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長詩節選）

□舒潔

夢（長詩節選）

□舒潔

舒潔

舒潔，蒙古族，蒙名特尼貢，1958年生于內蒙古赤峰市。1976年參軍，先后畢業于解放軍大連陸軍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曾為《青年文學》詩歌編輯。主要作品有《舒潔詩歌集》（六卷），長詩集《帝國的情史》《倉央嘉措》，詩集《心靈的故園》《神賜的口信》等。2010年獲中國當代杰出民族詩人詩歌獎。現居北京。

你是我最近最遠的天與地

我醒著睡著幻聽的豎琴

一定隔著最真的色彩

在帷幕那邊，人類想象

能夠到達的地方，神奇就是貼伏

這讓我想到嬰兒貼向母乳

人間最美的吸吮，潔白的乳汁

怎樣在陽光下變為紅

還有奔跑

或飛，或在那個過程中

怎樣遺忘淚

你可能錯失對的方向

但你不會走岀夢

你將在輪回的日月中長大

世間紛亂，你會在一條道路的中途

遇見某個人，你們相愛

獲得最美的初吻

絲帛一生

那種紋理如此接近人的肌膚

你說神秘，它就神秘

但是

沒有誰能抗拒從生到死的距離

留一個身影在原野

留一點心念在夢中

給前生來世，留下一縷溫情

與日月輝映

馬在異鄉的夜色中奔跑，漸成魅惑

馬穿越沼澤，穿越十月的雨幕

幾乎穿越人類的想象和悲痛

馬朝更高的山峰奔跑，那里炸響雷電

那突現的光焰和燃燒

還有飛揚的馬鬃

幾乎接近魅惑之核

我的遙遠的少年啊

蒙古之秋，那絕對布滿裂痕的初始

在七顆北斗下，至今無眠

我經過一道燦爛之門

發現另一道門黑暗一些

突然想到逃脫，想到

那么多人不知去了哪里？想到

人的命運，是否有根

河

那閃亮的所在吸引我，于是

我忽視了身后隱約出現的聲音

天地之間馬的旅途仿佛沒有終點

它站在山巔上，是一幅剪影

我們能夠看到的高度

沒有飛翔

甚至遺痕

在猛烈燃燒的云中，是什么在哭泣

馬在山巔沒有停留太久

它突然消失，我停在原處

我似乎停在某種傷痛中

看著大地緩慢蘇醒

帝國的背影有些蒼涼

就在不遠處，帝國的馬群

在河邊拒絕橫渡

我能看到的九月，比如北方

肯特山頂的雪，山下草地上的營盤

我曾經那么熟悉的人與生活

如今靜著，帝國的馬群

在河邊靜著

在伸出手指就可以觸到飛翔的高原

帝國的大馬群等著騎手

隔著河

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節

帝國的背影在河流以北，大馬群

也在河流以北，在河流以北

雪與營盤的金頂，都不再閃亮

那一刻，北方桃花生成

如此飽滿。開放是另一個過程

比如閃電和霹靂，比如雨

面對桃林。一個少婦走過

沾滿雨水的草坡，我看到燃燒

在河流彼岸，林間隱秘的路徑

被什么照耀

必然的凋謝。云壓過山頂

光在云之上，某種悲苦在心之下

這讓我突然想到人間生死

關于美麗，最終無人考證

麻雀飛來，在逆光方向

它們翅膀靈動。是的

它們鳴叫，那是我無論聽懂的語言

它屬于天地，那種尊嚴

被人類長久忽視

我聽到狂風粉碎梅花的聲音

隔著墻壁，我聽到水粉碎時間的聲音

我沒有聽到馬嘶，或牧女歌唱

我的身后靜臥古典的年代

雕花門楣，院落，高大的樹木

活在古詞中的婦人

不遠的河面上，閃現魚類

穿越暗夜的旅者啊

你在尋找什么？你曾擁有什么？

我目送你，就如目送我的往昔

一些人睡了，一些人聚在一處

他們站著，遠離水和青草

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的馬已無蹤跡，這讓我想到青春

那些日夜，鄰家長大的女孩

與我隔著院墻

一個少年脫掉鞋子，是正午

他追逐龍卷風，我站在陽光下

追望少年的背影

橘黃色

我相信那不是綢子，也不是土

當然，那也不是后來緩慢閉合的天幕

在遼上京到克什克騰途中

五月飛雪，我的河流，那條

叫西拉木倫的血脈，發出一聲浩嘆

我跟隨一群馬，是野馬

我所熱愛的龐大的羊群沒有岀現

月亮，然后是太陽

我應該在月亮與太陽之間

感覺是在向往與懷念之間

在不遠的地方

一些人，一些非常陌生的人

在談論高原的星子，他們說明亮

說在最遠的星空下

不知是誰的故鄉

我是看著天明的

那一刻，我的腦海突現嚴寒時節

午夜降生的羔羊

那個人消失在人海夾縫中

那個人曾經熟讀梵語

將五月高原飛雪

形容為離愁

突然開始懷念鷹

那一刻，身在異旅，我悵望

祖父一樣威嚴的北方

仿佛一切都那么遠

一切，實際上井然有序

多年以前

一個熱愛詩書的女孩死在雨里

她死了！從此就不會回來

活著的人，包括我

直到今天，也沒有解開深重的疑問

我看到夜色迷幻，那是波光

曼妙輕柔，像美麗女人的裸體

我看到北方那么亮

幾乎接近了詩歌和憂傷

后來

所有的一切都靜下來

我的視野里常態還原

山，泥土和水，那是我所熟悉的

唯一的改變是：波光消失

后來

我聽到一種聲音，是尾音

細密，堅定，似挽住眷戀的手臂

對著背影最后揮舞

那一瞬間

想到人類，我就想到

唯有擁在懷中的才是愛情

吻，交融，然后凝視，說起一些

尋常的事物

我不相信隔著河流的諾言

或思念

我相信血的奔流，它循環在

看不見的神秘里，它奔流

證明你活著！就像面對火焰那樣

你感覺灼熱與燃燒

如此

就是聽從上帝的話

活著，在相擁之間，也就是

在最貼近心的地方

才是最溫情的家

我不知那些人走了多遠

我想叫他們回來，我想說

你們無力走岀水土

在胸懷之外

是人間，也是空落

童年

就在你們身后，或近旁

就像嵐一樣依然純粹

你們久已忽視午夜的星語

在拉薩，在德令哈，在克什克騰

我都想對你們說

停下來，請聽一聽

遠天遠地

近處的馬嘶，鳥一樣飛向星宇

曾經有個裸體的牧童

在西拉木倫河嬉水，在陽光下

他的身上粘著黃沙

那個時候我在中國南方

在夢里，我們相遇，他躺在細沙上

問起我的歸期

他那么透明，像浮在空中

他是接受了天地恩寵的孩子

只為這一刻，他說等了很久

牧童說，此刻，你就在北方了

這是圣河，前面是圣地

在長著白樺的地方，是圣山

那夜，在我的夢境里

始終縈繞著圣樂，而那個牧童

沒有疑問，是呼喚我回歸的圣子

沒有任何一座山峰超過鷹飛的高度

沒有，沒有任何一條道路

能替代自由

沒有沉寂不接納呼聲

沒有任何一縷光明，能夠剝奪凝視

沒有了！除了夢

沒有任何一種想象

能夠自由出入

哪怕突然醒來

一切，依然歷歷在目

一聲馬蹄中的元朝

一陣風，吹落山頂的花朵

河

我面對一脈清流，一片烏云

依稀馱著夜色

一個牧女牽著坐騎，她非常美麗

她對我示意彼岸

那應該就是異鄉了，我在遲疑

河那邊的山前出現大馬群

是的

總想對歲月說些什么，一切

無聲消失的，未曾到來的

那些人，某個人

某一時刻

一騎北去

那絕美的女子從此隱瞞姓氏

那一天

響箭在古城墻下紛揚而落

城頭已經易幟，在北面金山嶺

滿目鮮花突然凋謝

責任編輯 古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