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處輝,朱焱龍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300071)
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機制、變遷及現實
王處輝,朱焱龍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300071)
高等教育的獲得通過增加個體的文化資本,進而成為影響代際流動的最關鍵因素。雖然該認識是確定無疑的,但實際上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遠比這一簡單概括要復雜得多,即二者的機理關系處于由諸多因素構成的復雜“系統”之中,并且隨著社會變遷,這一作用機制呈現出不同的時代特征。在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上,世界主要國家均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相對不公平特征,而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其機理關系有著明顯的過渡性特點。為促進二者作用機制的合理化,我國的政策設計除了應注重教育投入的使用效率外,其中的城鄉分化也應予以重視。
高等教育獲得;代際流動;社會變遷
教育與代際流動(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的關聯一直是從事社會學、教育學和經濟學研究的學者們重要的關注點之一。由于學科屬性的差異,不同領域的學者有著不同的研究旨趣。社會學研究的興趣點在于探究父代的社會經濟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與子代經濟社會地位之間傳遞與流動的實質過程;教育學則是在教育公平的視閾內,分析特定個體和群體在教育獲得過程中,諸如家庭背景、父代職業以及教育政策等因素對這一過程的影響;而從事經濟學研究的學者大多以收入為指標來測查父代經濟地位(economic position)與子代經濟地位的聯系以及這種聯系的“大小”,并采用計量經濟學的特定模型探索代際流動的規律。實際上,雖然代際流動的議題涉及許多的理論和事實內容,但是學者們在衡量代際流動水平和比較代際流動差異的時候,一般的操作方法即是測量代際之間的收入差異。正如蓋瑞·梭倫(Gary Solon)所言:“代際流動是一個與經濟收入、社會階層和其它非經濟收入相關的較為寬泛的概念,但是在通常情況下,代際流動主要是指代際之間的收入流動?!盵1]
但是,不同學科之間在研究旨趣和關注重點上的差異卻不能否認在分析這一問題時在其所涉內容和指標使用上的內在關聯。比如,社會學研究中往往以職業為指標來考察父代與子代之間經濟社會地位上的差異,而職業與經濟學研究者使用收入為指標測量的經濟地位是緊密相連的,毫無疑問,子代的教育獲得又會受到父代的職業和其經濟狀況的影響。那么,當我們整合這些指標或者要素并探討其聯系的時候,就不難看出教育在其中的“媒質”功能,實際上,“教育作為一種重要的代際流動機制,有助于促進收入的代際流動,有利于避免收入不平等在代際之間的傳遞,有益于促進社會公平”[2]。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教育學和社會學研究旨趣的結合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跨學科的分析角度,更為重要的是,這一“結合”能使我們從實質上把握和理解代際流動這一事關社會公平和社會開放的社會現象。
隨著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的發展與逐漸普及,從塑造有競爭力的個體和增強社會流動性的角度而言,獲得高等教育成為實現上述目的的最主要途徑;另外,“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和勞動力市場的變革使得高等教育的作用在新的時期更為凸顯。因為作為現代化結果之一的“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對社會和市場提出的一個顯著要求就是所謂高素質人才的供給,而這更加凸顯了高等教育獲得在提升個體流動能力和促進社會進步方面的積極影響。實際上,社會變遷和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同時影響了高等教育的獲得和代際流動的樣態,并且決定著兩者的互動關系。
基于以上的背景分析和本文的研究目的,筆者著重探討的焦點問題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①在回顧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相關理論的基礎上,建構二者的作用機制;②以第一部分所回顧的理論與所建構的機制為分析框架,探析社會變遷和轉型以及因這種變遷和轉型的政策調整對二者關系的影響;③運用跨國比較的視角,考察國外尤其是意大利、英國和美國在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方面的關系現狀,并結合我國的現實狀況,以期獲得一種一般或者普遍性的認知。
代際流動涉及父代經濟社會地位和子代經濟社會地位之間的差異分析和關聯度量。通過回顧和梳理以往的相關研究和文獻,我們發現對于經濟社會地位的測量可以有很多指標,也有多種方法可供選擇,但是不管使用何種指標和方法,都跟以下的因素有關,比如家庭背景、個人財富、社會階層、職業地位以及所獲教育等,而且這些因素之間本身也是高度相關的。我們在考察代際流動的關聯時,就是分析父代在以上因素所反映的地位上的差異(優越與否)對子代地位獲得過程的作用機理和實質影響??梢韵胂?,在一個社會中,如果大多數個體的地位獲得過程與其父代地位高度相關,這就意味著這個社會的封閉與固化,結果便是來自貧困家庭或弱勢群體的子女將會延續父代的境況,且很有可能長期延續。而如果父代在地位上的優越性并不會對子代的地位獲得過程有實質性的影響或者影響較小,則說明這一社會更加開放和公平。在現代社會中,就個體地位獲得和代際流動的方式而言,獲得教育尤其是獲得高等教育被認為是提高其經濟社會地位的實際途徑和最主要的方式。而在教育與代際流動關系的理論研究方面,其中具有較大影響的是“OED三角”理論和“文化資本理論”。
“OED三角”理論是探討教育與代際流動關系的經典理論。布勞(P.Blau)和鄧肯(D.Duncan)在其經典之作《美國的職業結構》(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中系統闡明了這一理論的內涵。在這里,O指社會出身(Social Origin),E即教育獲得(Educational Attainment),D為社會地位(Social Destination),三者之間的關系如圖1所示。從圖1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有三條可能的流動路徑,第一條是從O到D的流動,這一流動路徑的特點是個體的社會出身決定社會地位,教育在流動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第二條路徑與第一條恰好相反,即教育獲得在代際流動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父代的地位不會影響子代地位獲得的過程。第三條路徑是先從家庭出身到教育獲得,再從教育獲得到社會地位的流動,這一流動的特點是流動過程的間接性,即父代的社會地位不會直接傳遞給子女,而是通過影響子代的教育獲得而影響其社會地位,教育獲得在這一路徑中成為一種“中介變量”。通過路徑分析可以發現,代際流動分為直接流動和間接流動。直接流動指涉OD關系,即父代地位對子代地位的決定性影響,這就是直接的代際流動,而現代社會中代際流動的主要方式則是第三種途徑,同時涉及OE和ED關系。實際上,這些關系會隨著社會變遷及其政策設計發生變化,本文的第三部分會詳細探討。

圖1 教育與代際流動的OED三角
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的概念由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首次提出,布迪厄認為,資本是特定交易系統中的一種社會關系,而這種交易系統既可以是物質的,也可以是象征性的。在其所著的《國家精英》(The State Nobility)一書中,布迪厄直接將文化資本闡釋為“較高等的教育”[3]。實際上,正如有學者所言:“文化資本是可以賦予權力和地位的一種社會關系?!盵3]這一說法不僅揭示了文化資本的實質內涵,更使得文化資本的獲得途徑,即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功能越發凸顯。
在社會貧富分化不斷加劇的現實面前以及追求社會公平的愿景下,人們開始越來越關注造成個人和家庭收入巨大差異的個體因素,而在與個體有關的多種因素當中,一個人所占有的文化資本的“多少”被認為是最重要乃至決定性的。實際上,一個人的文化資本不僅決定了其本身的收益能力,而且決定了這個人的發展能力和社會流動能力。而當我們在判斷和評價個體的文化資本如何以及多少的時候,主要的參考指標即是其文化程度。依循這樣的邏輯,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往往被他人和社會視為擁有文化資本的人,而且文化程度或者學歷越高,這個人的文化資本就越多。從這個角度來說,教育進階的過程實質是文化資本的累積過程。所以,文化資本的累積無疑能夠增加個體的流動能力并提升代際之間的流動水平,而開放的教育機會通常被認為是一個家庭背景欠佳的人提高自身社會階層和培植代際流動能力的首要方式。[4]也即是說,擁有了相應的文化資本就等于擁有了向上流動的“砝碼”。
以上“OED”理論和文化資本理論的梳理表明高等教育獲得在代際流動中的重要意義,而一個人能否獲得高等教育以及獲得何種層次的高等教育,勢必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在這些因素當中,有些是客觀而宏觀的,比如一個人所處的時代、教育政策的調整和勞動力市場的變化等;有些則帶有主觀性和具有微觀特征,比如父代地位、個人稟賦以及努力程度等。實際上,“由于財富、聲望和地位的殊同,社會各個層次的人群所能享受的高等教育機會,以及他們對接受高等教育的期待也是迥異的”[5]。筆者在這里著重想要表達的是: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處于一個有機聯系的“系統”之中。也就是說,有許多因素不僅同時影響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之間的關系,而且這些因素之間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彼此關聯和相互影響,形成了特定的作用機制。
現代社會代際流動的最顯著特征是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作為中介的所謂“媒質”流動,而分析影響高等教育獲得的因素及其內部關系可以從“源頭”上檢驗代際流動的公平與否。根據OED三角中的OE關聯可以推知個體高等教育的獲得與父代地位有關,而對于父代地位的衡量可以通過父代學歷、父代職業和父代收入來實現。這三個因素恰好可以對應布迪厄的三種資本形式,即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經濟資本,其實,這三類資本之間也有著較強的內在一致性,因為一個人的學歷、職業與收入往往是高度相關的。其次,個人因素也是影響其能否獲得高等教育以及獲得何種高等教育的條件之一。比如個人稟賦、個人的努力程度等方面的差異也會不同程度地影響一個人能否順利完成特定階段的學業和實現持續的教育進階。還有,既然高等教育是一種“國家設置”,那么相關的高等教育政策也一定會以各種方式影響個體高等教育的獲得。比如國家對于高等教育投入、高等教育規模的擴張以及國家針對特定群體的優惠和照顧等。就拿國家對于高等教育投入的力度來說,這一政策就會通過影響個體高等教育的獲得機會來影響代際流動乃至社會流動。已有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即教育支出規模與代際流動固化呈負相關關系,那些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領域投資額度占GDP越大的國家,社會流動就越通暢。[6]
就代際流動而言,除了受上述父代地位和能否獲得高等教育這兩個因素影響之外,個人因素也是一個變量。例如,在其他因素或者變量相同的情況下,子代個人是否能在就業市場中抓住機遇及其在工作中的“表現”也會影響其代際流動能力。至于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和就業政策對于代際流動的影響,則是社會變遷和轉型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說,有什么樣的社會時代,就會有與之對應的勞動力市場和相應的就業政策,從這個角度而言,是時代特征而非其他因素決定和形塑了屬于某個時代“自己”的勞動力市場和就業政策。實際上,社會變遷對于代際流動的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在傳統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不同的社會需求和職業結構之下,有著完全不同的代際流動機制和模式。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第一,以上對于影響高等教育獲得和代際流動的因素的介紹絕非“完全”。這是因為,一方面,我們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窮盡這些影響因素,所以一定還會有其他的因素乃至亞因素影響兩者以及兩者的機理關系;另一方面,還是從變遷的角度分析,每個時代的影響因素也會不一樣,新的時代為了維持這種“系統”的均衡和運行一定還會加入或者剔除某些因素。第二,我們對影響二者關系的不同因素的分述和分析意在明晰其機制關系和系統特征,本質上并沒有影響高等教育作為代際流動機制的中介或者媒質功能。
從歷史的、發展的和縱向的角度看問題,不僅可以概覽一種社會現象的全貌,而且可以預測其未來的發展方向。過去的幾十年,由于社會結構的變遷和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勞動力市場中的傳統部門持續衰落,而新興部門,尤其是以信息技術、生物工程、節能環保為特點的高科技企業不斷涌現。這樣一來,社會對于科技型人才和專業性人才的需求陡然增加。為了滿足這種需求,各國都不同程度地加強了對于高等教育的投資力度,高等教育的擴張在這樣的背景下似乎成為了一種必然。實際上,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樣,社會變遷不僅決定和形塑了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和就業政策,而且“牽引”和影響著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那么,在不同的社會形態下,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旨在增加高等教育公平和促進代際流動的全球高等教育擴張是否帶來了預期的理想效果呢?
代際流動的形態隨著社會變遷會發生變化,在不同的社會形態下有著完全不同的代際流動情形(見表1)。在傳統社會,不僅獲得教育是貴族階層的特權,而且職業結構單一,代際流動的基本形式是父子相承,子代在工作中的技能也一般是由父親傳授或者是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而來,父代與子代無論在職業類型還是社會地位方面,變化都不是很大。傳統社會中的這種代際流動情形在發展較為落后的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較為常見,其特征是代際繼承性很高,而代際流動性很低。隨著工業化水平的提高和社會的現代化,教育向大眾開放并且持續擴張,職業結構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代際流動的情況完全改變了。這一時代代際流動的特征就轉變為代際繼承性較低,而代際流動性較高。實際上,每一種代際流動的情形有著不同的特征和表現,而正是隨著社會變遷的這種外在的“力量”決定了其基本的樣態。我國學者李煜的研究就表明了這一點,他在梳理了西方代際流動理論的基礎上概括了三種代際流動模式,分別是:依據績效原則的自由競爭模式、社會不平等結構下的家庭地位繼承模式和國家庇護流動模式[7],這三種流動模式也與特定的社會形態相聯系。①

表1 社會變遷與代際流動情形的關聯
工業化和社會現代化至少會帶來兩個變化。一方面,新興部門的繁榮和用人單位以經濟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為原則的用工篩選制度使得代際繼承性降低,也就是說,父代地位及其職業上的優勢繞開勞動力市場直接傳遞給子代的可能性降低,這樣就使得個體在進入勞動力市場之時的“資質”更為重要,而高等教育獲得則是最重要的資質表征。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獲得高學歷也就意味著獲得了功能重要性高,回報也優厚的職位的敲門磚”[8];另一方面,父代經濟地位的持續改善(相對而言)和國家高等教育政策的完善使得個體在“追求”高學歷的過程中實現了相對的機會公平,高等教育作為“公共產品”的屬性得以凸顯。這樣的結果便是整個社會的代際流動逐漸趨向理性和合理,社會的活力也得以持續增強。
反映社會活力的現代企業和各種類型的經濟組織為了追求效益和穩健運轉,就必須依靠不同層次和不同種類的掌握著特定知識和技能的個體。這樣一來,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獲得就與個體的社會地位發生了緊密的聯系,正如有學者所言:“在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教育與社會地位之間的緊密關聯是對以科技和經濟組織為特征的社會的必然反應。”[9]我國正處于從傳統社會到工業社會的社會轉型期,這一社會轉型期的“過渡”特征也體現于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聯之中。總體而言,現階段影響個體代際流動的除了個人因素之外,還受家庭因素的影響,但相比于傳統社會而言,代際流動性顯著提高,而代際繼承性持續降低。
社會的變遷和轉型同樣引起了OED三角內部關系的變化。在不同的社會形態之下,三者的互動關系及這種關系的緊密程度是不一樣的,OED三角內部的關聯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的(見表2)。理論上來說,社會變遷與OED三角的關系是:隨著社會的持續發展和變遷,OD和OE關系漸弱,ED關系漸強,社會轉型期的OD關系和OE關系會逐漸由強變弱,而ED關系則會慢慢由弱變強。按照這一理論的推演,我們可以預測后工業社會的代際流動水平應該是非常高的,其特征是代際繼承性很低,影響代際流動的因素完全取決于子代個人,而就OED三角關系而言,ED關聯達到最強,OD和OE關聯達到最低程度甚至達到無關聯狀態。

表2 社會變遷與OED三角的關聯
從教育公平乃至社會公平的角度出發,我們有必要考察一下OE關系的現狀和變化。如前所述,社會的現代化使得OD之間的關聯持續減弱,ED之間的關聯不斷增強,那么OE之間的關系如何呢?可以想象,如果家庭背景對于個體的教育獲得還是有著極其強烈的影響,那些家庭背景優越的子女一定會獲得較好的教育,這就等于變相地增強了OD關系,而不是理論上的減弱。從這個角度來說,相對平等的高等教育機會才是關鍵所在。那么旨在減弱OE關聯的諸如高等教育擴張和相應的高等教育政策調整有沒有達到預期的結果呢?
過去的幾十年,各國都見證了教育領域的顯著擴張。從1960年到2000年短短的四十年間,全球個體的受教育年限平均增長了70%。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增長趨勢不僅相對平穩,而且幾乎覆蓋了所有的教育層次。那么就高等教育領域而言,擴招的一個顯性結果是高等教育入學率的極大增長。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2000年的高等教育升學率比1970年增加了四倍。[9]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各國都認識到了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在經濟增長、消除貧困和人類發展方面的決定性功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許多發展中國家的高等教育入學率已經超過了發達國家或者說趕上了發達國家幾十年前的水平。以中國為例,2012年全國各類高等教育總規模達到3 325萬人,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達到30%。[10]
從理論上講,高等教育擴張能夠使得更多的人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很多學者也認為教育擴張不僅是社會的需求,而且也能夠促進教育公平和代際流動。那么實際效果怎樣呢?大量的研究表明,教育擴張產生的高等教育獲得人數的相對增長并沒有帶來代際之間流動的增加,相反卻導致了代際流動的固化(Intergenerational Immobility)。相關的研究印證了這一點,有學者通過實證分析得出結論:教育擴張可能在橫向上引起教育機會和人力資本生產的不平等,而且人力資本的回報與父母收入之間存在的正相關關系將會引起更為持久的代際流動固化。[4]而如果說擴大高校招生曾經含有為底層人群的社會晉升拓寬渠道的初衷,那么其后發生的時間和金錢上的加倍投入,顯然更有利于權勢階層及殷實家庭的子弟。李春玲的一項研究也表明,大學擴招不但沒有減小階層、民族和性別之間的教育機會差距,反而增大了城鄉之間的教育不平等程度。[11]這說明隨社會變遷而設置的這一政策調整并沒有帶來理想的結果。
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具有普遍性和一般性的話題,各個國家和地區都會面臨和面對這一問題并有必要深入探討這一問題。實際上,相較于我國在這一問題上的現有研究,其他國家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無論是在理論研究方面,還是在經驗研究方面,都要更加的深入和細致。所以這部分的目的便是結合中國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現實狀況,運用跨國比較的視角,考察國外尤其是意大利、英國和美國在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方面的關系現狀,以期獲得一種一般或者普遍性的認知。
可以肯定,既然教育獲得對于代際流動的作用是顯著的,那么保持代際之間的教育層次的連續和躍升就是提高代際流動水平的最重要方式。具體來說,如果父代擁有高中學歷,那么為了提高代際流動水平或者獲得比父代更高的經濟社會地位,則子代也至少應該具有高中學歷,甚至大學學歷或更高層級的學歷,而如果父代擁有大學學歷,那么子代理應獲得大學文憑。實際上,父代的教育水平對于保持教育在代際之間的持續和躍升是異常重要的。我們看看意大利的情況,相關的研究指出,意大利的高等教育獲得情況高度極化,對于那些家庭背景欠佳的孩子來說,獲得高等教育仍然是“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12]雖然最近十幾年意大利的教育行政部門采取了多種措施進行干預,但其效果仍然不甚理想。事實上,意大利有著比其他國家更高的高等教育輟學率。比如:以2009年為例,意大利處于15~64歲之間的人口中獲得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是15%,而相同年齡段的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平均比例是30%,25~30歲之間的年輕群體獲得高等教育的比例在意大利為20%,而OECD國家為37%。[13]類似的研究同樣證明了那些父母背景或者家庭經濟地位良好的學生更有可能完成大學教育并獲得學位,正如艾娜(Aina C.)斷言:“如果要判斷意大利的高等教育是否為每個人提供了平等的機會的話,答案一定是否定的。”[13]意大利雖然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經濟發展和教育改革,但如果考慮教育獲得和學生家庭經濟社會條件的話,那些出生于弱勢群體家庭的子女仍然非常有可能延續教育獲得上的“弱勢”境況,而家庭背景較為優越的孩子卻仍然保持了其相對穩定的優勢。[12]這說明父代的教育層次和家庭背景依然會顯著影響子代的高等教育獲得。
英美兩國由于發達的市場經濟和卓越的教育體系,代際流動水平理應在全球處于領先地位,實際的情況怎樣呢?首先看一下英國的情況,為了發展更有競爭力的經濟和促進社會流動,英國不斷擴大高等教育的規模。英國《衛報》2014年4月24日報道,根據最新調查,英國的高等教育入學率已近50%。[14]但是這種高等教育規模的擴大并沒有使得所有類型的群體相同地受益。有學者利用1970年代、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數據縱向考察了英國高等教育入學率和高等教育獲得的情況,結果發現高等教育的擴張并沒有使高等教育入學機會在各個階層之間平均分布,相反,這種高等教育規模的擴大卻不相稱地使得富裕家庭的子女有了進入大學的更多可能。雖然在英國高等教育擴張之前,富裕家庭子女的入學率也較高,但這一舉措實際上“并非有意地”使窮人和富人之間在入學機會上的“鴻溝”拉大。[15]值得一提的是,一方面是進入優質高校的門檻不斷提高,另一方面卻因為“過度教育”而導致了某種程度的“文憑貶值”。為了證明不同的父代地位對于子代地位獲得的影響并探索英美兩國在這一點上的差異,有學者專門對此做了研究。一項研究結果顯示,雖然兩國對于受過良好教育的從業者都有較高的需求,且獲得高等教育和掌握特定技能均能得到理想的市場回報,但高等教育在美國對于增強代際流動的作用要遠遠大于英國。[16]實際上,與美國相比,英國父代與子代在職業聯系上更為緊密。
而我們對美國的考察也發現,社會不公平使高等教育獲得和代際流動表現出明顯的群體性特征。比如,相較于美國的其他群體,非裔美國人往往被看作是被“相對剝奪”的群體,對于非裔美國人來說,能否獲得較為良好的社會地位往往與其教育程度、職業、經濟上的獨立和是否擁有住房有關。實際上,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樣,如果我們對這些與其社會地位息息相關的因素稍加分析便可以肯定,這些都與一個人的教育水平直接相關,毫無疑問,高等教育的獲得有助于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哈達韋(Hardaway C.R.)等人甚至認為,由于就業和待遇歧視,教育程度或許是劃分或者判斷非裔美國人社會地位的最為合適的指標。[17]因為相對于其他的群體而言,他們往往得不到與其教育程度匹配的工作機會和薪資待遇,所以,非裔美國人要想獲得與其他群體相同或者更優的工作和待遇,提高教育水平幾乎是唯一的途徑。從這個角度來說,高等教育的獲得對于他們的意義遠遠高于其他的族裔群體。因循這樣的邏輯,非裔美國人為了讓自己的孩子進入大學,往往是傾其所能、傾其所有,父母們不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還使用了抵押貸款和住房凈值貸款,他們的唯一希望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使自己的孩子進入大學,獲得向上流動的機會并提升他們的代際流動能力。實際上,這種情況以及背后的邏輯也適用于中國的低收入家庭和廣大農村的寒門子弟。
不得不說的是,父代在社會地位上的優勢會間接地傳遞給子代,使得代際流動依然表現出明顯的不公平。一方面,以個體的社會交往網絡和“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社會資本在個體就業和社會流動中的作用是潛在和巨大的。實際上,社會資本已然成為促進個體職業流動和增加個體流動機會的顯著影響因素,高校畢業生在初次進入勞動力市場的時候,父母的職業和社會關系對其就業和提高自身的教育回報功不可沒。以中國為例,2011年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中國的高校畢業生中,如果其父母雙方至少有一方為官員或者干部,那么其不僅能夠比其他的畢業生更快地找到工作,并且工資收入也比其他人平均高出15%。[18]另一方面,作為社會中間層的不斷崛起的中產階級,正在利用其在戶口、單位、關系和信息方面的優勢,通過讓其子女出國接受更為優質的高等教育來完成下一代的向上流動和“優勢地位”的再生產。[19]事實上,當上述中產階級家庭的子女在無法進入國內一流大學且他們又不愿意去國內二流、三流(相對而言)及專科、技工院校接受高等教育之時,父代往往利用其關系和資源將其子女送往國外的私立大學。而當他們在國外學習完畢并且在國外工作幾年之后回國時,因為這種國外學習和工作的經歷被冠以“海歸”身份,而相對于在國內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生來說,“海歸”不僅更易受到重視和重用,而且發展空間大,工資待遇高且晉升機會多。
當我們在討論個體獲得社會地位的方式時,往往將其分為先賦地位和自致地位,依循這樣的分類方式,我們也可以將影響代際流動的因素簡單地分成先賦因素和自致因素。如果子代社會地位的獲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父代的“條件”和資源這些先賦因素的話,這樣的社會被認為是不夠開放的,也是不公平的。相反,如果個人通過努力所獲得的自致因素對其社會流動有顯著影響甚至決定性影響的話,這個社會就被認為是相對開放和公平的。本文的研究表明:在解釋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關系時常被使用的理論是“OED三角”理論和文化資本理論;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之間有著特定的機理關系和作用機制,并且隨著社會變遷和地區差異,二者之間的關系也會隨之流變并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在現代社會,高等教育的獲得依然被認為是個體通過努力“自致”而來的增強個體社會流動能力的最重要因素,其在代際流動中的功能是顯著的。
我們的研究同時發現:一方面,高等教育的獲得仍然具有相當的不公平性。這體現在:不但父代在地位上的優勢會顯著影響子代的高等教育獲得,而且因為社會不公平使得高等教育獲得具有明顯的群體性特征;另一方面,社會變遷和高等教育功能的凸顯雖然使得父代不能直接將其地位上的優勢傳遞給子代,但是卻以一種更為隱秘的方式,即通過影響子代的高等教育獲得,尤其是更為優質的高等教育的獲得,變相地影響了代際流動。所以,高等教育獲得縱然是促進代際流動和增加社會公平的有效機制,但其具有的隱秘性的“繼承性”的特點卻是不容忽視的。我國正處于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特定轉型期,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關系也體現了轉型期具有的“過渡”特點??傮w而言,現階段影響個體代際流動的因素具有“復合型”特征,即除了個人因素之外,父代地位和社會變遷等因素均會對特定個體的流動產生影響。但相對于傳統社會而言,代際流動性顯著較高,而代際繼承性持續降低,在OED三角關系內部,ED關系逐漸加強,OD和OE關系持續減弱。
依據上面的研究結果并結合我國現階段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的現狀,我們可以得到下述的啟示:第一,前文已經述及,教育投入對于個體高等教育的獲得影響巨大,而且一國的教育投入占其GDP的比例越高,社會流動就更為通暢。實際上,最近十幾年各國都在持續提高教育支出在GDP中所占的比例。然而,正如布蘭登(Blanden J.)所說的那樣,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并非任何教育支出的相對增加都會對社會流動具有積極的正面影響,目前我們尚不明確這些錢如何被花得更為有效?!盵6]從這個角度講,相對于教育支出額度的單純增加,資金流向和使用效率就顯得更為重要。
第二,在教育公平的框架下談高等教育獲得機會的相對平等,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在這方面存在的城鄉差異,尤其是在中國城鄉分割的二元體制以及當前的戶籍制度改革尚處于探索期的情況下。此前有學者已經分析和對比了中國農村貧困人口、城鄉流動人口與城市人口在教育獲得尤其是高等教育獲得方面存在的差異,結果表明相對于農村人口和流動人口在教育獲得過程中面臨的種種困厄和不便,城市人口的優勢明顯。誠如這位學者所說的那樣,當下最為緊迫的是要正視影響教育獲得的根本“力量”,因為這不僅決定了教育政策能在多大程度上減少代際流動的不公平,而且有助于社會地位低下的貧困人口以及流動人口獲得良好教育的機會。[20]所以,高等教育政策的設計必須考慮城鄉差異,創新性地通過多種方式擴展以農村學子和流動人口子女為主體的弱勢群體的高等教育獲得機會。
綜上,在目前的社會發展階段和社會流動機制下,無論是個體的高等教育獲得還是代際流動的狀態,父代在經濟社會地位上的優勢還是會以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影響子代的高等教育獲得和地位獲得。我們期待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和高等教育治理水平的逐步提高,能夠進一步完善和“擬合”高等教育獲得與代際流動在新時期的機制,更好地發揮高等教育作為促進代際流動和增強社會公平的重要機制的功能,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的政策導向意義是明顯的。
注釋:
① 李煜認為每一種代際流動模式有著不同的特征或者表現。依據績效原則的自由競爭模式的特點是流動機會按照個人能力和貢獻分配,對應于完全市場制度的社會,第二種模式的特征是代際流動的繼承性,即家庭的社會經濟背景對子女的地位獲得有決定性的影響;國家庇護流動模式是國家通過政策和制度設計而干預社會流動進程,特定的階層或被賦予更多的流動機會,或被剝奪相應的流動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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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taining higher education and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 mechanism, transformation and reality
WANG Chuhui, ZHU Yanlong
(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Obtaining higher education, by increasing individual’s cultural capital, becomes the key influential factor in the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Although the above understanding is generally accepted, this essay indicates tha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gher education obtainment and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 is far more complicated than the simple summary.That is to say, the mechanism or work logic of this relationship is a complex system composed of many factors, and along with the social change, the mechanism has also been changing and showing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in different certain eras.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 and higher education obtainment, different degrees of relatively unfair traits are revealed in some major countries, while in China which is now undergoing social transition, the mechanism bears obvious transitional characteristic.In order to promote the rationalization of the mechanism, policy design in our country should not only pay attention to the utility efficiency of educational investment, but also attach more importance to the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the urban and rural areas.
obtaining higher education;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 social change
C919
A
1672-3104(2015)02?0174?08
[編輯: 胡興華]
2014?03?25;
2014?12?18
王處輝(1955?),男,天津靜海人,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教育社會學,中國社會思想史;朱焱龍(1987?),男,甘肅甘南人,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學系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教育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