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 巍
當前,中美關系再次來到了戰略“十字路口”,2015年春季以來美國戰略界的對華戰略大討論凸顯了這一形勢。①此輪討論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些文章和書籍包括:David Shambaugh,“The Coming Chinese Crackup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7,2015;Robert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Revising U.S.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April 2015;Kevin Rudd,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 Under Xi Jinping:Toward a New Framework of Constructive Realism for a Common Purpose,Belfer Center for 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April 2015;David M.Lampton,“A Tipping Point in U.S.-China Relations is Upon Us”,US-China Perception Monitor,http://www.uscnpm.org/blog/2015/05/11/a-tipping-point-in-u-s-china-relations-is-upon-us-part-i/;Michael D.Swaine,Beyond American Predominance in the West Pacific:the Need for a Stable U.S.-China Balance of Power,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15/04/20/beyond-american-predominance-in-western-pacific-need-for-stable-u.s.-china-balance-of-power;Huge White,“America's China Consensus Slowly Unravels”,The Interpreter,http://www.lowyinterpreter.org/post/2015/04/17/Americas-China- consensus - slowly - unravels.aspx?COLLCC =3094237477&COLLCC=3782347046&;Lyle Goldstein,Meeting China Halfway:How to Defuse the Emerging US-China Rivalry,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March 2015;Elizabeth C.Economy,“At a Crossroads:What Is 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National Interest,May 21,2015,http://nationalinterest.org/blog/the-buzz/crossroads-what-the-future-us-china-relations-12942.(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本文將從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審視中美關系,概述兩國過去35年形成的戰略共識及其在近十年的松動。建立新的戰略共識、維護中美關系的長期穩定,是中美兩國當前面臨的緊迫任務。為此,本文將嘗試提出新戰略共識的內容,大致勾勒中美關系長期穩定框架的基本結構,并試圖以此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概念賦予更充分的內涵。
1978年底,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幕正式開啟。從那時起到2013年底凡35年,中國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13年11月,中國共產黨召開十八屆三中全會,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被認為是中國新一輪改革開放的藍圖。而此時距中華民族第二個百年夢想實現的時間節點(也是鄧小平20世紀80年代中期提出的“三步走”戰略第三步的時間節點)也即2049年,恰好也是35年。可以說,中國自1979年以來的國家現代化和民族復興進程,是由前后兩個35年構成的。
中美關系與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有著強烈的關聯。中美兩國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幕前三天簽署《建交公報》,1979年1月1日兩國正式建交。從那時到2014年,中美關系在35年中同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套用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兩個35年,中美關系現在也剛剛跨過前后兩個35年的節點,正是討論“未來35年中美關系向何處去”的時機。
用來描述中美關系第一個35年當中美國對華戰略的術語很多,但如果只能選擇一個,恐怕非“接觸”(engagement)戰略莫屬。自中美關系上世紀70年代初破冰以來,美國八任總統的對華戰略細節上有不同,但“接觸”中國的基調未變。所謂“接觸”,即與中國在政治、經濟、社會諸領域密切交往,以將中國拉入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美國對華“接觸”,其目的一方面是實現其自身戰略利益(如冷戰期間的“反蘇”)和經濟利益,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則是試圖通過“接觸”影響和塑造中國的戰略方向。美國希望通過與中國交往,拉動中國在美國希望的軌道上發展,經濟上實行市場經濟,政治上向西方民主制度靠攏,社會層面不斷開放,在國際事務上則成為美國“領導地位”的支持者與配合者。
1979年以后的第一個35年,似乎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官方術語來描述中國的對美戰略。但是如果回頭審視這35年的中國對外戰略及其中的對美戰略,或許可以用“融入”一詞來概括。中國加入了世界主要的國際組織,簽署了主要的國際條約,接受了主要的國際法,經濟與外部世界實現了高度融合,社會層面也對全世界開放。除1971年重返聯合國外,1984年中國參加洛杉磯奧運會、1994年中國接入國際互聯網、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都是中國“融入”世界的標志性事件。與世界“接軌”,在第一個35年中一度成為中國的“全民共識”。中國決心通過融入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實現國家現代化,并為經濟建設爭取和平穩定的戰略環境。不過,在“融入”世界體系的同時,中國政府始終保持著清醒頭腦,堅持在融入的同時“以我為主”,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自己掌控改革的方向與節奏,對于對外開放可能造成的政治安全問題始終十分警惕。
也就是說,在中美關系過去的第一個35年當中,中美兩國形成了“接觸-融入”的戰略主軸。在“中國加入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這一問題上,中美兩國具有高度共識。中國希望加入進去,美國也希望拉中國進去。但與此同時,“加入進去”或者“拉進去”都不是中美最終的戰略目標。美國要塑造中國的戰略選擇,中國則要堅持自己的戰略方向,在這一點上中美的戰略存在深刻分歧。只不過,在中國完成加入國際體系這一戰略任務之前,中美最終目標的分歧并不緊迫,也并不明顯。我們或許可以用“同床異夢”來描述這種策略上高度一致、最終目標上存在分歧的狀態。
在1979年以及其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中美綜合國力的差距巨大。按照世界銀行的統計,1980年美國的經濟規模是中國的15倍以上;整個1980年代和1990年代,美國經濟規模幾乎一直是中國的10倍以上;直到2000年,美國GDP仍然是中國的8倍。①The World Bank data,“GDP(current US$)”,http://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更重要的是,美國是中國意欲加入的國際體系的主要創建者和維持者。因此,在第一個35年中的多數時候,中美關系具有一種從未明言的“師生”關系的性質,中國在經濟、社會甚至政治層面都長期處于學習者的位置。
這一態勢在進入21世紀以后開始變化。從實力對比看,中美相對差距開始迅速縮小。到2005年,美中兩國經濟規模之比縮小到5.8倍;到2009年奧巴馬總統上任第一年,差距縮小為2.9倍;2014年,這一差距只是1.8倍。②The World Bank Data,“GDP(current US$)”,http://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此外,2001年12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的進程基本上宣告完成。2008年北京成功舉辦奧運會,中國迅速從國際舞臺的邊緣位置進入中心。2012年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改革和塑造國際與地區機制的意愿與能力都在上升。中國提出一系列外交論述,如“亞洲安全觀”、“命運共同體”、“新型國際關系”、“合作共贏”;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籌建亞投行、強化“金磚”國家機制、亞信機制等。中國由相對落后、封閉、奉行“跟隨性戰略”,轉變為更強大、全面參與、對外“奮發有為”。
與這一進程相伴,從2005年開始,中美關系逐漸進入“夢醒時分”,中美之間的戰略共識開始松動。
美國方面,官方與民間交替出現對美國對華戰略的反思與討論。2005年9月,時任美國常務副國務卿羅伯特·佐利克發表了“負責任的利害攸關方”的演講。①Robert B.Zoellick,“Whither China:From Membership to Responsibility?”Remarks to National Committee on U.S.-China Relations,September 21,2005,http://www.ncuscr.org/files/2005Gala_RobertZoellick_Whither_China1.pdf.(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佐利克認為,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需要新的戰略共識和框架。現在看,這一演講極富預見性,在十年前即提出了中美關系的時代背景與歷史任務已經發生重大改變。佐利克斷言,“現在我們需要超越對中國打開大門并將其納入國際體系(這個階段)了。”此后,伴隨北京奧運會之前中國與西方國家的一系列外交爭議,美國對華的消極聲音開始逐漸增多。美國記者孟捷慕2007年出版的《中國幻想曲》②James Mann,China Fantasy,How Our Leaders Explain Away Chinese Repression,Viking Adult,2007.一書頗有代表性。該書較早地質疑了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的前提假設,即隨著中美互動及中國市場經濟改革,中國的政治和社會制度遲早會發生變化。孟捷慕提出,美國將面對一個“經濟規模繼續增長、但繼續拒絕西方民主和人權標準的中國”。2009年奧巴馬政府上任后,時任常務副國務卿斯坦伯格再次在美國體制內嘗試為中美關系提出新框架,這就是曇花一現的“戰略再保證”的說法。③James B.Steinberg,Administration's Vision of the U.S.-China Relationship,Keynote Address at the 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Washington,DC,September 24,2009,http://www.state.gov/s/d/former/steinberg/remarks/2009/169332.htm.(上網時間:2015年6月11日)。也可參見:James Steinberg&Michael E.O’Hanlon,Strategic Reassurance and Resolve: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斯坦伯格建議中美通過一系列精心策劃的行動來增進各自的信心,避免崛起國與守成國之間的安全兩難。但是隨著斯坦伯格的離任,這一建設性主張很快從美國官方表述中消失。2010年開始,美國戰略界開始流行“中國強硬論”(assertive)。美國官方此后一直未能推出專門的對華戰略論述,而只是把對華戰略置于“重返亞太”、“轉向”、“再平衡”等亞太戰略論述中,通過加大對亞太地區的戰略投入來應對中國的崛起。從這樣一個連續的大背景看,2015年美國出現的最新一輪的對華戰略辯論只不過是上述趨勢的延續。
戰略共識的松動并不是單方面的。過去十余年,在新的時空背景下,中國民間、半官方甚至官方層面對中國對美戰略也有不少討論。在民間層面,在臺海危機、炸館、撞機、奧運火炬受阻等事件的刺激下,中國國內的民族主義聲音逐漸上升。從1996年的《中國可以說不》④宋強等:《中國可以說不——冷戰后時代的政治與情感抉擇》,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1996年。到2009年的《中國不高興》⑤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大時代、大目標及我們的內憂外患》,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中國民間對美國的看法發生了很大變化;描寫“貨幣戰爭”、“能源戰爭”、“糧食戰爭”等風險的暢銷書在市面廣受歡迎,反映中國知識界和民眾對中國在現有國際體系內繼續發展的前景有著較強的憂患意識。在更為學理的層面上,《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丁剛2004年最早提出“脫美國化”⑥丁剛:“脫美國化——不可回避的問題”,《環球時報》,2004年9月13日。的提法。其后十年,相似觀點在中國知識界不斷被提出和討論,顯示在中國從事國際問題研究與新聞報道的知識群體當中,美國已經從被追隨、被模仿的中心地位,逐漸向更為平等和“普通”的位置移動。在半官方層面,前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鄭必堅在2003年11月提出“和平崛起”的提法。⑦鄭必堅:“中國和平崛起新道路和亞洲的未來——在2003年博鰲亞洲論壇的講演”,《學習時報》,2013年11月17日。這一提法后來以“和平發展”的表述進入中國官方表述。⑧2005年12月22日,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白皮書,標志該表述正式成為中國官方話語。當然,“和平崛起”與“和平發展”都是中國對外戰略表述,并非單純的對美戰略。但是這些命題的提出,針對的實際上就是以美國為代表的外部世界對中國快速崛起之后戰略走向的疑慮。反過來說,如果不是因為中國崛起引發中美舊有戰略共識松動,也就沒有必要提出“和平崛起”或“和平發展”來回應。在此之后,最值得一提的對美戰略表述,就是自2012年1月以來中國政府提出的中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構想。與“和平發展”一樣,“新型大國關系”未必是一種理論自覺,可能不是中國政府在認識到中美舊有共識瓦解后專門提出的新構想。但是這一表述同樣是在中美關系新的時空背景下提出來的。新構想的提出,至少說明了原有框架已經不足以解釋現實、指導未來。
關于中美關系,中國國內有一種多年來十分流行的通俗說法,即“好也好不到哪兒,壞也壞不到哪兒”。這一表述意味著,中美關系存在積極與消極的邊界,兩國關系總是在邊界間擺動,不會“出界”或“脫軌”。不過,這一說法并未明確指出中美關系擺動的邊界究竟在何處。如果用坐標軸來表述中美關系從消極到積極的光譜,一個最“安全”的辦法是將同盟關系(例如當下的美日關系)設定為積極方向的邊界,將全面敵對關系(如一戰前的英德關系或冷戰期間的美蘇關系)設定為消極方向的邊界(如圖一所示,陰影表示中美關系擺動的區間)。在此意義上,“好也好不到哪兒,壞也壞不到哪兒”當然是正確的。在可見的未來,中美由于存在意識形態沖突、崛起國與霸權國矛盾等所謂“結構性矛盾”而無法成為盟友;與此同時,兩國在戰略安全上相互威懾,宏觀經濟上相互依存,因此也很難走向全面對抗甚至沖突。不過,當今國際體系的性質決定了實際上所有大國之間都很難成為全面敵對關系。因此,如果將積極和消極的邊界放在如此寬的兩端,實際上對研究中美關系并沒有太大意義。

圖一
如果在“敵對”與“同盟”兩個邊界內側,再加上另外兩個節點,即“新冷戰”與“伙伴關系”(見圖二),或許可以獲得更具意義的參考指標。“新冷戰”不同于美蘇之間兩種意識形態、兩個軍事同盟、兩個平行市場的全面對抗,而是指兩個國家或國家集團在戰略、外交甚至經濟領域存在局部對抗或嚴重對立,但在經貿、社會等領域仍能大體維持正常關系。烏克蘭危機之后的美俄關系、近年中日之間曾出現的“政冷經溫”現象,均具備這種局部激烈對抗、整體局面可控的“新冷戰”特征。“伙伴關系”則意味著兩國在雙邊關系的主要領域都維持較為密切的合作甚至協作關系。相比于合作面,兩國關系的分歧和競爭面明顯居于次要地位。例如,除了五個盟友,美國在亞太地區就擁有一批“伙伴國”;而中俄之間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也是一種較高水平的伙伴關系。回顧歷史,自冷戰結束以來,中美關系波動的范圍不僅從未抵達“敵對”與“同盟”這兩個邊界,而且在消極方向除了1989年之后的短暫幾年,也從未抵達過“新冷戰”的邊界;在積極方向,克林頓政府時期中美曾經達成共識,“致力于建立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在小布什政府時期,曾經提出過“致力于共同努力建設相互尊重、互利共贏的合作伙伴關系”。在這些表述中,“致力于”實際上表明“伙伴關系”只是一個目標,中美關系實際上從未抵達這一邊界(圖二)。

圖二
中美關系過去35年的戰略共識趨于松動乃至瓦解,導致的結果就是中美關系近年來向消極方向擺動時出現了突破既有邊界的可能(圖三)。也就是說,中美關系仍然是“好也好不到哪兒”,但是對“壞也壞不到哪兒”,可能需要做更謹慎的判斷。

圖三
冷戰結束20多年以來,中美關系曾先后發生1995~1996年臺海危機、1999年炸館危機、2001年撞機事件等危機。但上述危機多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即便在短時期內沖突烈度很高,然而由于中美之間前述戰略共識仍存,危機事實上從未動搖中美關系的根本方向。但是在戰略共識逐漸松動的大背景下,中美關系一旦出現問題或危機,就有可能被兩國認為是對方戰略走向、戰略意圖、戰略部署發生了根本改變的結果。這一趨勢是過去幾十年從未出現過的。例如,當中美圍繞海洋、網絡等領域發生分歧和矛盾時,美國方面會傾向于將這些矛盾上升到普遍“規則”的高度,將具體分歧看作檢驗中國總體戰略走向的“試金石”。如果中國的某項政策或做法按照美方觀點違反了國際規則,美方會認為這代表了中國未來將不按規則行事的大趨勢。
在這種戰略焦慮的影響下,2013年以來美國在戰略與安全領域幾次出手對中國實施“選擇性推回”(selective rollback)的強硬舉措。第一次是在2013年11月中國宣布東海防空識別區后,美國派遣B-52轟炸機挑戰識別區的有效性;第二次是2014年5月,美國司法部以“網絡竊密”為由,起訴五名解放軍軍官,以顯示其在網絡問題上已“失去耐心”;第三次則是2015年5月美軍派遣P8-A偵察機接近正在進行填海擴建工程的中國南海島礁。這些動作顯示,美國正在擴大其對華戰略中的消極面的政策選擇范圍,將對抗性更強的“選擇性推回”納入其中。在政府之外的戰略界,智庫學者們討論的消極政策選項則比政府的實際行動還要多得多。如布萊克威爾和泰利斯即呼吁美國應實行“真正的制衡中國”的戰略,包括建立排除中國的新貿易安排,更嚴格的對華高技術出口管制、美國海空軍在亞太更積極的存在、更積極的網絡安全應對措施等。①Robert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Revising U.S.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April 2015.
在戰略共識缺失的背景下,當美國對中國采取更加強硬的舉措時,中國也很容易將其看作是美國對華戰略正在發生調整。這一認識反過來會進一步侵蝕本已被削弱的中美戰略共識、戰略信心,導致中國被迫做出更為強硬的反應。這樣,在中美兩國之間,戰略共識的缺失與雙方強硬的政策之間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前述布萊克威爾和泰利斯的觀點在美國恐怕并非主流,但是近年來美國主張對華強硬,主張“遏制”中國、“懲罰”中國、“制衡”中國的人越來越多,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即便不同意遏制中國、制衡中國的人,也開始認真思考美國是否需要新的對華戰略框架。這一趨勢如果持續,美國對華戰略中的消極面可能會越來越大,甚至存在超越積極面而成為戰略主流的可能。這就是所謂“臨界點”②關于“臨界點”說,參見David M.Lampton,“A Tipping Point in U.S.-China Relations is Upon Us”,US-China Perception Monitor,http://www.uscnpm.org/blog/2015/05/11/a-tipping-point-in-u-schina-relations-is-upon-us-part-i/.(上網時間:2015年5月25日)、“戰略十字路口”③關于“戰略十字路口”說,參見人民網北京6月6日電:“中美學者認為兩國關系走到十字路口,有戰略性影響”,http://world.people.com.cn/GB/n/2015/0606/c1002-27114186.html;也可參見Elizabeth C.Economy,“At a Crossroads:What Is 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National Interest,May 21,2015,http://nationalinterest.org/blog/the-buzz/crossroads-what-the-future-uschina-relations-12942.(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等說法的主要根據。
當然,美國奧巴馬政府目前的官方對華戰略并沒有發生重大調整,未來也可望繼續保持穩定。美國戰略界目前圍繞對華戰略所進行的討論,主要與美國國內的政治氣候有關。各種對華戰略主張的“推銷”對象主要是2017年的白宮可能的新主人。當前美國國內整體趨向消極的辯論氣氛顯示,兩年后無論誰贏得大選,美國官方對華戰略向消極方向調整甚至出現質變的可能性都無法排除。如果中國決策者和民眾看到美國對華戰略從過去35年的“以接觸為主,以防范為輔”,轉變為“以制衡為主,以合作為輔”,必然也會導致中國對美戰略從過去35年的“以融入為主,以防范為輔”,轉變為“以反制為主,以合作為輔”。
一旦發生這種狀況,中美關系就有可能超出過去的邊界,而滑向“新冷戰”。這種趨勢當然對中國不利。在可見的未來,美國仍將是超級大國。縱使中國經濟規模超越美國,美國在經濟質量、金融、軍事特別是軟實力方面仍將大幅領先中國。從現在起到中華民族實現“兩個百年”目標的幾十年中,美國既有可能成為最大的外部助益力量,也有可能成為最大的外部破壞力量。消極面成為美國對華戰略主流,意味著美國將主要以破壞力量的身份出現在中國面前。這種趨勢對美國也同樣不利。如果中美關系滑向“新冷戰”,意味著中國這個世界綜合國力第二強大的國家,將成為美國的長期戰略對手。美國與中國合作解決其面臨的各類戰略挑戰、推動其經濟發展的前景將受到嚴重影響。美國還需要投入巨大的軍事、外交資源與中國競爭。中美滑向“新冷戰”對亞太地區以及全球也極為不利。亞太地區國家可能將面臨被迫“選邊站”的前景,中美聯手解決亞太地區問題和全球挑戰的前景也將受到極大制約。總之,中美關系一旦越過“臨界點”,對中、美乃至地區和全球各國都絕非福音。
顯然,中美兩國都面臨著一個緊迫任務,即防止中美關系越過“臨界點”,并盡力將其向積極方向拉動(圖四)。兩國尤其需要在雙邊關系中形成一種穩定機制,為雙邊關系“托底”(圖四中的S點),確保各自的戰略不會轉向消極面為主的程度;與此同時,兩國還需要擴大合作面,拉動雙邊關系向積極面移動。

圖四
2012年2月,時任中國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在訪美期間提出中美共同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倡議。三年多來,中方不斷推動這一構想,并且曾得到美方一定程度的回應。不過,近一年來,美方對“新型大國關系”的態度則變為以“回避”為主。有美國學者認為,未來美國方面有可能會全然拒絕這一提法。①Stephen Hadley and Paul Haenle,“The Catch-22 in U.S.-Chinese Relations,The Future of Bilateral Ties”,Foreign Affairs,February 22,2015,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5-02-22/catch-22-us-chinese-relations.(上網時間:2015年6月10日)本文認為,“新型大國關系”的構想是中美舊有的戰略共識松動之后,中國官方自覺或不自覺地試圖為中美關系尋找新論述的一次重要嘗試。其背后反映的現實需求,正是在新的時空背景下維護中美關系穩定、推動中美關系向積極方向發展。因此,這一任務完全可以由“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論述來承擔。學術界需要做的,是為這一論述進行更富學理意義的闡釋。
中美要想成功構建“新型大國關系”,需要在兩個層次同時突破。一是在觀念層次,需要形成新的戰略共識;二是在制度層次,需要建設長期穩定框架。無論2017年美國政府換屆后,美方是否還愿意接受“新型大國關系”的提法,中美對新的戰略共識、對長期穩定框架的需求都將是真實的、長期的,無論我們使用何種術語來概括這種需求。
首先要探討新的戰略共識。中美要形成“新型大國關系”,在觀念層次要重新建立兩國決策者從內心相信、兩國民眾和輿論普遍接受的新的戰略共識。在過去35年“接觸-融入”的戰略共識完成階段性任務之后,中美兩國可將“在同一國際體系內共同發展”作為新的戰略共識。這里所謂“同一國際體系”是以現存國際體系為基礎的。首先,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意味著中美兩國都接受這一體系,包括現存的主要國際法、國際組織、國際安排。中美兩國都需要確保在這一體系內發展,不另起爐灶,不推倒重來。其次,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并不是說當前的國際體系完全不能變動。中美和世界其他國家都有權利、也有責任使當前國際體系更加合理。但是,在改革、完善當前國際體系的過程中,兩國都需要減少采取單邊行動,多爭取彼此諒解。同時,對對方改革體系的行動,盡量不從惡意去解讀。第三,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意味著中美兩國可以在這一體系內友好競爭、有限競爭。競爭將主要局限在經濟領域,當然兩國也可以圍繞軍事能力、對世界的影響力等展開競爭,但是競爭不應該成為中美關系的主流,局部的競爭也不應該影響中美關系全局。有限競爭意味著競爭是有底線的,不以“吃掉”對方、打敗對方為目標。中美兩國需要幫助對方建立起碼的戰略信心(而非高水平的戰略信任),兩國都不用擔心對方成為本方失敗的理由。也就是說,如果中國崛起失敗,那不是因為美國的遏制或者破壞所致,而是源自中國自己的問題;如果美國真的衰落,那不是因為中國的挑戰或者破壞所致,而同樣是源自美國自己的問題。第四,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意味著中美需要有效合作,不僅通過合作實現互利,而且需要為體系的維持及改革發揮領導作用。
要形成“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的新共識,中美兩國各自都要作出某些重大戰略判斷。
對中國而言,最重要的是需要對現存國際體系的性質作出判斷:現存國際體系是否是一個能夠容納中國等后起國家和平崛起乃至超越霸權國家的體系?中國過去35年在這一體系內實現了巨大的發展,未來35年是可以繼續發展下去呢,還是終將遭遇某種“玻璃天花板”?中國知識界津津樂道的1991年蘇聯解體以及1990年代日本經濟停滯的案例,其最主要的原因究竟是蘇、日兩國自己的問題,還是源自國際體系的性質以及體系中的霸權國的陰謀?這一判斷將最終決定中國對現存國際體系以及美國的戰略取向。如果在這一體系內繼續發展仍然是中國的最佳選擇,那么盡管中國并未參與這一體系的構建,盡管這一體系目前主要由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盡管這一體系存在諸多不合理之處,中國的基本取向仍應該是“體系內崛起”。中國恐怕就需要接受在體系內按規則行動對自己具體利益造成的損害。畢竟,比起被體系排擠和孤立,具體利益的損失還是局部的、戰術性的。
對美國而言,最重要的戰略判斷則是其對中國等后起國家究竟應采取什么姿態?是采取開放性姿態接納中國崛起,還是采取排斥性的、競爭性的姿態?①傅瑩、基辛格:“傅瑩對話基辛格(二):中國的選擇影響全球新秩序”,《環球時報》,2015年4月16日,第14版。美國是否愿意接受一種“相對論”?即放棄對絕對安全的追求,而接受相對安全;放棄對“絕不做老二”的癡迷,而接受被別國在一些重要方面超越的可能性;放棄對自己價值觀與制度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篤信,而接受美國制度或許只適用于美國,其他國家最好自己尋找適合本國的發展路徑與模式?從歷史上看,美國是一個相信“例外論”的國家,認為美國價值觀及制度優越,有責任“領導世界”;從現實看,美國作為超級大國日久,美國精英與民眾已經習慣于“領導世界”。要美國采取“接納”戰略絕非易事。況且盡管中國發展迅速,但畢竟在諸多方面仍落后于美國。主動選擇跟一個現在弱于自己的國家合作,對處于強勢的國家并非易事。
其次,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構建也要體現在制度建設的層面上,需要形成一系列可見的制度安排,保證兩國戰略共識得到遵守,各自的戰略信心得到維護,中美關系保持長期穩定。結合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三點內涵表述,“新型大國關系”的制度建設可由以下三組制度組成。
第一是戰略穩定框架。“戰略穩定”的概念起源于冷戰時期,指有關各方采取一系列自我克制的方法,維護戰略關系的均衡與穩定。一般而言,“戰略穩定”概念主要用于軍事層面,即大國之間戰略武器關系的均衡與穩定。中美目前要建立的戰略穩定,當然要包括戰略武器層面的穩定,但又不限于此,而是更高層次的戰略穩定,確保中美關系“不熱戰、不冷戰”。
其一是高層對話機制。目前,中美已連續兩年舉辦元首的長時間峰會。2015年9月習近平主席將訪美。中美可以致力于此類雙邊峰會的半機制化。此外,中美政府間現有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中美人文交流高層磋商機制等90多個對話機制。這些機制需要繼續延續、不斷優化。在諸多對話機制中,兩國防務部門的對話層級相對較低,未來還需要考慮提升層級。高層對話機制特別是元首峰會的功能有二:一是澄清各自國家內政外交走向以及對外戰略意圖;二是自上而下推動中美兩國的合作。由于中美兩國體制、文化的差異,離開高層推動,各職能部門之間的合作一般比較困難。通過高層對話自上而下推動具體部門的合作,在最近兩年的中美關系的實踐中已經被證明十分有效。
其二是軍事安全領域的戰略穩定。這又至少包括6個領域。第一是核力量的穩定關系。在美俄等國推動核裁軍、核力量透明化,各國的核技術不斷發展的背景下,中美需要形成核力量的相對平衡。相對平衡不是中美“平起平坐”,但中國需要保證有效的核反制能力,美國需要接受相互脆弱性。在此過程中,需要關注反導技術、戰術核武器、全球快速打擊系統等技術的發展對中美相對平衡的威脅。第二是中美在網絡空間的戰略穩定。網絡空間是技術發展最快、不可知性最強的場域。兩國在網絡空間是否會發生沖突、可能沖突的形態及后果都很難預料,風險也最高。第三是中國與美國亞太盟友體系的關系。美國在亞太地區的5個雙邊同盟是歷史存在,中國未必需要反對這些同盟關系的存在。但是美國需要緩解中國對美國盟友體系走向多邊化的疑慮,同時推動中國與美國盟友的對話與合作,減少其針對中國的意味。第四是中美相互信任措施。中美兩軍2014年簽訂“建立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信任措施機制”的諒解備忘錄之后,未來其內容需要進一步填充、豐富,并建立其他相互信任措施。第五是危機管控機制。2014年11月中美兩軍簽訂“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諒解備忘錄,2015年需要完成“空中相遇安全行為準則”。未來從一線作戰部隊的危機處理操作流程到指揮控制系統的相互溝通機制,危機預防和管理機制尚需進一步豐富。
其三是中美宏觀經濟的進一步捆綁。經濟關系一直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在中美各自調整經濟結構的背景下,兩國需要推動經濟的深度捆綁。除正在談判的“中美雙邊投資協定”(BIT)之外,中美未來需要推動“亞太自貿區”(FTAA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等經濟機制的融合。此外,中方需要緩解美國經濟界對中國經營環境的不滿,美方則需要解決中國企業對美投資面臨障礙、美國對華高技術出口限制等問題。
第二是在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問題上“漸進累計互信”的習慣。中美要相互尊重核心利益與重大關切,這是中方提出“新型大國關系”構想的一個重要問題,又是美方對“新型大國關系”最大的疑慮所在。①Stephen Hadley and Paul Haenle,“The Catch-22 in U.S.-Chinese Relations,The Future of Bilateral Ties”,Foreign Affairs,February 22,2015.中美兩國如果不能在雙方最關切的核心問題上求得穩定,長期戰略穩定框架就無從構建。因此,這一問題無法回避。但是在此過程中需注意兩個問題。一是核心利益與重大關切的界定需清晰,范圍要盡可能小。中美可各自拿出一兩個最核心的關切,圍繞這些問題反復討論,以增進彼此的戰略信心。例如,中方的一個核心關切是美國威脅中國的政治安全和政權安全,試圖通過非政府組織等手段對中國實施“西化”、和平演變、“顏色革命”。美國方面的一個核心關切則是中國是否試圖將美國排擠出東亞,是否試圖在現有國際制度之外建立一套獨立的國際制度。雙方應圍繞這樣一兩個核心議題展開討論。
中美必須堅持漸進的原則。兩國在上述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上的分歧由來已久,有些矛盾甚至是無法解決的。如美國不可能不搞價值觀外交;中國崛起帶來的國際和地區制度的改革也不可能對美方地位完全沒有影響。期待一方單方面做出重大讓步滿足對方要求是不現實的。中美可以考慮通過建立“信任對表”機制。雙方首先形成各自的重大關切“短清單”。隨后通過頻繁的二軌甚至一軌的會晤“對表”。“對表”時雙方可以采納博弈論中“針鋒相對”的策略:一方可以列舉在本方眼中,對方近期做了哪些破壞本方核心利益的言行,同時列舉本方近期為照顧對方核心利益所做的努力。雙方“對表”后,找出哪些是誤解,哪些是可以解決的矛盾,哪些是不能解決的矛盾。除澄清誤解、解決問題外,要鼓勵對方在不能解決的矛盾方面采取克制態度。到下一次“對表”時,看對方是否采取了克制態度。如果是,本方應給予積極回報;如對方繼續推進違反本方核心利益的行為,可采取強度相近的報復措施。通過頻繁的獎勵克制、懲罰失信,雙方逐漸累計互信。
第三是國際制度領域的中美“雙頭引領合作”機制。隨著中國國力的繼續發展,中美將成為塑造國際制度能力最強的兩個國家。與此同時,中美也是當前國際制度的重要受益者。如果中美兩國能如前所述,建立“在同一體系內共同發展”的戰略共識,兩國就可以在國際制度的建設、改革和維護上發揮“領頭羊”作用。中美在2014年達成的關于氣候變化的聯合聲明、就《信息技術協定》擴圍談判達成的共識,都是兩國通過雙邊協調,引領國際多邊制度建設的例子。中美在國際制度建設上展開合作,一方面是要健全、改革、完善現有的國際制度框架,另一方面也可以幫助中美分別建立戰略信心,即兩國都是同一國際制度內的成員。美國需要通過合作讓中國確信,國際制度能對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各國都起到約束作用,當前國際制度能確保中國有充分的發展和崛起空間;中國也需要通過合作讓美方確信,中國并未試圖在國際制度上“另起爐灶”。未來中美兩國可以側重兩個領域的制度建設,一是中美都在其中的、有一定約束能力的亞太區域安全制度安排;二是海、空、天、網、極地等全球公域的規則建立、改革。
中美關系正處于一個十分關鍵的節點上。如果任其“漂流”,中美關系就有可能逐漸滑向“新冷戰”,這對任何國家來說都不是福音。如果中美兩國政府、戰略界都行動起來,在未來兩年里對中美關系做一些深刻的“哲學性思考”,①傅瑩、基辛格:“傅瑩對話基辛格(二):中國的選擇影響全球新秩序”,《環球時報》,2015年4月16日,第14版。做出一些關鍵性決斷,兩國還有機會塑造各自的戰略選擇,并將中美關系引向一個更加光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