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金岳霖先生誕辰120周年學術研討會”部分主題演講摘錄

《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編輯部

(重慶理工大學期刊社，重慶 400054)

在紀念金岳霖先生誕辰12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的致詞

邢賁思(金岳霖學術基金會會長)

邢賁思，1930年1月出生，浙江省嵊州市長樂鎮人。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所長，《哲學研究》主編，中共中央黨校副校長，兼任《求是》雜志社總編輯?，F為中央黨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央實施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咨詢委員、《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委員、中國國際戰略學會高級顧問、中國期刊協會名譽會長。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第一屆理事，中蘇友協理事，清華大學教授，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首任院長。

2015年是金岳霖先生誕辰120周年，為此，清華大學哲學系特隆重舉行金岳霖紀念會、第六屆金岳霖學術獎頒獎會和金岳霖思想學術研討會。本次研討會是國內哲學界的一次盛會，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社會現實意義。

金岳霖是中國現代著名的哲學家。他在20世紀上半葉完成了《論道》和《知識論》兩部重要的哲學著作，建構了有著鮮明特色的哲學體系，對中國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也引起了國外哲學家的關注。不僅如此，他回國后創辦了清華大學的哲學系，任第一屆系主任;新中國建國之初我國高校院系調整，他又出任北大哲學系主任;1955年他參與籌建中國科學院哲學所，任副所長。因此他一生在哲學教育和組織管理上也做出了很大貢獻。

金岳霖是中國現代著名的邏輯學家。他在20世紀30年代出版《邏輯》一書，是最早把現代邏輯學傳入中國的幾位邏輯學家之一，是在中國傳播現代邏輯最有成就的邏輯學家。他運用邏輯分析方法研究哲學，在中國哲學界高揚邏輯精神。他指出，“邏輯對生活、認識和哲學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要認識我們所在的世界，我們就必須有邏輯”。他一生中，對邏輯學的普及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金岳霖是中國現代杰出的教育家。他一生中從事高等教育工作40多年，不僅有豐富的教育實踐經驗，也對教育理論做過專門的研究。他提出教育的“內在目的”是造就大學生的完美人格，使學生成為“真正的人”。他批評中國的封建教育和美國的現代教育，強調實施“全面的通才教育”，要對學生進行“嚴格思維訓練”。他運用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實踐，培養出一大批學養深厚、蜚聲海內外的哲學家、邏輯學家、計算機專家。金岳霖的教育思想是非常值得我們今天借鑒的。

當今的中國，正在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努力奮斗。要實現偉大的中國夢，全體中國人必須提高理性思維。而要提高人們的理性思維，必須推動我國哲學和邏輯研究，必須促進我國哲學和邏輯教育，必須加大哲學和邏輯的普及工作。金岳霖先生的研究成果是學術界的寶貴財富，對于推動和普及哲學、邏輯學的教學工作，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沿著金岳霖先生開辟的邏輯教學與研究的現代化道路奮進

張家龍(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張家龍，1938年生于江蘇江都。1961年從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留校攻讀哲學系數理邏輯專業研究生。1965年8月畢業至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任研究員、邏輯學研究室主任、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邏輯學會會長，全國哲學學科規劃小組成員。

金岳霖先生1925年回國，1926年秋，趙元任調入中央研究院，清華聘請金岳霖接替趙元任到校講邏輯學，不久，金岳霖創辦清華哲學系。

金先生首先在中國引進羅素的《數學原理》，向中國學術界介紹了書中的命題演算、謂詞演算、類演算和關系演算;首先在中國學術界討論了邏輯系統的種種理論問題，特別是討論了一致性(無矛盾性)、完全性和獨立性等元邏輯性質。

命題演算的一致性證明首先由美國邏輯學家波斯特在1921年發表的論文《初等命題的一般理論導論》中給出。盧卡西維茨在1925年，希爾伯特和阿克曼在1928年分別給出了命題演算的一致性證明。波斯特在1921年證明了命題演算具有語義完全性和語法完全性兩種意義的完全性。希爾伯特和阿克曼在1928年對波斯特的證明做了改進。貝爾納斯在1926年證明了由羅素的4條公理組成的命題演算系統具有獨立性，去掉了不獨立的結合公理。

謂詞演算的一致性首先由希爾伯特和阿克曼在1928年加以證明。謂詞演算公理系統的獨立性，由希爾伯特和阿克曼在《理論邏輯基礎(第二版)》中加以證明。哥德爾在1930年證明了謂詞演算的完全性。

金先生運用布爾代數、文恩圖解和數理邏輯的工具對直接推理和三段論進行了詳細的研究，揭示了傳統邏輯的局限性。

傳統邏輯的直接推理和三段論都與4種直言命題的主詞存在問題有關。他對傳統的A、E、I、O四種直言命題討論了4種情況，按照這4種情況，直接推理和三段論就有不同的形式。

金岳霖先生在1936年對主詞存在問題的研究深刻地揭示了4種直言命題的含義，實際上提出了傳統的4種直言命題是預設主詞存在的命題，從而深刻地揭示了傳統的直接推理和三段論的本質。這是金岳霖先生的歷史功績。在金岳霖先生之后，也有一些邏輯學家研究此問題，如英國邏輯學家斯特勞遜在1952年的《邏輯理論引論》中，對 A、E、I、O 做了幾種解釋，專門討論了 A、E、I、O的預設問題。金岳霖先生的論述比斯特勞遜的論述要早15年，且更詳細、嚴密。

金岳霖先生最早把非經典邏輯引入中國，開非經典邏輯研究的先河。他在《邏輯》一書中論述了4種蘊涵:真值蘊涵、形式蘊涵、嚴格蘊涵和穆爾蘊涵。前兩種是經典邏輯的蘊涵，后兩種是非經典邏輯的蘊涵。金岳霖先生討論了嚴格蘊涵的定位:p嚴格蘊涵就是說p是真的而q是假的是不可能的。指出“不可能”的意義不是“矛盾”，也不是“不一致”，而是路易斯系統的基本概念，列舉了不可能命題嚴格蘊涵任何命題、必然命題被任何命題所嚴格蘊涵等怪論，提出了嚴格蘊涵的實質:嚴格蘊涵雖可以是而不必是意義上的蘊涵。

關于穆爾蘊涵，金岳霖先生說:“設有兩個命題p，q，而它有時有一種關系使我們可以說‘q可以由p推論出來’，穆爾蘊涵就是與‘可以推論出來’這一關系倒過來的關系。”金岳霖先生舉的例子是，“這本書是有顏色的”這一命題可以由“這本書是紅的”推論出來。因此，“這本書是紅的”蘊涵“這本書是有顏色的”。金岳霖先生指出，這種蘊涵沒有真值蘊涵的怪論，也沒有嚴格蘊涵的怪論，是一種意義方面的蘊涵。穆爾蘊涵后來發展為相干邏輯和衍推邏輯。

此外，金岳霖先生最早把多值邏輯引入中國，他說:“邏輯系統可以視為可能的分類。把可能的分類引用到命題上去，就是命題的值的問題。命題有多少值要看我們預備把可能分為多少類。如果我們把可能分為兩類，命題有兩值。如果分為三類或n類，就有三值或n值?！?/p>

金先生在1927年研究了“說謊者悖論”，提出了一系列說謊者悖論的變形，對羅素的禁止惡性循環原則和分支類型論做了簡化和改進。

金先生培養了一整輩現代邏輯學家，薪火相傳，例如王浩、沈有鼎、王憲鈞、周禮全、唐稚松、馮契。金岳霖先生開辟了我國邏輯教學和研究的現代化道路，具有不朽的歷史功勛。中國邏輯學者沿著這條光輝大道初步實現了邏輯教學和研究的現代化，與國際邏輯教學和研究的水平初步接軌。現在，我們正在為全面實現我國邏輯教學與研究的現代化、與國際邏輯教學和研究的水平全面接軌努力奮斗。為了達到這兩個目標，我們要做到三個結合:教學與研究相結合、理論研究與應用研究相結合、提高與普及相結合。

讓我們團結起來，沿著金岳霖先生開辟的邏輯教學和研究的現代化道路奮進!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一份力量!

金岳霖學術成果的價值及現代意義

胡 軍(北京大學哲學系)

胡軍，1951年出生于上海，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市哲學會秘書長，馮友蘭學術研究會秘書長。研究領域:中國現代哲學、知識論。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清華大學南遷至長沙成立臨時大學。后又轉至昆明，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一起成立了西南聯合大學。金岳霖也在那時來到了西南聯合大學。在聯大前后約七年時間，他的主要學術著作基本是在這段時期完成的。

《邏輯》一書發表于1935年。而《論道》與《知識論》完成于抗戰時期。據金岳霖本人回憶，《知識論》是一部多災多難的書，約完成于1940年至1945年之間。那時日本鬼子的戰機經常來轟炸。有一次空襲警報響了，金岳霖匆忙之間把《知識論》的書稿包好，緊接著一路跑向昆明北邊的蛇山躲空襲。他將書稿放地上，自己則坐在書稿上。那一次日本鬼子的空襲時間較長，待警報解除，天也快黑了，金岳霖也就站起來徑直朝外走了，但卻將稿子遺留在了原地。等他想起那部稿子時，匆忙趕回躲空襲的山洞，卻發現那部稿子早就不翼而飛了。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重寫。

抗日戰爭爆發時，金岳霖教授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已不太可能直接上戰場去打擊日本鬼子。但他卻自覺而積極地走上了另一個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場，即在炮火中仍堅持從事艱難困苦的學術研究工作以實現學術救國、學術強國。

近代以來在遭遇西方文化擠壓的幾百年內，中國一直處于積貧積弱的處境。出現如此文化困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們該如何應對才能出現根本性的轉變?對此，國內政界、學界等均有不少看法或建議。如所謂的“中體西用”、“全盤西化”、“西體中用”等。上述看法具有的共同不足在于過于玄虛、籠統，流于口號式或標語式的表述，而沒有真正觸及到中西文化之間存在的根本性差異。

由于金岳霖曾經在邏輯學、知識論等領域內做過長期的探索，也對中國傳統思想有相當濃厚的情感，這就使他能夠較為深入地觸及中西文化之間的根本性差異。他說道:中國哲學的特點之一，是那種可以稱之為邏輯和認識論的意識不發達。而西方文化則不同，歐洲人長期慣用的思維模式是希臘人的。希臘文化是十足的理智文化。這種文化的理智特色表現為發展各種觀念，把這些觀念冷漠無情地搬到各種崇高偉大的事情上去。這一方面給早期的科學提供了工具，另一方面使希臘哲學得到了那種使后世思想家羨慕不已的驚人的明確。如果說這種邏輯、認識論意識的發達是科學在歐洲出現的一部分原因，那么這種意識不發達也就是科學在中國不出現的一部分原因。

要振興中國傳統哲學，要復興中國文化，要促進科學文化在中國的蓬勃發展和長足進步的必由之路就是打破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年之久的此種邏輯、認識論意識不發達的狀況。

金岳霖的由邏輯和知識論構成的哲學體系客觀上為完成這一歷史使命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哆壿嫛方炭茣褪锹氏仍谖覈M了數理邏輯系統，我國現代數理邏輯學家幾乎都直接受到過此書的影響。《知識論》也是中國哲學界最早的系統較為嚴密的知識理論研究的專著。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金岳霖是試圖改變中國傳統哲學中邏輯和認識論意識不發達這一狀況的第一人。由此，他的《邏輯》《知識論》等著作在中國哲學發展史上應該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

古希臘的思想家們過度沉湎于對自己心靈作用和理性思辨能力的開發與提升，而從不注重對外在世界的觀察與研究。但正是他們所建立起來的知識理論體系為后來西方社會的發展和繁榮奠定了知識性的基礎。記得愛因斯坦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明形式邏輯(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和通過系統的實驗發現有可能找出的因果關系(在文藝復興時期)。只有經過嚴密、有效論證的知識理論才能在精確可控的實驗中得到預期的結果。

知識與精確實驗的結合是在文藝復興之后。隨著以牛頓為代表的現代科學在英國出現后的一二百年間，知識有了極其迅猛的發展，達到非常繁榮的程度，并在西方社會達到了極為廣泛的傳播。這就為知識與技術的結合提供了很好的平臺。以科學知識為基礎的技術產品從此就不斷花樣翻新，簡直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根據這樣的理解，我們則可以進一步指出，英國產業革命后的所有技術革命的真正基礎就是科學知識理論體系。

我們尤需格外注意的是，此處所說的科學不僅僅局限于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也有各自不同的知識理論體系，如心理學、美學、歷史學、文學、教育學、經濟學、金融學等。只要熟悉這些學科的創立及其發展，我們就能清楚地知道，在上述學科方面我們仍然有著很長的道路要走。

總之，根據上面的分析和討論，我們也就清楚金岳霖哲學研究成果的學術價值及其現代意義。我們要在文化復興方面取得進步，就必須要首先打破持續了兩千多年來的邏輯和認識論意識不發達的狀況。惜乎，此種狀況還在延續，我們要努力繼續金岳霖未盡的事業，為中華文化的復興努力奮斗。

一生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金岳霖先生的理智和情感

蔡曙山(清華大學心理學系、認知科學基地)

蔡曙山，1950年出生。清華大學認知科學基地主任、心理與認知科學中心主任。并任國際邏輯學、方法論和科學哲學協會學術助理，國際符號學研究會理事，國際符號交際學院院士等職，主要研究領域為邏輯學、哲學以及認知科學等。

今天是紀念金岳霖先生誕辰120周年學術研討會，很多學者從學術上討論了金先生的理論貢獻。我想從非學術的角度，從金先生的情感生活的角度，具體說是從金岳霖和林徽因非凡的情感經歷的角度，來了解一個更加真實的金岳霖。因為任何學者，即使是最純粹的學者，也有學術的一面和非學術的一面，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學術和非學術互為表里，理智和情感互為表里。

金先生喜歡作對聯，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他自己說:“小的時候，大人(主要是幾個哥哥)經常講對聯，背的多半是曹丕的。(我)到北京后，也喜歡作對聯，特別喜歡把朋友的名字嵌入對聯，有時也因此得罪人。”

梁思成、林徽因和金先生是一生的好朋友，抗戰前在北京住前后院，每天來往非常之多。金先生以兩人的名字作了一幅對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梁思成聽了很高興，說:“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能打開一條新的研究道路，豈不還是紙上談兵嗎?”林徽因卻不喜歡，她說:“真討厭，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個女人沒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還有好些事要做呢!”金先生討了個沒趣，但他對林徽因從來都是贊成的，這次也鼓掌贊成。以人名入聯的對子還有龔業雅、吳景超夫婦:“以雅為業，龔業雅非誠雅者;維超是景，吳景超豈真超哉?！?/p>

金先生一生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同毛主席吃過四次飯。1963年，毛主席七十大壽，金先生和幾位朋友認為應該慶祝一下，此事由金先生來主辦。他借梁啟超為康有為祝壽的壽聯而加以演化，寫成一幅壽聯:

以一身系中國興亡，入此歲來已七十矣;

行大道于環球變革，欣受精者近卅億焉。

仍然一如既往地表現了他對毛主席的無限崇敬。

下面就來講本文標題所用的這幅對子，眾所周知，這是金先生為他的終生戀人林徽因所寫的挽聯。詞句看似平凡，沒有一個險字，沒有一個奇字，沒有一個艷字，沒有一個哀字。然而，真正了解林徽因和金岳霖之后，才能真正了解這幅挽聯感情之濃厚，思想之深刻，才能知道這幅挽聯是多么不凡。

1955年4月1日，一代才女林徽因香消玉殞。4月2日，《北京日報》刊登訃告，治喪委員會由張奚若、周培源、錢端升、錢偉長、金岳霖等13人組成。在眾多花圈和挽聯中，金岳霖和鄧以蟄聯名送的挽聯最為醒目:

一生詩意千尋瀑

萬古人間四月天

這幅挽聯既是對林徽因一生的評價，也寄托了金先生對她的無限深情。

林徽因(1904-1955)，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學家，胡適譽她為“中國一代才女”。作為一位建筑學家，她在文學修養方面，舉凡散文、詩歌、小說、劇本、譯文和書信等作品，亦均屬佳作。其中代表作有詩歌《你是人間四月天》，小說《九十九度中》等。才氣何其大也!同時代的文學才俊對林徽因的評價從不吝惜贊美的詞句。冰心說:“她很美麗，很有才氣。如果比較林徽因和陸小曼，林徽因俏，陸小曼不俏?！鄙驈奈膭t說:“林徽因是絕頂聰明的小姐?！北逯辗Q贊說:“她天生是詩人氣質，酷愛戲劇，也專學過舞臺設計，卻是她的丈夫建筑學和中國建筑史名家梁思成的同行，表面上不過主要是后者的得力協作者，實際卻是他靈感的源泉?！笔捛Q贊她是“聰慧絕倫的藝術家”。她讓徐志摩懷想了一生，讓梁思成寵愛了一生，讓金岳霖記掛了一生——這就是林徽因。

林徽因的一生如此豐富多彩，不僅在事業和學養上，是著名建筑學家、建筑史學家、國徽圖案的設計者、文學家、詩人，在感情生活上，令三大才子一生相戀，更讓世間男子一生仰慕。金先生卻只用“詩意”二字來概括。因在他看來，林徽因一生的所作所為，她的理想和成就，都源于“詩意”。“詩意”二字是上聯的“詩眼”，但這“詩意”究竟如何?金先生用“千尋瀑”來加以形容。原來，這詩意如同千尋瀑布，從天而降，這是一種什么境界!?下聯詩眼“四月天”三字，至少有兩層含義。

其一，林徽因死于4月1日，歷史至少是金先生的歷史從此定格在四月的這一天。在金先生心里，林徽因不僅是要永垂千古，而是要永垂萬古的!作家汪曾祺寫過一篇《金岳霖先生》，其中有這樣的細節，說是林徽因去世多年，金先生忽然有一天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金先生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頓時舉座唏噓。他為了她終生未娶，因在他心中，世界上已無人可取代她。即使多年后，當他已是八十歲高齡，年少時的旖旎歲月已經過去近半個世紀，可當有人拿來一張他從未見過的林徽因的照片來請他辨別拍照的時間地點的時候，他仍會凝視良久，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哭的樣子，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哽在那里。最后還是一言未發，緊緊捏著照片，生怕影中人飛走似的。許久，才抬起頭，像小孩求情似的對別人說:給我吧!金先生晚年，有人央求他給林徽因的詩集再版寫一些話，他想了很久，面容上掠過很多神色，仿佛一時間想起許多事情。但最終，他仍然搖頭，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說完，閉上眼睛，垂下頭，沉默了。林徽因去了，金先生心中的太陽落了!

其二，四月天，是人間最美的季節，萬古如此。四月天，草長鶯飛，桃紅柳綠，百花盛開，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而金先生眼中那位永遠的美人則永遠如初次見面的那個十七歲的穿白衣裳的小仙子。

可是，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上帝必不讓任何事情圓滿。林徽因的故事，不禁讓人想起三百年前的另一位林下美人，那就是曾經生活在曹雪芹筆下大觀園中的林黛玉。黛玉葬花也是在四月。人間四月天，既是春光明媚、春意盎然的日子，也是萬花飄落、春將逝去的日子。萬物盛極而衰，在四月天里演化著生命盛衰的進程和邏輯。

金先生有沒有把他的林美人比作過林黛玉?金先生的“四月天”有沒有對黛玉葬花的憐香惜玉的聯想?雖然我找不到任何文字記錄的證據，但作心理分析，我看可能是有的。

三百年前，大觀園里的林妹妹，用自己一生的眼淚，演繹了一段與賈寶玉的悲歡離合的千古詩意故事;二百年后，清華園的另一個林妹妹，用自己的一生才情，演繹了又一段與金公子不離不棄的萬古詩意故事。一個姑蘇美女，一個杭州美女，都是早年喪父，流離失所，寄人籬下;都是一代詩才，一生詩意，卻演繹了悲歡離合的人生和萬古難忘的愛情。林徽因的一生，由金岳霖這幅挽聯來加以總結，她如果有知，一定會含笑九泉吧!

這幅挽聯表現了金先生的理智和情感。金先生是我國著名的邏輯學家和哲學家，有著很強的理性思維。金先生之所以喜歡作對聯，是因為對聯和邏輯有非常強的聯系。原因是:邏輯推理是一種句法關系，而對聯也是一種句法關系。格律詩有嚴格的句法規則，只要知道了首句的平仄，整首律詩其他語句的平仄均可由之推出。這種規則與推理規則其實非常類似。所以，了解邏輯句法規則的人很容易學習格律詩;反之，掌握詩詞格律的人也很容易學習和掌握邏輯推理。金先生應該是哪一種呢?恐怕兩方面都有。從時間先后看，他學習作對聯和格律詩在前，學習邏輯推理在后;但是，他的邏輯知識和推理能力使他能夠出神入化地運用詩詞格律來作對聯，這也是顯然的。

此外，一首律詩要成為好詩，一副對聯要成為好對聯，不僅僅是符合句法那么簡單，它必須有“詩意”，這就不僅要涉及語義，更要涉及語用。語詞的指稱和解釋屬于語義。好的格律詩和對聯、對仗除了平仄的要求，還有詞性的要求，如實詞對實詞，虛詞對虛詞，名詞對名詞，形容詞對形容詞等等，這些都是語義的要求。但最優美和最高境界的格律詩和對聯，不僅有句法的語義要求，還要能喚起讀者的共鳴，這就涉及作者的意向和讀者的意向，他們都是語言符號的使用者，這就進入了語用學的領域。所謂“詩意”，涉及種種語用要素。例如，要使用比喻(包括隱喻)、象征、擬人、隱含、暗示、夸張、雙關、對比、排比、對偶、反復、設問、反問、借代、反語等各種修辭手法，要啟發讀者的聯想，這些都是語用因素。由此可見，格律詩和對聯，作為一種語言表達形式，同樣具有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層次的要求，而且這三個層次的要求是逐漸提高的，三個層次都能滿足的格律詩和對聯才是優秀的。金先生悼林徽因的挽聯從句法、語義、語用上都十分完美，尤其是其“意境”，因為語用幾乎是無規則可循的，全憑說話人的意向和思維創造，這才是這幅挽聯流傳千古的魅力所在。

詩言志，歌詠言。金先生大概沒有像林徽因那樣做過新詩，也沒有像當時的一些學者一樣做過格律詩。金先生喜歡的，大概就是作對聯，還做過駢文。前面分析過，這與他大邏輯學家的思維方式是分不開的。對聯這種形式，既能夠簡潔地表達思想，又能夠生動地表達感情，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

“一生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這幅挽聯必將流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