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晰+趙漢琪
中國評劇院坐落在北京南城的一隅,周圍環繞著居民區,生活氣息濃厚,是個很“接地氣”的地方。王亞勛的辦公室也是如此,屋里的辦公家具依稀有些九十年代的風格,書桌、沙發上都堆放著摞得高高的文件。見到王亞勛院長的時候,他正在處理著手頭的工作,有序地和同事交待著接下來的安排。留給我們采訪的短短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也被工作打斷了兩次。
作為有著60年歷史的中國評劇院的院長、國家一級作曲家,王亞勛給記者的印象是儒雅、平和,在談話中也不時迸發出藝術家的熱情和活力。聊起過往的藝術生涯和今年的抗戰題材大型評劇現代戲《母親》,他的話匣子仿佛一下子被打開。
創作“走心入戲”的作品
今年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作為北京市文化局重點打造劇目、中國評劇院2015年的年度大戲,評劇《母親》7月在北京中國評劇大劇院首演后引發轟動,在演出現場,觀眾頻頻落淚,掌聲不斷。
繼北京首輪演出后,《母親》參加了由北京市文化局主辦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優秀劇目展演活動”,在河北、天津、內蒙古、山西和北京展開華北五省市巡演。之后,又開啟了京郊巡演。所到之處,反響熱烈,好評如潮,很多觀眾抱憾一票難求。這樣一部紅色題材的主旋律作品在市場上如此受到認可,也成為業內熱議的現象。
“北京密云縣一位名叫鄧玉芬的母親,把丈夫和5個孩子送上前線,他們全部戰死沙場。”評劇《母親》是以2014年習總書記在紀念“七七事變”77周年大會講話中提到的英雄母親鄧玉芬的事跡創作而成的。
“感動,震撼,直指人心,催人淚下”,是很多觀眾對這部戲的評價。而觀眾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感體驗,音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和貢獻。很多人并不知道,《母親》的音樂是由中國評劇院院長王亞勛親自操刀創作的。
要為《母親》寫出“走心入戲”的音樂,是王亞勛對自己的要求。為了更好的體現《母親》一劇所反映的時代背景和地域風格,他在曲調中加入了當年的民歌元素,如:“民國二十六年,華北起狼煙”及根據冀東民歌“繡燈籠”而創作的主題歌《望兒歸》,以增加時代感和真實感。特別是貫穿全場的一曲《望兒歸》,不僅烘托了氣氛,更唱出了母親的心聲。
“一更里喲天黑黑,掌起燈來望兒歸,二更里喲星星全,望兒不歸淚漣漣……”貫穿《母親》始終的旋律《望兒歸》,以男聲、女聲合唱及獨唱、重唱等不同組合、不同聲部反復再現,將劇中母親期盼親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情感真真切切地唱到了觀眾的心里,令不少觀眾潸然淚下。
從作曲家到院長
在戲曲院團擔任行政管理工作已經近二十年了,但王亞勛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熱愛的音樂創作。說起與音樂的結緣,要一直追溯到童年。
1964年,王亞勛出生在河北省石家莊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從小就對音樂有著濃厚興趣的他,每逢村里有人拉二胡、吹笛子,他都會聚精會神地在旁邊看。9歲時,王亞勛開始去縣文化館學樂器,二胡、笛子、笙、嗩吶他都感興趣,而他的音樂天賦也開始凸顯出來。別的孩子學兩個月還沒掌握的曲子,他三天就會了,讓老師也頗為吃驚。
1977年,王亞勛考入石家莊藝校,學起了河北梆子,兒時學的各種樂器也都派上了用場。畢業后,王亞勛順理成章地進入石家莊市河北梆子樂團工作。工作四年后,得知中國戲曲學院招收作曲系學生時,他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在大學期間,他開始在作曲界嶄露頭角,經常為中央電視臺的大型晚會創作戲曲節目,還曾為多部影視劇作曲。
1991年,王亞勛大學畢業后進入北京市河北梆子劇團工作,并逐漸走上領導工作崗位。從中層干部到副團長、再到團長。那時正值河北梆子界老藝術家相繼退休,劇種面臨后繼乏人,行當不全,演員斷檔的困境,王亞勛用“艱難”來形容那一時期的工作。
在他的積極開創下,北京市河北梆子劇團的工作,無論在藝術創作還是人才的培養上,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擔任團長的幾年中,是北京市河北梆子劇團推出的原創劇目最多的時期。他主抓的《清風亭》《王寶釧》《陳三兩》《 竇娥冤》《忒拜城》《村官李天成》等劇目,至今仍是北京市河北梆子劇團的保留劇目和常演劇目。也由于他的出色成績,再次被委以重任,2006年,王亞勛調任中國評劇院院長。
打造新時代的評劇
中國評劇院成立于1955年,1958年劃歸北京市。執掌這唯一一家“國字頭”的評劇院團,王亞勛清楚自己肩上的責任。
9年的時間,王亞勛再次交出了一份出色的成績單。從根據白派經典名劇《馬寡婦開店》改編的精品佳作《良宵》,大膽嘗試用中國評劇演繹古希臘戲劇的新近力作《城邦恩仇》,創新地將西方管弦器樂與傳統戲曲器樂結合的《林覺民》,榮獲“五個一工程”獎的《馬本倉當官記》,再到如今備受好評的《母親》……王亞勛帶領中國評劇院秉承著“以演現代戲為主的國家級示范性劇院,同時上演新編歷史劇和經過整理的優秀傳統戲以及外國名著改編劇目”的建院方針,推出了一系列優秀的原創劇目。
王亞勛說,作為評劇的唯一一個國字頭院團,中國評劇院幾十年里造就了一批批優秀的表演藝術家,也曾經創造評劇的輝煌成績。但是,在新時期,評劇和很多傳統劇種一樣,也經歷著門庭冷落的尷尬。
“這主要是因為長期以來院團只會排戲、演戲,卻不會賣戲、營銷戲。”王亞勛一語道破如今大多數院團的主要問題。“要在激烈的文化市場競爭中站穩,需要多種形式的創新,從劇本創作到舞臺設計、市場推廣,都需要新的思路和辦法。”
2012年中國評劇院轉企改制以來,王亞勛和同事們轉換經營理念,積極借助各方有利因素促進劇院和劇種的發展,在市場的開發、劇目的推廣、演員的宣傳等方面做了很多新的探索。在王亞勛看來,時代在發展,要滿足現代人的文化需求就要跟上時代,需要有貼近現代觀眾審美需求的作品,還靠胡琴、三弦、琵琶、嗩吶、小堂鼓,還是那些老題材的戲,是無法爭取到新一代的觀眾的。無論是現代題材還是古代題材,無論是城市題材還是農村題材,無論表現的是宏大的歷史事件還是表現普通老百姓的家庭矛盾,都要在思想內容上有新意,在表現形式上有新手段、新方法,讓觀眾看著新鮮。
2015年是中國評劇院建院60周年,王亞勛希望甲子之年的中國評劇院能在改革的大潮中乘風破浪,取得更高的成就。王亞勛說,他的自信來源于評劇深厚的觀眾基礎、擁有一批舞臺經驗豐富的老藝術家以及風華正茂的中青年藝術人才和愈來愈成熟的市場環境。
對話王亞勛:
《中華兒女》:今年中國評劇院推出了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原創現代戲《母親》,這個題材是如何確立的?
王亞勛:今年是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這是我們國家的大事,是人人關注的一件事情。作為我們文化工作者,文藝戰線上的一個團體,應該立足大局,應該在這種大的節點上,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北京市宣傳部、文化局也做出工作部署,要求各個院團在這個時間節點上,采用各自的藝術形式,創作和推出自己的藝術作品。
其實在2012年,密云縣政府就在石城鎮張家墳村新村中心,建設了鄧玉芬主題廣場,一座高8米的鄧玉芬花崗巖雕塑矗立在廣場上。在去年的7月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七七事變”77周年紀念活動中提到了密云縣的這位英雄母親,也更加明確了我們創作的重心。另外,中國評劇院地處于北京,又是北京市屬的院團,我們的創作扎根基層,深入生活,貼近這個時代。我們的作品要反映北京這塊土地上那些感人的人和事,并表現出北京這塊土地上人們的一種精神、品質、氣概,所以這一次我們用評劇的形式來歌頌密云縣的英雄母親,來表現出古長城腳下這一片熱土上普通百姓的可貴的精神品質。
《中華兒女》:相較于以往傳統的評劇,《母親》這部劇有哪些新的特色或者新的元素?
王亞勛:第一,我覺得就是立意新。表現民族英雄母親的藝術形象有過很多,比如戎冠秀、苦菜花等等。那么我們如何找到一個比較新的立意?這個母親她新在哪?她既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普通的母親,但是她又不單如此,她是中華民族有突出代表性的一位母親,有普通性,更有典型性。從她身上能看到我們這個民族母親的方方面面,有慈愛,有堅韌,有不屈,有溫暖,有寬廣的胸懷,也有她那種面對坎坷,面對每一次災難來臨時的那種堅定。她身上透露出我們這個民族多個精神的綜合性。
第二,我們的敘事方式新。幾百年來,戲曲有它的敘事結構和敘事規律,也就是說以一個單一的人物為主體,以他的命運為主線,以他的經歷為戲劇的矛盾點、事件、沖突。是單一線條:他從什么時候出生,怎么長大的,中間又遇到什么坎坷,最后他怎么邁過的檻,從頭至尾的跟說書似的娓娓道來。而《母親》這個戲,敘事結構是非常新的。開始沒有講“我是誰”,直接上來就是塑像的母親的由來。采取了倒敘插敘的方式,同時采用了閃回、浪漫、虛擬等藝術手法。從戲曲敘事的結構方式上非常新穎。
第三,就是二度創作的手段新,方法新。這里指的很多方面,比如導演的手段方法,比如音樂唱腔,舞美燈光。二度創作往往是體現、豐富并彌補一度創作所不能表達的東西。劇中的有些場景、情節、氛圍、人物情感,需要舞臺上的藝術手段,如導演技法、表演手段、形體的塑造、音樂的烘托、節奏的處理等等,這些都是二度創作要進行體現和表達的。
還有第四新,就是評劇的整個藝術形態在舞臺呈現的樣式新,這種新是讓所有的老觀眾一聽,還是我們評劇,讓沒有接觸過評劇的人看完以后他會覺得特別好看,非常感動,愛上評劇這個劇種。原來我們的觀眾基本都是居住在附近的老人,我們一方面覺得這些老觀眾他們很忠實,但又覺得我們這個事業很沒落。但是《母親》這個戲的演出效果是,老觀眾看了覺得真好,年輕的觀眾他眼前一亮,非常驚艷。它能讓你目不暇接,時刻抓住你的心,不讓你分神。所以說由于整體的新,帶來的是觀眾的一種新的體驗,對戲曲一種新的認識,對評劇一種新的認識,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非常的有價值。
《中華兒女》:要做到您說的這些“新”,應該離不開一個具有高藝術水準的團隊。
王亞勛:是的,我們這個戲的主創團隊,從編劇、導演、作曲、舞美、服裝、燈光等,應該是咱們全國戲曲界,非常優秀的一支。我不說是獨一無二的,但是是能夠代表中國戲曲界最高水平的。他們在戲曲行業里有思想、有追求、有創新的精神。總是在探索摸索,或者是在超越著自我,超越著過去,不是千篇一律,不是無數的重復,更不是所謂的“老唱老戲,老戲老唱”。
《中華兒女》:《母親》是一部主旋律的“紅色”作品,但卻出現了一票難求的局面,如何讓主旋律作品也受到市場的歡迎,您有什么心得嗎?
王亞勛:要想你的作品感人,首先你自己是“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平實的人,純粹的人,而不是一個功利的人。把人做好了,你的作品就要“說人話,講人事”。必須用真心真情,來抒發一個真實感人的故事,這是最重要的。
從我們這個戲來講,沒有所謂的說教,沒有高大上的口號,更沒有那種所謂精神的表白。母親這個角色,不光有她的堅韌、頑強、深明大義,更有她作為一個普通的女性,對丈夫的眷戀,對兒子們的疼愛,對鄰里的關懷和對家鄉,對生活的熱愛。短短兩個小時,沒有一一展現具體的經歷、過程,甚至跳過大段的敘事直至戲劇的矛盾點。丈夫死了她怎么辦?“認子”的時候,面對八路軍和自己的親生兒子要如何選擇?在這些情節中,都讓這個角色表現出一種平實的、真誠的形象,在她經歷每一個打擊,遭受每一次心靈的精神的重創時,真實地展現出她的內心世界。所以這部劇并不是用口號式的表演來教化觀眾,而是真正做到了用細節和情感打動人心。
《中華兒女》:您認為,評劇包括其他傳統戲曲的劇團在觀眾流失的情況下,要如何爭取更多的年輕觀眾?您有什么成功的經驗嗎?
王亞勛:談不上經驗,我談一點自己的體會。我覺得第一個首先要明確我們的主體責任,就是我們是誰,我們是干什么的,這個要知道。 第二,就是應該堅持著文化導向。不管是傳統戲、現代戲、新編歷史戲還是外國戲,必須要傳導,堅持一個先進的文化導向,同時要適應市場的需求。 其實說主體責任也好,文化導向也罷,最后要體現的就是要“出人,出戲,出效益”。通過作品培養劇種的人才,這個劇種的藝術才能傳承下去。通過不斷的人才涌現,來發展、提高藝術的傳播能力和水平。再通過你的內容和藝術達到社會效益也好,或者是兼顧經濟效益也罷,才能實現兩個效益的雙豐收,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
我們過去一直堅持的一種發展的思路和方向,主要是現代戲、傳統戲和新編歷史戲,統稱叫“三并舉”,這也是劇院1955年建院的時候的一個宗旨。現在在“三并舉”的基礎上,我們還要搬演、排演外國經典改編的劇目,能夠“請進來”。現在我們也在醞釀一些新作品,比如《藏地彩虹》《鏡花緣》《第十五夜》等劇目,包括我們新版的《金沙江畔》,包括搬演國外的一些劇目,我們可能會改編一些經典作品如《欽差大臣》《一仆二主》等。總之還是立足于現代戲、新編歷史戲、經過整理的優秀傳統戲和外國經典劇目改編戲,既有老的也有新的,也有民族的,也有國外的。
《中華兒女》:您從事行政管理工作之后,有沒有對您的藝術創作產生影響?您又是如何選擇和協調的?
王亞勛:我的領導曾經問過我,對自己是怎樣評價的。我說我自己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和合格的管理者。搞管理與搞藝術,有時候是很矛盾的,但在我來講,處理的還可以。其實主要歸功于中國評劇院這支非常優秀的管理團隊,我們配合比較好,所以我還有一些純粹的時間來從事藝術。另外,藝術家都是有才華,有能力而且有個性的人。所以作為領導,自己首先要在藝術上得過硬。學習和創作都不能放松,因為我們的工作,最終還是要靠藝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