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曉光
自我批判是大學的一種自我“救贖”
文/施曉光

施曉光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
在許多人眼里,大學是這樣的組織,“它對現行的一切永遠都不滿,它總是用更高、更博大的真理來對當前的真理提出質疑”,“它以批判為生,批判是大學區別其他組織的標準之一”。沒有批判精神的大學難稱其為大學。芝加哥大學前校長赫欽斯指出:“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只有一個理由,即她們自身必須成為批判的中心。”英國學者巴納特(Ronald Barnett)也指出:“如果一個機構不具備批判理性(critical reason)、真知(truth)和對話(dialogue)這樣的觀念,人們則很難設想它可以戴上‘大學’這頂桂冠。”顯而易見,大學作為“批判者”的形象是毋庸置疑的。原因很簡單——
眾所周知,現代大學具有教學、科研和社會服務三大基本職能。從歷史上看,大學從中世紀誕生之日起,就被賦予了神圣而光榮的歷史使命,不僅成為人類社會文明和文化的繼承者,同時也是社會文明和文化的創造者。大學一直被視為純凈、神圣、充滿理性的機構,成為社會良知的象征和社會正義的代言機構。與此同時,大學被希冀“與社會和政府保持必要的張力”,拿出應該具有的文化自覺和批判精神,扮演好具有社會良知守望者和制度德性保護神的角色。尤其是在當今知識經濟全球化時代,當大學普遍地被定義為不可或缺的“軸心”機構,從社會邊緣走向社會中心的時候,她們的確被賦予了經濟社會發展不可替代的“發動機”角色。在很多人的希冀中,大學不僅應該成為學者和學生永久的精神家園,也應該成為保護社會文化和文明的“最理想堡壘”。這樣的賦予與企盼,很大程度上是由大學自身本質屬性和大學人工作性質所決定的。首先,大學是一個具有明顯的“文化身份”(culture identity)的組織;其次,大學文化是崇尚批判的理性主義文化。大學文化之所以具有理性主義的批判性,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大學是知識分子相對比較集中的地方,是由知識分子組成的學術共同體。很多社會學家研究發現,知識分子,尤其是公共知識分子的顯著特點就是具有天然批判本性和檢討意識。海曼姆(Mannheim)認為,知識分子是一個自由的階層,是一個沒有直接的自身利益或私利的階層,這樣,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行為,就在相當程度上能夠擺脫那些特定利益,或既得利益集團的狹隘性、自私性和膚淺性,從而表現出巨大的開放性、公正性、全局性和長遠性。知識分子總是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以理想和批判的眼光看待與對待一切有缺陷的社會,并對現實和未來作出嚴肅的思考。顯而易見,批判和質疑成為知識分子一種良好的品質,是一種值得倡導的工作方式與思維習慣。大學教師的主要工作是教學、科研和社會服務,這些活動都與知識保存、知識發現和知識傳播有著極其緊密的聯系。他們在從事這些活動的時候,質疑權威,挑戰權威的定理、結論顯得尤其重要。一方面,通過倡導這些質疑和挑戰權威,不斷在教學中發展學生的理性(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也可以不斷發展和創造出新的知識。另外,由于大學教師享有獨特的社會地位和角色權威,這往往導致他們能夠從知識的理性出發,以社會公正為尺度,以人類普遍觀念和共同理想的名義質疑當權者。他們相信自己的使命就是批評那些違反理性與正義的當權者。他們認為自己負有很大責任,捍衛那些對傳統的、“神圣的”真實性進行無私的質問和懷疑的行為。他們“能超越于一己的利害和經驗而關心整個社會和人類的生存”,并成為“社會的良心”。
批判性是大學的本質屬性,因此大學理應成為社會批判中心,成為具有批判性的機構。這樣的結論似乎不言自明,無需爭論。但僅此而已還是不夠的。也就是說,大學的批判性至少包含雙重含義:其一,批判性的大學被賦予了批判的功能,肩負著批判社會之職責;其二,大學的批判性還包括對自己的反思與自我批判。理由很簡單:第一,自我批判是大學履行社會批判的前提。當今世界,很多國家進入“風險社會”(risk society)。經濟危機、政治危機和文化危機不斷累積并時而爆發。面對日益惡化的社會環境,大學自身的環境和發展狀況也面臨極大的挑戰和考驗。在一些西方國家,大學的合法性危機似乎已不可避免,大學人的“精神家園”正不斷受到腐蝕和侵害。20世紀80年代美國學術界掀起的那場有關大學精神和大學品格的“文化戰爭”(Culture War),就是人們對大學自身的“制度缺陷”和“觀念滯差”(ideal lag)予以深刻反思與檢討的最好佐證。在我國,學術界對大學的批判雖不像西方學術界那樣猛烈,但類似對“大學精神迷失”“大學在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大學文化自覺性缺失”等問題的反思和檢討始終沒有停止過。從這個意義上,不論是在西方,還是在當今中國,大學自我批判精神都應該是大學文化的應有之意。一般來說,自我批判比社會批判更加不易,因為社會批判是按大學的標準對外部世界的審視,而自我批判則是對大學自身的反思。一般來說,大學的社會批判往往源于批判者的真誠信念,源于批判者的良知,源于批判者的歷史責任。俗話說“當局者迷”,如果說大學對社會的批判來自于大學的自我良知和社會責任的話,那么大學的自我批判則需要大學人的自覺和勇氣,是大學的一種自我“救贖”的過程。
一個具有批判精神和批判能力的主體,必須具有獨立品格。大學要想成為一個具有批判精神和能力的組織,自然也需要獨立的品格。什么是大學的獨立品格?
第一,機構的相對獨立性。獨立品格不僅是現代大學所必須,也是現代大學的基本特征。早在19世紀洪堡創建柏林大學的時候就曾經指出,大學應該具有相對的獨立性。芝加哥大學前校長赫欽斯曾提出疑問:“大學究竟應該服務社會,還是批評社會?大學應該是依附的,還是獨立的?大學是一面鏡子,還是一座燈塔?”是“迎合當前的實際需要,抑或在傳播及推廣高深文化”?他認為每個教育者在這個問題面前都必須作出肯定的回答,而他自己選擇了后者。因為在他看來,民主社會中必須有這樣一個機構,它能夠成為獨立思考和批判的中心,教育民眾,使人人都成為聰智之士,這樣才能確保社會的進步及生存,民主真諦才能實現,而唯有大學可以擔當此任。
第二,學術環境之相對獨立和自由。學術自由是大學尊嚴的人格化表征。學術之所以需要獨立和自由,原因在于,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假如一種學術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飾,或被經濟所左右,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學術。真正的學術是人類理智和自由精神的最高表現,它是主動、獨立的,而不是被動、依賴的。學術失掉了自立,就等于喪失了本質和神圣使命。
第三,大學自治之條件。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大學自治思想的核心都是:大學作為自治機構或法人,其辦學不受來自于外部權力中心的控制和干預,不論這種權力中心是政府還是其他社會機構。大學只秉承自身的發展規律和內在邏輯處理辦學過程中的各種關系和問題。當然,絕對的大學自治不僅現在沒有,過去也不曾有:無論在任何歷史時期,大學都要受到外部社會環境的制約,尤其是資源條件的限制。重要的是在大學與社會關系中找到一個最佳平衡點。這個平衡點可以這樣表述:大學既要適應社會,更要引導社會。只求適應,不是大學的性格,只有在變遷中適應,在責任中引導,才是大學的根本性格,唯有引導,才是更好地適應。這正如美國教育家弗萊克斯納的名言:“大學不是一個溫度計,對社會每一流行風尚都作出反應。大學必須經常給予社會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并不是社會所想要的(wants),而是社會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