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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2015-12-22 08:38:35葉雪松
海燕 2015年9期

□葉雪松

暗香

□葉雪松

透過窗戶,他看到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輕輕翻動了一下身子,一只伸過來的手將他的被角掖了掖,把他滑到被子外的胳臂塞進去。他扭過頭,是孫媳婦艾霞。

他沖她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爺爺,從早晨到現在,整整睡了三個多小時?!卑颊f。

又睡了三個多小時。自從住進這個特護病房后,他幾乎都是在昏睡中度過的。不過,他覺得自己并沒有真的睡著,渾渾噩噩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候,身子如同一片在天空上翻卷的羽毛,很輕很輕,無所適從,不知飄落在哪里。

他嘆了一口氣,干癟的嘴唇動了動。

“爺爺,喝口水吧!”

他點了點頭,喝了兩口溫開水后,覺得身子像吸收了水份的旱苗,稍稍有了一絲力氣。

“是不是下雪了?”他看到了玻璃窗上閃過的白色晶瑩。

艾霞說:“是的,該是今冬的最后一場雪吧,好大呢?!?/p>

他閉上了眼睛,喘息著,似乎在積攢著力氣,最后,他睜開眼,“扶我起來?!?/p>

“爺爺,還是躺著吧。”

“我要看看雪。”

在他的一再堅持下,他哆哆嗦嗦被攙扶到了窗戶邊。

好美的雪呀,像小銀珠,像小雨點,像柳絮楊花,紛紛揚揚,天際間掛起了白茫茫的天幕雪簾。

透過這白茫茫的雪簾,他似乎聽到了一個悠長熟悉的聲音,看到了一個模糊瘦削的身影。

北鎮李成梁石牌坊旁邊的金剪子胡同往里走不遠就是方記綢緞莊,此刻,飄飛的雪花將石牌坊罩上了一層白霜,灰蒙蒙的天像捂著塊巨大的毯子。往常這個時候,太陽早落山了。雪從昨晚下到現在,整整一天一夜了,仍沒停下來的意思。房檐下那一排排幾尺長的冰溜子像懸掛的寶劍閃著冷森森的寒光。地都要凍裂了,石頭也凍酥了。

“磨剪子嘞搶菜刀!”

“狗天氣,誰還磨剪子嘞搶菜刀!”

趙寶昌嘴里嘟囔著,抹著嘴角的油漬,喜滋滋從胡同里鉆出來,看著那個挑著磨剪子搶菜刀的擔子的矮小的身影融在風雪里。

剛才,玉鳳悄悄塞給他幾塊牛肉大餅,怕東家看見,像戲文里的豬八戒吃人參果,吃得囫圇吞棗,著急忙慌從后跨院宿房走出來。

玉鳳是東家的心尖兒,綢緞莊里的伙計不下十幾號,可獨對他一個人悄悄地好。每次,看到玉鳳蝴蝶般的身影在面前飄過,趙寶昌的心就像抹了蜜。前些日子玉鳳悄悄塞給他一個煙荷包,他就知道,玉鳳的心在他這兒呢!剛才,玉鳳將牛肉大餅塞給他時,特意叮囑他說,海城風味,馮德麟(注:張作霖時為二十七師師長,馮德麟為二十八師師長,駐節北鎮)的廚師特意給她爹做的,她偷了幾塊給他嘗嘗。海城餡餅餡兒大,皮兒薄,配方獨特,趙寶昌十歲那年跟爹去海城吃過一回。那味道真叫個絕,真真是人間美味。趙寶昌知道,玉鳳肯定舍不得吃將自己的那份兒給了他。這個玉鳳,對他真是個好,如果有一天,老天開眼讓他娶了她,他一定要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嘿嘿!

趙寶昌正往前走,一個瘦小的身影撲倒在面前的雪堆里,一旁有人斥罵:“再到這兒小心打斷你的腿!”

這個瘦小的身影叫佟六兒,常到飯店舔盤子,趙寶昌沒少接濟他。趙寶昌扭頭,五福星酒樓的伙計崔老四眼睛瞪得像廟前的金剛,剛才,就是他老鷹抓雞似的將佟六兒轟出了酒館。十多歲的孩子,大冷的天,被打得鼻青臉腫。

趙寶昌喉結動了一下,他看了看崔老四,將佟六兒扶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塊現洋,塞到佟六兒手里:“六子,這塊現洋就當是哥借給你的。以后,別再舔盤子了?!?/p>

佟六兒愣愣看著這塊散發著趙寶昌體溫的現洋,沖他鞠了個躬,也沒說“謝”字,用一雙深陷的大眼睛看了看他,頭也沒回消失在風雪里了。他笑了笑,將一片清涼的雪花含在嘴里。

三掌柜,雖說收入不高,可也算是有頭有臉兒的人兒。他一個月才三塊現大洋,可他不在乎。當年,他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要不是大伙救濟,他現在不知是哪個壕溝里的客(注:客,東北方言,音qie)兒了。趙寶昌吐了口哈氣,吞著袖口往前走。縣長金鼎臣的母親辦八十,訂了套壽綢,今天到貨,趙寶昌想順道去縣府告訴信兒,讓他們明天來取。

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暗處躥了出來,趙寶昌仔細一看,竟是條大狗。趙寶昌一哈腰,那狗就夾著尾巴跑進了黑暗中。趙寶昌剛想離開這兒,黑暗中有人說話:“三掌柜,把你給嚇著了吧!”

趙寶昌駐足,一個胖子一晃三搖走了過來,手里抻著個鏈子,剛才這條狗就是他抻回去的。趙寶昌認識,胖子是郭記糧行東家郭驢子。他有個二姨太叫九歲紅,落子戲名角,長得俊,愛穿雪紡綢。她喜歡雪紡綢沒有光澤,穿在身上不艷不俗。九歲紅的綢緞都是從方記綢緞莊買的,而綢緞莊最缺的貨就是雪紡綢。趙寶昌總是千方百計,或從關里訂購,或從別的店串換,弄到手后,總是第一時間通知郭驢子派人取。九歲紅枕邊風一吹,郭驢子對趙寶昌就刮目相看了。

“郭東家好?!壁w寶昌打著招呼。

郭驢子打著酒嗝兒,把狗踢了一腳,那狗哀叫一聲蹲下了。雪光下,郭驢子嘴唇上的八字須一撅一撅的:“三掌柜,這畜生不長記性,你去了好幾次糧行,還沒記住。欠揍的玩意!”

趙寶昌見郭驢子興致不錯,說:“狗仗人勢,誰不知郭東家雙腳一跺,城門樓子都顫三顫,就連馮師長都給你三分面子呢!”

“三掌柜,你就替我吹吧!”郭驢子嘴上這樣說,心里挺受用。

“郭東家,我有件事兒想求你,但又不好意思張口。”趙寶昌眼前閃了一下佟六兒深陷的雙眼。

“三掌柜,跟我還客套,說,只要我郭某能辦得到的?!币豢诰茪鈬姵?,在冷冷的夜空里飄散。

“郭東家,是這樣的,我想讓一個叫佟六兒的小兄弟到你們糧行當學徒,賞他一口飯吃就成。”

“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p>

“明天一早,讓佟六兒來糧行?!?/p>

郭驢子說著,牽著狗消失在暗夜中。

黃昏,太陽像個巨大的柿蛋掉到西山里了。趙寶昌從商號后邊的茅房出來,迎面遇到玉鳳。玉鳳臉色不好,看樣子有急事找他。沒等趙寶昌張嘴,玉鳳說:“寶昌哥,我爹在柜上發脾氣呢!”

東家剛才笑呵呵還拍他的肩膀說讓他好好干,還夸他越來越有長進了,怎么他剛去了趟茅廁就發脾氣了?東家就是發脾氣,也不一定針對他。

“東家為啥發脾氣?”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著挺嚇人的,把柜臺上的茶碗都摔了?!?/p>

柜臺上的茶具是新買的,景德鎮的,東家用來撐門面的,東家怎么舍得把這么貴重的東西給摔了呢?看來,還真不是件小事。否則,東家是不會大發雷霆的。

東家叫方汝敬,是桐城方氏后人。方氏,自明晚期到清朝一百多年間,出過十八位進士,九十二人有著述,另有無數秀才、舉人以及雖不及第卻滿腹經綸的子弟,活躍于各階層中。雖不是天妒,方氏一族最昌盛的一支卻遭到了厄運,他們在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因兩次文案蒙冤,舉家流放東北,從溫暖的江南遷移到滴水成冰的寧古塔。興由筆起,衰亦由筆起。

后來,方家遇大赦,舉家回到江南,又過了幾世,到了民國,方氏家族中一支方觀本的后人方汝敬在關東好友多隆阿的幫助下,在這個遼西小城內開了一家綢緞莊。觀本是方汝敬的先祖,當年,方家舉家遭第二次流放至卜魁(今齊齊哈爾一帶),觀本便出生在此。因此,對東北有著濃厚的興趣與情感。觀本死后,囑其后人終生不得入仕,但必讀書。方汝敬開綢緞莊,與祖上遺訓分不開的。

這一切,都是東家高興的時候對趙寶昌講的。東家能詩擅文,是城內的銅筆鐵硯,骨子里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韻。

東家對伙計一般是不發脾氣的,今天是怎么了?趙寶昌看了一眼玉鳳,進了店里。果然,方汝敬臉上罩了一層霜,包括大呆瓜在內的幾個伙計靠墻根兒聽候訓示,賬房趙先生面色凝重捋著白須坐在一邊。趙寶昌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狐疑地站在大呆瓜身邊。

方汝敬卻走到他的身邊,說:“寶昌,我剛剛發現,你在進貨過程中吃了客戶回扣,雖然飽了私囊,可商號的聲譽卻讓你丟了。商號的規矩你應該明白,卷鋪蓋卷兒走人?!?/p>

趙寶昌說:“東家,我沒吃過回扣?!?/p>

“沒有真憑實據,我是不會如此的。你們看這匹貨。”方汝敬將一匹綢子放在柜臺上,臉上暴起了青筋,“這樣的貨,庫里至少還有一百匹。而入庫的這批貨,價錢卻和以前一樣?!?/p>

趙寶昌一再解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請求東家寬容,方汝敬說:“不要解釋了,枉我對你的期望。走吧,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東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趙寶昌只得卷起行李,離開了方記綢緞莊。平時,驗貨收貨都經他手。恰巧,那天他肚子不好,讓伙計們代為收貨,可能將這批次品混了進來。會不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陷害了他?要知道,覷覦他三掌柜這個職位的伙計們不下十幾個。

往外走的時候,他遇到了玉鳳,他想和玉鳳解釋,可玉鳳沖他“哼”了一聲,轉身跑進了房中,“砰”地一聲將門關上了。這一聲“砰”把趙寶昌的心震得一哆嗦,他理了理紛繁的思緒,邁步走出了綢緞莊。

腳步聲響,幾支槍管從他的身后伸了過來,一個喑啞的聲音說:“三掌柜,有人告你暗收客戶回扣,給東家造成極大損失,跟我們走一趟吧!”

趙寶昌回頭,穿著黑色制服打著白色綁腿的警察署王署長率人將他圍個結實。趙寶昌知道分辯也沒用,跟著去了警署。沒想到這一去,竟被判了十年重刑。每天,面對牢內冷寂的墻壁,趙寶昌也想不出是誰陷害他,他將每個可疑的人都過了遍篩子,最后,又一個個否定了。后來,趙寶昌干脆再也不想這些,只盼能有出頭之日。

可這時間似乎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抻著的馬車,光看見馬拉車往前行,駐足細看,仍在原地打轉。看著窗外的月亮一遍遍由銀鉤變為銀盤,再由銀盤變為銀鉤,最后又一點點消融,趙寶昌在想,不會真的要老死獄中了吧?有時候,他也在想玉鳳,不知那個活潑可愛對他癡情的姑娘現在做了何人妻。

趙寶昌的腦海中閃現了一下大呆瓜的影子。玉鳳該不會嫁了這個又胖又憨的家伙吧!當初,玉鳳煩的人就是他。這人也沒地方看去,玉鳳癡情他,也沒見她來探過他一次,可見,人心難測,世事如棋。

無數次,面對黑黑的夜晚,他心里打著唉聲。

“爺爺,你都看了大半天了,躺床上吧!”

他點了點頭。雖然只站了短短十幾分鐘,他就覺得萎縮的雙腿有些打晃。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說:“這場雪過后,春天就來了。”

在艾霞的攙扶下躺在了床上,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美,真美,美得讓人屏住了呼吸。

趙寶昌的眼前突然出現了白云,白云蕩去后,青山綠水出現在眼前。趙寶昌頓感心曠神怡,真想融入這如畫的美景中不走了。

一個紅衣少女翩然走來,趙寶昌認得,是玉鳳。玉鳳呼喚著他的名字,像一朵紅云向他飄來,他的雙眼濕潤了。玉鳳,終于來看他來了。他大呼玉鳳的名字迎了上去。就在他和玉鳳四目相對的時候,忽聽“嘩啦”一聲,玉鳳和如畫的美景倏然不見了,一抹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看到了看守他的獄警范三兒。

“三掌柜,署長叫你!”

趙寶昌在獄里遭了不少罪,多虧了這個范三兒照應。有人沒人,范三兒仍叫他三掌柜。

“啥事?一大早就叫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三掌柜,好事兒,可能,你的出頭之日到了!”

“不是判了我十年,還差三四年呢,咋讓我出去?”

“我也不知情,見了署長就知道了?!?/p>

見了署長,果然是釋放他的消息。走出監獄的大門,趙寶昌恍如隔世。從入獄那天到今天出獄,他在這里已經待了六年七個月零三天。他問署長,他沒到出獄的時日,為啥將他放了,署長說,因為他在獄中表現好,提前釋放。不管啥原因,還是外面的世界好呀!監獄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聞著街上酒樓里飄出來的香味,趙寶昌鼻翼一動。早上的夢真就是個好夢,沒想到,他竟然接到了出獄的消息??磥?,那蕩去的白云便是罩在他心頭的愁云呀!

可是玉鳳呢?他還能見到玉鳳嗎?玉鳳不也在夢中出現嗎?想起玉鳳,趙寶昌的心就痛得像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離監獄不遠就是五福星酒樓。當年,他就是在這兒周濟的佟六兒。佟六兒舔盤子被崔老四轟出來的情景在他眼前直晃。郭驢子說話算話,還真就給他面子讓佟六兒當了伙計。他剛入獄那年,就佟六兒一個人來看過他。這小子知恩圖報,當年沒白周濟他。這些年過去了,這個佟六兒,不知現在混得怎么樣了。

“去去去,讓開道,小心軋了你!”

趙寶昌一愣神,后邊有人沖他喊道。趙寶昌回身,一輛四輪的玻璃馬車從他眼前駛過。剛才向他喊話的,是那個留著絡腮胡的年輕車夫。四輪玻璃馬車在五福星飯店停下,一個穿著闊綽的矮胖男子和一個貴婦從馬車上走下來。雖然經過幾年的光陰,但他一眼就看出,這矮胖男子是當年的大呆瓜,而貴婦就是當年癡情于他的方玉鳳!趙寶昌呆呆地看著他倆踏上了五福樓的臺階,直到那個崔老四出來點頭啥腰迎接的時候,方玉鳳回了一下頭,他才將頭躲在了一旁的電線桿后。

怪不得玉鳳這些年也未看他,原來成了他人之婦??伤氩煌?,她怎么就成了大呆瓜的人了。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呀!趙寶昌感嘆得差點滴下淚來。

綢緞莊是萬不能回去的,上哪兒去呢?仰望蒼天,一行雁陣向南飛去,時令已至深秋,大雁們都回到南方另覓棲息地了,可他現在身無分文,又將去何處安身?

縱使再艱難也得使自己活下去。趙寶昌咬了咬牙,去了一家認識的棺材鋪找活干。棺材鋪掌柜認識趙寶昌,讓他干雜活,管吃管住,不給工錢。為了生存,趙寶昌只得答應??蓻]想到,棺材鋪失了火,趙寶昌又沒了去處。期間,他遇到過以前在一起的伙計吳蘭友,吳蘭友告訴他,他入獄不久,方汝敬就把玉鳳許配給了大呆瓜。又過了一年,方汝敬攜妻回桐城養老,將家業交給了女兒女婿打理。

這人就是命,八升的命咋的也湊不上一斗。有時候,他一邊感嘆一邊在想,當年,是不是大呆瓜做了手腳害了他?這個大呆瓜呀!

這雪可真大。他閉著眼睛,看到了從風雪中走出來的那個人。他笑了笑。

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一天粒米未進,趙寶昌餓得前胸貼后背,加之衣裳單薄,凍得直哆嗦。五福星酒館的殺豬菜香又沁進了他的鼻孔。此時,要能吃上一碗殺豬菜,就是死了也值當了。殺豬菜肥而不膩,是趙寶昌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憑著這道菜,使五福星成為附近最有名的菜館之一。方汝敬也愛吃殺豬菜,趙寶昌沒少來五福星訂。五福星中,做殺豬菜最拿手的就是大師父許書城。趙寶昌對許書城說,吃上他做的殺豬菜,最少余香三天。這兒的殺豬菜,味道和別處不同,食客們只要吃上一回,就會想著再來。許書城現在也快六十了,不知他還在不在這兒干了。趙寶昌想繞開走,無奈殺豬菜的香氣一個勁兒往他的鼻孔里頭鉆。趙寶昌掐了掐自己的腮幫子,嘆息了一聲,咬咬牙走開。

“寶昌哥,你這是上哪兒去?”身后有人說話。

趙寶昌回頭一看,身后站著一位穿綢裹緞細面長身的小伙子。趙寶昌細細打量來人,怎么也認不出這個人是誰來。

“這位朋友,我怎么不認得你?。俊?/p>

趙寶昌這一問不打緊,那人竟跪在自己的面前:“恩人在上,受小弟一拜!”趙寶昌將來人攙扶起來:“朋友,你認錯人了吧?”來人一把攥住趙寶昌的手:“還記得當年那個討飯花子佟六兒嗎?那就是我啊!當年,要不是你資助我一塊現大洋,我的命早就沒了?!?/p>

往事像陣暖風撲面,趙寶昌抱住小伙子哈哈大笑:“敢情是佟六兒啊,當年,我聽說郭驢子收你為學徒了,沒想到都出息成大掌柜了!”

“寶昌哥,這一切,還不都是你給的?走,喝酒去!”小伙子拉著趙寶昌的手進了五福星。

當年給佟六兒一塊現洋,巧遇郭驢子的一幕又涌現在眼前,似乎,事情剛剛就發生在昨天。當年,也是個雪天,他資助佟六兒,而今,佟六兒報恩請他吃飯。佟六兒拉著他的手在酒樓要了一個雅間。

“寶昌哥,你想吃啥?今天的酒菜,你可著意點!”

“來盆殺豬菜吧!這兒的殺豬菜就是地道?!?/p>

“伙計,把好吃的盡管端上來,再來盆殺豬菜。”

酒菜上齊,趙寶昌撈起一塊五花肉:“香,真香?!?/p>

佟六兒看著趙寶昌的吃相就笑,他告訴趙寶昌,他進了郭驢子的糧行,幾年后,娶了掌柜的閨女,成了糧行的掌柜。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關注趙寶昌,前兩天聽說趙寶昌出獄了,便四處打聽他的去向,卻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沒想到在五福星門口遇見了。

“寶昌哥,你出來,咋不來找我?”

他呷了口酒,笑了。

其實,昨天他還路過郭驢子的糧行,他看到了郭驢子捧著水煙袋腆著肚子從里面走出來,便快步走開了。他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得讓人笑話死呀!

“咱哥倆和五福星有緣呀!寶昌哥,你就不要東奔西跑的了,以后就跟著我做糧行的生意得了。我吃干的,決不讓你喝稀的。這年月,兵荒馬亂的,糧行的生意也不好做。你就當是再幫襯我一把。至于報酬,咱們哥倆兒二一添作五,咋樣?”

“這可使不得,再說,你剛當了掌柜的,我怎么給你添麻煩。你岳父知道你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會不高興的?!?/p>

哪知佟六兒給他跪下說:“寶昌哥,我知道你當初是被人給栽贓了,你的人品,絕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至于我岳父,他現在是真地當了甩手掌柜的了,大哥不必擔心?!?/p>

佟六兒這么一說,趙寶昌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兄弟,還是你了解我。我要是不應承,就冷了兄弟的心了。至于報酬,我分文不取,有吃住的地兒就行了。”

“寶昌哥,這殺豬菜真香!”佟六兒夾子一塊五花肉放在趙寶昌的青花碟子里。

“我就是被殺豬菜的香味勾住了腳步,否則,也不一定能在這兒遇到你。說起來,我還得感謝殺豬菜!”趙寶昌說著,將那塊五花肉放進了嘴里。

二人相視嘿嘿一樂。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艾霞隆起的腹部,說:“你和再文結婚幾年了?”

“三年零三個月?!卑嫉哪樕细∑饍蓤F幸福的紅暈。

“這小子,也三十多了,該有后了?!?/p>

他笑了笑。

這時,聽到了一陣熟悉的久違的聲響。

早上,整個縣城籠罩在一層乳白色的霧靄里。郭記糧行的門板早就卸下來開張了,趙寶昌和幾個伙計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自從被佟六兒收留后,佟六兒就讓他當上了地位僅次于他的二掌柜。剛開始趙寶昌有些不好意思,倒是郭驢子挺大方,主動請他吃了頓飯。郭驢子說:“如果當年不是你舉薦的佟六兒,我郭某上哪兒找這么一個吃苦耐勞的姑爺呢?好好干,早點成家立業?!?/p>

郭驢子的話,讓他想起了玉鳳。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堵得慌,就心疼。在街上,他碰到過她,兩人曾經對過面,可玉鳳老遠將臉兒扭了過去。他知道,他和玉鳳之間有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了。他嘆了口氣。現在,他只能自己給自己打氣。他要好好努力,盡快成家立業,娶一個滿意的女人當媳婦。一陣嗩吶聲傳進了耳鼓,趙寶昌知道,又是誰家娶媳婦了。

“二掌柜,范三兒娶媳婦了?!?/p>

趙寶昌正在撥拉算盤珠子,往外倒臟水的小伙計春生樂顛顛跑了進來。

“哪個范三兒?”

“還能有誰,警署的范三兒唄!二掌柜,我瞧瞧熱鬧去!”

趙寶昌撥拉算盤珠子的手停下了。在監獄里服刑的時候,數范三兒對他最好,在獄中這些年,范三兒幾乎沒難為過他,有病有災,逢年過節的,范三兒都想法照顧他。范三兒娶媳婦,咋沒通知他呢?這個范三兒呀!趙寶昌將鋪子交給伙計東升照看,來到街上。

遠遠地,范三兒牽著一頭毛驢笑嘻嘻走了過來。毛驢上偏跨著一個水水靈靈身著大紅襖的新娘子。新娘子頭上蒙著紅蓋頭,腳上穿著紅色的繡花緞鞋,和早晨白色的霧靄相映,猶如畫中的仙子。眾人迎上去向范三兒道喜。

“兄弟,娶媳婦,咋連個招呼都不打?”

范三兒駐足道:“三掌柜,啊,這回得給你叫二掌柜的了,兄弟我窮家薄業的,在警署掙那倆錢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大操大辦,尋思著悄悄一個人娶進家就得了。”

“兄弟,真有你的?!壁w寶昌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銀元,又沖著春生喊,“去肉案上砍半扇豬肉給范三兒兄弟送去。”

春生應聲去了,范三兒只得說:“謝謝二掌柜?!?/p>

范三兒說著,牽著毛驢走了。望著范三兒和新娘子的背影漸漸融入霧中,趙寶昌還在那兒張望著。

趙寶昌住在糧行后邊的宿房里,自己一個屋。趙寶昌在糧行里,每個月五塊銀元,日子過得雖不寬綽,卻也不憋手,時常在晚上蘸著一碟花生米,或一個咸鴨蛋喝上幾口。

晚上,趙寶昌睡不著,坐在燭光下喝著悶酒。門“嘎吱”一聲開了,佟六兒走了進來,一邊將一個食匣放在桌子上,一邊盤腿坐在炕上:“寶昌哥,我剛才買了盆殺豬菜,咱哥倆好幾天沒在一塊兒喝酒了?!?/p>

很快,殺豬菜和酒的香氣彌漫著整個屋子。

“寶昌哥,自從你到了糧行,咱這生意是越做越好呀!”

“兄弟,還不是你和老東家經營有方?”

“岳父年紀大了,早不過問糧行的事務了,多虧了你來幫我出謀劃策,糧行的生意才有了今天。寶昌哥,我敬你!”

二人推杯換盞。

佟六兒說:“哥哥,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跟前連個鋪床暖被的人都沒有。兄弟我這句話早就想說了,你也該娶個嫂子成個家了?!壁w寶昌臉兒紅了:“兄弟啊,我這灰頭灶臉兒的樣兒,還蹲過大獄,會有哪家的姑娘敢嫁給我呀?”佟六兒拍著胸口:“哥哥,只要你愿意,成家的事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你的心思,范三兒娶親,你可是一直瞅著人家不見?!?/p>

“你小子!”

佟六兒說話打點兒。沒過多久,就幫著趙寶昌說了一房媳婦。新婚之夜,掀開紅蓋頭的時候,趙寶昌就笑了。新娘子身材修長,長相端秀,白白凈凈,眉眼里透著和善。望著心儀的妻子,趙寶昌打心眼兒里感念佟六兒的好處。第二天一早,佟六兒說,有一回他到鄉下,無意中就發現了這個在井沿上打水的姑娘,就暗中托媒,花大價錢的彩禮,將姑娘娶進了門。

娶了媳婦,趙寶昌覺得自己像扎了根兒的草,不再亂漂了,夫妻恩愛,日子越過越紅火。趙寶昌不止一次對佟六兒說,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每到這時,佟六兒就笑:“當年,沒有你那一塊現洋,沒有你介紹我到糧行當學徒,哪有我的今天?如果沒有我的今天,就不能幫你,追根究底,還是你自己幫了自己呀!”

夜,黑如墨染。

都過了三更天了,趙寶昌和媳婦還沒睡意。趙寶昌躺在被窩里,一邊看著媳婦給自己縫褂子,一邊和她說著話兒。媳婦梳條油黑的大辮子,鴨蛋兒臉,杏核眼,月白色上衣,齊眉的趙海兒,坐在那兒,活脫脫就是當年的玉鳳。好幾次,兩人親熱的時候,朦朧的月光下,他都把媳婦當成了玉鳳。幸好媳婦沒深問,如果跟他分辯,他不知如何圓場。摟著媳婦軟綿綿的身子,他就想像著另一雙手在玉鳳身上撫摸的情形。那雙手是大呆瓜的。他真恨不得剁掉那雙手。

白天發生的事情弄得他很不開心,玉鳳的身上爬上了一雙手,但這雙手不是大呆瓜的,而是一個腳踏木屐穿著和服扎著小辮的日本浪人的。

中午,趙寶昌去五福星請一個奉天來的客戶吃飯,趙寶昌正給這個客戶介紹五福星的招牌菜殺豬菜呢,后邊不遠處的座位上傳來一陣嘰哩呱啦的笑聲。趙寶昌回頭,大呆瓜和玉鳳不知何時也來這兒請人吃飯。幾個日本浪人走了進來,這嘰哩呱啦的笑聲就是他們發出來的。最近,城內不時出現腳踏木屐穿著和服的東洋人,知情人稱他們為日本浪人。這些人無惡不作,嚴重擾民,警署的人對這些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趙寶昌不時用眼角的余光往那兒偷看脧視,看樣子,大呆瓜和玉鳳并未發現他。這時,他發現,一只手爬上了玉鳳的肩膀。那是一個日本浪人的手。玉鳳回轉身,質問你們干什么,大呆瓜和那兩個喝酒的臉色驟變,那個日本浪人并沒理會玉鳳的質問,照樣和同伴們嘻嘻哈哈,雖然聽不懂,但趙寶昌也能感受得到,日本浪人在指著玉鳳評頭論足。大呆瓜臉漲得鐵青,起身理論,被另外一個日本浪人按在座位上。趙寶昌看得火起,操起那盤殺豬菜就想扔過去,被奉天來的客戶一把扯住。

奉天的客戶壓低聲音:“兄弟,這些人惹不得,搞不好腦袋就得搬家!”趙寶昌操起殺豬菜的手還沒放下,幾個日本浪人怪笑著去了樓上。奉天的客戶告訴他,奉天的界面上,到處都有日本浪人的身影。這些人藐視民國法律,無事生非。趙寶昌想,如果這些人打媳婦的主意,他非跟他們拼命不可?;貋淼穆飞?,趙寶昌很是憂郁,他擔心有一天類似的場面發生在媳婦身上。

“當家的,在尋思啥?”媳婦咬斷線頭,撲閃著一雙大眼,沖他溫柔一笑。

“沒尋思啥,我只是在想,啥時候你能給我生個兒子?!壁w寶昌狡黠地眨了眨眼。

“沒羞沒臊的?!毕眿D滿面嬌嗔,起身洗漱去了。

趙寶昌想著一會兒和媳婦在一起恩愛的情形,興奮得閉上了眼睛,朦朧中聽到外屋媳婦的聲音:“東家,這么晚了,有事嗎?”佟六兒的聲音傳來:“嫂子,我找寶昌哥說點事兒。他睡了嗎?”

“是六子吧,我沒睡呢!”沒等媳婦說話,趙寶昌翻身坐起。有好幾天沒見到佟六兒了,他去了奉天,沒想到今晚上回來了。

佟六兒拎著食盒走了進來:“寶昌哥,我睡不著,想和你喝兩盅?!?/p>

趙寶昌讓媳婦將炕桌擺好,又擺上兩個小菜。佟六兒的臉色灰暗,看樣子很疲憊。趙寶昌問起佟六兒去奉天的一些見聞,佟六兒將一盅酒揚脖干了,皺著眉咂了一下舌頭,說:“寶昌哥,這可能是咱哥倆喝的最后一次酒,吃的最后一次殺豬菜了?!?/p>

“胡說些什么?”

“世道亂了。”

“世道亂了?”趙寶昌眼前浮現一下日本浪人那雙爬上玉鳳肩膀的手。

佟六兒點了點頭:“現在奉天亂得很,局勢很緊張,日本人虎視眈眈,戰爭一觸即發?!?/p>

“咱們不是有幾十萬東北軍嗎?怕他小日本人個球?大帥在世的時候,日本人想打咱東北的主意門兒也沒有,東北易貼了,想那少帥也不是吃素的?!?/p>

“咱們是商人,管不了時事。岳父和我商量,要舉家投奔關里老家?!?/p>

郭驢子的老家在山東即墨譚家疃,祖上做過道臺,詩書傳家,雖然家道衰落,闖了關東,但讀書的氛圍一直很濃。郭驢子經商后,天天看《盛京時報》。二姨太九歲紅雖然是戲子,卻識文斷字,也愛看報紙,經常和郭驢子談論時政。前幾天,九歲紅看了《盛京時報》對郭驢子說,時局動蕩,日本侵華野心昭然,如果真是這樣,生意就不好做了。郭驢子讓佟六兒去奉天打探時局。佟六兒到奉天一看,情形比想像的還要糟。街上隨處可見成隊的日本關東軍士兵,戰爭的陰云籠罩在奉天的上空。佟六兒回來后,郭驢子下決心回老家,以避戰亂。

“糧行怎么辦?這么大的產業呀!”趙寶昌說。

“這就是我今晚找你來喝酒的原因?!辟×鶅赫f著下地,跪在趙寶昌面前,“寶昌哥,日本人來了,看來,買賣怕是做不成了。我準備隨岳父舉家投關里老家,這兒的鋪面就交給你看管了,也就是說,這兒的一切事務都由你來做主。等戰爭過去了,我再回來。”

佟六兒說這話的時候,用一雙期望的眼睛看著趙寶昌。趙寶昌知道,這雙眼睛里有多少期待和信任啊!

“兄弟,你這是干什么?你去吧。無論你什么時候回來,哥哥我都將這鋪子完好無損地交給你?!壁w寶昌下地,將佟六兒攙扶起來。

艾霞用紙巾抹去了他嘴角的涎水,他滿意地笑了笑:“再文敢對你不好,你當爺爺說。”

艾霞輕輕一笑:“爺爺,他對我挺好?!?/p>

他又說:“這一個家庭呀,女人很重要。公司的事情,你要多參與,多對他提出一些建議。我看他有時候毛手毛腳,愣頭青,和我年輕時差不多。”

艾霞說:“我會的。”

他這才閉上了眼睛。年輕的時候,看著老人嘴角淌涎,他就想著,怎么就能控制不住呢?沒想到,如今的他,也到了口角流涎的份兒上了。

佟六兒走后,趙寶昌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望著天空發呆,是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他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黑暗處看他,可又覺得,自己既然答應了人家,就得心無旁騖。所以,做起事來也格外精心。街上遇到過幾次大呆瓜,人前背后,對他畢恭畢敬,和以前判若兩人。

“這些人是因為你主持糧行才和你套近乎的,小心讓人家繞進去,咱們就對不起六子兄弟了?!笨粗蟠艄系哪槪w寶昌想起了媳婦跟他說過的話。

在趙寶昌殫盡竭慮的努力下,糧行的生意不但沒受到影響,反倒越來越好。趙寶昌給佟六兒寫過幾回信,但都石沉大海。因為郵路不暢,趙寶昌并未多想,只想著到了年根兒去一次山東報賬。彼時,溝幫子火車站早就建成通車多年,回關里也不是件太難的事情,到北京倒車也就是了。趙寶昌這樣想,心也就放寬了。

這天早上,趙寶昌去糧行外給媳婦買豆腐腦兒。媳婦最愛喝豆腐腦兒,她爹就是做豆腐腦兒的,趙寶昌常和媳婦開玩笑說,你這白嫩嫩的身子就是打小兒喝豆腐腦兒喝的。每到這時,媳婦就笑著說他沒正形。他知道,媳婦是愛聽他這樣說的。

趙寶昌和豆倌兒說了會兒話兒,端著豆腐腦兒往回走,一只烏鴉從天空掠過,將一泡屎拉在了豆腐腦兒上。霉氣!怪不得昨晚沒做好夢。趙寶昌罵了一句。

“砰!”

“砰!砰!”

“砰!砰!砰!”

街面上突然傳來槍聲,一隊當兵的騎著馬沖進了城門洞,像刮風一樣從他身邊掠過。趙寶昌一哆嗦,手里的青花瓷碗差點掉在地上。

“趙掌柜,你還不知道吧,日本人要打過來了。大前兒個晚上,日本人炮轟了北大營?!?/p>

“你聽誰說的?”

“我表弟就在少帥手下吃糧。昨天他們就撤到錦州了。愛誰來誰來,不做豆腐腦兒,一家老小還得餓肚子?!?/p>

豆倌挑起豆腐擔子,打著唉聲走了。趙寶昌想,山雨欲來風滿樓,該來的終究來了。

豆倌說得不錯,沒過幾天,日本人果然打進來了。可偏偏就在這時,由于戰亂,糧價飛漲,糧行的生意反倒紅火起來了。大把的現洋流水般地流進了糧行的錢匣子里。有一次豆倌去他那兒買糧,看著他在算賬,笑嘻嘻對他說,日本人吃糧也得給錢。豆倌走后,趙寶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個平頭商人,哪來的力量跟日本人對著干呢?

“喲嗬,生意不錯呀!”

豆倌剛走,趙寶昌覺得眼前人形一晃,一個矮胖的身影晃了進來。

來人是商會會長王瘸子。王瘸子的祖上開著染坊,到他這輩兒了,除了染坊外,又置了不少田產,現在,縣城周邊的油坊、酒坊,煙館,差不多都是他的買賣。日本人來后,王瘸子識時務,搖身一變,在原來的商會會長前邊又加了一個大大的“偽”字。城內同道都背后議論說他是笑面虎,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他來做什么?趙寶昌心里合計,身子迎上去。王瘸子吹著茶碗里的茶葉沫兒,打量店里,笑逐顏開:“趙掌柜生意不錯呀!”趙寶昌說:“還不是托會長鴻福?!蓖跞匙诱f:“我當然得罩著你們,可我人微言輕,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弄不好,就得掉腦袋。上邊下來的各項稅款,還須趙掌柜及時繳上?!庇殖读藥拙溟e話,王瘸子邁方步走了。

最近,日本人下攤的各種稅款五花八門,商戶們叫苦不迭,不少商家已經關門歇業了。糧雖暴利,但老這樣下去,遲早也會關門。每個月的稅款,支出差不多百塊現大洋。日本人來后,各地的糧運不進來,附近的糧行只有他們這一家了。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春生說,王瘸子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啥好心。春生的話點醒了趙寶昌。果然,接下來,王瘸子隔三差五來糧行坐一會兒,他走后,那些收稅的就來收納各種離譜的稅款。趙寶昌感到了壓力,糧行紅火只是一陣,現在,生意也漸漸蕭條起來了。春生說,一定是糧行的火爆生意,讓王瘸子眼紅了,這才三天兩頭來找麻煩。春生的話不無道理,趙寶昌也知道,這小子有日本人撐腰,早晚有一天糧行會被他白白地搶去。

春生別看年紀小,主意不少,趙寶昌遇到煩心事,便向他討主意。春生說,王瘸子的伙計方世杰是我表哥,他說王瘸子早看上糧行這塊肥肉,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占為己有呢,只是因為糧行交的稅款足額,一時找不到口實。趙寶昌就通過春生秘密約見了方世杰。方世杰的話再次證實了王瘸子想打糧行主意的事實。如果真讓王瘸子占了便宜,把糧行的生意給敗了,他怎么對得起佟六兒的托付呀!想起佟六兒對他的好,趙寶昌就睡不著覺。媳婦就勸他說心底無私天地寬,沒做虧心事,你就對得起他。

“當家的,我有個主意,不知妥不妥當?!?/p>

這天晚上,媳婦見趙寶昌唉聲嘆氣,將一杯清茶放在趙寶昌面前的案幾上說。

“說吧,我聽聽?!?/p>

媳婦平日言語不多,可到了關鍵時,說出來的話辦出來的事往往讓人意想不到。生意上有了困難,生活中有了難以排解的情緒,媳婦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媳婦的杏眼一眨,趙寶昌就知道,她有主意了。

媳婦說:“王瘸子雖然心眼多,但還沒到狗急跳墻的時候。他是個愛財如命的人,給他便宜他肯定上。我看,咱們不如退一步,把糧行兌給他,看看他同意不。他同意最好,他要不同意,咱再另想轍。雖說糧行另易其主,但也沒傷忒大的元氣,佟六兒的家底咱們還是給保住了。當家的,你看可行嗎?”

媳婦的話像一線光,趙寶昌心豁然閃亮。他一把拉住媳婦的手,樂得差點跳了起來。

為保存糧行的實力,趙寶昌采納了媳婦的主意,做主把糧行以五千現洋的價錢兌給了王瘸子。王瘸子見這兩個錢就得到了日進斗金的糧行,樂得臉兒都開了花。其實,趙寶昌盤算過了,要五千現洋將鋪子兌出去,價錢也不低了??礃幼樱跞匙訉@個要價感到很滿意。趙寶昌見達成了交易,就對王瘸子提出,他不要銀票,而是想實打實地將五千現洋擺在他面前帶走。王瘸子二話沒說答應了。日本人來后,他利用商會會長為日本人征集稅款,中飽私囊,本想將這些現洋存入銀號,可日本人來了后,銀號或被控制,或倒閉,只好把一箱箱搜刮來的現洋放在地下室內。趙寶昌提出要現洋,正中王瘸子下懷。他知道,有了這個糧行,甭說是五千現洋,就是五千兩黃金他也能掙到手,日本人來后,控制最緊的就是糧食?,F在的糧食,比白花花的現洋還值錢。

不過,在沒有最終簽訂協議前,趙寶昌提出了兩個要求,希望王瘸子能答應,否則,他考慮將不將這個糧行易主。

“啥條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應?!蓖跞匙优轮笫斓镍喿釉亠w了。

趙寶昌說:“把春生留下吧,他跟我共事多年,情如兄弟,再說,春生做事穩妥,為人厚道,糧行的生意需要這樣的人材。”

王瘸子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問第二件事是什么,趙寶昌說:“這件事或許讓王會長有些為難,不過,我知道王會長是大義的人,所以,你一定能應允。”

王瘸子笑而不答。趙寶昌說:“王會長,你一定知道我和東家佟六兒的關系。當年,如果沒有佟六兒,也就沒有我趙寶昌的今天。郭記糧行在這兒也算是老字號了,我斗膽想請王會長繼續延用郭記糧行的名號。當初,東家走時將糧行的一切委托我全權處理,這點要求,我想王會長能體諒吧!”王瘸子沉吟一會兒,說:“難得你們仆主的情義,也罷,郭記糧行的字號我就不改了?!?/p>

當下,王瘸子便讓人點出五千現洋,趙寶昌連夜雇車將現洋秘密拉到了城外廣寧站媳婦的干佬(干爹)家。趙寶昌留了個心眼,他將春生留在那兒,懇請王瘸子繼續延用老字號,實際上是為了日后便于和東家聯系。

趙寶昌知道,這些現洋沒準會給他們帶來災禍,最后,還是媳婦出了主意:“當家的,你愁啥?咱把這些現洋按市價換成金條不就成了嗎?”媳婦的話讓趙寶昌茅塞頓開,他很快就將這五千現洋換成了幾十根金條。媳婦又說:“當家的,咱們帶著這些金條趕快離開這里,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咱們的地方躲起來,這樣,東家的產業才能得以保全呀!”趙寶昌聽信媳婦的話,兌了金條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帶著金條到了西去三十里外一個鮮為人知的叫將軍拜母溝的村子埋藏了起來。他知道,這可是佟六兒和郭驢子奮斗大半輩子的心血呀!他之所以這么信任他,這里邊包含著多少兄弟間的真情呀!守著這幾十根金條,趙寶昌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草長鶯飛,燕去雁來。八年過去了,日本鬼子投降了。趙寶昌就盼佟六兒回來??墒?,盼星星盼月亮,佟六兒還是沒有回來。小日本走了,老蔣又發動了內戰。炮火中,趙寶昌數著手指頭盼望佟六兒能平安歸來,可幾年內戰的硝煙散去,全國解放了,佟六兒仍然不見蹤影。趙寶昌心想,亂世之時,莫非佟六兒遭到了不測?

最后,還是媳婦出了主意,讓他去山東看看。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趙寶昌輾轉到了山東即墨縣譚家疃,到那兒一打聽,村子里的人說,根本沒有一個叫郭恩書(郭恩書是郭驢子的大名)的人帶著女兒女婿從關東回來過。

郭驢子和佟六兒說的地址明明在這里,這里的人們為什么說沒見過他們?趙寶昌當時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回來后,趙寶昌躺在炕上病了好長時間。媳婦勸他放寬心,也許是時局太亂,加之時間久長,佟六兒一家興許去了別的地方。該來的時候,他們總會出現的。趙寶昌想想也是,他期盼著,在不遠的某個晚上或早晨,在大雪紛飛的時候,佟六兒會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因為他和佟六兒的兩次邂逅,都是在雪花飄蕩的時候。于是,每到下雪的日子,趙寶昌就到街上走走,希望能遇到佟六兒或春生。

可每次,大都失望而歸。春生倒經常遇到,可并沒給他帶來一絲有關佟六兒和郭驢子的任何消息。解放后,王瘸子以漢奸罪被政府槍斃在南門外,死的時候連個收尸的也沒有,埋在了壕溝里。郭記糧行歸了公。

“爺爺,吃點東西吧!”

耳邊,傳來艾霞的聲音。

他搖了搖頭:“不想吃!”

現在,憑他的條件,吃什么沒有?年輕的時候,他記得一個老人常跟他說過,人是清風肉是泥,誰也不能長生不老。趁年紀輕,得意啥就吃啥,吃一口得一口,等老了吃不動了,擺上滿漢全席,你也只有看的份兒。

這話,真不假呀。他嘆了口氣。

已經有三天沒進一粒米了,趙寶昌和媳婦餓得前胸貼后腔,因為吃玉米棒、樹皮磨成的淀粉和觀音土,夫妻倆每到大便時都需要對方用手一點點給摳出來,大便上都帶著鮮紅的血,幾歲的兒子餓得哇哇哭。媳婦胸前的兩個豐潤白嫩的乳房也干癟得只剩一層皮,再也擠不出一滴奶水。這么多年,媳婦也沒懷上過,沒想到,三十多歲,才開懷生了個兒子百河。

“當家的,要不,咱們動動炕洞底下,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餓死吧!”媳婦的聲音里透著哀求。

媳婦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在趙寶昌的耳邊回蕩好久。他何嘗不想讓日子過得好一些?可是,如果動用了埋藏在炕洞下的金條,哪怕只是一點點,傳出去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人們餓紅了眼,如果知道他們家炕洞底下的秘密,把他們家挖地三尺不說,他們也會被批被斗被分,用不了多久,辛辛苦苦守護的東家的家產會被搶個精光。

“連老鼠現在都快餓得死光了,我們總得活下去吧!不用你說,道理我都懂。你在家帶孩子,我出去找點吃的。”媳婦見說不動他,一搖一晃走了出去。

媳婦出了院子,她想去樹林里找點吃的。野菜早被人挖光了,樹皮也被剝了個精光,上哪兒去找吃的呢?

“織夏,你干啥去?”

有人在背后操著公鴨嗓喊她。媳婦叫織夏,是爹給起的,她也不知爹起這個名字是啥意思,反正叫起來蠻好聽的。媳婦回身,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背個麻袋從一旁的胡同鉆了出來。媳婦認得,是貧協主席孫老海。

“叔,我”織夏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晃著身子扶住一棵被剝光了皮的老榆樹。

“寶昌在做啥?”

“他在家哄孩子,家里早就斷了糧,孩子餓得直哭?!?/p>

“不是他讓我出來的,是我想出來給孩子找點吃的。”

“你看看這是什么?”

孫老海將麻袋放在地上,將麻袋嘴兒打開,一股清香從麻袋嘴兒溢出??椣囊豢矗镞吘故前氪S澄澄金燦燦的玉米。剛才從麻袋嘴兒溢出的是玉米的清香味。要是給將玉米磨成粉,給孩子熬成糊糊,該多好呀!

“叔,行行好,你看,能不能把玉米勻我點兒,我好給孩子熬糊糊,孩子餓得快不行了?!?/p>

孫老海遲疑了一下,看著織夏:“當然行,只是”

孫老海說到這兒不說了,只用眼睛往織夏身上瞄??椣哪槂阂患t,轉身想走,被孫老海拉住了:“侄媳婦,在咱村,我最看好你。只要你答應跟我,這半袋玉米就是你的。”

“叔,你說啥呢!”

“你不同意也沒關系,就當叔啥也沒說?!?/p>

孫老海扛起麻袋就走。

“叔,我愿意?!?/p>

織夏將嘴唇咬出了血。

“這就對了嘛!”

孫老海說著放下麻袋,走到織夏身邊,用手想攬住織夏的腰。孫老海沒想到,這只手被織夏推開了:“現在不行,等我將孩子喂飽了。叔放心,我跑不掉的。”

“那好,叔就信得一回?!?/p>

孫老海拍了拍織夏的肩膀,笑著走開了。

織夏將這半袋玉米背回了家。趙寶昌問哪來的,怎么一轉眼的工夫就背了半袋玉米回來,要知道,這玉米粒比金疙瘩還金貴呢??椣恼f:“我娘家的表兄家有余糧,他知道咱家日子艱難,就給咱送了點來?!壁w寶昌說:“表兄人呢?”織夏說:“去別的親戚家了。你快點把玉米碾成面,我好給孩子熬面糊?!壁w寶昌就抓一把玉米,到碾道將玉米粒碾成了面。

有了這些玉米,孩子的生命得以保全。不過,很快,趙寶昌就聽見了一些風言風語,有人看見織夏頻頻出現在田野里的茅屋里。田野里的茅屋是孫老??辞嗟牡胤剑w寶昌似乎明白那半袋玉米是咋回事了,悄悄觀察媳婦的動向,并沒發現媳婦和孫老海有什么秘密。那天晌午,他只是數落了媳婦一回,等他睡醒一覺后,發現媳婦又不見了。孩子睡得正香,小家伙由于有了玉米糊糊的滋養,臉蛋兒有了紅暈。

“寶昌,寶昌,不好了,你媳婦出事了!”隔壁的麻婆子顛著一雙小腳兒跑了進來。

趙寶昌聽出聲音有些不對,忙問麻嬸子,織夏怎么了,麻婆子說:“寶昌呀,你媳婦跳了井了!”

趙寶昌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麻婆子扯著他的手趕到了后坡的那口水井,哭泣著說,剛才她想打點水,見織夏跳了進去,她著急忙慌趕回來報信。

看著黑洞洞的井底,趙寶昌拍打著井沿嚎啕大哭,也要跳下去。麻婆子說:“你要跟著一塊走了,小百河怎么辦?你要他沒了娘也沒了爹呀!”麻婆子的話提醒了趙寶昌,他沒跳進去和織夏一塊走,而是求人將織夏打撈上來。織夏就這樣走了。趙寶昌用一口薄薄的楊木棺材將媳婦埋在屯外的小樹林里。

下葬后那天,孫老海也來了:“大侄子,你誤會織夏了,侄媳婦和我啥事也沒有。不錯,那半袋子玉米是我給的,可她并沒做絲毫對不起你的事情??椣牡乃?,和我也有關聯呀!侄媳婦,剛烈貞潔呀!”

入殮時,趙寶昌一邊哭著一邊往棺材里塞黃紙包好的紙灰,一邊說:“別舍不得花,沒錢了你托個夢。百河長大了,我就來陪你!”

趙寶昌嘶啞的叫聲、出殯的銅鑼聲,以及鄉親們唏噓的嘆息聲彌漫在拜母溝的上空,經久不散。

他的思緒陷入了渾沌中。朦朧中,他看到了一絲光亮,像一片掠過山林的羽毛,落在了雪簾下的一個村落。

那是他棲身幾十年的地方。

哈,這地方,真美呀。

雪簾中,他又看到了那個人。

星移斗轉,花開花落。

解放后,中華大地經歷了數次政治運動,土地改革、“四清”運動、三年困難時期、三反五反運動、互助組合作社、反右運動、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割資本主義尾巴趙寶昌經歷了建國后歷次政治運動,由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耄耋老人。沒有人知道,這個不言不語鰥居了大半輩子的莊稼漢當年竟是聲名顯赫的郭記糧行的二掌柜,更沒有人知道,他們家炕洞底下那滿滿一罐子黃燦燦的金條。

不是趙寶昌討不到老婆續不上弦,而是,趙寶昌不想娶。他不止一次拒絕了麻婆子在內的十幾個好心人的熱心,也冷了好幾個癡情于他的姑娘和寡婦的心。趙寶昌這樣做,就是怕炕洞底下的秘密外泄。知道的人越少,危險就越小。有關這個秘密,除了春生和投井的媳婦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文化大革命時,春生被打成右派,死在了牛棚里?,F在,苦守著這個秘密的人只有他自己了。不過,他堅信,佟六兒終有一天會出現在他面前。

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年紀也越來越大,佟六兒仍舊沒有出現。難道,佟六兒真的出現了意外?百河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兒子,在城里當了一校之長。趙寶昌知道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總不能將這個秘密帶到棺材里,于是,他把百河叫回了老屋,大門閂好。

百河見狀,說:“爸,啥事搞得這么神秘,還讓我一個人回來,好像有啥事見不得人似的。”

百河到城里后,趙寶昌一個人守著老屋過日子,百河早就想把房子翻蓋,他橫攔豎擋說啥也不讓。現在,老屋夾在拜母溝眾多的北京平樓座子中,像一個擠在一群年輕姑娘媳婦群中白發蒼蒼的老婦,顯得很不協調。

“百河,這件事還真就不能讓外人知道。我觀察了你這么多年,你值得我信任?!?/p>

“爸,我咋越聽越糊涂了呢?我是你兒子,你不信我還信誰?”

“百河,你是我兒子不假,可有些事情,兒子也不一定是值得信賴的首要人選?!?/p>

“爸,你說吧,啥事?是不是想和我馬嬸”

趙百河讓父親弄得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莫非,父親想搞夕陽戀?他知道,前街黎德林的遺孀馬金蓮寡居了多年,對父親有情有義,就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

“胡說什么?馬金蓮比你還小一歲呢!我和她好,不坑了人家后半輩子嗎?我找你來,是另外一件事,不過,你嘴上可得有個把門的,否則,我撕爛你的嘴!”

趙百河從沒見父親如此嚴肅,于是點頭,趙寶昌這才掀起炕席,將木板抽出。趙百河見黑黑的炕洞,不知父親在做什么,眼睜睜看著父親跳進炕洞不見了。直到趙寶昌從炕洞鉆出來將那裝滿金條的罐子擺在眼前時,趙百河睜大眼睛傻了。此時的趙百河似乎明白,父親為何不娶,為何不讓他翻蓋房子的原因了。當趙寶昌講述了這罐金條的來龍去脈以及他和佟六兒的淵源后,趙百河更是驚訝不已。他怎么也無法將眼前老實巴交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的父親和當年郭記糧行的二掌柜聯系在一起。趙百河為父親的誠信感動得掉了眼淚。這么多年,為了這罐金條,父親顛沛流離,遭了多少罪呀!母親,也因為這罐金子被逼得活活跳了井。

“爸,你讓我來告訴我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趙百河小心翼翼,撫去罐子上塵埃和泥土。

“我找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這些金條如何處理。不過,你們誰也甭想打這些金條的主意,我不能做對不起東家的事?!?/p>

趙寶昌向兒子提起了這些金條給他帶來的煩悶,趙百河說:“爸,你一定聽說過借雞生蛋的故事,與其讓這些金條埋在炕洞底下不敢示人,倒不如用它來創業?,F在,改革開放了,正是創業的大好時機。這樣,既保住了六子叔的家財,又能讓這些財產用在了刀刃兒上?!?/p>

趙寶昌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讓他繼續說下去,趙百河說,他一時也想不出具體辦法來,他得先調查一段時間。又過了半個月,趙百河回來了,說辦法想出來了。

“啥辦法?”趙寶昌興奮得兩眼放光。

趙百河說:“爸,土雜公司正在大張旗鼓向外承包,我尋思是件好事,立馬趕來和你商量來了?!?/p>

趙寶昌說:“兒呀,蒼天有眼呀!土雜公司的前身就是郭記糧行呀!”

正值改革開放之初,大批國營企業紛紛向外承包,更名為土雜公司的郭記糧行在解放后也被劃為國營,因為經營不善,入不敷出,瀕臨倒閉。政府決意將公司向外承包。趙寶昌采納兒子的建議,用這十幾條黃魚換成了人民幣,承包了土雜公司。

可這個佟六兒,就像一尾游到深海里的魚,再也沒出現過。不過,趙寶昌深信,他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趙寶昌承包了土雜公司后不久,大膽經營,又涉及其他產業。公司在趙寶昌的精心管理下,漸漸有了起色,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成了本地最大的民營企業,并將公司更名為郭記集團。趙寶昌知道,這一切,都得益于當年在郭記糧行學來的管理經驗。

每到這時,他就更加想念佟六兒。轉眼,從民國二十年秋到現在,過去了大半個世紀。佟六兒如果還健在,也是快七十歲的老人了。趙百河勸父親放棄等待和尋找佟六兒:“爸,都過了幾十年了,六子叔叔如果還活著,早就尋找你了。你付出了那么多,老天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已經盡心了。”每到這時,趙寶昌就嘆息說:“兒呀,你六子叔于咱們家有恩呀,沒有他,就沒有咱們家的今天,也就沒有你?!?/p>

“爸,我知道你的心思,可畢竟過了這么長時間,六子叔仍然音信杳無。你這樣,就已經很對得起他了?!?/p>

“你不懂爸爸的心。”趙寶昌不再說話,而是望著窗外發呆。

一股異香撲來,趙寶昌動了一下鼻翼,是殺豬菜的香味。趙寶昌知道,不遠處就是保存迄今的五福星酒館。當年,就是在五福星,他和佟六兒才有了兩次邂逅,終成摯交的。

“百河,晚上帶上你媳婦孩子,咱們一起去五福星,我請客?!?/p>

“爸,你是想吃殺豬菜了?!?/p>

“是呀是呀,有好幾個月沒吃,怪想的?!?/p>

趙寶昌從縣城到拜母溝這么多年,因為家中條件所限,一次殺豬菜的香味也沒聞過,更別說美美地吃上一頓了。就是幾十年后再度進城成為公司董事長后,趙寶昌也沒吃過幾次。不是趙寶昌吃不起,而是一坐在那兒,就想起佟六兒,幾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還有,前些日子,趙寶昌聽說玉鳳去世了,也傷感了一陣子。大呆瓜在解放后被劃為資本家,文化大革命時死于武斗流彈。

晚上,趙寶昌在兒子、媳婦和孫子的陪同下,來到五福星。趙寶昌一邊津津有味吃著殺豬菜,一邊向孫子們講述他和殺豬菜的淵源。長孫趙再文大學畢業,趙寶昌有心將公司全權交給他打理,故而將他跟東家佟六兒與殺豬菜的往事講給他們聽,希望趙再文牢記六子爺的恩德。

“你爸說得對呀,你六子爺不知還在不在人世了。”趙寶昌看著趙再文。

自打玉鳳去世后,趙寶昌感到了人生的無奈,當年的許多朋友和親人一一作古了。佟六兒這么多年沒來找他,說不定早就去世了。

趙再文說:“爺爺,我聽爸爸說起你和六子爺的往事。其實,這么多年來,你已經盡心了。六子爺去世了,也會泉下有知的?!?/p>

趙寶昌說:“話是這樣說,即便你六子爺去世了,可他還有后人呀!咱們公司,說到底,是你六子爺爺的。咱們家只不過替人家保管罷了?!?/p>

趙再文說:“爺爺,你的意思,如果六子爺不在了,你是不是還想找到六子爺兒孫們的下落?”

趙寶昌贊許地點了點頭,趙再文說:“這好辦,把你和六子爺的事在新聞媒體上公開,只要六子爺的后人看到了,就能聯系到咱們?!?/p>

趙寶昌拍手叫好。于是,在兒孫們的建議下,趙寶昌通過新聞媒體將他和佟六兒的往事發表了出來。這件事情不久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來了不少自稱是佟六兒后人的人來趙寶昌這兒認領當年佟六兒留下的家產,可都是冒名頂替之人。這些人來的時候興沖沖,走的時候灰溜溜。每次,面對來訪者,他都會問,我和你爺爺最愛吃的是什么?這些人胡亂回答,他們哪兒知道,當年,趙寶昌和佟六兒最愛吃的是什么?每逢這些人走后,趙寶昌都笑著說:“想到我這兒來敲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兒?我年歲大了,可腦子卻不糊涂。”這些人碰了一鼻子灰以后,來趙家敲詐的人就漸漸沒了。

隨著年齡的陡增,在趙寶昌的心里,佟六兒那份家財在他心中的壓力越來越大。他不想將這個遺憾帶到棺材里。他時常在心里自言自語,這人啊,不能忘了本啊。

他怎么能對不起他的兄弟呢!他只是擔心,在他和大地融為一體時,這個心愿會隨著他長眠在地下。

兄弟,你讓我怎么辦呀?

他在村子的上空飄浮。

他的目光投進了孫老海家,投進了馬金蓮家,投進了麻婆子的孫子家,還有他以前居住過的老院子,以及院子后那口早就填實的井。想起那井,他的心就會痙攣一下。

痛,透心徹肺地痛。

每戶人家,每個街道,都是那么地親切和熟悉。

他曾是這里的一分子呀。

現在的這里,比他走時大不相同,整齊的院落替代了以前的茅草屋。他看到村子不遠處的掛有“郭記山野菜加工有限公司”的牌子那偌大的廠房和廠房外那棵巨大的古樹時,他笑了。

他聽到有人喊,風雪中,一隊騎著電動車的男女涌出了廠房。他想起,下班的時間到了。

他家不遠處就是石牌坊,牌坊不遠處的金剪子胡同里有個休閑廣場。原來的方記綢緞莊早扒了,上面建了老年文化宮。

他不喜歡跳老年健身操,他覺得這么大年紀了,跳那個有點滑稽。他最愛的就是拎著裝著八哥的鳥籠,看一些老哥們在那兒下棋。說起來,那些老哥們,論年紀,也都比他小不少歲,有的還是他的兒孫輩了。不過,這些人都喜歡和他聊天。因為他棋藝高,常在難解的殺招中出奇制勝,人們更樂意向他討教棋藝。

這天,他和往常一樣在文化宮門外的大槐樹下下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眼前。

“正良,你咋來了?”

“昌爺,我來城里找活?!?/p>

來人是孫老海的孫子孫正良,是他看著長大的。

“昌爺,村里壯勞力大都出去打工,村子要空了。我這也是出來找點活?!?/p>

“家人都挺好的吧?”

“都好,都好?!睂O正良臉上似乎籠上了一層憂郁。

“正良,你咋了,不高興?”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出來攬活干呢!”

“為啥?”

孫正良蹲在地下嗚嗚哭了起來:“昌爺,我媽沒了。”

“你媽咋沒了?”

“我和我媳婦都在外頭打工,家里就我媽自己。她心臟不好,我們也沒當回事,就去外頭打工了。等我接到鄰居的電話往回趕,我媽都臭了?!?/p>

他記得孫正良的母親,他到那個村子的時候,她剛剛嫁過來。白白凈凈的,逢人不笑不說話。衣裳做得好,他沒少去她那兒做衣裳。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村子里,有好幾個老人,因為兒女外出打工不在家,都突發疾病死在了家中?!?/p>

孫正良走后,他一連幾天睡不著覺,睡夢中,接二連三,好幾次夢見了佟六兒。夢中,他拉著佟六兒的手哭得一塌糊涂,佟六兒似乎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沖他一個勁點頭。

他把趙再文叫到了面前:“建一個山野菜加工基地。拜母溝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我想把它們加工成商品上到外國人的餐桌上?!?/p>

“爺爺,那得需要幾百萬的資金。弄不好,這些錢就打水漂了。”

“我不管,這事,你來具體負責。”

幾天后,可行性分析報告遞到了他的手中。沒多久,郭記山野菜加工有限公司掛牌成立了。拜母溝那些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像紛紛回家的鴿子,鉆進了公司這個偌大的巢穴中。公司成立那天,好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拉著他的手淚流不止。

說來也怪,從那時候起,佟六兒再沒在他夢中出現過。

最近這幾年,一些故人故事輪番出現在他的夢境中。想起這輩子走過的路,真真切切才感受到什么叫人生如夢。往事雖然過了大半個世紀,卻好像發生在昨天。公司他早交給再文打理了,自己過起了清閑日子,每日,提籠架鳥,品茶吟詩。雖然年紀大了,卻愈發的耳聰目明,入夜,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小字輩兒都尊稱他為老頑童。雖然他身子骨還算硬朗,可他覺得自己早就是個熟透了的瓜,一盞油盡的枯燈,隨時都可能離開人世。

現在,他滿口堅硬的牙齒早已被假牙所替代,胸間的肌肉被時光之刀剔除而去,只剩下滿是褶皺的皮膚包裹著纖毫畢現的骨頭。時光以這樣一種方式殘酷地透視著生命的真相與荒蕪。

記不清是哪天的凌晨,他又夢見了佟六兒。他和佟六兒在一棵樹下說話,佟六兒還是那么年輕,指著他的白胡子:“寶昌哥,你都趕上我爺爺了?!?/p>

他就笑:“兄弟,這些年,你去了哪兒呀?”

佟六兒嘿嘿笑著,指著身后的那棵老樹,沒說話。

夢醒的時候,他在想,佟六兒在夢中出現在那棵古樹下,莫非,是在向他暗示著什么?

早餐時,趙再文說:“爺爺,因修立交橋,公司門前的那棵古樹不保呀!”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想起了凌晨的夢。

初進郭記糧行時,他和佟六兒沒事的時候就到這棵樹下來。佟六說:“寶昌哥,這棵樹可靈驗了,許多人都認它當干佬,也向它求姻緣。你看,這樹身上,綁了這么多紅布條?!?/p>

這是棵老樹,歷經幾百年的風雨,依然枝繁葉茂。幾十米的范圍,都在大樹樹冠的覆蓋下。當年,郭驢子在樹下喝茶,說,北方并不產這種樹,可能是南方的候鳥吃了樹種后,在遷徙過程中,排糞時排出了樹種,恰好落在了這里上,最終長成了古樹。他也不知這棵樹多少歲了,他到這兒的時候,古樹就這么高了。

現在,他出去遛彎的時候,駐足得最多的就是這棵樹,在樹下,他時常聽得見佟六兒在和他說話。

“市政和林業部門怎么說?”

再文說:“因為資金巨大,只好忍痛割愛。這棵古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它的學名叫小葉樸樹,是我國南方一種名貴稀有的樹種,屬國家二級保護古樹??撤嵲诳上?,一些市民已經正自發組建護樹隊,他們說誓死保衛古樹?!?/p>

“你算一下,如果將這棵樹移植,需要多少資金?!?/p>

“如果移走,得需不少資金呢!”

“我不管!”

再文走后,他瞇上了眼睛。

幾個月后,在這個房間,艾霞對他說:“爺爺,古樹復活了。再文將視頻發給我了?!?/p>

艾霞將手機的視頻放給他看。他笑了笑。移植拜母溝的那天,他添上最后一锨土,說:“這里才是你的家。明年開春的時候,我來看你?!?/p>

離開拜母溝不久,他就住到了這個房間。

他說:“好想去那兒看看?!?/p>

他突然想回家。

艾霞說:“爺爺,外面正下雪呢,明天讓再文他們來?!?/p>

他說:“不,我馬上就想回家,快點,給再文打電話?!?/p>

艾霞正要打電話,趙再文和趙百河走了進來。

趙百河對艾霞說:“我來替你。讓再文接你回家。”

艾霞說:“爺爺想回家?!?/p>

趙百河說:“爸,家里條件沒這兒好?!?/p>

他說:“快點,我要回家!”

趙百河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文,趕快備車!”

二十分鐘后,他躺在了家中的床上。

他說:“我想吃東西?!?/p>

趙再文說:“爺爺想吃啥?”

他說:“你爸爸知道。”

一個小時后,趙百河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殺豬菜,放在了他面前:“爸,這是我特意在五福星訂做的,趁熱吃吧!”

透過氤氳的白氣,他說:“真香。”

他只喝了一小口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放那兒吧!”他說,“我累了。”

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再次飄浮成一片羽毛。

當晚,艾霞的肚子疼得厲害。當她被推進產房的時候,朦朧中,看到兩個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艾霞被推進產房時,渾沌中的他輕飄飄似乎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前面等著他。他還是那么年輕,那么俊朗,見了他,一把將他抱?。骸案?,我來接你了!”

“兄弟,你不怪我吧!”

“怎么會呢?”

“那好,來生,咱們還做兄弟!”

他笑了。他也笑了。

兒孫們只看見他干癟的嘴唇翕動著,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們只看到他的頭輕輕一歪,面帶著微笑,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幾乎是同一時間,產房外傳來兩聲嬰兒嘹亮的啼哭。

那聲音在走廊里久久回蕩,隨同聲音散發出來的,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

恰是子時,雪霽天晴,夜空如洗。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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