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墨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人文科學系,山東 淄博 255130)
?
北朝山東佛教書法藝術
楊子墨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人文科學系,山東 淄博 255130)
北朝山東佛教書法是中國書法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時代地域書風,它具有特殊的書寫字體、章法布局及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并呈現多樣、鮮明、復雜的佛教書法藝術特征。對現存北朝山東佛教書法從遺存、分類、分期三方面具體介紹其書法藝術的時代地域特色。
北朝;山東;佛教書法;遺存;分類;分期
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大約在漢代開始傳入中國,并逐漸流傳普及,南北朝時期興盛起來,梵音佛唱遍布宇內。北朝山東緊接當時京城鄴都,境內佛事十分興盛,形成東、西兩大佛教區,泰山往東是以青州為中心的魯東佛教區;泰山以南是嶧山——東平湖沿岸的魯西佛教區。各區均興建各大寺院及石窟,據文獻整理,北朝山東境內約有寺院45所①遺憾的是,由于歷代禁佛滅佛、兵燹災厄、造橋筑路、牧豎毀損等原因,這些寺院絕大多數早已廢棄,甚至未留一片磚瓦。有幸的是,隨著新中國考古田野發掘的進步,大量寺院遺址文物不斷出土,遺存于這些文物上的佛教書跡為我們了解當時山東的佛教書法藝術提供了寶貴的參考線索。
北朝佛教書法遺跡就表現材質可分為墨跡和碑刻兩大類,佛教墨跡作品,以敦煌藏經洞寫經最多,敦煌附近地區寫經次之,還有少量殘存的造像墨跡題名。這些寫經墨跡作品數量有限,集中于我國西北地區,對于分析和研究中國古代文字字體演變、書法藝術風格、佛教文化傳播具有重要的資料價值。現存北朝佛教碑刻作品數量最多,其類型有石塔題刻(塔銘、題記、石函、浮圖)、經幢、摩崖刻經、造像碑、造像題記、刻經碑、經版等等,它們與墨跡寫經成為我國佛教書法的重要內容。就現存北朝山東佛教書法作品遺跡來看,北朝時期山東佛教書法集中體現于銅質造像題記和石質造像題記、刻經碑、石碑及摩崖刻經等形式,墨跡作品很難見到。
(一)摩崖刻經
千百年來,寺院如同其深奧的佛教義理一樣,大多沉寂于避世深山之中。佛教教徒為了推廣和保護佛法,把重點文句刻在摩崖石壁上,其內容大多是提倡佛法、推行佛教、勸導行善布施的。山東北朝摩崖刻經主要集中于泰、嶧山區。泰山地區有濟南黃石崖《大般涅槃經偈》《法華經偈》、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徂徠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等。嶧山周圍有汶上水牛山《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鄒城尖山大佛嶺《文殊般若波羅蜜經》《思益梵天所問經》《諸行無常偈》、鄒城鐵山《大集經·海慧菩薩品》、鄒城岡山刻《觀無量壽佛經》《入楞伽經·請佛品》、鄒城葛山《維摩詰經·見阿閦佛品第十二》等。
這些摩崖刻經開始于東魏武定二年(544年),結束于北周大象二年(581年),前后延續近四十余年的時間。以武平六年(575年)尖山刻經為界。之前,刻經文字大多在百字以內,字徑不超過30厘米,刻面約在30~40平方米之間。此時,摩崖處多有佛名,有的佛名反復刊刻。如“大空王佛”分別刻在洪頂山、書院東山、天池山、云翠山、二鼓山、鳳凰山等地。并且,題刻經文節選內容重復較多,例如洪頂山北崖壁、南崖壁、嶧山妖精洞、五華峰、陽山、徂徠山映佛巖等處均選刻《文殊般若波羅蜜經》部分內容②之后,摩崖刻經規模增大,文字都在幾百字、甚至過千字,字徑多在50厘米左右,刻面不少于100平方米,有的竟達1200平方米,如泰山經石峪。此時題刻重在經文,泰山經石峪刻《金剛經》、鐵山刊《大集經》、岡山鑿《入楞伽經》和《觀無量壽經》、葛山鐫《維摩詰經》。佛名則很少出現,僅尖山刻大空王佛,岡山刻阿彌陀佛、彌勒尊佛、釋迦文佛、大空王佛等。
(二)刻經碑
北朝末年,傳統世俗碑與佛教經文傳抄相結合,形成獨特的佛教文物——刻經碑,它主要流行于北齊山東境內,其形式兼容刻經、造像碑、世俗碑等釋俗兩界的石刻藝術內容。山東刻經碑主要有北齊皇建元年(560年)東平縣海檀寺《觀世音經碑》,泗水縣泉林鎮天明寺《維摩詰經碑》,河清年間巨野縣石佛寺《華嚴經碑》,東平縣洪頂山北石壁《摩訶衍經碑》,汶上縣水牛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碑》,兗州金口壩《文殊般若波羅蜜經碑一、二》,嘉祥縣洪福院《佛說出家功德經碑》,鄒城鐵山《大集經碑》等等。其中,東平洪頂山北石壁《摩訶衍經碑》(圖1)和鄒城鐵山《大集經碑》(圖2),在摩崖鐫刻經文時,上施蟠龍,下雕龜趺,也有意識形成石碑形制。佛教刻經碑分為兩種造型,一種是方首碑(圖3),上部開龕造像,龕下刻經文,碑側刻經主名字,碑陰是發愿文,碑座多為龜趺。另一種為蟠龍碑(圖4),有四龍、六龍之分,蟠龍盤覆中鑿有佛龕。刻經碑額題刊于碑首正中,也有偏向兩側的,山東汶上北齊《文殊般若經碑》碑首平整,上部佛龕四角外分別鐫刻“文殊般若”四字,較為獨特(圖5)。碑文書法猶如摩崖刻經是對寫經書體的放大,章法井然有序。

圖1 洪頂山《摩訶衍經碑》

圖2 鐵山匡喆刻經碑

圖3 東平《觀世音經碑》

圖4 巨野《華嚴經碑》

圖5 汶上《文殊般若波羅蜜經碑》
(三)造像題記
造像題記是北朝佛事的一代時風,其自西向東發展,尤以甘肅、陜西、山西、河南為重。山東造像相對數量較少,從材質上看它們主要分為石質和銅質兩種類型。石質造像題記有黃石崖造像記八處(法義兄弟姊妹等造像記、黃石崖帝主元氏法義卅五人造像記、法義兄弟一百余人造像記、王僧歡造像記、乞伏銳造彌勒像記、姚敬遵造像記、趙勝習仵二人造像記、喬伏香造像記)、司里山皇建二年造像題記、畦蠻寺大魏興和三年造像題記、五峰山寺院北齊乾明元年比丘尼慧承等造像題記、黑峪寺院東魏武定五年王蓋周等造像題記、石佛寺東魏王雙虎造石佛像題記、龍泉寺北齊天統年造像題記、司里山寺院北齊皇建二年造像題記、光化寺東魏羊銀光造像題記、云臺寺東魏興和二年造像題記、建崇寺北周建德三年造像題記、勝果寺東魏天平四年釋迦及二弟子造像題記、建興寺北齊造像題記、瑕丘尼寺北齊造像題記、崇覺寺北齊武平元年薛匡生造像題記、億城寺皇建元年造像題記、北魏延昌二年法堅、法榮造像題記、北齊彭敬賓等造像題記、嘉祥洪山北魏太和七年造像記、嘉祥青龍山北魏太和八年造像題名、濟寧北齊天保十年比丘道朏造像記、嘉祥北齊胡富女造像題字、兗州北齊造像記。
銅質造像題記有:法林寺北魏太和十八年銅鎏金佛像題記;觀音寺有四件銅造像題記,分別為北魏永興二年馬祿造像題記、東魏武定三年馬□造像題記、北齊天保八年馬忘愁造像題記、北齊太寧二年馬□造像岡山東寺院;勝果寺有銅造像題記三件:北齊武平三年觀音像題記、一佛二菩薩像題記、天保七年一佛二菩薩像題記;北朝銅鎏金蓮花座題記。
從上述北朝山東寺院書法遺存來看,山東寺院書法多集中于北朝后期,其書法形式側重于中國傳統石刻形式——摩崖與石碑,形成寺院書法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摩崖刻經和刻經碑。這兩種類型既是佛學東漸逐步中原本土化表現,也是山東佛教書法鮮明的特色所在,還是北朝書法不可或缺的重要書法藝術財富。
在印刷術出現之前,佛教經文的傳抄與保存主要依于寫經與刻經,此時山東佛教書法以碑刻為主。從藝術表現形式上看,刻經為二次藝術加工,較之寫經書法略有差異。但統觀北朝寺院寫經與刻經書法表現形式,它們之間還是保持近乎一致的風格特征。而與同時期的山東世俗書法藝術相較,佛教書法既有其獨立存在的特殊性,也有兩者相似的時代共融性,表現出若即若離而非涇渭分明的關系特征。僅就寺院書法藝術,它們具有明確的書寫目的,以及與之相符的書寫表現形式。北朝時期,山東佛教書法正處于隸書到楷書的演變過程中。此時,楷書無疑是寺院書法的主角,但許多楷書也或多或少的帶有隸書痕跡,也有純隸書刻的造像題記,有的卻很難界定是楷書還是隸書。此外,還有少量的行書用作佛經的題記,此時的行書同樣存有隸書意味。可以說,整個北朝山東佛教書法就在楷、隸之間徘徊,這種徘徊存在一種承接與演化的關系。依據書體差異,北朝山東佛教書法主要表現在如下幾類:
(一)裝飾隸書
文字書寫具有實用與審美兩種功能,可以說,自文字誕生之日起,人們在追求文字記錄事實的同時,也不斷追求其書寫表達的美觀性。從殷商甲骨文力求空間勻稱,到西周金文的結構對稱,再到春秋戰國裝飾繁縟的鳥篆、蟲篆、繆篆……許多文字的書寫由最初的規范標準發展到后來的美化裝飾,甚至形成獨立書體,專用于某些特殊場合。漢代學僮考核初試后之加試科目為“秦書八體”,其中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是應用于特殊場合的書體,學僮考核以“八體”試之,這是考察未來“史”在處理不同場合文字書寫的能力??v觀整個書法史,每個朝代、每件書寫載體、每種字體都有其相應的裝飾類書體存在,處于北朝的佛教書法藝術也不例外。從現存山東北朝佛教書法遺跡來看,其裝飾性書體主要表現在隸書書體。
北朝山東寺院書法作品中有部分刻經碑和碑刻題記字形方扁,線條保留隸書波磔筆勢,起筆逆鋒重頓,收筆出鋒上挑,與漢隸“八分書”十分相似,如東平海檀寺刻《觀世音經》、勝果寺東魏天平四年釋迦及二弟子造像題記、云臺寺東魏興和二年造像題記、建崇寺北周建德三年造像題記等,這類書體于鐫刻于公元四世紀河西走廊一帶的覆缽式小石塔之經文與發愿文十分相似(圖6)。施安昌先生將其歸為“北涼體”一類,他認為這種書風主要流行于河西地區出土的小石塔及功德碑上,并總結其特點為“字形方扁,在隸楷之間。上窄下寬,往往由一橫或者撇、捺一筆甚長。豎筆往往向外拓展,加強了開張的體勢,富于跳躍感。特別是橫筆,起筆出鋒下頓,收筆有雁尾,中間是下曲或者上曲的波勢,或兩頭上翹形式。”施氏提到的“北涼體”多見于河西地區,而根據近數十年考古發掘出土該期書法實物比對,施氏所論的“北涼體”書體卻與云南曲靖《晉故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府君之碑》(405年)(圖7)、河北易縣《皇帝東巡碑》(437年)、北齊皇建元年(560年)山東東平海檀寺刻《觀世音經》等碑刻書法皆十分相似,可見這種風格并非北涼所獨有。

圖6 石塔銘文

圖7 爨寶子碑

另外,位于鄒城北部岡山摩崖刻經,是眾多北朝摩崖刻經中的孤品。其書寫采用隸書書體,字體緊依界格,橫平豎直,略顯笨拙生澀。碑中所有筆畫都有意夸張書寫的運筆態勢,將隸書“蠶頭”由原來的逆入筆改為楷法的尖入筆,如橫、豎、撇畫的起筆都有意向上挑出尖波。許多橫、捺、鉤、撇畫的末端結尾處均著力加強頓筆?!抖N無我云云》(圖8)中的書體橫畫十分夸張,如同兩個拳頭,重起重收,極具開張之勢。這種裝飾手法在很多北朝墓志蓋及石碑碑額篆書中有所體現,如《于景墓志蓋》《石育暨妻戴氏墓志蓋》《高建墓志蓋》《薛廣墓志蓋》(圖9)《高肱墓志蓋》《臨淮王像碑額》(圖10)等,這些篆書線條厚重,筆畫兩端的圓頭上增加一個小尖鋒,呈鳥頭狀,極富裝飾性?!队诰澳怪旧w》的“之”“墓”“志”的橫畫上竟直接雕琢小鳥圖形,裝飾意味濃厚(圖11)。

圖8 二種無我云云

圖9 薛廣墓志蓋

圖10 臨淮王像碑額

圖11 于景墓志蓋
岡山刻經和海檀寺《觀世音經》同為佛教刻經,其書體均為隸書,并都給予一定的裝飾美化,但兩者在表現形式上存在明顯不同。我們僅以橫畫兩端裝飾作比較,前者呈圓勢,后者為方勢。是什么原因產生了這樣兩種不同的效果呢?這與現實書寫有直接關系。從兩種書體來看,岡山刻經為大字書寫,《觀世音經》一類為小字書寫。根據日常書寫習慣,小字書寫更容易出現方筆,而大字書寫由于要飽蘸墨,書寫時提按重頓幅度也大于小字,故其線條多為圓勢。
(二)正體隸書
從現存書法遺跡來看,三國兩晉時期隸書蘊含東漢遺風,北魏時期隸書尚處空白期,北朝后期隸書復出,尤以北齊為重,“位于鄴都西北的今河北磁縣東南一帶是當時皇家、貴族的塋域,出土的北齊碑志凡二十九品,隸書有十八品,隸書志蓋二品。比鄰鄴都南部的今河南安陽,出土的北齊碑志凡十九品,其中篆書一品,隸書有十品?!闭麄€北朝山東的隸書用筆精整,華媚的裝飾太過程式化,而喪失了漢隸的質樸之美。這時的隸書明顯受到篆書和楷書的影響,呈現兩種不同的風格。
山東地區的摩崖刻經鐫刻于深山峭壁中,內容以節選的經典佛經語錄、佛名、偈語為主,雖然篇幅不長,但氣勢宏大,字大如斗,成為北齊時期最負盛名的書法遺跡。這些作品結體寬博疏放,以篆書的圓轉用筆為主,將典型隸書中的燕尾波挑、精謹的用筆都含蓄與簡穆的筆勢之中,給人以質樸高古的氣息。另外,還有一些作品在恪守隸書外在形式下,還夾雜楷書典型的鉤、折、點等用筆,楷化現象明顯?!垛犚叭A嚴經碑》(圖12)與洪頂山刻經作品中的“大空王佛”(圖13)中“空”和“佛”等筆畫起筆不再逆入藏鋒,呈楷書鵝頭狀,《文書般若經》(圖14)中“般”“故”“分”“菩”“言”“尊”等字轉折處均有頓筆出現。

圖12 鉅野華嚴經碑

圖13 大空王佛

圖14 文書般若經
對于這一時期書體雜糅的現象,學者多有論述,各抒己見莫有同者。筆者認為在眾多論證惟以賴非先生的解釋較為真實合理,他認為北朝末期這種重視隸意的書寫形式是與當時社會復古風氣十分有關的?!段簳酚涊d:“自晉永嘉之后,運鐘喪亂,宇內分崩,群兇肆禍,生民不見俎豆之容,黔首唯睹戎馬之跡,禮樂文章,掃地將盡?!贝藭r社會禮崩樂壞,動蕩不安,統治者認為預想平定天下,必須“黜魏晉之制度,復姬旦之茂典?!庇谑巧鐣楷F一股復古風,影響到當時政治、官職、思想、禮儀、文化、藝術等方方面面。而就文字以孝文帝改制用魏體取代隸書的作法則被批為古法喪盡。北周時期,“文帝以隸書紕繆,命文深與黎季明、沈遐等依《說文》及《字體》刊定六體,成一萬余言,行于世?!痹趯W術界,針對北齊時期這種楷隸書法現象是否與周文帝復古改革有關,是存有爭議的。上世紀,華人德先生曾在其《論北朝碑刻中的篆隸真書雜糅現象》一文中認為:“西魏宇文泰(周文帝)當政,改革管制,行均田制,并在文化上進行復古,只可能影響到西魏、北周的書風,而不會影響到敵對政權東魏和北齊,更不會影響到前一朝北朝?!惫P者認為這個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政治上的分割,并不能阻止藝術上的相互影響。尤其是文化藝術上的傳播,它的感染及影響絕不是在某一固定區域傳布,對外呈現絕緣狀態。它如同投石湖中,激起湖面,呈現由內及外、由近及遠的微波式發展。在共同審美環境下,不同地區在相同時間也存在某些共同的趨勢,北齊書法這種楷隸結合的現象也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三)經書楷書
這類楷書作品呈外拓的圓弧狀,線勢向內收斂,使結構表現為上寬下窄的梯形,結體寬博、方中見圓,筆與筆搭接處多以虛接或者變細,給人以靈動之感。其用筆發筆尖,收筆圓,筆鋒由側鋒轉為中鋒,用筆渾圓而峻健,筆勢開張而洞達,例如:《智念等造像記》(560年)、《嚴□順兄弟造四面龕像記》(565年)、《北齊河清三年造像記》。這種書法作品與早期敦煌寫經十分相似。書法界將這類書刻佛教經典的書體稱之為經派書法,最早是1986年由王學仲先生首次提出的。他在《碑·帖·經書分三派論》認為“在印刷術還不昌明的時代,佛教的傳播,借重于經生抄寫,社會上傳法、講經、許愿,都需要一些專門的抄經手,這就是職業寫經生的出現。他們采用了一部分含有草意隸情的漢簡去抄寫佛經,便于快速的傳播,蛻變而形成獨立的經生體,再發展而為石經摩崖體?!睋背暗膶懡涍z跡:日本大谷探險隊所獲的《諸佛要集經》(295年)、甘肅博物館藏《道行品法句經》(368年)(圖15)、上海博物館藏《佛說維詰經卷》(393年)分析,晉末時佛教寫經為楷書,此時該類書體仍然保留隸書痕跡。其橫畫、捺畫等收筆處,常以帶波挑的隸書之燕尾式結束。為了書寫便捷,起筆處往往較為簡單,直接以尖鋒入筆,形成左輕右重的三角形筆畫形態,收筆重按處非常肥厚,筆畫粗細對比強烈,在結構上通常左高右低,左輕右重,這種形態與我們書寫時習慣從左上向右下行筆的生理習性是有內在聯系的。此外,魏晉南北朝時期,書寫工具毛筆筆鋒短促勁健,因此書寫提按非常明顯,尤其捺畫格外肥厚。
從《諸佛要集經》(295年)到《佛說歡普賢經》(483年)(圖16)、《大般涅槃經第十一卷》(506年)、《華嚴經卷第十四》(513年)、《出家人受菩薩戒》(519年),再到《摩訶摩耶經卷》(586年),期間近三百年的時間,這些佛教墨跡書寫經卷幾乎沒有太大變化,而南北兩朝的職業經生的書寫風格也似乎沒有什么差異。華人德先生在其《六朝寫經體——兼及“蘭亭論辯”》一文中詳實地闡述了這種經派書法形成的原因:“僧尼、經生和信眾在抄經時,須依照舊本體式抄寫,不羼入己意。這樣,魏晉時的寫經書體就一直沿襲下來,變化很小。十六國、北朝時大量新譯的佛經律論也都是用寫經書體繕寫。北朝后期,寫經的書體雖然隸書筆意愈來愈少,但是仍保持其沉雄厚重的體式。南北方由于佛教傳播和流通環境較為寬松,故南北寫經書風差異很小,后人稱這種特殊的書體為‘六朝寫經體’”。北朝時期,刻經盛行,鐫刻的版本以經生們日日傳抄、誦讀的佛教寫經為藍本,故而使其石刻經文書風與寫經如出一轍,我們將這類書、刻佛教經文的楷書作品統歸為經派書法。

圖15 道行品法句經

圖16 佛說歡普賢經
另外,在北朝山東佛教楷書書法作品中有眾多書刻隨意的作品,它們主要為造像題記。由于所書作品功用的日常化、政治色彩的平淡化、書者態度的放松隨意化、工匠刊刻的粗率簡潔化等原因,使得此類作品藝術風格饒有一番天趣。粗曠隨意的《道待造像記》(550年)(圖1)、《李稚暈造像記》(551年)、《王智暉造像記》(551年)、《王叔暉造像記》(551年)、《賈勝造像》(570年)(圖2)等文字刻工隨手一刀,簡直的單線,隨意的搭構便形成各種幾何圖形。此時工匠的目的是用刻刀鑿石,拼湊成可識的字即可。
早期的造像基本都是出資者延請匠人來雕鑿,在《夫蒙文慶造像記》(518年)中可以看到“造石像一區,割減家珍,雇良工?!钡@種形式算不得買賣,隨著佛教的日益壯大、商業的的發展,佛像也被當成一種商品,刻好之后等待人們“認捐”供養,有人出錢了才根據出資者的要求飾彩貼金、刻上題記。現在出土的有些佛像就有很多已在佛座之下打好界格而沒有銘文的現象,甚至在一些石窟造像的旁邊也留有打磨好的空白石面。同樣的現象也存在于寫經中,有的卷子正文寫的得十分認真而題記的內容卻寫得十分隨意。這主要是因為抄經時有范本可依,并且面對佛家經典時書者不敢懈怠的緣故。這樣的書寫心態正如佛像與其題記,佛像精煉美觀,發愿題記隨意拙樸。
大多數造像題記任情恣肆、伸放自由、自然灑脫,它們或墨書,或題刻,均以文字記錄為目的,重在書寫的實用性。造像題記文字的實用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作為語言符號應用于記錄時,要求漢字一步步簡化。另一是作為語言符號書寫時,要求把字的筆畫寫得方便、快捷、通俗、易識,直截了當,交待清晰。既不茍同于費時費墨過分講究美觀化、藝術化的筆畫,還須避免一味的快捷而把字寫得潦草難識”。依據這樣的特點,佛教題記文字筆畫簡捷隨意、樸實無華,文字或大或小,字數有多有少,書刻有簡有繁,呈現豐富各異的藝術形式。
梳理整個北朝山東寺院書法藝術類型及表現形式,在紛繁復雜的環境中,其發展是有規可循的。它們隨著時間的發展,其書法藝術具有明顯的階段差異,具體可分為如下三個時期:
第一期:西秦建弘元年(420年)到北魏孝文帝太和改制(493年)前。本期由于此時佛教東漸,初入中土,書刻經文以宣揚佛法、祈福攘災、積善修功為目的。山東佛教書法藝術尚保留漢魏遺風,隸書意味尤為濃重。各類資料使用了不同書寫筆法,它們筆畫欹側,蘊含漢魏隸意,始終保持結構寬博,空間疏朗的結構特點。書法結體扁平、翻挑分明、筆畫起、收筆處加強波挑的裝飾,具有濃厚的隸書古典華媚效果。這與碑版書法相對滯后的傳統有直接關系,例如楷書早在魏晉時在日常實用書體中既已成熟,而它在二百多年后才正式使用于南朝碑刻中。此時這種非隸非楷的書體是碑刻在隸、楷并存影響下,復古選擇的結果。
第二期:北魏孝文帝太和改制(493年)至北魏末年。本階段山東佛教書法刻經書寫主要用魏書,這一點與北魏、東魏書壇的作品構成狀況完全吻合??探浻梦簳鴷鴮懙淖髌?,皆體勢平穩,筆畫峻美。此時很少見到典型隸書,曲阜勝果寺《金剛經》碑雖稱隸書,但書風方整,筆畫峻厚,也是受了同期魏書的很大影響,隸風已不典型。當魏孝文帝遷都之后,大力提倡漢化措施,發展教育,任用漢人,其中不乏書法大家。北朝碑刻的書寫者有不少當時的書法名家,但大多是一般文士。南方有著深厚的書學傳統,楷書風格趨于秀美,北朝社會較為動蕩,且多為少數民族,漢文化素質不高,書風較為粗率。楷書用筆、結構此時仍然沒有完全定型,民間書法風格的多樣化給楷書的發展提供了各種可能。由于造像記刻于天然石壁,所以造像記并不十分精細,書者通常會尋求一種更便于書寫、方便鐫刻的方式,這樣一來右上傾斜的筆畫出現了。“真書取代隸書符合文字演化的規律和書寫的生理習慣。從審美上講,雖然‘斜畫’比‘平畫’略顯粗野,但卻比‘平畫’來得順手。北魏正處在隸真剛剛變后的初期,文字在實用上的矛盾還沒有馬上緩和下來的時候,“斜畫緊結”是其必然形成的結體特點?!?/p>
第三期:西魏、東魏、北齊、北周時期。這一時期,山東地區存有大量刻經碑,還有少量摩崖刻經、洞窟刻經。書法出現復古現象,主要表現為隸書的回歸,并影響到楷書結構轉向“平畫寬結”。寺院書法的復古現象比世俗書法要相對徹底,其主要表現在刻經書法方面。這時造像題記出現了很多非常精美的風格,與同時期的墓志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并且在這復古之風的影響下都出現了篆隸雜糅的風格。寫經書法隸意減少,典雅風格相對固定。橫畫的傾斜一開始主要出現在造像題記中,后來形成一股風氣,大量墓志銘也用這種書體,人們心目中認為最傳統最正式的銘石書應是隸書,真書取代隸書被認為是古法喪盡,對“斜畫緊結”的楷書認為還是偏于粗野了,這時隸書便大量復出。
從北朝山東佛教刻經作品來看,文字一個個碩大的體態外,卻以輕盈的筆致和空靈的結構向后人展現著魏晉佛教的超然空靈和玄學文化的簡約玄澹。這些寺院僧侶們在書寫佛教經典時,他們沒有選擇奇崛峻銳的魏書,也沒有取法任情恣肆的行書,而是鐘情于包含古意的隸書。他們在體勢開張的隸書基礎上,將簡約含蓄的篆書線條作為其筆畫表達,并兼容楷書提按的書寫節奏,形成一種兼容篆、隸、楷的雜糅書體藝術形式。鐵山《石頌》中就贊其藝術為“精跨羲(王羲之)、誕(韋誕),妙越英(張伯英)、繇(鍾繇)”。另外,北朝山東佛教摩崖刻經字大如斗,歷來被稱為“大字鼻祖”“榜書之宗”。楊守敬在其《平碑記》曰:“擘窠大字,此為極則?!笨涤袨閯t在《廣藝舟雙輯》贊:“經石峪為榜書之宗”。他解釋榜書曰:“作之與小字不同,自古為難。其難有五:一曰執筆不同,二曰運管不習,三曰立身驟變,四曰臨仿難周,五曰筆毫難精。有是五者,雖有能書之人,熟精碑法,驟作榜書,多失故步,蓋其勢也。”
綜上所述,北朝山東佛教書法是中國書法發展史上一朵獨特的奇葩,她具有特殊的書寫字體、章法布局及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同時也與世俗書寫具有某些相似性。她將書刻、僧俗因素交織在一起,呈現多樣、鮮明、復雜的佛教書法藝術特征。
注釋:
①45所寺院分別為:朗公寺、丹嶺寺、前開元寺、畦蠻寺、靈巖寺、靜默寺、谷山寺、銜草寺、五峰山寺院、黑峪寺院、石佛寺、東阿寺、龍泉寺、洪頂山寺院、司里山寺院、前彌陀院、崇梵寺、云門寺、海檀寺、白佛山寺院、光化寺、云臺寺、四禪寺、岱岳寺、法林寺、建崇寺、天封寺、嶧山寺院、法興寺、前觀音寺、岡山東寺院、晚照寺、勝果寺、天明寺、建興寺、瑕丘尼寺、普樂寺、慈云寺、普照寺、崇覺寺、白石寺、石窟寺、龍華寺、石佛寺、億城寺。
②這幾處均選刻《文殊般若波羅蜜經》:“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何故名般若波羅蜜。佛言般若波羅蜜無邊、無際、無名、無相、非思量,無歸依、無洲渚、無犯、無福,無晦、無明,如法界,無有分齊,亦無限數,是名般若波羅蜜,亦名菩薩摩訶薩行處。非行非不行處,悉入一乘,名非行處。何以故,無念、無作故?!?/p>
[1]賴非.山東北朝佛教摩崖刻經調查與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
[2]施安昌.“北涼體”析——探討書法的地方體[A].善本碑帖論集[C].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
[3]華人德.華人德書學文集[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8.
[4]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5]賴非.書法類型學的初步實踐[M].深圳:深圳金屋出版公司,2003.
[6]王學仲.碑·帖·經書分三派論[A].歷史文脈篇/二十世紀書法研究叢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
[7]賴非.書法環境-類型學——書法史的理論與方法[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8]賴非.“斜畫緊結”與“平畫寬結”是北朝書法的兩個階段[A].中日書法史論研究討論會論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
(責任編輯:胡安波)
Shandong Buddhist calligraphy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is an important regional writing styl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alligraphy, which has a unique form, composition layout and colorful manifestations, and presents diverse, distinctive, complex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uddhist calligraphy art. The paper introduces the era, geographical features of the writing art of the existing Shandong Buddhist calligraphy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from the aspects of remains, classification, and staging.
the northern dynasty; Shandong; Buddhist calligraphy; remain; classification; staging
2014-10-21
楊子墨(1983-),女,山東濟南人,碩士,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石刻書法藝術研究。
注:本文為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2012年校級課題“北朝山東寺院書法藝術”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G615
A
(2015)02-006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