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君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新見王國維《申報》本《優語錄》述略
王文君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已知王國維《優語錄》有《國粹學報》本和《盛京時報》本兩種版本,而《申報》上刊載的《優語錄》可確定為王國維《優語錄》的又一版本。以初版的《國粹學報》本為參照,從序言、內容等方面展現了《申報》本的原貌與特點,認定其為《國粹學報》本的刪減本。并就《申報》與王國維的關系、《申報》本為何是刪減本、《申報》本的發現與定本的確立這三個問題進行了分析。認為《申報》本的重要意義不只在于新文獻的發現,更在于版本變化中顯現出的問題,應關注版本變化后所折射的思想變化。
王國維;《優語錄》;版本研究;《申報》
《優語錄》是王國維輯錄的研究宋元戲曲史的資料匯編,最早刊載于《國粹學報》第63、64、65、66期,共計50則,前有序言,未分卷。《國粹學報》本是百余年來被反復提及并作為《優語錄》唯一版本長期流傳的,《盛京時報》本則長期湮沒無聞。趙利棟最早提到:“在京都期間,王國維在《盛京時報》上所發表的文章不限于《東山雜記》和《二牖軒隨錄》……《優語錄》(1914年6月13日至7月24日)等。”[1]然而直到2003年10月陳艷軍《新發現的王國維〈優語錄〉增訂本》[2]一文發表,指出《盛京時報》曾在1914年6、7月間分35次連載兩卷本《優語錄》,認定其是《國粹學報》本的增訂,才得見天日。2010年由謝維揚、房鑫亮主編,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聯合出版的《王國維全集》(后文簡稱為謝房本《王國維全集》)先列《國粹學報》本,刪去兩者重復之處單列《盛京時報》本溢出的優語,現已為學界所接受。
筆者近日有緣獲睹又一版本《優語錄》,載1910年9月30日至1910年10月12日(庚戌八月二十七日至庚戌九月初十)《申報》第一張后幅第三版《雜著》欄目,發表時間介于《國粹學報》本和《盛京時報》本之間。這一《優語錄》既不見于早期的王國維自編《靜安文集》,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朱芳甫《述先師王靜安先生治學之方法及國學上之貢獻》,羅振玉《海寧王忠愨公遺書》,趙萬里、王國華所編《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后期的臺灣文華出版公司1968年出版的《王觀堂先生全集》,臺灣大通書局1976年出版的《王國維先生全集》以及2010年謝房本《王國維全集》)亦未收入,是一個新的文獻發現。
茲將《申報》本《優語錄》略作介紹,其具體刊發情況如表1。
1910年9月30日至10月12日《申報》曾連載《優語錄》十三期,第一期署名為“國維”,其余十二期未署名,計有小序1篇,優語31則。連載中以《優語錄》為題,按發表時間先后輔以次序,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可確定為王國維《優語錄》的又一版本。《優語錄》的版本依照發表時間的先后,依次為《國粹學報》本、《申報》本、《盛京時報》本。校讀《申報》本及另外兩種版本,發現其序言與內容變化頗大,現謹以廣為人知的《國粹學報》本為參照來展現《申報》本原貌。
1.序言
雖然兩種序言所表達的意思基本相同,但是文字的改動、論述的深淺以及引文的變更,頗有可深思之處。《國粹學報》本序言見之頗易,《盛京時報》本序言發表于1914年6月14日,謝房本未收入,可參考陳艷軍《新發現的王國維〈優語錄〉增訂本》一文。現據1910年9月30日《申報》,錄《申報》本序言全文,與《國粹學報》本序言列為表2,以便于比照。

表1 《申報》本《優語錄》簡介
如表2所示,《申報》本序言對《國粹學報》本的修改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刪減。

表2 《國粹學報》本與《申報》本序言比照
其一,輯錄的目的。從《優諫錄》這個題目可知王曄選錄的是優人譎諫語,當與諫言諷刺有關,可能涉及戲劇早期形態,輯錄目的卻顯然不是戲劇。王國維的《優語錄》雖然與《優諫錄》一樣關涉“優人戲語”,但是目的“稍與曄殊”。《優語錄》的兩種序言都能表現出他在《優諫錄》之后為了研究戲曲才進行優人之語的輯錄,并借此來保存唐宋的戲曲材料。與《國粹學報》本相比,《申報》本刪去了“故戲劇之源與其變遷之跡,可以考焉。非徒其辭之足以裨闕失、供諧笑而已”一句,輯錄的意圖與目的雖然仍體現為優語與戲劇的關系,但不如《國粹學報》本深入。
其二,引文。《國粹學報》本引用《童蒙訓》《夢梁錄》《夷堅志》三種書中的文字來進行論證,引用《夢梁錄》與《夷堅志》是為了突出優人滑稽語與雜劇的確切關系。《申報》本刪去的“《童蒙訓》云:作雜劇,打猛諢入,卻打猛諢出”,不僅道出了滑稽在雜劇中的作用,更是古劇結構上的一種描述,刪減之后不如《國粹學報》本論述的深入全面。
其三,結語。再次確認了輯錄目的之后,《申報》本刪除了“若其囿于聞見,不遍不賅,則俟他日補之。宣統改元冬十月,海寧王國維識”這一明顯時間標志。學界普遍認為《優語錄》成書于1909年(宣統元年),也是因為《國粹學報》本序言中所提到的“宣統改元冬十月”。《申報》本刪除結語不僅使其整體結構不如《國粹學報》本完整,而且使我們不能確定其寫作時間。
經過比較兩種序言的內容,可知晚出的《申報》本是《國粹學報》本的刪減本,但是否如此還要從內容上來進行比較。
2.輯錄的內容
《國粹學報》本共有優語50則,而《申報》本只有31則,二者之間的關系又如何呢?比較二者的原文,得其具體對應關系如下:《國粹學報》本第1則(《申報》本無②),第2則(無),第3則(第1則),第4則(第2則),第5則(第3則),第6則(第4則),第7則(第5則),第8則(第6則),第9則(第7則),第10則(無),第11則(無),第12則(第8則),第13則(第9則),第14則(無),第15則(第19則),第16則(第10則),第17則(第11則),第18則(第12則),第19則(第13則),第20則(第14則),第21則(無),第22則(第15則),第23則(第16則),第24則(第17則),第25則(第18則),第26則(第20則),第27則(第21則),第28則(第22則),第29則(第23則),第30則(第24則),第31則(第25則),第32則(第26則),第33則(第27則),第34則(第28則),第35則(第29則),第36則(第30則),第37則(第31則),第38則至第50則(無)。
變化體現在幾個方面。
第一,材料數量的削減。《申報》本的內容均取自于《國粹學報》本,共刪去了《國粹學報》本中的19則,分別是第1則、第2則、第10則、第11則、第14則、第21則以及第38則至第50則,減去了將近五分之二的篇幅。
第二,文字的刪減與變化。二者的具體內容,也時有語句的不同。例如《國粹學報》本第5則“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導,聞于昭宗,遂有此拜”,申報本第3則作“以致大拜”;《國粹學報》本第12則“祥符天禧中”,《申報》本第8則作“宋祥符天禧中”;《國粹學報》本第37則“惟它有‘霈’字”,《申報》本第31則為“惟有‘霈’字”;《國粹學報》本第37則“胡以不稱于禮遇也”,《申報》本第31則作“不稱禮遇”。如此種種,不一而足。語句刪減,諸如《申報》本第20則對應《國粹學報》本第26則,刪掉了“俳優侏儒,周伎之最下且賤者;然亦能因戲語而諷時政,有合于古朦誦工諫之義,世目為雜劇者是已”。
第三,材料來源的精確性。《國粹學報》本第26則末尾注明“洪邁《夷堅志》丁集”,與此對應的《申報》本第20則末尾為“洪邁《夷堅志》”;《國粹學報》本第8則“陳耀文《天中記》引《易齋笑林》”,對應的《申報》本第6則作“陳耀文《天中記》”。
由上述可知,《申報》本內容也是對《國粹學報》本的刪減,可以確認為是《國粹學報》本的刪減本。
已知三種版本的發表順序為:《國粹學報》本、《申報》本、《盛京時報》本。在《盛京時報》本被發現之前,普遍認為《優語錄》成書于1909年(宣統元年),這是因為《國粹學報》本序言中提到“宣統改元冬十月”,《盛京時報》本雖然發表在《宋元戲曲史》成書后的1914年,但序言中卻標明“宣統改元冬十二月寫成”,且據《宋元戲曲史》序言中所說的“《優語錄》二卷”可確定《盛京時報》本早已成兩卷。因此,可知從《國粹學報》本的輯錄到《盛京時報》本的完成之間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申報》本序言中并未注明寫作時間,若發表順序為實際的寫作順序,《申報》本應是在這三個月中完成的。或者說,《國粹學報》本、《申報》本、《盛京時報》本這三個本子都是在宣統改元冬十月到冬十二月這3個月的時間內完成的。這段時間里,選取目的更加明確、曲學思想更為醇熟都是可能的。然而從序言、內容以及與《宋元戲曲史》的關系親疏等方面來看,三種版本間并未存在這樣的邏輯順序。
現在《盛京時報》本《優語錄》已被學界接受,收入謝房本《王國維全集》,加上新發現的《申報》本,《優語錄》共有三種版本。從《國粹學報》本到《申報》本再到《盛京時報》本,王國維對《優語錄》進行了兩次修訂,材料總數是從50則到31則再到89則。材料的增刪、合并應是王國維對唐宋滑稽戲的理解不斷深入情況下做出的調整,是關系到王國維戲曲觀的重要問題,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如果說,《申報》本只是對《國粹學報》本的刪削,在文本上似無新的貢獻,《申報》本的存在似乎并無多大的意義。然而筆者以為可考量的問題有三個。
第一,《申報》與王國維的關系。王國維的學術歷程,自《時務報》起就一直與報刊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在經濟方面雖所得甚微,但接任此職卻是先生一生事業的開端”[3],《教育世界》等無不起到重要作用,《國粹學報》與《盛京時報》也是如此。《國粹學報》是近代著名國學雜志,1905年(清光緒三十一年)創刊于上海,1911年辛亥革命后停刊,共出82期。以“發明國學,保存國粹,不有門戶之見,不涉黨派之私”[4]為宗旨,偏重學術史研究。王國維戲曲研究中的《宋大曲考》《錄曲余談》《優語錄》均發表在《國粹學報》的“美術篇”上,是王國維發表戲曲研究著作的重要陣地。
《盛京時報》③“創刊于1906年10月18日(清光緒三十二年陰歷九月一日),終刊于1944年9月14日,歷時38年,是舊中國沈陽經營時間最長的報紙。首創《盛京時報》的是文化掮客、日本人中島真雄(原為《順天時報》社長)”[5]。當時在全國的影響力遠沒有《申報》大,但 “日人一宮主《盛京時報》社,邀先生作札記刊日報中,月致束修三十元,且有時不至,遂解約。《東山雜記》《二牖軒隨筆》即作于是時”[6]。王國維因一宮房治郎④的約稿,在《盛京時報》上發表了大量作品。研究王國維這一時期的學術思想,《盛京時報》也非常重要。與這二者不同的是,盡管《申報》(1872年4月30日~1949年5月27日)是中國近現代持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報紙,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但此前并未曾見《申報》向王國維約稿的資料,亦極少見其它作品發表。王國維與《申報》的關系究竟如何呢?
關于發表《優語錄》的《雜著》欄目,據筆者閱讀所得,其起止日期為1908年4月1日至1911年8月7日,共刊發了190期。《雜著》內容頗應其題目之“雜”,例如《行酒令》《尤氏女傳》《泰西格言》《國會之集議談》《杭嘉湖旅行記》《明夷草》《胃腸病之預防法》《通俗教育之補助品》《國會借鏡錄》《蒙古風俗志》《波蘭之最近之狀況》《新年漫語》《易魂術·催眠術》。《優語錄》所選內容多為優伶語錄,在此欄目中出現也能應其“雜”。
《雜著》欄的稿件來源:既有“來稿”型,諸如1908年4月1日(第一期)的《四書行酒令》、1908年7月20日《自由女請禁婚嫁陋欲稟稿》;也有“摘錄其他雜志”型,諸如1909年10月23日、10月26日、10月29日、10月31日、11月3日的《明夷草》來自于《國粹學報》,1910年1月18日《普通教育之補助品》來自于《教育雜志》。《優語錄》既未注明來稿,亦未注明來源于某報刊,當是王國維應約稿寄往。如果確為約稿,編輯改動的可能性就很小,可確定為王國維自己輯錄思想的呈現。但王國維與《申報》、《申報》編輯之間的關系,還應通過其他材料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索。
第二,《申報》本為何是刪減本。雖然《盛京時報》本發表于1914年,但是序言標明“宣統改元冬十二月寫成”,《國粹學報》本和《盛京時報》本之間只相隔了兩個月。如果發表順序確為寫作順序,那么《申報》本應該是在宣統改元冬十月至冬十二月之間完成的。奇怪的是,《申報》本是《國粹學報》本的刪減本,《盛京時報》本卻是《國粹學報》本的增訂本,《盛京時報》本是將《申報》本對《國粹學報》刪減的部分全部恢復回來,加以增訂后將所有優語分為上下卷。要思考的是王國維在兩個月內,為何將刪減的內容重新恢復過來,這是不是對自己之前刪減的否定呢?
彭玉平曾撰文認為《盛京時報》本《優語錄》:“內容涵蓋了《國粹學報》本并有所增補,結構也有所調整,此次謝房本全集在完整收錄《國粹學報》的基礎上,將兩本對勘,刪去重復,存42則。雖非王國維原刊之舊,卻更具學術意義了。”[7]那么,將《申報》本與《國粹學報》本進行比勘,其刪去的內容是否也具有類似的學術意義呢?換言之,《申報》本是否有著更為嚴謹的輯錄思想,是否是在明確的標準下進行刪減呢?甚至有沒有可能是編輯進行的刪減呢?當然,并不是說《優語錄》的輯錄只能是由少到多,曲學思想的變化勢必會影響到對優語的輯錄,使王國維修訂了之前輯錄的優語。以《人間詞話》為例,從發表順序來看,《人間詞話》是不斷刪減的,但《人間詞話》的刪減則是有原則的,彭玉平認為其中的合并、修訂、增補和刪削可以看到王國維詞學向中國古典的深沉邁進和“去西方化”的堅定立場。從《人間詞話》到《優語錄》,都經歷了多次的刪訂,對王國維而言這也許只是一種寫作的習慣。先刪減再增訂也可能是作品的一種成熟方式,但必須要考慮是出于什么原因進行的刪減。
第三,《申報》本的發現與定本的確立。《國粹學報》本和《盛京時報》本的序言都記錄了具體的寫作及完成時間,《申報》本卻并未注明寫作時間,種種王國維書信集中也都未有材料能直接證明三種版本確切的寫作時間。雖然可以明確三種版本的發表時間,但是以此來認定版本的寫作先后順序卻頗為武斷,簡本未必是繁本的刪減本。
不僅如此,還應該由此來確定《優語錄》的定本。定本應該是王國維在一次次修訂中形成的他最為認可的版本,其意義在于最能反映王國維輯錄優語目的。數量的多少、發表時間的早晚都不能決定其是否是定本,確定定本的關鍵之處在于能夠從不同的版本去探知作者本身的意圖,從理論核心中去發現最重要的版本,這不僅需要版本的比勘和分析,更需要運用科學的研究方法,掌握大量的專業理論知識,才有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從客觀的多版本的《優語錄》材料出發,在版本比勘的基礎上,注重發掘與運用文獻資料,從中發現三種版本“刪減、合并、修訂和增補”的過程,梳理王國維修訂的具體脈絡,并對各個版本間的差異進行細致而詳細的分析,結合《優語錄》在王國維戲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宋元戲曲史》中的運用,才能確定定本。筆者曾考證過《盛京時報》本最大的意義和價值不在于搜羅到更多的優語材料,而在于能夠就材料本身的情況來進行分類,以上下卷來明晰對中國早期戲劇形態的認識,從而在《宋元戲曲史》中得到最便利的運用,可確認為《優語錄》的定本。[8]
《〈王國維全集〉新編與王氏學術研究》一文認為:“即使是《傳書堂藏善本書志》《新編錄鬼簿校注》《優語錄》三種曾收入舊全集的著作,新編全集時也皆面貌一新。《傳書堂藏善本書志》因得原北圖館長趙萬里收藏的王氏手稿本對校,使大通本的許多錯漏得以補正。后兩種則因搜集新的本子,增加了不少內容。”《古代文學史料的使用》一文認為:“和在《國粹學報》上刊載的相比,《盛京時報》上連載的多出43則。”若果如這些學者所言,內容較《國粹學報》本豐富的《盛京時報》本有著較高的學術價值,那《申報》本是不是就沒有什么學術價值呢?《申報》本存在的價值在于,可以理清王國維輯錄《優語錄》的整體思路,也由此可以探明他在其中心路歷程的變化。
三種序言在一開始都交代了《優語錄》輯錄的背景和目的,文字大體相同,依發表順序依次是:
元錢唐王曄日華,嘗撰《優諫錄》,楊維楨為之序,顧其書不傳。余覽唐宋傳說,復輯優人戲語為一篇,顧輯錄之意,稍與曄殊。蓋優人俳語,大都出于演劇之際,故戲劇之源與其變遷之跡,可以考焉。非徒其辭之足以裨闕失、供諧笑而已。
元錢唐王曄日華,嘗撰《優諫錄》,楊維楨為之序,顧其書不傳。余覽唐宋傳說,復輯優人戲語為一篇,顧輯錄之意,稍與曄殊。蓋優人俳語,大都出于演劇之際。
元錢唐王曄日華輯古代優人諷諫語若干條曰《優諫錄》,楊維楨為之序,今其書不傳。余覽唐宋史小說,復輯優人戲語為一篇,顧編輯之意,稍與曄殊。蓋優人俳語,大都出于演劇之際。凡戲劇之淵源與結構,及其變遷之跡,可以考焉。非徒其辭之足以裨治道而供諧笑而已。
三者傳達出的共同信息是王國維由元代王曄撰寫的《優諫錄》引入,談及自己輯錄優人語錄的初衷,更表明自己輯錄這些優語更側重于“演劇之時”。三種序言以《申報》本在輯錄的目的上的措辭最為簡單,僅僅是意識到優語在演劇中,并未聯系到《國粹學報》本的“戲劇之源與其變遷之跡”和《盛京時報》本的“戲劇之淵源與結構,及其變遷之跡”。《申報》本序言既不是對《國粹學報》本的繼承,也不是《盛京時報》本的基礎。
材料總數上,《國粹學報》本有50 則,《申報》本31則,《盛京時報》本89則。《申報》本刪去的所有優語,又全部恢復在《盛京時報》中。《宋元戲曲史》前兩章共有優語51則,趙景深先生曾統計出《宋元戲曲史》選用了《國粹學報》本50則中的35則。據筆者統計,《宋元戲曲史》選用了《申報》本31則中的20則,《盛京時報》本89則中的51則,即《宋元戲曲史》中的全部51則優語均來自《盛京時報》本。在《申報》本刪去的《國粹學報》本的第1、2、10、11、14、15、21、38-50 則中,只有第2、10、21則沒有被用在王國維戲曲研究集大成之作的《宋元戲曲史》上。
可以說:《申報》本對《國粹學報》本做了很大的刪減和調整,《盛京時報》本又把《申報》本刪減掉的重新加上,同時又添加了另外的一些優語。在王國維的輯錄過程中,刪減是很合理的,不合理的是為何刪除具有很強“表演”色彩的優語。《優語錄》為什么要在第二次發表的時候刪掉這些對于研究元代以前戲曲十分重要的材料,并且是在《申報》本的序言將選取的原則和宗旨放寬后刪掉了這么多有價值和意義的優語?如果只是一時的失誤,又何以刪除掉將近三分之一?
且看《申報》本刪除的一些優語,諸如《國粹學報》本第11則:
王延彬獨據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伶官作戲辭云:“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錢易《南部新書》)
這一則是講五代王延彬獨據建州時,有伶官“作戲”。雖然我們不知道具體的情節,但從“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這一句含有諷刺之意的謔語,可知這并不是伶人日常生活中的話語,而是在表演——“作戲”的過程中的一句臺詞。整則優語傳達出的信息有:時代,演出的背景以及演出的臺詞,充分符合了“演劇之時”的標準。
又比如《國粹學報》本第39則:
韓平原在慶元初,其弟仰胄為合門事,頗與密議,時人謂之大、小韓,求捷徑者爭趨之。一日內燕,優人有為衣冠到選者,自敘履歷、材藝,應得美官而流滯銓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擬,方俳徊浩嘆。又為日者,敝帽持扇過其旁,遂邀使談庚甲,問以得祿之期。日者厲聲曰:“君命甚高,但于五星局中,財帛宮若有所礙。目下若欲亨達,先見小寒;更望成事,必見大寒可也。”優蓋以寒為韓,侍宴者皆縮頸匿笑。(《桯史》)
這一則在服裝和簡單的情節外,還有很鮮明的角色的扮演。在所有的被刪去的20則材料中:第2則、第10則、第11則、第14則、第38則、第39則、第40則、第(41、42)則、第43則、第44則、第45則、第46則、第47則、第(48、49)則、第50則都在《盛京時報》本的上卷,并被運用到《宋元戲曲史》中,第21則在《盛京時報》本的下卷。如果這些材料都被刪除掉,那《申報》本留存的31則材料中,還有多少有存在的意義呢?顯然,《申報》本刪掉這些材料是完全說不通的。《申報》本對《國粹學報》本做了很大的刪減和調整,《盛京時報》本則又把《申報》本刪減掉的重新加上,同時又添加了另外的一些優語。
并不是說《優語錄》的輯錄只能是由少到多,曲學思想的變化勢必會影響到對優語的輯錄,先刪減再增訂也可能是作品的一種成熟方式。要關注的是其刪減是否有著更為嚴謹的輯錄思想,刪減是否以一種明確的標準進行。依前所述,在《申報》本中被刪除的內容又重新出現在《盛京時報》本中并又絕大部分出現在《宋元戲曲史》中,意味著《申報》本對《國粹學報》本的絕大部分刪減都不符合王國維的最終意圖。《申報》本并不像是一次有原則有目的的修訂,而是一次隨意的刪減。就《盛京時報》本對《國粹學報》本的態度來看,王國維并不認可自己之前做的修改,所以跳過了《申報》本對《國粹學報》本的修改。《申報》本也因此顯得疑點重重。
近代中國報刊業的興起,為文學創作和文化傳播提供了新的方式,近年來的研究已經從多個方面闡釋了報刊對文學的影響。對現在的研究者而言,報刊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學術空間和更大的發現新文獻的可能性。《優語錄》發表在三種近代報刊上,就是典型例證。版本變化尤其是由先刪減到后增訂,更使我們要去考慮其輯錄標準的變化。從作者投稿到在報刊上發表,中間往往有一個時間差,不同報刊所需時間也往往不同,因此一篇稿件同時投往兩種期刊也可能出現一前一后的情況,甚至可能出現投稿時間晚發表時間卻相對較早的情況。《申報》本與《國粹學報》本的發表時間在同一年,時間間隔并不大,或許是《申報》本寫作時間在前而發表在后,《國粹學報》寫作時間在后而發表時間在前。結合上述,《盛京時報》本的意圖最為清晰和完善,也最符合《宋元戲曲史》的寫作,《國粹學報》本居其次,《申報》本最為簡單。
與發表時間最早的《國粹學報》比較起來,《申報》本的序言不僅沒有對輯錄目的進行更為詳細的概述,反而刪除了一些必要的句子,在結構和層次上不如《國粹學報》本完整。更為重要的是,細看二者之間的關系,《申報》本輯錄的標準并沒有比《國粹學報》本更高,反而刪掉了《國粹學報》本中的許多內容,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不僅如此,刪掉的這些隨即又立刻被恢復到《盛京時報》本中且運用到《宋元戲曲史》中。發表在《國粹學報》本與《盛京時報》本中間的《申報》本出現的這些問題,恰恰是由《申報》本引發出來的。雖然發表的順序為《國粹學報》本最早、《申報》本其次、《盛京時報》本最后,但以《申報》本作為《優語錄》的最初版本,《國粹學報》本其次,《盛京時報》本最后,可以解決《申報》本在序言、內容等方面的種種可疑,也可展現出《優語錄》是王國維在戲曲理論不斷進步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一個有目的、有意識的資料匯編。報刊這種特殊的傳播媒介,也為這樣情況的出現提供了可能。因此可以說,雖然《申報》本的發現似乎在文本上并未有新的貢獻,卻在事實上拓展了我們對《優語錄》的認知。現有的文獻雖然不能夠完全解釋王國維在輯錄時的反復,卻使我們更進一步了解到《盛京時報》本的價值所在。
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是中國戲曲史的開山之作,《優語錄》作為對《宋元戲曲史》成書起了重要作用的一種資料匯編,三種版本的發表時間更是幾乎貫穿了王國維戲曲研究的始終。在王國維的所有戲曲著作中,又以《優語錄》的版本情況最為復雜,三種版本間的較大的差異,體現了研究過程中的反復,而留下的疑問更值得研究者給予更多的關注。
注釋:
① 按:對10月11日及10月12日所刊優語的處理,筆者將其列為一則。原因有三:其一,在《申報》本中每則優語后都會注明材料來源,但在10月11日的最后一則上,卻并沒有注明,在12日的這一則上卻予以注明;其二,經查閱12日所注明的材料來源,可知這兩部分本來就是緊緊聯系的一個整體;其三,就目前的版面分布來看,的確是因為報紙狹小的版面使得一則被人為地拆分為兩則。
② 為行文的簡潔,此后的“《國粹學報》本”、“《申報》本“均略去。影印本《盛京時報》據遼寧省圖書館所藏全套原報印制,幅面縮成原報的二分之一,全套影印本依時間順序分訂為141冊。
③ 一宮房治郎:1886年生。上海同文書院第一期畢業,歷任北京《順天時報》副編輯、大阪《朝日新聞》編輯及《盛京時報》社長,至1922年任農商大臣官房秘書科長,1930年任內務省參與官,近衛內閣時任海軍省政務次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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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discovery of Wang Guowei’s You Yu Lu in Shen Bao edition
WANG Wenju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It has been known that Wang Guowei’s You Yu Lu has two editions: Guo Cui Xue Bao and Sheng Jing Shi Bao.Now another edition was discovered in Shen Bao, which was absolutely written by Wang Guowei.The Shen Bao one can be identified as another version of Wang Guowei’s You Yu Lu.Based on the original You Yu Lu in Guo Cui Xue Bao, this essay describes the preface and content of the You Yu Lu in Shen Bao, which is estimated as the bowdlerized version of the Guo Cui Xue Bao.Besides, the essay also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ang Guowei and Shen Bao, the reason why the Shen Bao version is the bowdlerized one, and which one is the final version.Finally, the essay points out that the differences among the three versions are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discovery of the new edition and that focus should be placed on the changes of the three versions which can reflect the changes of Wang Guowei’s development of thoughts.
Wang Guowei; You Yulu; Study of Edition; Shen Bao
I207.37
A
1672-3104(2015)02?0241?07
[編輯: 胡興華]
2014?10?19;
2015?01?14
王文君(1988?),女,河南鄭州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中國戲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