說倒有些溫馨的同感。沾花惹草的男人只要一有機會一定會出手的,不管多少次,正如你自己那樣。可偏偏你卻從此愛上了父親。那是一種類似自愛的平靜的愛情。
你變得越發輕松,若是父親不改變以往的生活方式的話,你也沒有必要改變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
你對我開始感到厭煩。以前我被父母嚴格地訓導要在客人面前老老實實地守規矩,所以有種驚人的耐力。我從來不用你指教我做什么,而且你也不懂如何來指教我。
你尋思著這孩子這輩子都會這么乖嗎,接著又想到了將來。你還年輕,隨時可以走出這間公寓,回到父母家里。選擇進入一家與原先不同的派遣公司,或是一家接一家地尋找招聘正式員工的公司,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你總會被雇傭的。遇到男人,或者是重逢,還可以戀愛結婚。你還有各種可能性。對于我來說,有你無法相比之多的可能性,可是我吃零食的那副樣子,看上去似乎正侵蝕著我所擁有的未來。
你不久便有了情人,沒有特地去找,對方自然而然出現了,事情是由書引起的。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說:“把書處理了吧,”他朝和式房間那邊望著,紙拉門沒完全閉合,紙盒箱的一角被夾在縫隙處,有一部分箱體朝起居室探出了一點兒。和式房間被用作了雜物間,除了父親不假思索地從舊居搬來的大量雜物外,還堆放著你的個人物品。
“如果把書處理了,那部分空間騰出來,整理起來就方便多了。而且,在和式房間里曬衣服不錯。”
“書?”你反問道。起居室里有個書架,你剛住進來的時候上面放了幾張CD和DVD碟片,還有些家電的說明書,差不多是空的。如今上面又擺了幾本你買回來的烹飪書和雜志,不過多了幾本,數量少得直著立不起來,都斜著側立在那里。你自然注意到了書架的存在,不過以前上面曾放滿過書籍的事情讓你感到有些意外。
翌日,父親上班去了。把我送到幼兒園后你打開了和式房間的壁櫥拉門,很快發現了裝滿我母親的書籍的紙盒箱。你拖出箱子打開來一看,里面裝的是小說、外國的繪本和烹飪書。
你拿起一冊單行本的小說,為的不是里面的內容,而是對物品的觸感有點好奇而已。你從來不讀小說,幾乎不碰單行本小說。書比想象的要輕很多,你手掌托著書上下掂了兩三下后又隨便翻了翻。書中附帶的書簽繩呈“し”的形狀,看來一次也沒用過。捻起淡紫色的書簽繩一看,書頁上留下了相同形狀的凹痕。你用手指摩挲著那淺淺的凹陷,把書簽繩抻直后夾到了別的書頁之間,然后合上了書。
你把紙盒箱里所有的書擺到了地上,小說類的既有文庫本也有單行本。文庫本不管哪本都有些臟,書頁也變了色。與文庫本相比,單行本看上去幾乎是新的。你查了一下,書簽繩原封不動躺在書里,睡覺的單行本差不多占了八成,很明顯還沒有讀過。你陸續翻開那些單行本,把書簽繩抻直并拉出書體外,然后撫平書頁上留下的凹痕。你的手指隨心所欲地滑過頁碼和一行行的文字,一如拂去塵埃或是蟲子的殘骸。紙張泛著潮氣,手指拂過書頁時指尖的水分和油分被吸走,你的指尖頻繁地滑動沒多久,紙張也變得干巴巴的,摸上去令人難受。你的指紋溝和紙的纖維相互摩擦,使得兩邊都變得粗糙了。
書簽繩既有白的也有紅的,另外還有黃綠色、黃色、藍色和粉色的。所有的書整理完畢后,你又把它們一冊一冊地放回了紙盒箱。經過一遍整理后你發現小說沒什么用場,外國繪本中封面看起來不錯的只選出四本放在了榻榻米上,其余的毫無猶豫地裝進了紙盒箱。
你從自己帶過來的行李中拿出筆記本電腦,在網上搜索附近的舊書店,很快找到了一間并設咖啡屋的專營藝術類舊書的小店,似乎還是間時常被雜志登載的有名氣的店。
上門來收書的男人看上去和你年齡相仿,前額的頭發又長又難看,一身大學生的打扮,白色帆布旅游鞋臟得已變成灰色。就那副樣子居然還是店長。他進了屋既不坐在餐桌旁也不坐在沙發上,一屁股盤腿坐在了地板上,當即開始檢定那些書。你原以為取走紙盒箱就完事了,于是急忙泡了速溶咖啡。他沒有喝,你自己一個人坐在餐桌旁一邊喝一邊朝下望著舊書店男人的后背。他的肩膀比父親的寬很多,連房間似乎也比平時小了些。檢定那些書差不多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檢定結束后,舊書店男人說了句:“挺漂亮的家啊!”把紙盒箱抬了起來。你覺得把室內用曬衣架放進了和式房間是做對了。因為去幼兒園接我的時間快要到了,你跟著一起出了門。
到幼兒園步行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大部分家長把孩子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往來接送,你和我總是步行。我們倆好像獨自一個人在行走,有時你走在前面,有時我走在前面,偶爾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不騎自行車是因為你不自信。學生時代你從未騎車帶過人,再者,和朋友們胡鬧玩一車四人時還出了事故。舊書店男人讓你坐在面包車的副駕駛席上,把你送到了幼兒園。
如果沒有收購預訂的話,舊書店男人的工作一般在下午晚些時候才開始。在我呆在幼兒園的這段時間里,你們一周會見兩三次面,地點在他租的公寓,就是那種學生和獨身者居住的單間公寓。他打開房門時頭發總是亂蓬蓬的,身上穿著起毛球的T恤和軟塌塌的棉線褲。看不出他為你的到來整理過房間的跡象。
“對不起,這兒不像麻衣你家那么漂亮。”他邋遢地笑著說。
從門口到房間最里面放置床鋪的地方僅剩下一溜過道,其余的空間都被林立的書塔覆蓋了。那些書塔很高,幾乎到了腰部,走過它們的時候會微微晃動,令人擔心會不會倒塌,不由得會欠身通過。舊書店男人卻一副不在乎的面孔說:“沒事的。”他說的“沒事”可不是“倒不了,沒事”的意思。書塔幾次倒了下去,一個倒了,周圍的基本就會跟著倒塌。舊書店男人還是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伸出大手拾起那些書來重新摞好。
“拿來賣的?自己看的?”你問道。
“要賣的,”舊書店男人說,“不過有喜歡的可以選兩三本拿回去。”
“呃,不需要。”
“沒什么,別客氣。”
“我不怎么看書。”
“騙人。”
舊書店男人和你滿臉笑容地對視著,在或似探尋或似疑惑的猶豫出現在他笑臉的前一秒,你條件反射似地開口道,
“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回過頭來,眼睛一個一個地掃過書塔,但并沒有特別地看哪一本,只不過在計算時間。你調節著自己的呼吸和視線,裝作真的是在選書的樣子。你沒有告訴舊書店男人我不是你親生的孩子,也沒有說你還沒有跟父親正式結婚,以及父親有位死去的妻子。你未必覺得把那些事情告訴他會影響你們的相處,只是覺得說明那些事情太麻煩了而已。你靜悄悄地挪著步子,探頭看著兩三座書塔的側面,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書,確認下面的第二本書,然后又把手伸向另外的書塔,抽出上面的第四本文庫本。當你看到封面時稍微有些后悔。裝幀畫的背景很黑,封面的下半部分印有如鐵絲劃傷般線條勾勒的草原景象。封面的紙上殘留著用力拿書時指頭的印記,邊緣折痕處的顏色已經被磨掉,露出了紙的白色斷面。書頁側面幾乎變成了和你手指一樣的黃色。
“這個,”你將書稍微折彎,拇指指肚翻弄著書頁,快速翻卷的書頁送出了一小股風,帶著隱形眼鏡的雙眼瞬間感到一絲干澀。你將書稍微前傾些讓封面朝著舊書店男人。
“那本?”
“這本。”
“那本是從麻衣你家買來的。”
你把封面轉向自己,覺得好像有點印象。
你點頭“哦”了一聲,“所以這本給我吧,一直找來著,心想可能是弄錯賣掉了。”
你慢悠悠地把書塞進了包里,脫下身上的開衫扔在了包上。舊書店男人向你靠近時,書塔晃得很厲害,但是沒有倒塌。總是你弄倒書塔,舊書店男人沒弄倒過。
你和舊書店男人纏綿過后才去幼兒園接我,因此總是錯過用午餐的時間。你們二人從未一起吃過飯。舊書店男人家里的廚房看不出有使用過的痕跡,雖然有臺冰箱,但插頭沒有通電。打開冰箱門一看,里面放的是書。他解釋說吃飯多是跟咖啡屋那邊搭伙的,咖啡屋另外有人經營。舊書店男人說自己對食物沒什么講究,肚子填飽了就行。
“關鍵是夠量,吃什么都行。”
“書也吃嗎?”你笑著說道。
你去見舊書店男人的那段時間里沒覺得肚子特別餓,在去幼兒園接我的時限之前你想跟他呆在一起,因此你省去了午餐。那樣的日子里,你把我帶回家后便和我一起吃零食。可是,即便如此,我總是比你吃得多。我認真地、一心不亂地嚼著,然后咽下去。你瘦了一些,而我很明顯地開始長胖了。母親總是給我備一些質量好的大碼衣服,為的是能穿久一些。我原本是個體瘦的孩子,身體好像赤裸著在衣服里游泳。我的身體很快填滿了與衣服間的空隙,盡管你沒有注意到。
你沒有注意我,你在觀察房間。在舊書店男人說了那番話后,你開始注意到,父親從舊居搬來的那些家具絕不是漫無目標隨意拼湊起來的。起居間里放置的家具有著同樣的色調和風格。你放下零食,洗了手,打開了放在餐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在網上查看后,你才知道那種摻雜了灰色的枯木色調的木材是胡桃木,或者說是胡桃木花紋的膠合板。
你走進我的房間,看到窗上掛著白地兒崧藍綠條紋的窗簾,桌子、床和椅子都是涂了白漆的實木制品,所有家具的造型都利落簡潔,看不到多余和裝飾的痕跡。這些家具都是父親那死去的妻子選的,是她憑自己特有的品位愛好精心選出來的。
你看了起居間的粉色窗簾后,又走進臥室看到床,在這套公寓房中只有這兩樣東西是不同質的,說得極端一點兒就是便宜貨。尤其是床,和旁邊放著的胡桃木椅子一比,實在是窮酸不堪。父親的信用卡還在你手里,于是你便上網買下了看中的胡桃木材質的雙人床。被套和枕套也買了新的,是北歐設計師設計的有名的布制品。很久以前你就知道那個牌子十分流行,但一直不大有興趣。興許是在網上看得太多了,不知不覺地想要買了。
在為房間的擺設不斷檢索的過程中,你逐漸發現了大量的商品樣本。很多博客上展示著干凈整潔的私人住宅,那些博客的管理者差不多都是女性,年齡從二十幾歲到五十幾歲跨度很大,
身份也各不相同,有獨身者、專職家庭主婦、兼職的家庭主婦、沒有孩子的人及有孩子的人。那些住宅雖然有出租式公寓、分期付款的公寓、新建的獨戶房、新裝修的二手房等不同種類的差別,但那些女人們炫耀的居住空間卻驚人地相似。幾乎所有的管理者都喜愛選用北歐的器皿和布制品,全套家具也如同其廣告宣言所說,是按照北歐風格來陳設的,有時竟會故意買來一些特別臟舊和有明顯破損的古舊用具,并稱之為“古董家具”。
父親的亡妻胡桃木家具的選擇無疑與網絡一端流行的價值觀不謀而合。你招了一下手,我手里攥著零食袋從椅子上下來,站到了你的椅子旁邊。
“我打算換一下起居室的窗簾,你覺得哪個好?”
我盯著筆記本電腦的畫面看了很久,其間咔哧咔哧的咀嚼聲一直不斷。等得時間太長了,你不禁偷看了一眼,我臉上沒有表情,眼框里滿是淚水。
“現在的那個粉色的,你喜歡是嗎?”你詢問道。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眼淚順勢流了下來。你重新抬頭環視了一下房間后說:“知道了。”胡桃木和粉色窗簾看多了色調也變得和諧了。我舔凈了手指上的點心渣,又啃起了小拇指。
胡桃木的雙人床到貨了,你將從家居用品中心買來的依舊很新的床處理了之后,又在網上買了餐具。父親亡妻的餐具什么都是白的,這種價值觀雖說在展示居住空間的那些博客中受到高度贊賞,你卻覺得不滿意。你訂購了自己喜歡的博客照片上的盤子、茶杯和托盤,那些餐具上畫有植物的圖案。你還買來了陶制的小人偶和小水壺放在書架上當作擺設。不知為何沒有賣掉的那四本外國繪本用買來的電線書檔固定后也擺了出來。你又想起一直塞在包里的那冊文庫本,把它翻了出來,擺上去又覺得不起眼兒,只好將它和書架下層那些烹飪書和雜志并排擺在了一起。
從幼兒園回到家來的我還沒摘下斜挎的包包便看到了擺飾出來的繪本。我先咬起拇指,接著是中指的指甲,然后從嘴里取出中指,小聲地說:“這個,我喜歡的書。”
“是嗎?太好了。”你答道。
“我到處找不到。”
“是嗎?太好了。”你又重復說了一遍。
同居兩個月后,脫下和晾干的衣服堆放在沙發或地毯上的事情變得少多了,折疊式曬衣架也只用于密閉的和式房間,不再礙眼。你瀏覽過的博客多是關于收納的內容,雖說跟我死去的母親沒法相比,不過你開始參考那些博客漸漸做起了掃除和整理的工作。父親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表現,只要提供一定的環境,女人自然而然地會作妻子和母親,自己選擇的正是這種有著正常本能的健康女性,父親心中暗自得意。一旦如此,眼下無法讓她生孩子的事實又令父親感到可憐。父親沒有埋怨你自作主張的購物,反倒說再買些也無妨。他根本想不到你會有情人,對同居前你和學生時代友人之間的出軌之舉更是毫無察覺。父親堅信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會有變化,化濃妝,著裝露骨,內衣也會變得奢華,盡管當時你和父親搞婚外情時一點兒也沒有改變。不過父親不知你的變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對與自己搞婚外情的你的過去根本不了解。
你對舊書店男人從來不搞差別對待,并且還會靈活運用自己學到的東西。你會赤裸著端坐在他的床上,從他脫下來隨意扔在那里的T恤衫里抽出一件。那些衣服被塞在床和墻壁之間的縫隙中,從枕頭處一直延伸到腳下的位置。拿在手里的衣服有些潮濕,柔軟冰涼。
“哇,皺巴巴的。”
“穿一會兒就平了。”
“據說這樣的衣服最好疊起來放到抽屜里。”
“好像是的。”
在舊書店男人的面前,你的脊骨慢慢地彎曲,上身前傾著疊起了T恤衫。
在過去的兩個月里,你的電腦收藏了很多網址,把這些收藏瀏覽一遍的話真能累斷了腰。你在吃著零食的我的對面默默地忙碌著,還要不停地給干燥充血的眼睛上藥水。在你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經篩選和整理的時間集結物。有一位博客管理人宣布了自己懷孕的消息,還有的管理人生了孩子,更有幾位管理人的兒子女兒入學或是畢了業。關于管理人的丈夫們的話題雖不像兒女的話題那么頻繁地出現,但是他們的趣味及活動也發表在上面。另外還可以看到管理人的親生父母或公公婆婆接二連三地過世,辭職、跳槽、晉升、調動、旅行及偶爾的搬遷等消息。有人開了新的博客,以往開設的博客或告知理由或一聲招呼不打便停止了更新。其中或許有某位管理人已經離開了人世吧,至少有一個博客是這樣的,就是我的母親的博客,也是你喜歡的一個。
你沒看過我母親的臉,她的身高和體型你也不知道。年齡比自己大這點多少可以相像到,但是具體大幾歲也不清楚。她的名字你知道,叫kana,不過究竟是寫成加奈還是佳奈記不清了。其中的“奈”字應該沒錯,因為我的名字是“陽奈。”
但是,容貌也好年齡也好,甚至名字也好怎么著都無所謂了,那樣的事我的母親不想讓人知道。偶然的一次你發現了母親想讓人了解的自己,那是在你每天瀏覽各種博客時胡亂點擊鏈接時發現的,博客的名字叫“清澄的日子”,以照片為中心做成的,文章基本是一行或兩行文字寫成的記事。
你發現那個博客的瞬間里突然聽到了我用牙齒咬碎點心的聲音,也聽到了我咽下點心的聲音。我當時在喝飲料,那天喝的是蘇打飲料。你把電腦的顯示器稍微往前壓低了些。我緊咬瓶口大口地喝著飲料,平常即便是喝水也不會那樣喝的。你真的佩服我的喉嚨,才不過用了三年多的一副喉嚨,夠結實的。
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朝你看過去。目不轉睛地看著你的同時把手伸進袋子里抓出點心,送到了嘴邊。
“好吃嗎?”你和藹地笑著問。
“好吃。”我面無表情地答道。
“還有一袋呢。”你站了起來,手持先前買來的一袋點心走過來,放到了我的面前。
你不慌不忙地滾動著鼠標,重新專注地看起新發現的博客。你將博客上拍攝的家具同身邊的家具做了對比,在末尾部分看到了管理人的名字,寫著“hina*mama。”最后的更新時間是去年的秋天,隨后便結束了。去年秋天的時候我那死去的母親還活著,在最后的記事里留下的是一張照片,拍的是酷似紫色痣斑的云彩一點一點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景象,還有一行文字記述:“喜歡從陽臺看到的天空。好想有一棵榕豬苓[榕豬苓,英文名稱是Ficus umbellata,桑科植物。一種在海外很有人氣的觀賞植物。]啊!”
我母親死去的那一天,她的筆記本電腦不在屋子里。母親結婚前就開始用那臺電腦,她死的三周前壞了。父親不知道這件事,警察在走訪公寓樓中其他住戶時,從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的母親那里了解到了這件事。母親好像說電腦的壽命已盡,于是把它給了免費回收的人。母親沒再買新的電腦。
數碼相機留了下來,是一臺小型的數碼相機,死去的母親挑選的,父親買回來的。母親都拍了些什么父親不知道,內存卡被取出來了。父親原本就不大拍照,你為了記錄的時候會用手機拍照,沒有使用相機的習慣。因此,這臺沒有內存卡的數碼相機原封不動地被埋在了和式房間中堆放著的某個紙盒箱里。
“清澄的日子”大概存在了近兩年,以每月四次的頻度更新。
你用來放置電腦的餐桌,上面落滿我吃點心時從嘴到手哩哩啦啦掉下碎渣的餐桌,母親在拍攝的這張餐桌的照片旁這樣寫道:“終于買下了,很久以前就夢想得到的餐桌!”在你用北歐的碟子和陶制人偶裝飾的書架上排列著已經被你賣掉的書,還有我已經不坐的沙發。博客中每每還能看到“變樣了”的記述。Hina*mama所說的“變樣”多半是挪動一下沙發的位置,改變一下餐桌的朝向;書架上的書按照書脊封面顏色排列,或是按作者名的發音字母排列;碗櫥中的餐具和調理用具或橫擺或豎擺等等。每當有這樣的變化時母親都會拍下照片上傳到網上。即使沒有這些改變,她也會像定點觀測那樣,根據窗戶射入光線的變化拍攝室內的景象。衣柜的抽屜中間被勻稱地分割成棋盤狀,襪子、緊身褲、長筒襪被一個個地放進格子。打開冰箱的話,你會看到各種容器和托盤整齊干凈地擺放在里面。有時全部衣服都拿出來擺在地板上,hina*mama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規則,購置新的衣服的同時要淘汰舊衣服。買什么扔什么都以照片的形式登載出來。孩子的衣服也以同樣的方式處理。照片中有幾件衣服你都有印象。偶爾還會看到吃完的果醬瓶中插著莖稈被折短的花枝。
Hina*mama同你每天訪問的許多博客的管理人一樣打理著生活,統治著生活并建立規則。伴隨這些行動的快樂引起了你的注意。她們沉溺于其中的那份快樂的分量大到你可以用眼睛看出。你對她們感到著迷,你對她們獻上了自己的同感和理解。她們希望活著還是希望死去,是你完全無法了解的事情。她們的欲望是明確的,死去的Hina*mama的欲望是明確的,那是一種不會改變、不會取消、固執的欲望。
你的同感和理解,準確地說,只不過是你自認為的那種同感和理解。至于是否真的能理解,或者精準度究竟多大,都缺乏來自外部的證實。你覺得你比眼前我這個孩子、比起我的父親、你的父母和弟弟、你的朋友和戀人們,甚至比你自身對她們更抱有同感和理解。與此同時,你完全想不出來自己究竟對什么事抱有興趣,什么是你活著想要得到的快樂。
你回想起這之前的生活,進入大學,開始一個人過日子,直到你搬進父親的公寓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你肯定過得十分順心。做做飯,打掃下房間,洗洗衣服,買些必需的東西再扔掉,扔掉了再買。保持衣裝整潔,身體不出什么大的問題,時不時干點活賺些錢,所有這些事既不會給你帶來痛苦也不會讓你感到快樂。你連值得寫下來的東西都沒有,更別說是給不特定的一群人來看的東西,什么也沒有。
你不會想到,她們展示給別人的東西其實是她們保護自身的裝備。她們想要得到的是一絲傷痕都沒有的干干凈凈的肉體和心靈。那些記錄正是她們努力拼貼特別訂做的肉體和心靈。
你將“榕豬苓”輸入到檢索框中,這個詞你曾多次在其他的博客中看到過,你馬上斷定這是個觀賞植物的名稱。你朝斜上方抬起干澀刺痛的眼睛看了看起居室,然后開始檢索榕豬苓圖片,在剛剛熟悉的博客上搜尋關于榕豬苓的介紹,又轉到網店上去瀏覽那些出售的榕豬苓。熱銷中的榕豬苓多是在桌面上擺放的那種,高度在20到30公分左右。不過,hina*mama想要的榕豬苓應該是高度在150至170公分放置在地面的那種。她肯定想把它放在陽臺窗戶的一側,并打算越過那碩大豐滿的葉子去眺望天空。榕豬苓若放在遮蔽的粉色窗簾與沙發之間也會很協調的,你決定要買一棵榕豬苓。
你對父親說想放一棵觀賞植物,“嗯,好啊,”父親連是什么植物都沒問就表示了贊同。你對舊書店男人說的稍微詳細一些。你覺得父親對植物的事情沒什么興趣,或許舊書店男人多少了解一些呢。
“我吧,想放一棵榕豬苓在家里。”你說。
“哦,那挺好啊。”正如你推測的,他有所了解。
“我那邊的咖啡屋就放了一棵,是榕豬苓。好像不怎么太侍弄它,但長得很好。”舊書店男人將下唇抵在你的肩膀上說,聲音似乎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而是透過體內傳出的回響。
究竟在哪一家網店買榕豬苓,你花了三天時間才做出了決定。銷售榕豬苓的店鋪有很多,成千上萬棵的榕豬苓正在等待送貨,所有這種網店都設有顧客的評價欄。評價的內容非常多,你全部都看過一遍,因為你覺得換作是hina*mama的話肯定會這樣做的。你沒有時間去見舊書店男人,連續兩次推掉了約會。
“怎么了?”舊書店男人問,
“有點事。”你說。
“有什么事啊?”
“忙啊,雜七雜八的事情。”
你滴了眼藥水,帶著隱形眼鏡的眼球干得厲害。在接連不斷地給眼睛滴藥的過程中,你偶然察覺到了有一縷視線投過來。
“眼藥水,”你搖了搖藥水瓶給我看,我點了點頭。
你留下了眼淚,我又一次朝你看過去,吃點心的手停了下來。你熟練地摘下隱形眼鏡片,捏著舉向燈光。
“這個是隱形眼鏡。”說著將鏡片舔干凈后又戴了回去。我一直在那里看著。
“不戴這個的話,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東西。”你向我作了說明。
榕豬苓到貨了,長方形的紙盒箱比你還高。推著它滑過地板,把它搬進起居室的時候,我跟在后面轉悠,似乎沒注意到自己邁進了起居室。你用木工刀打開了包裝,取出里面的填塞物,被卷裹的飽受束縛的枝葉慢慢地伸展開來。我走到跟前,觸到了那碩大的葉子。你摸了一下我依然長有胎毛的臉頰,是突然間想摸一下的。我的臉頰比你預想中的干燥,有些澀巴巴的。你這樣摸我還是頭一次,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說榕——豬——苓,”你邊說邊用摸過我臉頰的手去撫摸葉子。我們倆在片刻的沉默間撫摸著靠近各自臉頰的葉子。葉子很薄,又暄又軟。既不滑也不澀,軟蔫蔫地回應著你的和我的手指。與書本的紙頁不同的是,即使長時間觸摸,手指和葉子依然是圓潤而溫和的。過了一會兒,你趴下身去把花盆底下墊著的托盤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前推,將榕豬苓安置到了窗簾和沙發之間。
你坐在餐桌旁,看到綠色的葉子互相重疊地垂落在沙發扶手的上方。我依然站在起居室的中間,你也不管我。過了不一會兒,我便逃回了你對面的坐席上。
父親怎么也記不住“榕豬苓”這個名字,我一次就記住了。在你一次又一次告訴父親這個詞的時間里,我則是把牙齒插進手指肉和指甲之間度過的。
我在幼兒園的這段時間里,你打開了窗簾,這幾乎是頭一次打開窗簾。那天正趕上梅雨季節里的一個晴天,陽光照射在你的身上,也灑滿了整個起居室。你瞇縫著眼睛,你的隱形眼鏡片上有幾處細小的劃痕,這些劃痕在你的眼球表面形成了光的不規則反射,所以你比不戴眼鏡的人對陽光要敏感些。你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直到你的雙眼完全被陽光侵犯,然后慢慢地適應并最終感覺不到疼痛,接著,你打開了手機。我們住的這套公寓套房位于三層,你開始用手機拍攝榕豬苓,根本不在意對面公寓的陽臺是否會拍入鏡頭。
你將拍攝好的照片發送給了舊書店男人,隨后看到的回復是:“下次什么時候見?”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間,你突然感到舊書店男人好煩,就像父親求婚的瞬間讓你感到上班的重負一樣。你淺坐在沙發上,從屁股到后背精疲力盡地倚靠在那兒,幾乎是仰面倒在了沙發上。
“還不清楚,”你將郵件的內容輸進去,又刪除了,然后再次輸入,“不再見面了。”你對著那封郵件看了一會兒,還是刪除了。那樣的說話方式可不是你的行事方式。
“也許我不想再見面了。”你重新輸入了這句話,感到了話語有些尖刻,沒有發送出去。你刪掉了文字,決定不作回復。這是你絕交的常用手段。
你依舊仰靠在沙發上,望著書架上擺飾的北歐制的茶杯和托盤,在戶外光線的照射下,它們比任何時候都光潔美麗。陶瓷白地散發著柔光,似乎會溶化在空氣中。你站起來,拿起一套杯盤,盤底薄薄地積了一層灰,因為一直當作擺設,還沒把它們當作飲具用過。灰塵發出微光,你把杯子拿到水槽里洗了一下,用茶包泡了一杯紅茶。接著,你在書架最下面一層靠著一堆烹飪書的地方抽出了一本小說。
你在沙發的一端挨著榕豬苓坐了下來,書的封面上畫著的夜幕下的草原在你看來太普通了,既不可愛也不漂亮。不過,捧在你手心中的這個小小的草原卻是遼闊無際的。你朝下盯著那被涂得漆黑的夜空看了一會兒。
你像以前曾經做過的那樣,將書稍微折彎,拇指按著書頁,快速地翻弄起來,書頁攪起一股風,令眼睛感到干燥。做過兩三遍后,你發現有一頁上端的角折了一點兒。是有意折的還是自然折的,因為折角很小實在難以判斷,比頁碼的一個數字還要小。你翻到那一頁,視線離開了折角往下移到了文字部分:
“你也可以閉上眼睛試試看,很簡單的。甭管多嚴重的事兒,立刻就消失不見了。這不就是眼不見心不煩嗎?至少對我自己來說如此。”
你含了一口紅茶,熱熱的,舌頭感到割裂般的麻木。你知道,那段文字閃爍出微弱的光亮,鉛字似乎露出親切的笑容,突然抬起一只手臂向你問候。你細心地又讀了一遍那些文字。隨后又幾次翻到適當的書頁,試著去讀那里的幾處文字。可是,沒再出現相同的感覺。書頁看上去就像無數人排著隊列從上空往下俯視,卻沒看到抬起下顎往上對著你遞眼色的文字行列。你把書擱到旁邊,打開了電視機。在你雙眼的表面,電視畫面的色彩和閃光開始不停地反射,你一直面帶微笑,就好像是因為看電視而發出的微笑。其實并非如此。你好像是要思考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不清楚。你沒法開始思考問題,阻障言語表達的硬塊壓迫著你的大腦。
到此為止,你沒再讀下去,所以不會知道,那本書是以虛構的獨裁國家為舞臺的幻想小說。你發現的,同時也發現了你的那段獨白,正是一步登天的獨裁者對自己雇來的傳記作家的耳邊忠告。
手機收到了郵件,你剛好趁機停下了原打算開始的思考。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失去了使大腦發揮作用的機會,但你沒覺察到,反倒覺得可以再次啟動死機狀態的大腦。你拿起手機,是舊書店男人的郵件,他列出了未來半個月里方便見面的日子。你合上手機,拉上窗簾,到了去接我的時間了。
第二天,你幾乎已經忘了書的事情,也沒再考慮舊書店男人的事兒。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開始對“清澄的日子”做徹底的調查。你睜大帶著隱形眼鏡的雙眼在電腦屏幕呈現的巴掌大的圖片中搜尋著細節。你將吃剩的果醬倒掉,把瓶子洗凈晾干,像hina*mama那樣把白色地被菊的莖稈剪掉一大半,生在瓶子里。你連圖片上的花的名稱都不知道便去了花店,尋找同樣顏色和外形的花。你還買來與hina*mama相同的亞麻襯衫。光是這些僅憑照片作參考,需要花上幾個小時在電腦上粘貼,查找到底是哪家店鋪出售的東西。你不再到超市去買面包,而是改成去面包店買那種hina*mama喜歡的全麥面包。用hina*mama湊齊的白色餐具,像hina*mama那樣盛放藥草和番茄的沙拉。雖然不能像hina*mama擺放的那么可愛漂亮,剛好你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所以并不怎么在乎。
父親感覺遲鈍得無可救藥。他對待母親從未特別的用心,在看待hina*mama喜愛的身邊物品時,只覺得那些不過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東西,像是原產的襯衫、藏藍色的連衣裙、三色條紋T恤衫、法國制帆布運動鞋、地被菊、滿天星、毛茛、全麥面包、糙米、凈是藥草的沙拉、鷹嘴豆和西蘭花菜湯等都是再常見不過的,而且到處都有。
你完全置身于快樂中,一成不變的是你品味到的僅僅是獲取東西的快感。好不容易得到的裝備卻堆積在那里,你完全沒有防備。
榕豬苓不斷地在枯萎,我比你先注意到了。我還是老樣子,要不吃零食,要不就啃指甲。榕豬苓長勢最好的時候是送貨到家的那一天,才過了一個星期,你便注意到它有些蔫兒。葉子干黃卷縮,開始嘩啦嘩啦地落下。因為日照不充分。你連續幾天給它灌足了水,結果傘榕變得越來越弱。你絲毫沒感到可惜,你不再需要它了。你還可以弄到很多其他的東西。榕豬苓上剩下來的葉子也都耷拉著,變得越來越難看。你把榕豬苓搬到了陽臺上,我從幼兒園回來的時候,它已經不在沙發和粉色窗簾之間了。因為我的緣故窗簾是拉上的,所以看不到陽臺上的榕豬苓。我變得比以前更加專注于吃零食了。
舊書店男人來訪的時候,你以為在網店購買的東西到貨了。我已經從幼兒園回到家,在餐桌前喝著牛奶,吃著脆餅干。因為時常會有人上門送貨,你和我對通話機早已習慣了。我沒有回頭看,也沒有停下吃東西的嘴巴,我的腦殼里充滿了嚼碎脆餅喝下牛奶的聲音。你站起來上前應對。
通話機一開始聽不到聲音,你按了幾次按鈕,最后聽到了按門鈴的人的聲音,舊書店男人順利地通過了外面的大門徑直到了我們房間的門口。
“哎,什么?怎么回事?”你說。你已經整整一個月沒理睬舊書店男人發來的郵件了,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才不會用冷酷的字眼跟男人說話。
“ 呃,對不起,不過這么突然,很難辦。呃,可是,怎么辦呢?稍等一下,”你用含笑的聲音說道。
你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后面帶笑容地跑過來,兩只手拉住我坐的椅背,令椅子傾斜。椅子稍稍傾斜了一點兒,我站了起來,脆餅的碎屑從大腿處衣服的褶皺里散落下來,脆餅的碎屑也粘到了手指上,還有醬油的顏色。我一根一根地舔著手指,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將我的身體轉過來,讓我和你面面相對。你稍微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任由你手的推力向后移動,接著你又跟上一步,不斷地推我,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即使我的腳踩空了,你也沒有手軟。轉眼間你把我逼到了粉色窗簾跟前。
我還在吮著沾有醬油味的手指,味道快要被吮吸干凈了。你在我肩頭上方撥弄著窗簾,打開窗鎖,快速地打開窗戶,最后再一次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濕度很高的空氣立刻裹住了肌膚。我抬起頭望著你。第一次,我朝你露出了反抗的表情。我光著腳,左腳后收站穩,可是,那里已經到了陽臺。你迅速地哈下腰,抬起我仍留在地板上的右腳踝,然后又放下。我險些向后倒下,剛好有榕豬苓在那里,伸展開的枝葉蹭到了我的額角和胳膊肘。榕豬苓活過來了,枝葉就好像人的頭發和衣服一樣舒緩地晃動著。上空雖然被灰黑色的烏云覆蓋著,周圍卻環繞著不自然的光亮。我的赤腳踏在水泥地面上,有的地方居然比我的腳心還暖。
“馬上就好,馬上,大概五分鐘。對不起。”你說著,關上窗戶,鎖好,拉上了窗簾。
你邊用手捋著頭發邊走回門廳處,把舊書店男人請進了屋。舊書店男人脫掉鞋子,搶在你前面邁著大步走進起居室。
“只有五分鐘時間,孩子,我把她擱在陽臺上了。”
“為什么不回復我的郵件?”舊書店男人問道。他似乎沒有生氣,只是實在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副忍不住非要問一下的樣子。
“太忙了。”你回答道。
“鐺”的一聲響,與其說是聲響,倒不如說像是壁紙發出的微波般的震動。你沒有回頭看,舊書店男人朝著你的眼睛和額頭的另一邊,越過你的身體向正前方望去。接著又出現了聲響和震動。那聲響和震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不見停歇的跡象。
“明天,”舊書店男人的視線在窗簾和你之間不停地轉換,快速地說道,“明天,送孩子到幼兒園后到我家來一下。”
舊書店男人試圖碰你的上臂,你往回縮了一下。
“如果不再見面的話也行,不過明天最后一次慢慢地說會兒話。”
舊書店男人的臉色與其說是膚色,不如說是肉色,側面的皮膚干巴巴的,有些地方還起了薄薄的白色皮屑,這時你才開始意識到舊書店男人比你要大幾歲。
你緊閉雙眼,試圖潤一下隱形鏡片。當你再睜開眼時,鏡片剛好和眼皮同時從眼球處抬離一點兒,滑落時剛好貼在了合適的位置上。你點了點頭,這期間聲音和震動一直沒有中斷。舊書店男人兩次微微朝你點頭,一邊回頭看你一邊走出門外。你鎖上了門,整理了一下頭發。
在你揭開窗簾打開鎖的過程中,我始終在用兩個手掌叩擊著窗戶。因為我一直在不停地晃動,你幾次都未能打開鎖,好不容易打開了窗戶,我發出似乎要被壓死的呻吟聲死死地抓住你。以前在必要的時候我曾以清晰的語言跟你說過話,可是這一刻卻怎么都不行。我的眼里閃著淚光,一個勁兒地叫著。
不過,你明白我要說的話,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可是你突然明白了。你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按住,你那光滑的手指似乎快感地嵌進了我豐滿的臂膀。
“唉唉,”你開口了,說著自己想說的話。“唉,教給你一個好辦法,權當沒看見就好。你試試看,閉上眼睛就可以了。肯定可以。就這樣,你試試看。”
我沒有忘記你說的話。很久以后,當我找到母親留下的書,翻到陳舊的那一頁,聽到了獨裁者的忠告。我讀完了那本書后將它保存了起來。那位獨裁者如青春期少女般任意妄為,殺害了不知多少人,比鉛字印出的人數要多得多。這并不等于說獨裁者就特別的幸福,但也不是不幸。最后,發生了政變,他被關進監獄,只能等待著被處死。雖不能說他是幸福的,但也并非不幸。他以和先前同樣的態度接受了傳記作家的來訪,獨裁者為自己超一流的“無視”才能而得意,他甚至做到了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嚴酷現實視而不見。他閉上雙眼,于是肉體和精神的痛苦通通消失殆盡。對我和你來說這可行不通。其實我和你都是柔弱的無用之人。
直到很久以后,當我的臂膀變得細長而伸展,失去了水潤若滴的柔軟,繼而可以觸知彈性的肌膚之下筋骨的力量,而你的指關節變皺變紅,手背現出骨頭的形狀的時候,你看著我的臉,但不再是俯視,我對你這個抓住我的臂膀仰視我的人道出了這段珍藏之語。
不過,還沒到那個時候。幼年的我被你抓住了臂膀,緊咬著牙,鼻子用力喘著粗氣。
“沒事了。”你說。
很快,我的手腳指尖因為麻木無法站立,是由于缺氧引起的。你用一邊身子支撐著搖搖晃晃的我,把我扶到沙發上躺下。我就那樣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晚上,吃過晚飯后父親把我抱到了床上。父親在熟睡的我的身上沒有覺察到異常,持續的昏睡原本就是異常情況,但是父親為我能在沙發上,也就是說靠近陽臺的地方睡覺而感到高興。
翌日清晨,我和平時一樣起床,和平時一樣被送到幼兒園。我沒有對你露出笑容,也沒有跟你說話,雖然平時也是這樣的,但我的臉比平時繃得緊,走路時依然在啃著指甲。你沒有阻止我,對我這樣一個既不哭也不鬧,每天老老實實的乖孩子你怎么可能挑剔。
你信守與舊書店男人的約定,前去他的公寓見面,對他說這是最后一次。舊書店男人把床上的運動服呀T恤什么的扔到一邊,讓你躺了下來。
你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直可以感覺到眼球與眼瞼之間隔著一層硬硬的鏡片。你睡得很輕,微微地睜開眼,然后又閉上。旁邊的舊書店男人坐了起來,他朝下目不轉睛地看著你的臉,接著你知道他壓在了你的身上。
舊書店男人用舌尖輕輕地掀開你緊閉著的右眼眼瞼,輕巧地將眼球上戴著的隱形鏡片舔取下來,舔到眼瞼時你感覺到一陣脹痛,過了好一會兒你才明白他要對你做什么。你同時睜開了雙眼,看到上面的他,究竟哪只眼睛可以看清東西,哪只眼睛只能模糊地成像你也不知道。舊書店男人的面孔并非一個確切的影像,而是給人輪廓模糊、未凝固的高濃度液體般的印象。你試圖坐起來,舊書店男人使勁地按住你的肩膀阻止了你。他的右手牢牢地按住你的額頭,你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拇指朝下屈伸時戳到了你左眼眼瞼,疼得你淚水直流。舊書店男人合著淚水又舔取出你左眼中的鏡片,卻未能像舔取右眼鏡片時那么順利,舌頭過于用力壓迫眼球,眼淚以不同尋常之態涌出眼眶。
因為你無法正常看東西,舊書店男人正經地將你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拾起,然后按照貼身的順序遞給了你。
“為什么要這樣?”你說,
“等一下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呢。”
最后,舊書店男人將面巾紙盒遞給你,你擦了鼻子,又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周圍。
“對不起。”舊書店男人說。在門廳處,他彎下腰來給你穿上了旅游鞋。
自小學時代至今,你還是第一次不戴隱形鏡片也不戴眼鏡在街上行走。日光白晃晃的,柏油路面烏黑一片。眼窩里殘留著一點兒擦不干的淚,眼球一直隱隱作痛。你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無論眼睛周圍腫脹的感覺,明亮耀眼的白晝,經過你的身邊走到你前邊的那些陌生人,還是排出濃濃的尾氣氣味的汽車,似乎都不是現實中的存在,倒像是記憶中的景象。
即使熟悉的幼兒園也似乎失去了真實感。你置身于幼兒和成人的混雜聲中,好像輕飄飄地走在水中一樣,直到一個緊促的聲音在叫你時,你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朝叫你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人對著你嗓音尖利、喋喋不休地在說話,你似乎在看,其實什么也沒看。幾個女人把你圍了起來,其中有一位老師試圖想要調解。
“如果留下了疤痕你打算怎么辦呀?”一個女人說道。你在腦海中描繪出舊書店男人的喉頭和從那兒咽下去的隱形眼鏡殘片的形狀。
“差一點就碰到眼睛了,如果真的傷到眼睛的話,那真的不可設想。”另外一個女人接著說道。你在想,原來那些事是真的發生過的。
“啊?”你說,“對不起。”
你慢慢地才明白是我亂鬧時傷到了幾個小朋友。
“對不起。”你又說了遍。
幼兒園老師對著保育室喊了我的名字,還招了一下手。保育室里還有一些孩子沒有走,你看到在蠕動的人群里現出一個很大的滾圓的形狀,突然掙脫出來朝你走過來。我的體格已經超出了幼兒園的其他孩子,胖得圓滾滾的,一臉目中無人的神態。結實的身體將衣服撐得緊緊的,這便是我。
“陽奈用啃過的刺刺拉拉的指甲撓別人。”老師向你報告說。
“陽奈媽媽要當心啊,請給陽奈的指甲好好修剪一下。”
“噢,”你說,“對不起。”
“陽奈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平時她不是這樣的。陽奈她怎么了?”
“對不起,”你說,“為什么不說對不起?”
我默不作聲。
回家的路上,你說:“隱形眼鏡弄沒了,看不清楚。幫幫我。”你抓過我的手緊緊地握著。
“疼。”你說,立即將手松開。你在我的身旁蹲下來,抓過我的手靠近眼前仔細地看著。我的指甲和你的眼睛離得那么近,稍離得遠些會變得模糊不清,離得再近些又無法對焦,還是模模糊糊的。對你來說,這便是唯一奏效的距離。
“真的,刺刺拉拉的。”
在此之前你從未拉過我的手,所以你不知道。你順路去了一家藥店,買了透明的指甲油和指甲銼。回到公寓后,你累得筋疲力盡,恨不得馬上能睡下。
可是,入睡前你戴上眼鏡,讓我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我什么也沒有說,按照你的吩咐坐下伸出了手。你坐在椅子上,將椅子拖到我身旁,然后一個一個地給我銼著指甲。銼好之后,用嘴吹走碎屑,再用紙巾輕輕地擦凈。
“我給你涂上指甲油,啃了可不行,”你平心靜氣地說道。
你在我小小的指甲上抹上了粘稠的指甲油。我注視著你那完全不搭調的眼鏡,任憑你擺弄著我的指甲,漸漸地我緊繃著的臉頰松弛下來。我一副輕松的神態,頸項前伸,曲著背坐在那里。
所有的指甲都涂上甲油后,你將兩手的手指在面前張開,說“保持這樣直到干了。”我照著你說的做了。你站起身來喝了口茶,然后把我丟在那里一個人進了臥室。等你換了衣服出來的時候,我手上的指甲油已經干了,你用手指肚一個一個地摩挲確認后,又涂了一層甲油。我再次把手伸到自己的面前張開所有的手指。
“漂亮吧,所以千萬別啃啊!”你摘下眼鏡放到了餐桌上。我的指甲確實很好看,亮亮的,沒有一點兒傷。
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仍坐在椅子上張開著手指,看到你舒展著身體。你以那種姿勢躺在那里一點也不奇怪,站立的東西平放的時候與沙發緊緊貼合,你的身體看上去好像原本就是沙發的附屬部分。你馬上閉上了眼睛,不過沒有睡著。雖然很想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你回想起自己在高中時候的事情,一臺自行車上硬是載了四個人,滑下坡路時發生了事故。記憶中的光景如過度曝光般明亮,而它的遠去卻令你感到意外。對已是成人的你來說,曾經是高中生的這個事實變得出奇的遙遠,你這才意識到許多的光陰已經逝去。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或許從某種程度來說大塊兒的時間雖然在流逝,但并未離得很遠。你想不到從今往后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遠。
負責腳蹬和把手的是當時和你要好的一個男孩兒,他那時在橄欖球隊。他站著蹬車,你和另一個女孩兒一前一后騎在車座上。剩下的一個人站在后座上,她伸出胳膊搭在你男友的肩上。你們以這個架勢在大型卡車隆隆作響的國道上猛速地往下沖去。你把住男友的腰,鼻子觸到他那上下左右不停扭動的屁股上。身后的女友緊貼著你的后背,她的體溫使你感到火燒般炎熱。兩腳離地懸空,以不倫不類的角度伸開去,麻木得沒法忍受。不過你最擔心的是隱形眼鏡,為了避免飛脫出去你一直閉著雙眼,所以什么景色也沒看到。站在后座的女孩兒始終大聲地笑著,尖叫著。旁邊有卡車通過的時候就會聞到強烈的尾氣味兒,發動機的聲響震得額頭發麻。
你的男友試圖在剛剛騎下國道的地方停下來,卻翻倒了。站在后座上的女孩兒摔斷了鼻子,掉了一顆門牙,只能栽了一顆假牙。緊貼你身后的孩子的右臉、右肩和肘都被柏油路面深深地擦傷,雖然沒有骨折,只是擦傷,但是柏油渣深深地嵌進右臉頰的皮膚里,留下了刺青一樣藍色的瘢痕。她大學畢業后多次接受激光治療,好不容易恢復了原來的膚色。你的男友兩手扭傷,臉、胸和腹部被柏油路面劃出很深的傷,另外,牛仔褲被劃破,大腿正面血肉模糊。因為手腕扭傷,他沒能參加退隊比賽。而你卻連一塊瘀斑也沒有。你剛好緊貼著男友的后腰,兩膝像沖浪一樣跪在他粗壯的大腿上保持著平衡,在完全靜止之前的數秒內順利地向前滑行,眼睛緊緊地閉著,隱形鏡片也安然無事,不光連塵土沒有飛進去,連位置都沒有改偏離。
你感到眼瞼裹覆的雙眼深處一陣疼痛,到眼科醫生那里配副新的隱形眼鏡的話,一時半會兒也配不好,只能拿到眼藥的處方。你知道自己的雙眼受了傷,那樣受傷的經歷雖從未有過,但你已經對受傷習以為常,好在眼眼睛沒有什么大礙,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不要過多用眼。你打算再找一位新的眼科醫生。你讓眼球在眼皮下骨碌骨碌地轉動,后來,總算睡了一小會兒。
睡著的時候你覺得好像旁邊有個人影,不知是誰來到你身邊,一直往下盯著你看,你沒在意。接著,人影朝著你的臉撲了過來。
你一邊眼睛的眼瞼被揭開,隨后一個像毛玻璃般不透明的扁圓形的東西壓在了眼球上。一陣劇痛襲來,比起來舊書店男人舔取隱形鏡片時的那種疼痛根本不算什么。眼淚大顆大顆地涌出來,像是要沖刷眼中的異物那樣咕咚咕咚地冒著。你伸手想要護住眼睛,可胸部肋骨好像要被壓斷了一樣,與此同時,肘部好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我坐在你的胸部,膝蓋抵住了你的肘部。由于我的身體很重,導致你肺部的逆流空氣觸動了聲帶,發出了奇怪的聲音。我笑了起來,再次揭開你的另一只眼瞼,把同剛才一樣的東西慢慢地放在了你的眼球上。你的頭拼命地搖動著,被你磨得薄薄的指甲在你的臉頰、眼瞼和額頭上劃出了傷痕。
達到目的以后,我將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湊近你的眼瞼,啪地一下同時打開了它,眼淚嘩嘩地一直不停地流出來,怎么也沖刷不掉其中的異物。你想那異物可能是魚鱗什么的,但不是魚鱗,而是我用訓練有素的牙齒從左右拇指上剝下來的指甲油的薄片。
那薄片幾乎蓋住了你的黑眼珠,多虧了你,這回很難說是黑眼珠了。我身體前傾俯視著你那睜開的灰色渾濁的眼睛,淚水和鼻涕一齊不斷地從你的臉頰上流下來。
“這回可以看清楚了吧?”
你沒有回答。你根本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意義。只有光,你的眼前一片光亮,一種令人驚訝的平和明亮。你覺得從你的身體開始,你的過去與未來以同樣的明亮度不斷地呈水平狀延伸開去,你的未來自然不用說,甚至關于你的過去你不去想任何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然而,你經歷過的那些時間以及將要經歷的時間像一塊玻璃板,似乎從你腰的部位將你切斷成兩塊。
眼下,那塊相同的玻璃板出現了,并正在靠近我。我的眼睛好,那閃光在很遠的地方出現的時候我便看到了。我和你之間的差異就在這里,其他的大概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