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波羅
寄情明月清風
文/梁波羅
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懷舊。那天偕妻途徑成都北路,在高架下穿行,昔日景象蕩然無存,走到路的盡頭,居然未見原先寄寓過的那條弄堂,只見一大片綠地及鱗次櫛比的大廈,不禁感慨滄海桑田,人事變遷。
1959年,我意氣風發地成為上影人,原以為廠里有宿舍可供住宿,不料“上影”由于歷史原因,不同于“北影”“長影”等,他們的創作人員聚居廠內并辟有生活區,而上海歷來是散居的。單身的我被安排在位于淮海中路電影局側畔的一幢大樓的電影局招待所暫住。招待所是專供外地來滬公干或過埠人士暫時棲身的,電影系統工種繁多,故除了支付不菲的費用外,我還面臨三天兩頭應對匆匆過客的苦惱。僅有一次最愉快的經歷是與“八一”廠演員王心剛同住,他是謝晉請來拍《紅色娘子軍》的,因同為演員,故有共同話題,加之他十分隨和,易于相處,更可敬的是夜晚不打呼嚕;可惜不足半月,去海南出外景了,又換人進駐,每晚鼾聲震天,不勝其擾,實在難以忍受,決意逃離此地。
高中階段,在京劇票房中結識了畢業于同濟大學建筑系的虞君,他長我四五歲,那時已在城市規劃設計院任職,是個戲曲發燒友。他常邀我去他家吊嗓,當時他雙親健在,待我親如家人。記得我就讀“上戲”時,有年中秋還提著月餅到虞家過節。不料隨后幾年間,二老相繼仙逝,作為獨子的虞君孑然一身,十分孤寂,曾多次邀我共住。鑒于此,我索性搬去他家。
虞家是虞洽卿的親戚,家境殷實。成都北路一條里弄中的一幢二層樓房原屬他家,1957年公私合營時底樓被工廠征用,保留了二樓的客堂及東廂房,我就住進東廂房。高大的窗,寬敞的房,虞君有了伴兒,我也不再終日漂泊、任人擺布了。
黃媽是跟隨虞家逾二十年的保姆,是拉扯著虞君長大的,初見她時大約四十開外,操一口濃重的常熟鄉音,梳個“巴巴”髻,人倒干凈利索,一身略微泛白的香云紗或淺藍陰丹士林布大褂,是她最典型的裝束。我的到來,為一老一少了無生氣的日子注入了些許活力,她為我們燒飯、洗衣、打掃……包攬了全部家務活兒,我則大有“賓至如歸”之感,很快適應了這里的一切。從此每天早出晚歸,自行車飛出飛進,往返于漕溪北路的片場和這個新家,完成了處女作《5l號兵站》的拍攝。
黃媽身體硬朗,365天年中無休,偶有小恙也從不離崗。她為人厚道,遇有言不由衷時,即會被自己出賣:脖子會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擺幅和頻率與誠信度成正比,仿佛背負一臺自制的測謊儀;大凡疑惑、不滿、委屈、憤怒——只要情緒稍有波動皆會擺動起來。我初人住時,她一口一個“先生”叫得我受寵若驚,很不自在,幾經交涉才改口為當時的時髦稱謂“梁同志”,令我身心舒泰。
別看黃媽是文盲,腦子倒挺活絡。一次福建話劇團一位戰友來上海看我,我不在家,他又急于將一本表演札記留交我,黃媽在二樓窗口與站在弄堂中的他朗聲對話,由于語言隔閡,好不容易探明來意,卻不見人下樓。少頃,只見一只用繩索縛住的小竹籃徐徐由窗口吊下,儼然是手提的簡易升降機,既安全又便捷,確實是婦道人家的明智之舉!朋友事后打趣說:“你拍地下斗爭電影,把你家保姆也訓練得像李奶奶接密電碼一樣!”天曉得,其實這倒是她的原創!不過,黃媽的形象活脫就是高玉倩在《紅燈記》中李奶奶的扮相,這話不假。
當年,家用電話尚未普及,傳遞信息大多通過傳呼電話,誰家有屁大的事,一經“傳呼”,吆喝得半條弄堂“共同分享”,毫無私密可言。一天我回家,黃媽神秘兮兮地告訴稅“廠里來電話,讓你明天一早去拿腳盆!”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詫異中她進而說:“傳呼阿姨講,一定是你廠里生產的腳盆又好又便宜,方便的話托你買兩只。”半晌,我才緩過神來,原來當時廠里正在籌拍《魯迅傳》,制片部門通知演員去廠領取劇本。“劇本”和“腳盆”滬語發音相近,以傳呼阿姨的知識層面推斷,以訛傳訛自然順理成章了。可嘆的是當時物資匱乏得連人們對腳盆也萌生了囤積的意識。
一年盛夏,一位本地朋友造訪,隨攜兩塊當時款待賓客用的“光明牌”中冰磚,因我不在,那人留下冰磚走了。當年沒有冰箱,黃媽唯恐冰磚溶化,特意用臉盆盛了涼水,用搪瓷碗倒扣于水中,將冰磚置于碗底對著敞開的窗口……待我回家,冰磚自然早已溶成白色液體了,她聞訊后從床上跳將起來,她想不通為什么此舉非但不降溫反促使其溶化?待我告訴她應置于保暖的飯窩中,她更驚訝了,頭擺動得像撥浪鼓似的,怎么也止不住。
回想起來,黃媽對我的關愛是涓涓細流,潤物無聲,卻時時刻刻,點點滴滴,讓你在不經意間領略了她寬厚而原始的母性情懷,使我初涉社會就能衣食不愁,無后顧之憂地全身心投身于摯愛的工作。她洗濯的衣物工整平伏,像熨過一般;她的廚藝也媲美飯莊。即使在上世紀60年代票證時期,她也能變著法兒燒出一桌豐盛的菜肴來!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買菜是件頭疼事,每晚臨睡前,她都要征詢我與虞君,確定次日菜譜,有時我倆互相推諉,使她難以定奪。一次,她突然發飆,把郁積在心中的話和盤托出:“收音機里整天在講,現在困難時期,‘有啥吃啥’,你們還算有知識的人,橫不好豎不好,叫我哪能辦?……”“沒有知識的人”一番搶白噎得我們面面相覷,異口同聲說:“那你買啥我們吃啥好了,問也不要問!”見我們撒手不管,她又不知所措,只見她的頭又神經質地擺動起來,像是裝了彈簧的無錫泥偶,十分滑稽。果然,從此我們有啥吃啥,不再挑剔,矛盾轉嫁給她以后,她反倒每晚口中念念有詞,草擬次日菜單,令人莞爾。其實這也算是個互動游戲,為周而復始的機械生活制造一些樂趣而已。別看她目不識丁,對數字倒有幾分靈性,買菜算賬從不差分毫,偶爾短缺銀兩,她硬是倚坐床沿,想出來將賬軋平才躺下去。
印象中黃媽最風光的一次是在1961年10月初。當時《5l號兵站》在滬首映,為了犒勞虞君和她,我特去影協簽了條,到國泰電影院提前買了票。觀摩當晚,黃媽穿戴得山清水綠,坐在三輪車上一派貴婦模樣,俟進了一片漆黑的、已開映的電影院,隨著領票員手電筒巡視,居然無一空座;正納悶間,經理將我們引出大廳,也許是我取票時疏于查看,原來手執的是昨日的過期票。我一時傻眼,經理認出我是影片主演,知我絕非“蹭戲”之輩,加之看我帶著老人,所以破例為我們加了座,解我燃眉之急。這是我第一次與觀眾一起在劇場觀看完成片,十分興奮。我不知她看懂多少,但我知道她是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來對待的。
白駒過隙,斗轉星移,如今舊居已拆除得無影無蹤,黃媽早已乘鶴西去。但這里的人和事,老房子里所發生的一切,卻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只能寄情于清風明月了。難怪人說年老易懷舊,那是因為有了歷練才更懂得感懷生活、珍惜故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