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馮玉雷
(西北師范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一帶一路”與文化建設專題
草原玉石之路考察手記(下)
文圖/馮玉雷
(西北師范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參觀阿拉善右旗文物安排到12日上午。文化文物局副局長范榮南指揮工作人員小心翼翼搬運文物,同時介紹出土情況。最有特色的文物除了馬家窯文化彩陶和四壩文化三足鬲,就是大量瑪瑙細石器和手印巖畫。細石器在全國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但由瑪瑙制作的,恐怕巴丹吉林沙漠文化遺址出土最多。1998年,阿拉善右旗發現布布手印彩繪巖畫和額勒森呼特勒手印彩繪巖畫,2009年7月,阿拉善右旗文物部門文物普查時在雅布賴鎮呼都格嘎查境內陶乃高勒洞窟中發現手印巖畫。范局長認為其產生應該與女性生育能力有關。

阿拉善右旗文管所范榮南所長
我關注的問題之一是,阿拉善右旗與額濟納旗之間古老駝道的路線。范局長根據自己研究和對老人的走訪,認為主要有兩條:其一從巴丹吉林鎮到平山湖等地,他說出一連串古驛站名;其二是從雅布賴西北直接到額濟納。從文物分布圖看,通溝新石器文化遺址以北逶迤連綿很多古文化遺址,它們連成一線,通向額濟納。雅布賴山區有鹽、芒硝、鐵、銅、白云巖等礦產資源,鹽湖里產鹽,這與古代乃至史前文化必然產生聯系。雅布賴鹽湖開采歷史悠久,元末明初就有相關記載。今年2月,我們進行環騰格里沙漠考察時,在寒風中匆匆瀏覽聞名于世的吉蘭泰鹽場,并在經過曼德拉蘇木時向西遙望野獸脊梁般的雅布賴山。根據對駱駝客采訪得知,雅布賴鹽場就在山腳底下,而且作為一個著名鹽場,聯結了草原絲綢之路與綠洲絲綢之路的許多地方。如今,雅布賴鹽場鹽產品市場范圍主要在陜、甘、寧、蒙四省;硝化工及染料產品主要在湖北、浙江、江蘇、天津、廣東、福建、湖南等省區,還出口韓國、日本、東南亞及中東地區。通過現代交通,雅布賴的鹽把海上絲綢之路沿途的國家、地區也聯結起來了。
5月29日,我因公務到張掖,特意繞道考察雅布賴鹽場。據了解,雅布賴山里的牧民至今還用駱駝馱著自己曬制的鹽出來換其他物品,這是游牧文化余緒。
游牧民族的青銅文化或許得到這些資源支撐。以前受訪的駱駝客全都是在雅布賴山以南、以東活動,沒想到今天得知,古老鹽道也向西北延伸!這個發現令大家欣喜不已。
古道,古山,古巖畫,古石器,都滲透著龍首山、雅布賴的銅和雅布賴及其他大小鹽湖的鹽。那些被鹽和銅滋養的牧民后裔,流落何處?
這份額外的“饕餮大餐”讓大家有理由推測巴丹吉林史前生態狀況不是以沙為主。而更多的謎團需要深入考察。感謝高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趙萬鈞兄提供的重要線索!
本來葉舒憲先生通過朋友聯系到兩位超過80歲的老駱駝客,時間緊張,來不及跑到鄉下參訪,甚憾!

居延海
考察團成員劉炘、徐永盛從右旗經龍首山中的紅寺湖山口進入河西走廊;大隊人馬則一路向西,穿越龍首山、合黎山與北大山之間的狹長荒漠地帶。龍首山陪伴我們時間最長,它與合黎山一起位于河西走廊中段北部,是河西走廊與阿拉善高平原的分界線。從文化意義上來講,龍首山是綠洲農耕文化與漠北草原文化的分水嶺,也是綠州絲綢之路與沙漠(草原)絲綢之路的界線。自然形成的人祖口和紅寺湖山口溝通兩大文化帶,也是兩條古代交通孔道。
12∶00,抵達必魯圖,有四峰駱駝在游蕩。據說距道路不遠處有新石器文化遺址。
經過海森楚魯(中國阿拉善國家級地質公園)、葦根泉等地,下午13∶30分到達甘肅金塔縣航天鎮。這是新名字,當地人還是習慣叫原來的名字:雙城鎮。實際上是現代交通驛站。“好運來美食苑”主人張文喜從地里摘來新鮮蔬菜,做飯。
大家狼吞虎咽吃完午餐,繼續北上。
沿途多次遇到駱駝,有的成群結隊,有的獨自靜坐,有的三兩閑逛。正在脫毛期,脊背以下身體都裸露出來,“發型”頗酷。這些對生活要求低到極限的生靈,為何修煉得那么從容、超然?
經過東河大橋,看到平坦干涸的河床,又讓人感慨不已。黑河,這條曾經造就了居延海的著名河流,這條以弱水進入典故而久負盛名的大河,竟然露出河底!作為黑河精神的象征符號,恐怕也只能是耐苦、耐寒、耐寂寞的駱駝和胡楊了!
下午17∶30分,到達來呼布鎮,全程480公里。
大家直奔額濟納旗博物館。又是一頓“饕餮大餐”。其中滋味,非親自體驗者不能分享。
12日傍晚,接到高臺宣傳部副部長趙萬鈞消息!他要與幾位朋友從近路夜穿戈壁趕到額濟納,參加我們的考察活動!13日清晨6點,打開手機,他已到居延海看日出。很可惜,因行程安排沖突,我們在通往居延海的路口揮手致意,“擦肩而過”。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俠客一樣,真性情中人也!
我們接著考察黑河末端湖居延海。從地圖上看,黑河在東風鎮附近就分為兩條河:西邊的叫“木仁高勒”,經珠斯浪陶來、孟克圖、賽漢陶來蘇木、巴音塔拉等地流向終端湖葛順淖爾(居延海);東邊的叫額濟納高勒,經寶日烏拉、巴彥寶格德、達來呼布鎮、策克等地流向蘇泊淖爾。我們12日穿過的河道應該是接近達來呼布鎮的額濟納高勒。居延遺址就在這條河流下游查干波日格附近。
李孝聰《中國區域歷史地理》記載,絲綢之路北線東段是由西安、涇川、固原(原州)、海原、靖遠、北城灘、五佛寺、景泰、武威,然后一路向西。1974年,破城子甲渠侯官遺址發現一枚漢代里程簡,記錄長安到坻池十幾個地名及里程,其中媼圍、居延置在景泰境內。學界認為媼圍就是蘆陽鄉窎溝古城,居延置可能是寺灘鄉三好村的白茨水。2013年3月25-28日,景泰縣文化廣播影視新聞局、文化館組織邀請蘭州部分高校相關專家對景泰縣境內居延置、會寧關、烏蘭關、烏蘭縣址、漢長城、索橋古渡進行考察,認為白茨水地形條件不像一處重要驛站。而景泰縣紅水鄉“老婆子水”則是一處較大古遺址,其南為設于漢代、明時重修的紅墩子烽燧,距窎溝古城距離與白茨水相仿,專家認為可能就是居延置。
居延置當與居延海得名一樣,曾屬于匈奴居延部轄地,兩者相距千里。敦煌學家李正宇先生曾撰文考證過居延、呼延、姑衍、五船等史載名稱之間的關系。這些地名涉及范圍東達景泰,西到敦煌,北至額濟納旗,地域面積非常遼闊,足見匈奴“居延”部落勢力之強大。 東西居延海在居延部落轄地范圍之內,以部落名命名水域,也在情理之中,這與地圖上常見的張家口、劉家峽、齊家坪等命名方式相同。
西居延海已徹底干涸,唯見沙丘高聳。1987年,居延海干涸時湖底積淀了厚厚的一層魚,腐爛后腥臭難聞,并且影響到周邊很遠地區。東居延海域面積42平方公里,這片異常珍貴的水域鑲嵌在干旱荒涼的沙丘之間,碧波蕩漾,瑞鳥翔集,仿佛沙漠甘泉,夢幻王國。盡管她的面積僅僅只是20世紀40年代一半多些,但對周圍生態非常重要。

距離黑城不遠的怪樹林
居延海的文化意義遠遠超過現實意義。下午14∶00從達來呼布出發,考察黑河故道、黑城、大同城及怪樹林,這種感覺更強烈。黑河古稱弱水,因其沖出合黎山后地勢變得開闊平坦,水流緩慢,顯得柔弱無力而得名;又因為水面淺顯,似乎連鳥羽都承載不起,軟弱無力,故名。2010年,我首次到額濟納旗,看到過這段河無欲無望緩慢流淌的狀態,方覺古人命名之精準。這次來只看到河岸邊的一汪泉水,碧綠如玉,水量不多,來三五峰駱駝就可能喝干。河床靠右部分,滲出一帶濕痕,表明黑河未完全斷流。下午,我們特意走到河底觀望。河床非常平坦,承載這條著名河水的細沙河底竟然沒有被沖刷出哪怕皺紋般深淺的小溝小壑,又一次印證弱水之弱。
其上游,通常稱黑河。古代學者說,其得名乃是因為水質顯現成黑色。與易華兄討論,他說黑應該是“哈拉”連讀,匈奴語意為“大”,黑河即大河,黑城即大城,這符合黑河中上游精神氣質和黑城的規模。當然這個觀點需要進一步論證,我以“求教于方家”的態度發到微信圈,馬上有朋友聯想到王維詩,認為“長河落日圓”中的長河,也指黑河。這當然是一家之言。2010年7月,我到高臺參加“2010高臺魏晉墓與河西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曾到黑河看日出、日落,感受過“長河落日圓”的壯觀景象。黑河從合黎山正義峽沖蕩而出就進入地勢遼闊、相對平緩的戈壁沙漠,流速逐漸減慢,于是得名弱水。我推測是漢朝某位文人執行公務時首先使用這個名字并得以流傳。其命名過程也很有趣,不知道將來能不能探究出更多的歷史細節。
其實,弱水一點也不弱。其豐功偉績史載太多,加之居延漢簡的發現和國內外學者研究成果的推波助瀾,資料很多,無須贅述,單是黑城的消亡,就是一大強證。民間傳說,當年元朝攻打黑城,久攻不下,便改變黑河流向,迫使黑將軍拜逃。他跑了,城中官佐、士兵、百姓、商旅如何將息?
考察團下午進黑城,炎熱干燥,風沙擊面。墻體多處殘破,流沙累積幾乎與墻等高。佛塔孤獨地挺立在墻頭,無可無不可。我仔細觀察城中密集的建筑區遺址,隱約可辨當年的繁華痕跡。若拿出《馬可·波羅游記》來對照閱讀,或許能還原很多斷壁殘垣和零碎瓦片的故事。我在1998年開始創作、2006年正式出版的長篇小說《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中,特意安排黑城作為小說人物的活動場所,虛構了一位重情重義的女子每天堅持不懈敲打羊皮鼓,為死難的丈夫叫魂。

穿越額濟納旗戈壁荒原途中

荒原生靈
這種場景只能在小說中。面對遍地殘片、殘件、殘跡、屋址、煙火熏烤的炕洞,還有明顯是官署機構的重要建筑遺址,加之強風裹挾細密沙塵陣陣襲擊,我清醒地認識到,歷史上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們已經被時光沖向遠方,盡管黑城仍然以佛塔為旗幟,信心百倍地昂首挺立在沙丘環抱的荒灘上,盡管黑河故道遺址未被流沙完全填平,盡管怪樹林中有些胡楊樹因為居延海的復蘇而復蘇……
強風怕日落。傍晚,風弱了。古原歸于寂寞。黑城,大同城與怪樹林相距不遠,它們折射出歷史生態的變幻。
世界浩瀚,時光浩蕩。想做的事情很多,時間卻又滔滔流逝。但愿有人能寫出一本關于弱水的小說,名字就叫《弱水不弱》。
4月29日,與葉舒憲、王仁湘、易華等先生考察了馬銜山;6月14日,考察團將從額濟納旗出發,沿當年斯文赫定、貝格曼等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科考人員走過的路,穿越荒漠無人區,直奔馬鬃山。這兩座山,一東一西,似乎為齊家文化發生發展及輻射地擴出大概范圍,也是草原玉石(絲綢)之路與綠洲絲綢之路互動互成的重要地帶。
因車況原因,考察團分成嘉峪關路和沙漠路:前者溯弱水南下,經酒泉、嘉峪關,15日上午趕到馬鬃山鎮,后者乘坐兩輛越野車,直接從額濟納旗穿越戈壁荒原,走鳥道(直線),這也是傳統草原玉石(絲綢)之路的重要路段。
7∶55分,我們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先行出發。兩輛越野車由蒙古族司機滿都拉(太陽升起的地方)和照日格勒(決心)駕駛,他們身體很結實,沉默寡言,微笑比話多。
我和張振宇、梁小光乘坐滿都拉駕駛的頭車,葉舒憲老師與向導賽音、易華、丁哲乘坐照日格勒駕駛的越野車。滿都拉望著西邊天際說:“昨天一直刮東風,山里要下雨。我們這里下雨前,都要刮東風。”
干燥的荒原能遇到下雨也很好啊。期待!
8∶25分,汽車到賽漢陶來蘇木,孱弱的額濟納河從荒原而來,流向荒原。河岸邊衛士般散步著胡楊樹及紅柳之類的植物。賽漢陶來蒙語意為“好看的胡楊”,名副其實。紅柳開花,粉紅色,遠望如一團燃燒的云。那種特有的馨香隱約可感。額濟納河、紅柳和胡楊算是戈壁荒原給考察團的第一份愛禮。
離開賽漢陶來蘇木,便是砂石路,汽車顛簸前進,很快進入遼闊的戈壁灘,胡楊樹越來越稀少,代之以駱駝刺、麻黃等低矮植物。每個草垛都匯聚著一堆黃沙,開始時較大的沙丘,逐漸過渡到被淺草覆蓋的中型沙包和小型沙包。不久,稀疏的小草緊貼地面,仿佛擔心直起腰就會被大風吹走。再往后,全是無邊無際的空曠古灘,汽車馳騁很長時間,也看不出明顯變化。《敕勒川》描述的情景也符合這片荒灘,“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盡管無草也無羊。
今年的考察有三個名稱,“2015草原玉石之路文化考察”、“2015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合稱“2015草原玉石之路(第五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暨首屆中國玉文化論壇”,沙漠路考察團帶后兩面旗幟。馳過100公里,停車,拍照,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打開旗子,寓意旗開得勝。從這里能遙望到天邊一抹山影,滿都拉說是小馬鬃山。汽車朝著小馬鬃山沖刺,二三十公里后便到山旁。干旱風蝕造就的滄桑山體,觸目驚心。10∶30分,行至150公里處,前邊現出一道山口,叫“尕遜阿目”(苦口子)。由額濟納旗去公婆泉(馬鬃山鎮)必須經過這里。便道南邊有一片植物帶,綠色顯得相當勉強。暴雨偶發,滲透土地,喚醒紅柳、梭梭、駱駝刺,瘋長,待發現又是連綿不斷的干燥,便昏昏欲睡。它們適應這種氣候,大多能在假寐狀態等到下一場雨的滋潤,也有被淘汰的。“滄海桑田”,置身此地理解,更有現場感。
穿過尕遜阿目,前面忽現一片規模較大相對茂密的梭梭林,蔓延很長一段。遙望北邊,又出現一道山影,遠得像夢幻。那還是小馬鬃山。前邊,南邊,也是一綹一綹的山影,確實像馬鬃,馬鬃山由此得名。我想,若從空中俯瞰,定能看到漢代石刻般的馬鬃山立體形狀。
一綹一綹的小馬鬃山大氣磅礴,拱成圓弧形狀,環繞四周。汽車沿盆地直徑奔馳。到三個井,幾道山聚攏,汽車在山谷中穿行。出現幾處金礦。滿都拉說近年金價不好,生產減緩。我們走的這條簡易砂路就是開礦企業修建。
三個井也是昔日古道驛站。
以后,汽車就在小馬鬃山脈一綹綹低矮山體間的荒漠戈壁中穿越。這些小馬鬃山的肢體以超乎尋常的形式排列組合,留白部分是宏闊的古原和荒灘,蒼涼壯美。
12∶45,到250公里處——嘉峪關與黑鷹山指示牌路邊用午餐。每人兩塊餅子,礦泉水,榨菜。中間,來一輛大卡車,停下,司機問路,要去額濟納旗拉設備,我們根據幾個小時的經歷詳細告知路線。
一棵樹村距離用餐地大約3公里,現有一戶人家和三只狗。標志性胡楊樹已干死,被圍墻圈住,掛一紙牌,上面寫著“一棵樹”。這個路牌具有紀念碑意義。
到300公里處,是通向小馬鬃蘇木和算井子的岔路。頭車先到,等半小時,后車才來。等待時,一只小蜥蜴在熱得冒煙的地面上爬行,停下,歪過頭,好奇地打量陌生人,似乎問:你是誰?你到這里干什么?我能幫您干點什么?
一棵樹之后,走一段道路異常堅硬的山石路,穿越幾片麻黃林,到達算井子。有駱駝和幾間房子。我們開車過去,有人出來。他們是地質探測隊工作人員,來自河北廊坊。窗臺上、地面上擺放著很多撿到的戈壁石、瑪瑙、玉石、干樹根,土墻上有題詩痕跡,詩句隱約可辨,大意是贊美大漠風光。還有一位牧駝人——這是他的根據地,探測隊臨時借用。
交流一陣,分別。他們站成一排,揮手致意。
算井子之前,道路盡管顛簸,尚可記錄;算井子之后,汽車在山嶺間穿行,時而爬上山丘,時而在溝谷行駛,時而騎著山脊慢行。即便有相對開闊的荒灘,也是松軟的流沙,車子幾次差點陷住,滿都拉沉著冷靜,從容不迫,輕松化解。
這是真正的無人區,荒涼大美。在這里,只有大自然的語言在悠然敘述。
終于找到一條名叫“保密扣子”的長條峽谷。“保密”蒙語意為“狹窄”。顯然,這是一條古代通道,而地面流沙又表明這里也可充當臨時河床。途中,前面出現一只兔子,邊跑邊回頭看。不久,又發現一只狐貍,滿都拉停車,我們拍照。狐貍倒也配合,站在山丘頂,扭過頭打量我們,也似乎在發問。它悠然消失。一只兔子和一只狐貍相距不遠,生態鏈中的故事被我們沖毀。兔子會感謝?狐貍會埋怨?不得而知,讓它們繼續尋找各自的因緣吧。
“保密扣子”是大馬鬃山與小馬鬃山分界線,也是甘肅與內蒙古分界線。穿過這條峽谷,就看見了浩渺久遠的大馬鬃山與遼闊荒原。汽車飛馳而下,進入廣袤荒原。大馬鬃山青色姿影呈現在藍天之下,威風凜凜。
19∶20分,汽車終于到達馬鬃鎮。全程480公里,耗時11個半小時。
斯日格林,馬鬃山鎮副鎮長,一位敦厚高大的中年男子微笑著站在三只羊雕塑前迎候。
甘肅景泰有個漢代文化遺址以“老婆子泉”命名,馬鬃山鎮以前的名字叫公婆泉。15日下午,考察團大部分人去了明水古城,我和張振宇專門探究公婆泉。轉完鎮子北部堿灘,打算問路時偶遇娜仁(太陽),她欣然帶路到鎮子南部草場公婆泉所在地。羊群兢兢業業吃草。一只狗看見我們,走過來。娜仁說是她家的狗,名叫“般克”(厲害)。她是羊群的主人。她說要是你們遲一天走,請吃這里的羊肉。
公婆泉除了大泉、小泉,還有一連串泉眼咕咚出的水洼,共同滋養一坡青草。娜仁指著遙遠的一座敖包說以前草場一直蔓延到那里,她小時候玩耍,草叢高大茂密,可藏人。于是由公婆泉想到與之相關的交通路線。通常所說的絲綢之路北道從哈密過來,經公婆泉、石板井、算井子、三個井等到達居延地區(額濟納旗),然后向東。馬鬃山鎮民間收藏家魏東國先生說了另外一條南北向的道路,即從青海經公婆泉往烏蘭巴托。他詳細列舉東西向和南北向路線各個站點。
魏東國先生6月6日曾駕車穿越古道,從額濟納旗到馬鬃山鎮,用了8個小時;滿都拉6月15日上午10點多返回額濟納旗,晚上8點多發來短信,說已到達,用了7個小時。根據沿途有水點推算,不管斯文赫定還是漢代商隊,正常情況下至少得5天時間。對汽車來說,穿越存在風險,但駱駝喜歡柔軟的沙地。
公婆泉得名是因為曾經有公公、婆婆在此放牧駱駝。在漫長而遙遠的古代,或者史前,運輸工具主要是駱駝。路,是駱駝一步步走出來,文化,是駱駝一馱一馱輸送對流。我對這種大型動物總是充滿敬意。阿拉善盟駱駝研究所所長張文彬兄經常跑牧區,了解駱駝習性及沙冬青、白刺、沙蔥、沙棗樹、變異黃芪、沙蒿等沙生植物,曾介紹很多。他說有種草叫檸條,也叫毛條,蛋白含量高,駱駝吃后抓膘快;而變異黃芪較為特殊,又稱為“瘋草”或“醉麻草”,羊吃后長膘快,但長期食用就會中毒、上癮,被醉倒,甚至醉暈。想象山羊、綿羊迷醉后搖搖晃晃的憨笨狀態,不禁啞然失笑。昨天穿越幾大片麻黃林,不知道駱駝會不會感興趣,吃了后狀態如何。我們這次考察,在阿拉善左旗、右旗、額濟納旗都看到駱駝,這些廣袤地域的植物盡管不大相同,但總有一種或幾種適合駱駝食用。這也是駱駝能夠長途跋涉的根本原因之一。進入現代社會,絕大部分地區的駱駝退出運輸歷史舞臺,存在理由從畜力轉向駝毛、駝奶等。阿拉善雙峰駝一年四季習性不同,牧民一般在每年5—11月放駝,11月牧民開始騎著摩托車找駱駝,收群。駱駝習慣了摩托車,看到牧民騎著駱駝來,竟然被嚇跑。如果讓它們遠征,能否適應?以前,駱駝每次出發前,駱駝客們便會將駱駝“吊”上三四天,就是讓駱駝少吃,以便適應長途跋涉中不能正常進食的情況。2014年,有關單位組織“重走茶葉之路”活動,駱駝蹄子磨破,滯留某地,電話求助。張文彬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請教駝戶。駝戶支招:將駱駝牽到濕潤的堿灘里,站一天就治療好了。果然奏效。這些經驗都是千百年來駱駝客在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憑空想象不出。
公駝生活近似殘酷。公駝本來性情并不溫順,尤其是發情期,暴躁易怒,難以駕馭。因此,要在它們剛剛成年就“去勢”(閹割),從此終生乖順,在行走中消耗完生命。就是說,作為動物的正常生理快樂,大多公駝都無法享受。
上午,我們考察了馬鬃山玉礦遺址。根據現場找到的四壩、齊家文化陶片推斷,早在張騫“鑿空”之前,駱駝就依靠沙漠甘泉與荒灘野草助力人類歷史進程。
想一想,駱駝這種動物真是奇異,一灘草,一眼泉,就心甘情愿在永無休止的重復中走路。真是奇異。看來,各種欲望不是不可以降低到最低。
考察團6月8日7點從蘭州出發,6月16日晨5點從肅北馬鬃山鎮(又叫公坡泉、公婆泉)出發,歷時7個小時到酒泉,行程360公里。下午14∶50分乘高鐵返蘭,行程700公里,這天行程,兩項目疊加共1000多公里。
至此,田野考察部分結束。據駕駛員牟業加統計,全部行程6000多公里。17日上午,舉行首屆中國玉文化高端論壇(學術總結會、新聞發布會)。
感謝考察沿途給我們友好支持的會寧,隆德,固原市,彭陽,西吉,海原,寧夏文化廳,寧夏社科院,阿拉善左旗、右旗、額旗,馬鬃山鎮,酒泉市等地文化界朋友!感謝樸素而敬業的文博工作者!感謝熱情真誠的向導和受訪者!感謝六盤山、西海固、阿拉善高原、弱水、居延海、大小馬鬃山!感謝大風烈日沙漠!感謝驚慌的兔子、好奇的狐貍、怯懦的沙灘壁虎、霸氣的蚊子……
感謝吃苦耐勞、任何時候都充滿希望的團隊!
馮玉雷,男,西北師范大學《絲綢之路》雜志社社長、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理事等,曾出版長篇小說《肚皮鼓》、《敦煌百年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