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民等
老孟的酒事
陳福民等

孟繁華者,山東鄒縣人士也。其導師謝冕及洪子誠先生等諸公大佬均徑呼之為“老孟”,而同儕輩則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孟兄”,后學及執(zhí)弟子禮者,或稱為“孟師”或尊為“孟老”。他基本不以為意,只問性情、做人與喝酒如何。話說此人在學術批評界以豪邁善飲著稱,在酒界,則以著述頗豐名世,屢屢有驚人之作。這絕對不是那種我們看慣了的“見了廚師說打拳見了拳師說烹飪”的庸俗作偽套路,而是因為,飲酒和看書寫字這兩項,在孟兄那里均是硬碰硬實打?qū)嵉恼婀Ψ颍⑶冶局皻骋磺ё該p八百”的原則,一向“有喝無類”。依靠著這兩個成名絕技,孟兄獨步天下笑傲武林,連喝帶寫,邊喝邊寫,寫中亦喝,喝中亦寫,寫即是喝,喝即是寫,非喝非寫,益喝益寫,喝寫不分……已然化境矣。諸種行狀,真乃“文壇及時雨,酒界快活林”方可形容。有分教:
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罕逢敵手;
縱橫文史五千載,每叩良師。
雖說這兩件事在孟兄那里已經(jīng)是喝寫不分的悠然化境,但咱們俗人境界不夠,還是得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先說所謂“文壇”。孟兄于文壇,是個如雷貫耳先聲奪人的大人物。神州各地,有青年作家特別是青年女作家鐵粉擁躉無數(shù)。這一點與孟兄并無直接干系,個中實在是有不得不然的原因——當下文學的狀況,從諾獎到各種獎,從作家數(shù)量到印刷出版宣傳陣勢,表面看起來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其實內(nèi)囊已經(jīng)快要盡了。于這一危局中勉力堅韌支撐的,女作者和讀者居功至偉。坊間曾有戲言:如果說“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那么,是不是也只有文藝女青年能夠救文學呢?君不見,文學女博士在各大院校中所占博士生比例居高不下有增無減,由是觀之即可略知一二。至少,在非枯燥工作的層面上,文學寫作與閱讀,越來越成為女性而非《紅樓夢》所貶斥的“臭男人”的事業(yè),這是現(xiàn)代世界一個不爭的文化事實。
孟兄贏得廣大寫作者包括青年女作者的由衷愛戴,就包含著對上述情況的敏銳明察。他是第一個明確自覺地將大眾文化甚囂塵上、進而導致文學寫作發(fā)生裂變之圖景呈現(xiàn)出來的中國文學批評家。《眾神狂歡》這本書,由今日中國出版社于1996年出版,后又在中央編譯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修訂再版。2009年,《眾神狂歡》被國家新聞出版署評為“經(jīng)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中國學術名著系列”首批項目之一種,是首批入選的唯一一部文化研究著作。這里,請允許我占用篇幅陳示一下此書目錄:
緒論 精神裂變與眾神狂歡
第一章 日漸模糊的文化地圖
一、主調(diào)明麗的昨日世界
二、文化碰撞時代的來臨
三、文化重構與文化新語境
第二章 國家意志與主流文化資源
一、紅色經(jīng)典與世俗化旋風
二、當代英雄神話
第三章 今日時尚及領導者
一、從理論評介到話語實踐
二、幻覺文化的允諾
三、白領趣味的流行
四、90年代的青春夢
第四章 小寫的文化:大眾文化的兩種時間
一、大眾文化的娛性功能
二、大眾文化的兩種時間
三、“傷寒瑪麗”與“文化帶菌者”
第五章 天鵝絕唱與東方烏托邦
一、文化挫折與失望情緒
二、歷史幻滅感及其敘事
三、“閑適潮”的興起
四、批評的流失與創(chuàng)作的浮華
五、烏托邦的東方挽留
六、人文精神大討論
七、舊理想主義與新理想主義
第六章 傳媒戰(zhàn)爭與傳媒功能的轉(zhuǎn)變
一、報刊體制改革與改刊風潮
二、傳媒大戰(zhàn)與功能的轉(zhuǎn)變
第七章 “千座高原”上的虛擬世界
一、游牧文化與網(wǎng)絡意識形態(tài)
二、網(wǎng)絡文學
第八章 新階層的形成與話語空間的擴張
一、社會分化與新階層的形成
二、中產(chǎn)階級話語空間的建立與擴張
第九章 資本神話時代的無產(chǎn)者寫作
一、無產(chǎn)階級文學終結之后及其命運
二、無產(chǎn)者寫作群體的出現(xiàn)
三、“超文體”寫作中的理想情懷
第十章 全球化/亞洲青年的反抗與狂歡
一、文化霸權:話語與實踐
二、文化實踐:亞洲青年的反抗與狂歡
附錄一 知識分子的“背叛”、“出走”與“死亡”
一、知識分子的“背叛”
二、知識分子的“出走”
三、知識分子的“死亡”
附錄二 總體性的幽靈與被“復興”的傳統(tǒng)
從目錄所示可知,孟兄的思考與觀察是非常豐富、敏感和及時的,對于現(xiàn)象話題的捕捉,與時代文化進程幾乎是同步的。須知目錄中的那些關鍵詞基本是形成于二十年前,然而二十年后,它們?nèi)匀皇钱斚挛幕硎雠c分析的統(tǒng)治性詞匯。客觀地說,這部書采取的是一種平行性的討論方法,話題之間并無嚴密的邏輯關聯(lián),也未給出什么深邃的理論結論,而且就“文化研究”作為一種嚴肅學術方法而言,《眾神狂歡》較多感受性討論及一般性材料分析,尚缺乏伯明翰學派那種近乎“田野調(diào)查”式的扎實功課。但我想說的是,孟兄的這部書,敏銳,新鮮,充滿批評的活力與歷史性的視野。不僅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即便是放在今天,依然具有篳路藍縷但開風氣的極端重要性。它表明了當代文學批評在一個大時代轉(zhuǎn)型過程中可以發(fā)揮的影響與可以達到的高度,同時也啟示了當代批評在理論層面不落窠臼的各種可能性。這也足以說明,此書一再獲得修訂再版的機會,不僅有作者個人的努力,更是社會文化選擇的結果。在一個特定的角度說。孟兄以《眾神狂歡》為當代批評及中國文學批評家家贏取了榮耀。
從這里出發(fā),就能夠理解孟兄何以在近二十年的文學批評之路上不斷生發(fā)出具有啟發(fā)性和影響力的思考與話題。從無產(chǎn)者寫作、底層文學批評、文化領導權問題、新話語空間拓展……直至“50后的終結”,他站在時代前沿不揣淺陋不懼風險,提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理論思考的結果,保持并承擔了一個真正的批評家的本色職責。他的那些文章,及物而接地氣,在深刻性與不穩(wěn)定性之間經(jīng)受著時代檢驗,也激勵和啟發(fā)了無數(shù)的同儕后學。所謂“文壇及時雨”,也正是在這兩個層面定義的:急公好義、呼朋引類的文壇領袖者,在他的身邊團結起神州各地文學寫作者,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他的依托于歷史理性的敏感,總能讓他對這個時代的文學領域最富活力與挑戰(zhàn)性的層面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貢獻。
行文至此,讀者諸君可能已經(jīng)不耐煩了:扯這些文學的臭氧層干嗎?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說好的老孟那些酒事兒呢?還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好吧,一、二、三,開始!
1996年我入社科院文學所當代室工作,孟兄先我一年在理論室供職。其時我兩眼一抹黑,京城拜碼頭第一站便是孟兄。此前我已有耳聞,說是目下京城還能因為文學請人吃飯的,孟兄是極少數(shù)幾個之一,心想可以找他蹭頓飯吃。于是放膽去理論室上門自我介紹,果然寒暄幾句之后孟兄說,走,我請你吃飯去。那頓飯,在社科院邊上一個小飯館,孟兄果斷要了啤!酒!當聽我說不會喝酒時,他應該是完全不相信的。因為按照他的世界觀,酒還有什么會喝不會喝的,直接往嘴里倒就是了。也許是因為初次見面不好勉強的緣故吧,他略表遺憾之后便愉快地自飲起來。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與一個飲中豪者二十年廝混史的開端。我知道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但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隨后,有關他善飲豪飲或喝酒肇事的各種版本不同的故事開始在我耳邊傳播。我就此知道了,他曾因喝大無法對司機描述自己家的位置,不得不求助于導師謝冕先生。我還知道了,就在不久前的一次驚心動魄的喝酒大戰(zhàn)中與人驟起沖突,群毆以社科院一干牙尖齒利之才子的慘敗告終,這些可憐的人不出半分鐘便被社會閑散人員閃電般撂倒。抱頭鼠竄者有之,躺地昏死者有之,回單位叫人者有之,溜出去報警者有之,唯獨孟兄,被一新鮮出爐的鐵板燒直接糊在脖子上,猶自山呼海嘯孤身奮戰(zhàn)堅守陣地,印證了“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的古訓。
我第一次見識到孟兄喝酒的能量,是在一次周二返所日,具體緣由已經(jīng)不記得。但這話孟兄肯定不會同意。因為對他來說,緣由一詞完全屬于歪理邪說的范圍:喝酒還需要什么緣由嗎?喝酒本身就是緣由啊!每次喝酒,古代室的蔣寅、理論室的靳大成都是絕對主力,這一回又是這一群人好像還有外地朋友,反正就是十幾個烏合之眾,中午11點鐘還不到,孟兄跑到當代室不進門,只吆喝一聲:福民,走著!于是烏合之眾們?nèi)呵轱枬M歡天喜地去了長安大戲院里的渝信川菜。中間的過程我就省略了吧,那天到底喝了多少我也沒能力計算,我能知道的,就是包間的桌子下和角落里堆滿了各種空酒瓶,結賬時酒水錢超過了飯菜錢。但這還不是結束,下午三點,酒桌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散去,最后只剩下孟兄與我這一對奇葩組合,一個豪飲者與一個完全不喝酒的人。此時的孟兄,興致正濃,百般不肯回家。我心中叫苦不迭又無計可施,在服務員厭惡的眼光中離開渝信,又去了社科院東側(cè)路邊一個小店繼續(xù)看他喝啤酒。各位,實在是談不上陪,真的就是看啊。但這絲毫不影響孟兄的情緒,他逸興遄飛,妙語連珠,從文學到人性,從白酒到啤酒,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當然,談論的要點是他不斷地對我鼓吹喝酒的各種好處,名言之一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飲料比啤酒好喝”,并頑固勸我喝一杯。送他回家已經(jīng)是晚間十點左右了,從上午到晚上這十二個小時,孟兄一個人喝了多少我完全不能了解,但我聽他的妙語高論聽了十二小時整。此時的孟兄,徹底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了,在小區(qū)門口不肯進門,反復提議——其實是央求我再跟他“坐一會兒”,并且保證不多喝,只喝兩瓶啤酒。當我不得不同意繼續(xù)坐一會兒后,他簡直是高興極了,拉著我拐進路邊小店,添酒回燈重開宴。服務員睡眼惺忪根本不愛搭理我們,孟兄則熟視無睹繼續(xù)能量飽滿,豪飲縱論,一時間不辨晨昏。
這樣的經(jīng)歷,不止我一個人有,而且不止一兩次。
孟兄真正了解我確實不會喝酒,是在一次“災難性”事故之后了。大約是上個世紀末吧,孟兄、我及李潔非三個人在中國作協(xié)開會,快散會時徐坤打來電話(其時徐坤與我跟潔非為當代室同事,后調(diào)入北京作協(xié)做專業(yè)作家,現(xiàn)為《人民文學》副主編),聽說我們正在開會,便說會有什么好開的?快出來喝酒!于是興沖沖跑到徐坤定好的東來順,也許是因為氣氛太過熱烈的緣故,“四人幫”聚會高興過頭,又禁不住勸,我似乎是破例跟著喝了一兩盅二鍋頭,然后就一頭栽在地上人事不知了。據(jù)孟兄后來說,“都翻白眼兒了!”孟兄幾個一通忙亂,直至要打120,我又慢慢緩過來了。從那以后,孟兄成了我的保護神,凡有飯局酒場,一律幫我擋駕:“他真的不能喝。”這也是我能以一個滴酒不沾者的身份廝混酒場十幾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被孟兄保護過的人,也不止我一個。在一次南京會議上,朋友們自然免不了張羅酒局。席間各色人等不完全相熟,一位W君剛從外地調(diào)入南京不久,喝酒有些為難有些推托。另一位南京土著,做古典很著名的Z君便有些不滿,詢問W君什么專業(yè)。當聽說W君是當代文學專業(yè)時,立刻漫言相譏:難怪,酒都喝不好你做什么當代。其實孟兄與Z君完全不熟,與W君也僅是專業(yè)相投文字交情,并無深密過從。但聞聽Z君此言,不禁勃然振奮怒從心頭起,馬上站起來舉杯說:別!我跟你喝,不見不散!結局是W君得到解脫,孟兄與Z君則是一鼓作氣兩敗俱傷,事后友情劇增。類似這類仗義發(fā)飆贏得友誼的事情,在孟兄那里,很平常吧。
與孟兄一起飲酒或者看他飲酒,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事情之一。二十年來,一個滴酒不沾的人能與一個飲中豪者廝混下來并從中獲益,足證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我很慶幸一生中能有此酒友。一個滴酒不沾的人說酒友,肯定會讓人感到非常滑稽可笑,但在我這里,是由衷的快活。與其說孟兄特別善飲,不如說他特別熱愛飲酒這件事。這讓我心生感動并領悟了很多東西。南宋劉克莊有《一剪梅》曰:“束缊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墻,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元代貫云石又有《清江引》曰:“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孟兄的情況自然不能與古人相提并論,一個現(xiàn)代的文學批評家,也不太會去復制古典文人的情趣。但縱酒論文,高談?chuàng)]霍,在一些不及物的事情上傾情投入,像個孩子一樣獲得純粹快樂,便不枉一世為人,尤不辜負一個當代批評家的肝膽情懷。
我猜到了開頭,但我猜到結尾了嗎?著書,論文,縱酒,放歌……這些事物都終將離我們遠去,唯有我們?nèi)諠u衰減卻從未放棄的內(nèi)心的青春快樂,永恒。
(文/陳福民)
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大家都認為賈寶玉說得太精辟了。的確如此,賈寶玉一句話就把咱男人的形穢之處點了出來。不過我覺得畢竟賈寶玉還比較年輕,閱歷不夠,所以他總結得還不是十分全面,比如他就沒有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男人是酒做的。假如他閱歷再長一點,遇到了咱們的老孟,與老孟喝過幾場酒,他一定會感慨他當年的總結還是太匆忙了些的。老孟是酒做的男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老孟的確是酒做的,所以如果以酒論英雄的話,非老孟莫屬,我們都甘拜下風。但我又要公正地說,老孟在酒上還是有欠缺的,這大概是用酒做老孟的時候,最后做得太匆忙了,漏了一些必要的細節(jié)。比方說,老孟既然是酒做的,就應該什么酒都喜歡,但實際上不是這樣,老孟最愛喝的是啤酒,白酒他也喜歡。葡萄酒這是多么高雅的酒呀,但老孟對葡萄酒很不感冒,酒桌上要是上了葡萄酒,他先是皺皺眉頭,又不好拂了主人的盛情,勉強端起杯與人們干了,然后就堅定地說,上幾瓶啤酒吧。我因為愛喝葡萄酒,每逢這種場合,就不能容忍老孟如此輕慢葡萄酒,便要與老孟舌戰(zhàn)一番,我痛陳葡萄酒的高貴品格,還嘲笑他喝葡萄酒就像喝啤酒一樣滿杯一干而盡,完全品嘗不到葡萄酒醇正的口感。這時候老孟馬上變了一張面孔,把自己打扮成祖宗三代都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似的,還拍著胸脯說自己就是無產(chǎn)階級寫作。至于黃酒,老孟則是深惡痛絕,認為就像喝中藥一樣。偏偏我是特別欣賞黃酒,所以輪到餐桌上只有黃酒的時候,我就很看不起老孟了,如此歧視黃酒,還能算是酒造的身坯嗎?我曾經(jīng)嘗試改變老孟對黃酒的偏見,把黃酒溫到恰到好處,又加入話梅、姜絲,讓它的口感更加生動,然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以身作則,好言相勸,但老孟依然是孺子不可教也,這讓我大失所望。久而久之,我才明白了,老孟雖說是酒做的,卻必須加上一個限制詞:烈性酒。既然老孟是烈性酒做的,所以他對于那些綿軟的酒類概不感興趣,也情有可原了。
談到酒做的老孟,不得不區(qū)分一下酒的性別。烈性酒是酒里的男人,而黃酒、葡萄酒這些綿軟的酒就是酒里的女人。東北的大老爺們,男子漢大丈夫主義很嚴重,言談中不時流露出歧視女性的情緒。老孟也是一個東北大老爺們,他歧視黃酒以及葡萄酒恐怕也是他的男子漢大丈夫主義在酒上的反映吧。不過,老孟畢竟是一名具有現(xiàn)代性的大學者,他在文學上根本就不歧視女性,甚至還對女性格外熱情,在學術理念上,他早已把東北大老爺們的男子漢大丈夫主義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是在對待酒的時候殘留了一點尾巴。烈性酒一般是指白酒,還包括洋酒中的白蘭地、威士忌、伏爾加。老孟對于各種烈性酒是來者不拒的,一杯下肚,就把他的性情點燃。不過老孟最愛喝的并不是烈性酒,即包括白酒,也包括洋酒。他最愛喝啤酒。有人可能就會質(zhì)疑我的結論了,你說老孟是烈性酒做的,可你又說他最愛喝的不是烈性酒,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聽我來解釋。首先,用烈性酒做的人,不見得就要最愛喝烈性酒,二者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其次,老孟最愛喝啤酒,恰恰證明了他是烈性酒做的。因為,在我看來,啤酒也是烈性酒。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啤酒也是人類發(fā)明的最古老的飲料之一,最古老的肯定是由男人發(fā)明的,也是供男人使用的。另外,啤酒雖然酒精度低,但它完全是靠酒精的味道來滿足人們的味蕾的,不像葡萄酒或黃酒或各種果酒,摻進了其他東西的味道,這一點也與烈性的白酒一樣,而且啤酒和白酒也都是從糧食中釀出來的酒精,所以啤酒和白酒應該屬于同一類型,這就是說,啤酒也是酒里的男人。當然與白酒相比,啤酒的酒精度低多了,所以它是一種緩釋的烈性酒。喝酒是讓男人的本性釋放的過程。為什么說一大口白酒渴下去,馬上就有一種燒心的感覺,因為酒點燃了男人內(nèi)心被壓抑的本性。啤酒是緩釋的烈性酒,它會讓男人本性的釋放過程放慢速度。這大概就是老孟酷愛啤酒的重要原因。啤酒讓他釋放男性荷爾蒙的時間延長到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
說老孟是酒做的,就在于酒幾乎成了老孟生命的一部分。人們都說生命離不開水,但老孟是生命離不開酒。有時我們倆一起出去辦事,疲于奔命,終于能在一個小餐廳里坐下來了,老孟喘口氣說,渴死了,來兩瓶啤酒吧。一瓶啤酒下去,老孟馬上精神煥發(fā)。但我還是得要服務員來杯水,喝水才能止渴。說老孟是酒做的,并不是說他的酒量大得驚人,比老孟酒量大的人多了去了,但這些酒量大的人要和老孟比酒膽和酒德的話,多半都不及老孟。多年前我和老孟一起“闖關東”,落腳到了沈陽。沈陽人民的熱情非常高,每天都有人要為我們接風洗塵,說接風洗塵是優(yōu)雅的書面語,說白了就是喝酒。我知道東北人個個豪爽,喝酒玩命,有些怯場。老孟大包大攬地說,沒事,我會打招呼的。我想到時候老孟一定會出面為我擋駕的,到了酒桌上才發(fā)現(xiàn)事情的嚴重性。老孟一聞到酒香,即刻就興奮起來,老孟的興奮還有一個特點,他要求周圍的人必須跟著興奮。他舉起酒杯,說干了!他自己先是痛快淋漓地干了,然后眼睛瞪得圓圓的,看其他的人是不是跟著他一塊也干了。誰要是杯里還留有剩余的酒,他不依不饒,一定要看著這人把剩余的酒喝凈。當他這么做時,自然也不放過我。于是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了。但我也體會到老孟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他高尚的酒德。他覺得我們倆來到沈陽,就像來到了別人的地盤,自然要放下身段拜把子,在喝酒上也要先干為敬。老孟對我一番話教誨,我也就心甘情愿地配合他在酒場上的拼殺。老孟只要一上酒場,就斗志高昂,把東北大漢一個個都殺得片甲不留,但老孟自己有時也傷痕累累。幾輪酒下來,我不忍心看到老孟總是帶傷出戰(zhàn),便和他說,打仗要講究策略,不能一味蠻干,以后每一次戰(zhàn)斗要有明確目標,不要樹敵太多,分散火力,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取得勝利后馬上收兵。老孟點頭稱是。問題是老孟一旦沾上酒就不聽指揮,他的酒智壓過了理智,關鍵時候,我頻頻給他使眼神,他卻像癡呆了一樣無動于衷。后來我只好改變策略,從敵方陣營里發(fā)現(xiàn)那些實力很弱不敢戀戰(zhàn)的對象,預先做好他們的策反工作,讓他們到時候舉手投降,于是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宣布戰(zhàn)斗結束。要不為什么說老孟的酒德很好呢?這時候馬上顯現(xiàn)出來了,他不愿意靠這種計謀來躲過敵人的槍林彈雨。盡管他此刻已經(jīng)舌頭有些大了,吐詞不太清晰了。但他還會要說,不行,不行,怎么就結束了?一切才剛剛開始!再走一個!很快,老孟的酒膽和酒量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也將東北學界酒林老大的桂冠拱手讓給了老孟。
老孟自從當了東北學界酒林老大,真是盡職盡責,為提升東北學界酒林的名聲辦了很多實事。實事太多,不能一一道來,就說一樁最慘烈的吧。話說南方的姚文放,也是學界酒林高手,當以老孟為老大的東北酒林名聲越叫越響時,姚兄自然也聽到了,但他不以為然,聲稱要來東北比試比試。他來沈陽的行程一定,東北酒林便嚴陣以待。當時老孟和我呆在北京,聽到有戰(zhàn)事,老孟說必須回沈陽參戰(zhàn)。我知道這是一場惡戰(zhàn),找了一個借口推脫了。后來聽老孟和其他當事人描述,方知這場惡戰(zhàn)有多惡!文放在沈陽停留了三天,這三天是從白天喝到黑夜,直喝得昏天黑地,文放以白酒見長,老孟以啤酒取勝,酒桌上“三中全會”,干完白酒干啤酒。三天里,陸續(xù)有東北漢子光榮地倒下了,臨到文放要上機場前夕,鏖戰(zhàn)仍在進行中,但酒桌上已是陣營零亂,僅剩下老孟仍在與文放交鋒。無論是文放,還是老孟,此時也是搖搖欲墜了,但他們?nèi)曰ゲ环敗N姆畔胍院桨嗟臅r間已到為由告辭,老孟則在此刻顯出英雄本色,他當即倒?jié)M一杯,又將文放跟前的酒杯倒?jié)M,說道這一杯為你送行,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文放也是好漢,也毫不猶豫地喝干了一杯。但這一杯下去,他幾乎都站立不起來了。他頑強地保持著體面的形象與大家告辭,但在去機場的路上再也挺不住了,半路上喊司機停車,在路邊一頓狂吐,邊吐邊放出下次再來算賬的狠話。老孟這次維護了東北酒林的名聲,但他也損失慘重,直覺得頭疼欲裂。第二天還要去廣州參加學術活動,到了廣州老孟同樣也挺不住了,打了兩天吊針。
酒做的老孟也是很會做學術的,我們能不能從他的學術里聞到酒味?這應該成為一個研究項目,去爭取國家社科基金。我因為沒有專門的研究,不能得出結論,但我的直覺告訴我,讀他的學術文章,猶如在喝五糧液和茅臺,酒香撲鼻。在酒的浸泡下,老孟始終處于豪爽狀態(tài)中,所以他的學術話題總是特別宏大,他從來不做那些雞毛蒜皮的學術文章,立論總是從大處著眼,你看他的題目:“眾神狂歡”,“無產(chǎn)階級文化領導權”,“文學革命終結之后”,“想象的盛宴”,都是如此威猛,真像他在酒桌上端起酒杯,一聲“走起!”仰頭將一大杯啤酒倒進嘴里后的氣勢。
(文/賀紹俊)
好些年前,我在呼和浩特的一家酒莊,看見一具皮制酒囊,武士造型,披著牛皮鎧甲,雙臂叉腰,三四分具象,六七分抽象,看起來很是可愛而又威猛。我請售貨小姐把酒囊拿來瞧瞧,我摸了摸,又摸了摸,就莫名笑了起來。小姐問,笑啥呀。我說,這酒囊太精神了,它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
我想起的朋友就是老孟。那具酒囊,若不將它當酒囊,干脆把它當作老孟,我覺著也是可以的,他們之間不僅形似,八九分神似也是沒問題的,只是老孟比酒囊更高大更威猛些,可以裝更多的酒而已。
老孟,是別人的叫法,我通常叫他孟老,也不算尊稱,我只是覺著把老孟倒過來叫更好玩一些,其實,老孟,孟老,孟繁華,隨便怎么叫都行,反正他是沒大沒小的,而且孟老似乎更樂意做小。有一個深夜,確實是深夜,深到了凌晨三四點,我,孟老,魏微,在北京老孟家附近的一間小夜店喝酒,喝著喝著,我們就覺著老孟變小了,魏微突然說,我是你姐。從此,老孟就叫比他小二十幾歲的魏微為姐,老孟打電話給魏微說,姐,我是姐夫。
孟老的好玩就在于此,不只是喝酒,還會說好玩的胡話。戴來每次與老孟喝酒,總是把自己舌頭也喝短了,還要打個電話報告一下,呵呵,我們跟老孟玩,呵呵,我們把老孟玩壞了。
與孟老玩,當然是喝酒,孟老喝酒是不用別人勸的,他勸別人喝酒,自己干了,別人沒干,他也是看不見的,他并不在乎別人喝不喝,他在乎的是自己要喝。有時,我們覺著孟老畢竟是孟老了,上年紀了,不能這樣亂喝,就訓斥他,孟老,孟老,夠了,你不能再喝了。孟老遭到訓斥,忽然一驚,酒杯停在胸前,目光落在酒杯里,囁嚅道,求求你,請允許我再喝一瓶好不好。
其實,孟老的酒量并沒有他自己吹噓的那么高,他只是好酒而已。我見過酒量遠甚于孟老的,譬如溫州的哲貴,哲貴喝酒就像喝的是空氣,進去就沒了,永遠跟沒喝一樣,是那種無可救藥的“酒冷淡”。如果孟老的酒量也高到酒冷淡的地步,也就沒意思了,我想,再沒有比哲貴喝酒更沒勁的了,就像妓女做愛,你很努力了,干勁十足了,也舒服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興奮,不興奮也就罷了,更不堪的是他還得假裝興奮。好在孟老的酒量恰到好處,完全不是這樣,你拿著一瓶酒,不讓他喝,讓他看看,他也是很興奮的,喝了酒的孟老,自然更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酒喝多的孟老,不僅僅是酒鬼,批評家,政治家,小品藝術家,好色之徒,他幾乎什么都是,他就是整個世界。
我是不喝酒的,而且有些討厭酒桌,但我樂意陪孟老喝酒,看他喝酒。許多個夜晚,我們從酒館里出來,孟老在前,健步如飛,沖著車流滾滾的大街,揮手,大喊,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我頓時覺著,我也喝高了,我也是整個世界。
但是,孟老禁酒了。
準確地說,是被禁酒了。好像是什么高血壓之類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被老婆雙規(guī)了,在規(guī)定的時間規(guī)定的地點交待酒事,房事。房事,我們不知道,但酒,確實是被禁了。當我見到被禁了酒的孟老,我?guī)缀跏求@呆了,眼前的孟老還是孟老么?不喝酒的孟老,在酒桌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呆如木雞,連眼珠子也是死的,偶爾偷窺一眼別人的酒杯,泛出一點點光來,又覺著犯了忌,迅速地移開,目光也迅速地又暗淡了下去。我們看著孟老這個樣子,實在是痛心,鼓勵說,算了,別禁了,喝吧,喝吧。孟老沉默許久,又長嘆一聲,唉,不喝,不喝。可是,孟老是酒做的啊,他的身體是酒做的,靈魂也是酒做的,不喝酒的孟老是多么的煎熬啊,就像福克納說的,孟老在煎熬。

孟老到底還是開禁了,開禁了的孟老分明感到了喝酒不易,比以前喝得更歡。
去年九月,在杭州,孟老中午喝了一輪,晚上喝了一輪,夜宵再喝一輪,酒是紅酒、啤酒和白酒。凌晨二點,我和石一楓,一人一只胳膊,將他綁架回房間,摁倒在床上,我們手一松,孟老炮彈似的彈了回來,不睡,不睡,就是不睡。說著出門逐個房間敲門,此刻,他面對的是房門,不是大街,沒得揮手,他的身份由領袖變成了警察,他要抓嫖。我們好不容易把他重新抓回房間,我已滿頭大汗,累得癱倒在床上,有“孟繁華青年時代”稱號的石一楓也不行了,喘氣說,操,孟老力氣真大,抓他,比嫖了三次娼還累。
第二日中午,繼續(xù)喝,美女作家蘇滄桑請客,地點就在她的豪宅春江花月里面。酒開了,剛倒了一杯,孟老端著酒杯,端了一會,又放下,忽然起身步履緩慢地走出門外,我以為他上洗手間,旋又回來,扶著門框,表情十分嚴肅道,吳玄,你來一下。孟老從來沒有這么嚴肅過,不知吃飯中間還有什么這么嚴肅的事情。我出門只見他已經(jīng)在走廊的椅子上躺下了,嘴巴嚅動著,艱難說,我不行了,快送我去醫(yī)院。我說,你怎么啦?孟老斷斷續(xù)續(xù)說,胸,喘不過氣,酒精,中毒。我扶他起來,細看他的額頭爆出了豆粒大的虛汗,臉色是灰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死,心里充滿了悲傷,孟老若是這么喝死了,以后我和誰玩呢。
醫(yī)院就在江對面,過橋就到了。醫(yī)生是女醫(yī)生,戴著口罩,但不戴口罩的部分,看得出來是漂亮的,護士不戴口罩,看起來就更清楚了,更漂亮了。孟老躺在急診室一角的椅子上,掛著吊瓶,眼是閉著的,對急診室里的美色完全無動于衷,我和石一楓拿美女逗他,也沒有反應,看來,孟老真是不行了。孟老邊上躺著一個年輕人,也是酒精中毒來掛吊瓶的,看著孟老有伴,吾道不孤,我也就放心了。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孟老終于睜開了眼睛,巡視了一遍急診室,終于發(fā)現(xiàn)護士是漂亮的,而且最漂亮的護士就是替他掛吊瓶的護士,孟老嘖嘖道,這醫(yī)院真不錯,護士真漂亮,小姑娘,晚上我請你喝酒。
我和石一楓,同時松了一口氣。
再一會,孟老躺不住了,單方面宣布自己好了,讓漂亮小護士幫他卸下吊瓶,小護士笑笑,你還沒好,得掛完。說著就轉(zhuǎn)身走開了,又一會,孟老突然坐了起來,看看周圍,隨手拔了吊針,拉了我和石一楓,快步跑出了急診室,嘴里還嚷嚷道,操他媽的,快走,快走。
路上,孟老又想起了蘇滄桑的那瓶酒,鄭重說,蘇滄桑的那瓶酒,確實是好酒。
(文/吳玄)
和老孟成酒友之前,常聽人說老孟酒量如何了得。后來發(fā)現(xiàn),傳這種話的人,多半不是酒壇中人,且性情可疑。比如G兄。當年老孟在社科院文學所酒協(xié)主事的時候,G申請入會,老孟一口回絕,理由很簡單:不是能力問題,是態(tài)度問題。前天,G提起這事,我一邊聽,一邊心想,老孟果然是講原則的人,是非面前一點都不含糊。
酒壇中人有時不免自夸其能,偶爾也會稍稍損及朋友。就像釣魚的人愛說以前釣過多少大魚,如今風水輪轉(zhuǎn)等等。知情者一笑置之,外人卻不這么看。去年我赴沈陽拜會老孟,有人說我私底下稱老孟喝酒不是對手,我趕忙糾正,說原話是:在啤酒方面老孟從沒占過我上風。老孟先是一驚,隨即認可:這是劍瀾的意思。我由此想到哲學家羅素的那句名言:我寧可讓我的論敵而不愿讓一個不懂哲學的朋友來復述我的思想。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大約十年前,我和老孟喝過一次快酒,類似于圍棋里的快棋賽。簡單講,就是在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決出勝負。前后四十分鐘,興盡而止。那天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并不重要。我送老孟回家,老孟自己領路,一路上他談笑風生。
酒徒在某些場合也會端點架子,擺出喝不喝無所謂的樣子。此時主動上來勸的,基本不是同道中人。前年C兄在北大張羅一個論壇,盛況空前,會后照例喝酒。C因為興奮,也是上心,特地把晚宴安排在一家豪華酒店。大概是太上心的緣故,會一開完C就親率一幫弟子去超市買酒,結果車堵在路上動彈不得。老孟和我心里起急,場面上還得應付,有說有笑的。眼看著盤子里菜一點點少了,老孟實在忍不住,悄聲對我說:“劍瀾,我有一種預感,咱倆今晚這頓酒有點懸了,C估計現(xiàn)在死的心都有了。”我趕緊問,那怎么辦?要不然……老孟略做沉吟,說:“再等等,不得已才走此下策。”恰好此時,C等一臉愧疚地趕到,算是虛驚一場。
更早些年,T兄舉辦一個國際會議,地點選在京郊荒山里一座酒店,怕有人逃會。那時候交通沒有今天這么便利。不過最后關頭,老孟還是做通了酒店里買菜師傅的工作,領著一干人出山了。這是后話。幾天里,老孟難得地始終現(xiàn)身會場,當然也在酒桌邊上。頭天晚上酒足飯飽之后大家出去散步,返回時不期然在酒店大堂相遇,已近午夜。幾位同道心照不宣地站著寒暄,顯然,一陣涼風吹過,又起了酒興,可是餐廳早就打烊了。老孟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沖著值班經(jīng)理大喊:“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T教授……”經(jīng)理不用說給這氣勢怔住了,慌忙解釋、道歉,老孟乘機以他特有的誠懇口吻開導、說服。十分鐘下來,諸位已然無望之際,一個肩扛啤酒的青年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老孟一面承謝,一面對著來人問道:“酒是冰的嗎?”
次日中午,我倆照舊湊在一塊兒,一名英國教授坐老孟對面。此人上桌不到一分鐘就把餐具、調(diào)味瓶等等擺弄個遍。老孟使了個眼色:“看來也是位性中情人(按:原話如此)。”據(jù)我所知,老孟英語能利索說上半句就算不錯了,可他兩人一番對付之后竟然頻頻干起杯來。我當時就想,列寧說《國際歌》是全世界無產(chǎn)者的通行證,里德爵士說藝術增進了各國人民之間的理解,還應該補充一點,酒是人類團結的一條重要紐帶。
社會上流行一種觀點,說老孟酒前酒后判若兩人。持這種見解的人和傳老孟酒量大的人不謀而合,并且一樣膚淺。老孟的嗓音極富磁性,人見人愛。只有親聆過老孟放歌的人,才曉得這嗓音的魅力有多大。他唱的歌有點老,這多少透露出一點時代信息。平時老孟發(fā)言、聊天都是這副腔調(diào),其高低起伏抑揚頓挫起承轉(zhuǎn)合,既具有修辭學功能,更富含社會學、人類學意義。反過來說,老孟本身就是一種復雜社會現(xiàn)象。老孟的立場、觀點、方法容易讓人想起那個神魂顛倒的年代,而他的語氣是克制的、反諷的、躲閃的,生怕別人抓到什么。喝了酒情況就變了,整層防護色褪得一干二凈。此時的老孟滿嘴滿腦子里只有學術,目光如炬,氣勢如虹,“仿佛全世界都在傾聽”,讓人去洗手間都不忍心。好幾次,我本想扮作聽眾,可總?cè)滩蛔∫也纭⑻舸獭⑼诳印⒃O套,惹得他隔幾分鐘就像插播廣告似的大吼一聲:“不說話你會死啊!”其實我心里在想:老孟老了,有點過時了。這么說不全是貶義。《喋血雙雄》里有句臺詞:“你我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了。”宗師亦難免發(fā)此感慨:“寅恪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xiāng)、南皮之間……”
最后要提一下孟夫人。在酒徒行錄里,夫人的形象通常是高度類型化的。孟夫人則不然。老孟的反復戒酒,原因復雜,多數(shù)可信可不信。唯有一點可能是真的,就是顧及夫人的感受。據(jù)我長期觀察,孟夫人其實并不抽象地反對老孟喝酒。除了小規(guī)模聚會,孟夫人一般不跟老孟坐一桌。席間,孟夫人抽空會和這桌熟人遠遠打個招呼,溫馨一笑,意在觀察老孟杯中的情況。老孟看在眼里,依舊照喝不誤,毫無收斂的跡象。而且夫人主動給大家添酒的事偶爾也碰到過。此類情形頗令人費解。說夫妻間有默契吧,似乎不完全。說老孟在夫人那里信用變好了,也講不通。說孟夫人盡管不贊成老孟喝酒但要誓死捍衛(wèi)老孟喝酒的權利,更是不著邊際了。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不妨借用一下早先批評過的流行說法:假使真的存在一個酒前的老孟和一個酒后的老孟的話,孟夫人一個都不想錯過。
(文/陳劍瀾)
要寫孟哥的酒史,那是一部大書,分量與評價他在當代文學方面的貢獻將不相上下。不過在這部偉大的歷史中,我個人只參與其中很小一部分,因此,宏大敘事就只能留待大成兄或其他朋友了,這里只做一點純個人視角的敘事。
我所經(jīng)歷的孟哥酒史,開始于酒協(xié)的成立,之前共產(chǎn)主義小組時期的情況可參看大成的回憶和敘述。酒協(xié)的成立,肯定是在1995年孟哥屈就文學所當代室研究人員之后,但具體是在哪天哪次酒會,卻也像中共第一次黨代會的日期一樣,肯定會有分歧的說法。畢竟誰也料不到,那會成為重要的時刻,載入歷史。
1995年,我進文學所已經(jīng)有七個年頭,因為某個歷史的機緣,我和專業(yè)相距甚遠、本來沒什么關系的大成,已由道義之交升級為酒肉朋友,每到周二公休日——社科院的人通常將返所日視為休日,意謂平時蟄在家里發(fā)奮用功,到返所這天,才能輕松一下——中午一定是要追呼聚囂的,但其人、其時和其地都沒準定。本來么,事物的穩(wěn)定形態(tài)是要有三個支點的,孟哥正是這第三個支點。
雖然我對傳統(tǒng)的性命之說一概拒斥,但最終不能不對緣之一字心存猶疑。只要不是對生活充滿怨恨的人,都會感念,我們半生的相與,難道不是一個緣字?我們的生活中如果沒有一些人,那將會是多么乏味?這就是范仲淹感嘆的:“微斯人,吾誰與歸?”
古代、當代、理論,三個不同專業(yè)的人能就這么攏在一起,最初的因緣自然是酒。文學所人雖不少,但能喝酒的人不多,這不多的人里面,還要能相看兩不厭,這就更難得了。反正是一見如故,自然地就覺得喝在一起,很愉快,很自在。很快,就覺得我們要有個組織,正式名稱是中國社科院酒協(xié),簡稱酒協(xié),對外宣稱掛靠在文學所,屬于文學所掛靠的諸多協(xié)會中唯一沒有備案的一個;內(nèi)定為副局級單位,會長享受副局級待遇。主要領導就是我們?nèi)唬蟪僧斎皇菚L,孟哥是常務副會長,我是第二副會長兼秘書長。后來影響大了,也口頭發(fā)展了幾個會員,擔任群工部長、婦女部長,下設白酒局、黃酒局、花酒局,這是后話。但核心成員一直是我們?nèi)齻€人。
老這三個人喝酒不悶么?不悶,其實光三人喝酒的時候也不多,多數(shù)還是組團參與各種酒會。所里有會議或講座、答辯啦,誰來個朋友啦,到誰家聚會啦,一招呼,酒協(xié)成員一齊到場。到后來不光是國內(nèi)學界,連臺灣學者見面也問,聽說社科院有個酒協(xié)?樹大招風,因此常不免成為酒桌上的攻擊目標,或被當作調(diào)侃的話題。主題之一,不難想見,自然是酒量排座次了。我推孟哥第一,孟哥謙讓于我,大成則對我倆都不服氣。最后我們只好以梁山英雄為例來啟發(fā)他:宋江武功不濟,但坐頭把交椅。會長酒量不必最大,主要是以德服人。但大成自認才、膽、識、力四字中,他還占了個“膽”字。
但事實是明擺著的,我和孟哥單獨喝酒,基本都是談心論學,相安無事。若三人一聚,則必有一個醉的,十有八九是會長。憑良心說,真刀真槍地干,肯定孟哥實力第一,大成第二,我居末。但實際結果,通常是大成先鎩羽,一方面是他不喝高不盡興,另一方面則是我極怕喝高。正像前人說的,醉酒說起來很有趣,寫到詩里很風韻,但實際如大病一場,難受得要命。更何況,秘書長的職責不還要送會長回家么?
當然,除了我和大成倆喝酒,一般是不用我送的。我住東郊,孟哥和大成都在西郊,一扎啤酒的距離,自然是孟哥送他回府。這么說,會長肯定是不認可的。事實上,他倆究竟誰送誰更多,是酒協(xié)成立以來一直懸而未決的著名爭端,經(jīng)過多少次擺事實,講道理,仍難達成共識。然而結論也是不言而喻的,只消看看后來大成經(jīng)常不終席而去,以求全身而退,即可知其大概。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關鍵在于酒桌上的表現(xiàn),這方面孟哥就為酒協(xié)其他領導難以企及了。
如果將酒桌比做一個舞臺,開幕時全都是角兒,但沒一會兒這個舞臺上就只剩孟哥一個演員,其他人都成了觀眾。這就是有孟哥的樂趣,和孟哥的魅力。在文學所的飯桌上,只要有孟哥坐著,總是歡笑不絕。后來我才知道,這老哥是在文藝團體淬過火的,不過我感覺他更像是天生稟賦有表演才能。三杯酒下肚,說個半葷不素的段子,似毫不下作,卻把一桌人樂的,儕輩中真是少有其比。最絕的是他擅長模仿別人的神情動作,之精準,之傳神,嘆為觀止。一次在飯桌上模仿某位所領導的抽煙動作,絕對是入木三分,傳神到了家,把人眼淚快笑出來。
就是這樣,雖然常聽大成感覺很夸張地敘述過種種故事,但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孟哥醉態(tài)的印象,他醉酒的故事于我都是傳說,從未眼見為實。酒桌上的孟繁華,仍然是一派著名批評家的風范,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我對當代文壇和作家的一知半解,太半是在酒桌上聽他侃來的,感覺他評價最高的小說家是余華,批評家是陳曉明。余華有一面之緣,作品讀過一些,感覺甚好;曉明則同事多年,他對后現(xiàn)代批評的貢獻有目共睹,“陳后主”之譽,絕對是實至名歸。酒桌上侃文壇,陰晴圓缺,肯定不同于會上,失望之情常形于色。我說如此不堪,你們還鶯歌燕舞的,還不罵?孟哥無聲長嘆:“現(xiàn)實如此,再罵,大家都沒意思了!”看上去和光同塵的他,骨子里很清楚,大環(huán)境就這樣,“眾人皆醉我獨醒”,又有什么意義,其實彼此的感覺都差不多。
記得有一回,孟哥稱贊當年有幾部長篇不錯,我讓他推薦,隨口舉了李洱的《花腔》、閻真的《滄浪之水》,還有馮唐的《萬物生長》。我隨即找來讀過,感覺《花腔》有點落套(芥川龍之芥《在竹林中》),《滄浪之水》語言特色不夠鮮明,只有《萬物生長》頗有靈氣。對我的鄙見,他有的首肯,有的不茍同。比如《萬物生長》,他說近年正不乏調(diào)侃、俏皮的聰明,少的是大氣磅礴。倒也是,看看網(wǎng)絡上的語言和手機短信,不能不覺得他說得很對。忽焉幾年過去,最近見面,卻聽他稱贊馮唐近頃頗成氣候。孟哥總能讓我感覺到對文壇動向的密切關注和敏銳觸覺,這正是一個優(yōu)秀批評家必具的資質(zhì)。
從1995年孟哥來所,到2004年移席沈陽師大,杯酒間十多年過去。這期間,酒協(xié)走過大江南北,經(jīng)歷過國際對抗,與各地友人有過比拼。雖沒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正規(guī)成績,但也留下不少回味無窮的樂趣。最初那幾年,多在院部東門貢院東街的館子喝酒,先是“四合院”,后來是“富麗酒樓”,富麗酒樓搬走,又在“川百味”。記得孟哥剛來不久,就招呼師弟韓毓海過來,在四合院喝啤酒,幾圈過去,還沒上勁,韓毓海就沒影兒了。出去找一圈,原來竟已高了,愣坐大門外地上,一副“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派頭。
院部大樓東側(cè),緊挨長安街路口,有一排樓房位置極好,但開飯館偏就生意不旺,換了一家又一家,最后是一對臺姓孿生姊妹承租下來,起名富麗酒樓,才成了氣候。這兩姐妹,姊豐腴,妹清秀,姊齒牙伶俐,妹靦腆文靜,各具風情。孟哥和大成,一個說姐是我的,一個說妹是你的,言語間就將姐倆瓜分了,時不時同她們調(diào)笑。那兩姊妹多少世故,一眼便知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遂也湊趣逗他們兩句,偶爾還來敬杯酒,知情識趣。不過我們很少在富麗吃飯,一般都是在別處吃了,快兩三點才到這兒喝酒。進門店堂已沒什么客人,服務員一溜站門口,見這三個客官進來,都忍不住掩口盧胡,知道這仨喝到日落西山,必是勾肩搭背出去,一派“家家扶得醉人歸”的光景。后來,那棟樓房被院里收回,拆了蓋圖書館,富麗也不知道遷往何處,生意如何,那姐倆也快五十了吧?
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無意間成了別人生命經(jīng)驗中的一段影像,在十多年后的回憶中重播。其實人生中,誰又不是如此?就像卞之琳《斷章》所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因為某種因緣,我們無意間參與了別人的人生,同時又因這參與而豐富了自己的時間和生命。
人非圣賢,都會有理想的失落,世俗訴求的失望。微醺的樂趣,沉醉的渴望,有很多得意盡歡的逸興,也難免一時一事的惆悵。煩惱和憤懣的塊壘,本要借杯酒一澆的,有時反更燃起激烈的怒火,把彼此灼傷。幸好酒協(xié)成員還都葆有純真的底質(zhì),回過頭反思一番,都還是嚴己寬人,由是金石之誼,歷久如故。現(xiàn)在回想酒協(xié)近二十年的歲月,一幕幕往事,其實大多平凡無奇,沒什么記憶深刻的細節(jié)。大抵是在輕松談笑間開始,在微醺中激動,然后朗誦,然后英文,乃至爭吵,最后在昏沉沉中踉蹌回家。就這么送走一個又一個周二。
但酒協(xié)也有幾次重要活動,值得提到。一次是大成約游京西法海寺,仨人在山門前留影,氣宇軒昂的,像是非常人物;另一次是孟哥五十大壽,約去府上一聚,又在餐館合影,雖仍舊氣宇軒昂的,可眉眼間已見歲月留痕。真正能夠載入史冊而惜無存照的重大活動,乃是孟哥剛?cè)ド蜿柌痪玫?004年6月,我和大成訂了29號的晚車去看孟哥。正值周二,我倆和未經(jīng)正式任命的花酒局長彭亞非在“川渝信”喝到晚七點,微醺出來,亞非隨我們走到北京站,乘地鐵回家。大成說,亞非你干脆跟我們一塊兒殺老孟那兒去吧,亞非有點躊躇,經(jīng)不住大成一激勵,當即買了張高價票,睡到沈陽。
接下來的四天,昏天黑地,從早飯就開始喝啤酒,中午晚上喝白酒,看完二人轉(zhuǎn)或唱過KTV,再到大排檔喝啤酒。緊鑼密鼓的活動,多是宋葦在安排。這是個很低調(diào)的朋友,喝酒也不張揚,但沒少讓我們喝酒。剛兩天下來,就感覺喝不動了,只想喝點啤酒。第三天晚在大排檔喝啤酒到很晚,回到沈師大校園,一片漆黑,怎么也找不到我們住的國際教育學院,暈乎乎地在校園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沒有人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只記得亞非釋放了三回啤酒,這才找到地方。到第四天,感覺真的到了極限,人像是懸浮在不真實的狀態(tài)中。連大成都急不可耐地鬧著要走,說再不走要出人命。中午朋友請客,酒是根本喝不下了,飯后去喝茶,晚只能喝點啤酒,喝到八點多上車。現(xiàn)在想來,這四天是酒協(xié)歷史上最難忘的經(jīng)歷,也是我記憶最深刻的喝酒經(jīng)歷。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酒協(xié)大概就沒什么可夸耀的資本,我們也不敢以酒人自居了。
過去的這些年,我們仨在一起喝了多少酒,無法計量。沒有這些追呼買醉的日子,我們的人生,會多多少空白,少多少記憶!英格麗·褒曼在《回憶錄》中說,所謂快樂就是擁有良好的健康和不良的回憶。因為酒協(xié),我們的生命之圓有了一個相交相融的部分,凝聚并分享了彼此的快樂,也留下不少江湖傳說。
有一次,樊剛在院部大門外看到大成和孟哥坐長安街邊馬路砑子上喝啤酒,說你們就在這兒喝酒啊?孟哥說喝酒還分什么地方啊!“名士,真名士!”他學給許明聽,連連贊嘆。究竟有多少類似的情形,我等習以為常而被別人目為不拘形跡的逸事流傳,只有天知道。
轉(zhuǎn)眼孟哥離所已快十年,隨著他的遠游,酒協(xié)景況日見蕭條,活動銳減。雖然時不時還有一聚,但沒有孟哥的時候,大成的興致明顯低落。由此感覺,孟哥實在是酒協(xié)的主心骨啊,人在酒盛,人去酒衰。最近一次與孟哥喝酒,是在香山飯店的會議上。一向神采飛揚的孟哥,驀然間也霜侵兩鬢,不由得心驚歲月去人之速!酒協(xié)三位領導,都快到退休年齡,酒協(xié)的事業(yè)將面臨后繼無人的局面,昔日的輝煌將成為傳說。但這不是我們所能改變的,無奈之余,只好自禱,愿我們酒協(xié)成員,終此生酒情不滅,酒腸不枯,酒興不老!
(文/蔣寅)
是朋友的不一定是酒友。其中的原因很簡單:有人天生不擅酒,不喝正好,喝點便多;有人一杯下去,據(jù)說從上到下沒有不紅的地方——其實,紅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酒精過敏的人,沾點酒便全身起疙瘩,甚至呼吸都困難……這樣的朋友,哪能勉為其難?不喝就不喝。你不總能跟一個喝不了酒的人生酒氣,更不能用酒把一個很好的朋友往死里整。如此一來,這樣的朋友對于各種各樣的酒場,或自覺無趣而婉言謝絕,或擔心掃了他人之興而悄然溜之,都實屬自然。
是酒友的也未必都擅飲。雖不能喝,但能跟隨飲者一起興奮、一起快樂的人,仍可視其為酒友。譬如:有人喝酒不行,但能歌唱,一嗓子亮出來,或京劇,或民歌,或激昂高亢,或深情委婉,其煽動力之強,能把“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也很可貴。還有的人雖不擅飲,也不擅唱,但他喜歡那種飲酒的熱鬧與氛圍,還喜歡買單。甚至是搶著買。這多好!有了這樣的酒友,既省心又省錢,何樂而不為?
其實,能喝者倒也不一定是酒友,還得看酒品。曾見過一幫小青年叫著號地拼酒:四兩二鍋頭,滿滿一大杯,有“先干為敬”者,把杯子啪地一墩:我干了,誰不干誰是王八蛋!操的!哪有這么喝酒的?我討厭這樣的風格。此外,能喝而不喝,總想讓別人多喝,或扭扭捏捏,或偷奸耍滑,乃至于動用各種技巧,以把對方喝醉為目的的人,都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酒友。
我之飲酒,首先講究一個“情”字。要以情互動,以酒助興,在一種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達到互相愉悅的目的。遺憾的是,如此性情相通的酒友卻不是很多,甚至說是可遇而不可求。歷數(shù)三十多年所經(jīng)歷的大小酒場,我有幸與之碰過杯的人,大概一萬人次至多不少吧?但屈指算來,真正能稱得上朋友加酒友的,也不過三二十人。
孟老算一位。
孟老者,孟繁華是也。論年齡,他是我兄長,憑學識,我應該稱他老師。而他偏偏不喜歡那個“師”字,總讓我等叫他“孟老”。想了想,他年方五旬而絕非有“倚老賣老”之嫌疑,于是“孟老”就“孟老”。我們叫得親切而又不失敬重,他自己大約也覺得這樣的稱呼不俗,甚至有點好玩,而格外受用。
孟老屬于標準的東北男人:高個頭,身體倍兒棒,相貌端莊。更重要的是有才。據(jù)有關資料介紹,青年時代,他發(fā)長軔于長白山一個縣林場,之后便一路高歌。先是畢業(yè)于吉林大學中文系,后入北大中文系并獲文學博士學位。曾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當代文學研究室主任。現(xiàn)為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所長、吉林大學博士生導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目前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和前沿文化與文學研究,其文風豁達,著作頗豐。有關孟老的學術造詣與成就,自有做學問的專家、學者去解讀。在這里,我只遵命于紹俊兄的旨意,說說孟老喝酒的事兒。
我堅定地認為,喝酒是人與人之間情感交流與溝通的最好方式。孟老是知音。其酒也喝得好,其心也相通。于是,我們幾乎是每逢必喝,每喝必痛快。我說過一句話:跟著孟老兒走,到哪都喝酒。且不說在北京,在遼寧,在內(nèi)蒙,在山東,在陜西等許多我們一同去過的地方,我們都曾喝出過非常美好的回憶,即便是在喝酒條件不佳的非洲,吃著咸菜喝啤酒,我們?nèi)匀缓鹊帽M情盡興。當然,不爽的時候也有。話說那次我們在天津開會,住在五大道。想不到那么有名氣的地方晚上卻異常的寂靜,沒餐館,沒酒吧。讓人生氣的是,想打個出租車都沒有!那天晚上,我和孟老在大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邊走邊叨念:哪怕有個能買到酒小賣店也行啊!可是愣是沒有。直到現(xiàn)在我們說起這事兒,孟老依然悶悶不樂。

孟老是個快樂的人。除了談文學時一臉的嚴肅與端莊,平時的孟老總是嘻嘻哈哈,不玩大腕兒,不端架子。尤其往酒桌前一坐,更是談笑風生,妙語連珠。酒桌上,只要有孟老在,就會有不一樣的氣場:快樂,好玩。“我們邊喝邊談吧。”他常用這句戲言作為開場白——在大家的歡笑聲中,不管桌上有沒有菜,便率先舉杯。
孟老能喝酒,尤其擅長啤酒,且風格之豪放無人能比。我曾仔細觀察過孟老喝酒時的舉動:四兩的酒杯,一揚脖便干了精光,好像沒經(jīng)過喉嚨而是直接倒進了肚里。據(jù)孟老自己透露,他喝啤酒的最高紀錄是一箱,二十四瓶!而且無需去廁所。那么多的啤酒都喝到哪去了呢?真是費解。
孟老能喝,但他不以量大而拼酒,更不找軟柿子捏。其風格是率先垂范,以情感人。讓你自己覺得不喝不行,不喝不夠意思,不喝就不是個君子,是小人!因此,我從沒聽說誰被孟老灌醉過,倒是“和孟老喝酒干多了”這樣的話時有耳聞。我聽說,有次在杭州,一幫男女作家和孟老喝酒,興之所致,喝得雞飛狗跳(據(jù)說吳玄還上了樹)。我還聽說……算了,這樣的趣話兒江湖上流傳很多,在此且不一一列舉。
說個我親眼所見的事兒。孟老自己也有喝多的時候。有一次煤礦作協(xié)在平莊搞活動,孟老是座上賓。平莊的朋友多熱情。中午不算,晚上連喝兩場,一幫作者仍然熱情不減,竟把孟老簇擁到一家茶館里——不是喝茶,而是輪番敬酒。孟老本是性情中人,向來講究真誠,豈有不吃敬酒之禮?于是推杯換盞,漸入佳境,不料最后一杯卻喝大了。喝大就喝大了,常圍酒桌轉(zhuǎn),誰沒喝大過?其實,喝大也是一種境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出門一倒歪之乎”,這樣的醉者我見得多了,都非常可愛。問題是,孟老的表達方式略有不同,他跑!這就更可愛了。
一般說來,喝醉酒的人大都是兩眼迷離,四肢發(fā)軟,一副“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樣子。更有甚者不扶就摔跟頭,摔倒就不起來。孟老則不然。他是那種與眾不同的倔強:如松而立,目光炯炯,一亮一亮地閃爍出一種無窮的力量,肢體棒硬,抓都抓不住。記得在那個著名的晚上,我們把孟老圍在馬路上,三五個人一齊上手,才勉強控制住局面。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經(jīng)周折,最終拖拖拉拉地回到了賓館。據(jù)有經(jīng)驗者說,幸虧人多,不然讓他跑了追都追不上。當時我很不服氣。后來,有一次在北四環(huán),我們幾個人凌晨一點出去找酒館,為了抓緊時間,一路小跑。孟老居然遙遙領先,我曾努力地嘗試過,根本追不上!至此才知道,孟老每天堅持五千米長跑。難怪他身體棒,能喝酒——即使喝醉了都想跑!當然,這樣的情況卻不是很多,作為多年的酒友,我也只有幸見過那么一次。
有人戲言稱,孟老是酒桌上的“宏大敘事者”。其實并不盡然。據(jù)我所知,憑借多年的酒場經(jīng)驗,孟老知道什么樣的場合該喝,什么樣的場合點到為止;什么樣的酒難以下咽,什么樣的酒千杯不醉。孟老講,他自己在家里就從不喝酒。是的,酒是好東西,卻不宜獨享。“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一個人悶悶的,“便縱有千風情,更于何人說?”孟老是文人。但他不是為了喝酒而寫詩,更不是為了喝酒而喝酒。以我之見,他完全是為了朋友間情與酒的交融與快樂。我也是。
多年前,曾寫過一篇小文章,談到一些酒桌上的體會,現(xiàn)摘錄如下,愿與孟老及我所有的酒友共勉——
我之飲酒,最喜三五好友,找一爿干凈的小酒店、清靜的小酒店,臨窗而坐,如坐春風。菜不必多,酒無須好。讓小小的酒杯斟滿其樂融融,斟滿古今中外也斟滿唐詩宋詞。濃酒一杯杯喝下去,妙語一串串蹦出來——撞響四壁,便高雅了整個酒店;彈回來,又高雅了我們自己。其喜氣洋洋者,此樂何極!
若夫窗外雪花飄飄,或細雨霏霏,把盞舉杯,則更有情調(diào)。雨雪掩去了塵世的喧囂與駁雜,濃酒給我們的想象以神助,慢慢地喝,靜靜地想。有時我們會想起一些久遠的人和事,甚至于酒意朦朧中想到人之所生,生之所死,生生死死的這個世界上生活著怎么樣的我們。或抒人生之感嘆,或發(fā)思古之幽情。哪怕淪為憂傷——憂傷也美麗。末了,我們肯定會在這小小的酒杯之外,重新升起我們生命的秩序。
飲酒之樂,不在多少,而在于盡情盡興。興之所致,又何懼開懷暢飲。多少回,我們也曾以酒當水,以碗當杯——
我們干杯。
為生命干杯!
我們襟懷坦蕩,超然名利與榮辱,任酒精燃燒起我們靈魂的熱度,情動于衷而行于言;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詠歌之;詠歌之不足,我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人生難得幾回醉!
醉于酒。
醉于芬芳如蘭的生命。
得了,寫到這里,又有了與孟老喝一場的欲念。短信過去,卻遺憾他去了沈陽。不過,我們已經(jīng)約好,他一俟回京,便喝將起來。我不是那種嗜酒如命的酒徒。而是想到與孟老喝酒是那么的快樂,好玩,我就會滿懷喜悅地期待這樣的日子。
(文/荊永鳴)
孟繁華老師是我的導師韓毓海先生的師兄,按輩分論起來,應該是我的“師伯”,但我們卻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簡直像兄弟一樣,我們一般都尊稱他為“孟老”。孟老好飲酒,時常呼朋引伴,招呼我們一幫小兄弟喝酒,這些年也不知喝了多少次,每次都會喝得很暢快,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當然也有不少糗事。孟老喝酒,主要以啤酒為主,他講究一口干,不管多大的杯子,都是端起來一飲而盡,那瀟灑豪爽的氣派會吸引來很多驚奇或羨慕的目光,有他帶頭,酒桌很快就熱鬧起來了,這個敬一杯,那個敬一杯,孟老邊聊邊飲,談笑間就喝下去了好幾瓶。孟老不僅善飲,而且善談,他有不少經(jīng)典的調(diào)侃語錄,像“請允許我敬你一杯”,“為什么不呢?”“地位變了,謙虛謹慎的作風沒變”,等等。每次喝酒他都要說,說時帶有表演的性質(zhì),一口地道的京腔京韻,配合著手里揮舞著的動作,又夸張,又滑稽,總能為酒桌帶來一陣陣笑聲,有孟老在,酒桌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有時孟老出差在外,我們喝酒找不到他,喝起來就會很沉悶,這個時候,我們就會分外懷念他。孟老喝酒還有一樣非他人所及,那就是他精力充沛,所向披靡,經(jīng)常喝完一場還要找地方再喝一場,有時一個晚上要喝三場以上。我記得有一次張學昕來北京,孟老、陳東捷、劉慶邦等人我們一起喝酒,先喝了一場,喝了三四瓶白酒,孟老還要再去喝一場。那晚我有事先走了,后來聽東捷說,他們又去喝了一場,孟老還不過癮,又到一個地方去唱歌,喝啤酒,到后來,去的人都喝多了,躺在沙發(fā)上睡,只有孟老一個人還在喝著啤酒,嘶吼著《再見了,大別山》等革命歌曲。那天他們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第二天一起去吃早餐,據(jù)說孟老還要了一瓶啤酒來“還魂”。
類似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還記得有一年去沈陽開會,我們在沈陽待了兩天半,算下來竟然一共喝了九場酒,孟老作為會議的主人,招待得很周到,白天開會,晚上喝酒,喝得每個人都很盡興,甚至都有點承受不住了。我們都很敬佩孟老身體健康、精力充沛,他也跟我們講起過,他年輕時在長白山插隊七年,整天做的都是伐木等重體力活,鍛煉了身體,也鍛煉了酒量。現(xiàn)在孟老經(jīng)常跑步,身體也很結實。記得有一次孟老喝得有點多了,我和石一楓去送他,把他送回家,孟老忽然又來了興致,拉著我們一定要在附近找個酒館再喝一場,我和一楓勸他,他身體壯實,動作很猛,我們兩個人竟然拉扯不住,用一楓的話說,孟老那天“時而匍匐,時而跳躍”,雖然他的身體很好,但畢竟是喝得有點多了。
孟老喝醉的場面我也見過不少次,孟老的酒量那么大,怎么還會喝醉呢?孟老是性情中人,一喝起酒來就要盡興,還有很多人要敬他酒,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就會喝多。我記得有一次吳玄來北京,我們在一家“湘西土菜”吃飯,那天都喝得不少,一楓去送吳玄,我和文珍等去送孟老。文珍開車到廣順北大街,我和孟老在車上說說笑笑的,到了小區(qū)門口,孟老就下了車。我們以為沒有什么事了,沒想到第二天見到孟老,他告訴我說昨天確實喝多了,他下車后離家只有500米,竟然找不到家了,只好給師母打電話,還是師母下來把他接了上去。據(jù)說為了喝酒,師母沒少管束孟老,孟老也多次下決心戒酒,但好像每次都堅持不了多久,我記得東捷說起過,孟老有一次確實下了狠心戒酒,那次他們一起去新疆等西北地區(qū),一連十天左右,孟老竟然一口酒也沒喝,當然那可能也是由于師母與他同行的緣故。孟老還講起過他在家里偷酒喝的故事,那是趁師母在廚房炒菜時,他偷偷擰開一瓶小二,倒在酒杯里,一口悶下去,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師母炒好菜吃飯時,他會裝作很委屈似的說,“今天就只喝一個小二吧。”說著擰開一瓶小二,倒在杯中,再慢慢品。師母對孟老喝酒雖然頗有微詞,但也很寬容,只是少不了抱怨。記得去年我和孟老夫婦、陳福民、曉航等人,一起到竇店荊永鳴的酒館里喝酒,那天晚上都喝的不少,住在了竇店。第二天師母告訴我們,“你們孟老師,昨天可是喝多了,去洗澡,關在玻璃門里出不來了。”孟老連忙說是師母又一次“拯救”了他。我想,要讓孟老完全戒酒怕是很難,也會少了很多樂趣,但每次少喝一點,卻是可以做到的。
說了這么多喝酒的事,還沒有說到孟老的學問,但“知人論世”,我們從孟老喝酒的風格品性,也可以看到他的為人處世。在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界,孟老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文學史著作和文學評論為各方所看重。在我看來,孟老的文學評論具有鮮明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孟老的評論有著強烈的問題意識,他是一個能夠不斷提出新問題的人。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處于劇烈的變化之中,新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思潮不斷涌現(xiàn)。面對新的經(jīng)驗與美學,如何提煉出新的問題,是對評論家的一個巨大挑戰(zhàn)。孟老相繼提出了“資本神話時代的無產(chǎn)者寫作”、“文學的新人民性”、“文學革命終結之后”、“鄉(xiāng)土文明的崩潰與50后作家的終結”等一系列新的命題,在文學界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可以說孟老始終走在當代文學的最前沿,他通過自己的觀察與思考,通過自己提煉出的文學命題,參與到當代文學思潮的變化之中,為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動力。能夠提出新的問題,既需要對當代文學的格局及其變化有一種總體性的把握,又需要對具體的作家作品有深刻的了解與分析,還需要一種整體性的思辨與分析能力。孟老不斷提出新的文學命題,顯示了他的思想能力與前沿意識。
其次,孟老的評論有著清晰的平民立場,他始終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無論是在“底層文學”、“打工文學”的討論中,還是在“新左翼文學”、“文學的新人民性”等問題的討論中,孟老的立場始終鮮明,他一直著關注底層勞苦大眾的聲音,通過自己的研究與分析,梳理左翼文學的當代變遷,探討底層文學在當前的出路,在這方面他撰寫了大量評論文章,深化并擴展了底層文學的討論。孟老的平民立場來自于他的經(jīng)驗,也來自于他的知識,雖然置身于當代最精英的知識分子之列,但他始終對自己的學院派教授與著名評論家身份有一種清醒的反思意識,他始終認同自己是一個平民,并愿意與底層大眾在一起,這在當今知識界尤為難得。
再次,孟老的評論有著鮮明的現(xiàn)場感,他始終與青年作家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在當代文學界活躍的60后、70后、80后乃至90后作家,都是孟老關注的對象。他最近主編的一套“70后作家大系”,幾乎囊括了當前活躍的所有70后作家,去年他在沈陽召開的會議,也以“70后作家”為主題。與青年作家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讓孟老的評論充滿了活力,他在青年作家的作品中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經(jīng)驗、新的美學元素,并給予他們以新的闡釋。孟老與青年作家之所會聯(lián)系如此密切,在于他也有一種青春心態(tài),無論是寫作文學評論,還是組織文學活動,孟老始終充滿激情,充滿青春的活力,在這個意義上,他也始終是一個五四意義上的“新青年”。
以上我分析了孟老文學批評的一些特點,如果我們將孟老喝酒與他的學術聯(lián)系在一起看的話,可以看到,雖然是在不同的領域,但孟老的風格卻是一貫的,在喝酒上,他也是引起話題的人,也有平民立場與青春心態(tài)。說到青春心態(tài),那就是他更愿意和我們這幫小兄弟喝酒,喝起來也不分大小,打成一片,笑成一片,是那么親密無間。說到平民立場,那就是孟老喝酒從來不在乎酒的好壞,也不在乎酒館的檔次,相對來說,他更愿意去平民一點的酒館,甚至一起去大排檔。但只是有一點,孟老喝酒常常會等不及,有時涼菜還沒有上來,一兩瓶啤酒已經(jīng)下肚了。寫到這里,我又想與孟老喝酒了,等他從香港歸來,我們一定要好好喝一場,我想一邊暢飲著美酒,一邊暢談著學問,也就真的是魏晉風度了吧。
(文/李云雷)
老孟喝酒,好像不挑菜也不挑人。當然,與不挑菜比起來,他多少還是挑人的:希望同喝的弟兄姐妹擁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所以說,老孟的酒事更像一場念舊的儀式,進屋,相認,擇座,歡歡喜喜開始,說唱,歌舞,稀里嘩啦,直至崩潰,并且永不厭倦。
帕斯卡爾說過:世上一切災難都起于人不肯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一棵“思想”的蘆葦。到了老孟這里,這句話突然變得復雜難解起來。首先,與老孟喝酒后的第二天,很容易進入一個低落惆悵的階段。隔天的狂歡歷歷在目,老孟如同一位泛出光芒的酒神,站在巨浪洶涌的堤岸邊,他指揮我們,鼓舞我們。于是我們一起敲擊桌子,大聲叫著要更多的酒,再更多的酒,以及更多的歌。這是酒精的幻覺,第二天就醒了。老孟仍然在那里,他可以像海浪一樣,繼續(xù)醞釀下一個,再下一個……然而我們不行,喝酒是一種對身體與意志的雙重考驗,我們不得不開始正視老孟的天才,并且深深思考起來。嚴重的時候甚至是一種絕望的感覺。只是與老孟喝了酒,就突然看到了人生的一些本質(zhì):有些東西是命里注定的。能不能喝酒是命里注定的,能喝多少酒也是命里注定的,和老孟喝酒后再去看尼采的超人學說,想做超人的想法只會保持三分鐘。
這種絕望是一種災難。所以帕斯卡爾的話也可以這樣理解,都因為我們不肯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們出來和老孟喝酒,突然得到了生命限制的啟示,就像某種并不那么愉快的啟蒙那樣:我們贏不了他,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贏不了他。
至少在喝酒這方面,老孟沒有這樣的限制。他需要酒,就像青草需要陽光和雨水。有一陣子,在酒桌上見老孟沉默,面前的酒杯清可見底。問他:不喝了?幽幽地答:不喝了。再問:為什么?再答:戒了。
那一陣子老孟明顯地無趣。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沉悶,不由讓人替他擔心起來。仿佛這個人并不僅僅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抽掉喝酒后幻覺的那部分,他便不那么完全成立起來。就像賈寶玉掉了那塊通靈玉,有什么東西死掉了,旁邊的人看著都心疼。于是我們開始勸老孟:喝點吧,沒事的,喝吧。
老孟可能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循回。停了又喝,喝了再停,最終還是決定回歸。這樣他就踏實了,我們在旁邊看著也踏實了。有什么東西對了,雖然和老孟喝過的第二天仍然絕望,但連這也是對的一部分。
酒后的老孟很鬧,有時還跳一種奇怪的舞蹈。那種時候他是有光彩的。就像戲劇一樣,他能把世界重新編排,組合成一種我們都心向往之的結構與音律。那個時候,他是一個知道世界核心秘密的人,懂得巫術和咒語。我們和他一起舞蹈,收起平時裝在臉上的面具,咽下常常脫口而出的謊言,說真話,大笑,萬物生長。
前一陣,我連著看了三部越獄片《飛越瘋?cè)嗽骸贰ⅰ缎ど昕说木融H》和《巴比龍》。無疑,最愛《巴比龍》。這片子描述一名因冤入獄囚禁于惡魔島上的犯人巴比龍,一次又一次地逃獄,又一次又一次被捉回。經(jīng)過十多年,他頭發(fā)已白,但仍孤注一擲地抱著一袋椰殼從懸崖跳下大海逃生。
巴比龍有個同伴戴可夫,他和巴比龍共同經(jīng)歷了多次失敗,是巴比龍追求自由的半生的見證者。最后,他勉強拿著一袋椰子,和巴比龍一起來到峭壁邊緣,一起觀測海潮。他問巴比龍:你想這個計劃會成功嗎?巴比龍說:有什么關系嗎?他又說:你知道你會死的,請不要這樣做。這次巴比龍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緊緊抱住了他。
巴比龍?zhí)氯チ恕2恢溃x無反顧。
這是電影史上偉大的一幕。很多人希望它停止在從萬丈懸崖上跳下的那個瞬間,而不是如此寫實地告之:最終巴比龍在椰殼上順利地漂過了35英里的距離,獲得了自由。
我能理解這種感受。有點像月上柳梢,大家去赴老孟的酒局。三杯兩盞,突然群情激蕩。
喝嗎?
喝!
不知今宵,不知明朝。
(文/朱文穎)
老孟這人,我可能寫不太好,因為他太生動了,以至于有很多約束。他本名叫孟繁華,文學評論家,沈師大教授;朋友圈里都叫他老孟。
在認識他之前,我就聽到過許多他的趣聞逸事,諸如他如何可愛、風趣,如何好玩,聽得多了,難免有些好奇,心里想,有機會可以認識一下,看看是何方來的妖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2002年夏天的一次飯局上,那天中午,一群人聚會看世界杯——中國隊對巴西隊;那天老孟也來了,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席間,話不多,戴著眼鏡,舉止斯文,堪稱一個風度翩翩的儒生形象。然而我還是有點失望,私下里跟戴來說:好像不好玩嘛,正常人一個。
戴來說:他需要喝點兒酒。
我不知道那天老孟為什么沒喝酒,也許他正在戒酒?也許飯桌上沒酒?總之,我是后來才知道,老孟喜歡喝兩口。酒之于老孟,那就像水之于魚,更準確地說,就像漂亮女人之于一個情種,明知道沾上了會有很多麻煩,卻身不由己,以一種飛蛾撲火的精神撲上前去。關于老孟的酒事,我不能寫太多,他囑咐過我,第一,他的師友們早已寫過,我再寫純屬多余;第二,他主要怕太太看了不高興——她既管不了他的喝酒,總可以限制他酒名遠播吧。
于是我便問他,那可不可以寫點八卦呢,據(jù)聽說他是很討女生喜歡的那類教授。
老孟斷然否認,他從來就不是招蜂引蝶的人,他眼里只有老婆。
所以,我這篇文章就很難寫,我不是寫給一般的讀者,這讀者里既有他的老婆,也有他的學生——泛泛而言,這是兩股微妙相抵的力量——要想哄得各方讀者都開心,還要托出老孟的高大形象,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在這里,我還是要說真話,雖然老孟限制多多,他是逼著我在鋼絲繩上跳舞。

我要說的第一句真話是,老孟夫妻和睦,情投意合;他太太是有名的美女,我雖不認識,卻在一本雜志上目睹過她的芳容——那是隨老孟參加某個筆會的旅行途中——生得風姿綽約,氣質(zhì)超群,襯得旁邊的老孟形容卑微,只配做她的隨從。老孟常把太太隨身攜帶,有一次應我們要求,拿出照片來讓我們觀摩,在眾口一詞的夸贊聲中,老孟并沒有昏了頭,反而很謙虛,嘴里嚷著“就那樣”“一般般”,直令我們樂不可支,因為他那副神氣活現(xiàn)的神態(tài),儼然把太太當成他家里的一件私藏!
老孟天性開朗,說話詼諧,是典型的樂天派,據(jù)說他在家里也是這樣,常常開玩笑,笑得他們家保姆不能擦地干活。他得意地說,我們家總是歡聲笑語。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老孟人緣極好,有他在的場合,我們總笑個不停;倘若有一天他突然變端莊了,我們便悵然若失,端莊的老孟還是老孟嗎?當然是!只是風趣的老孟更使我們感到親切。老孟是亦莊亦諧,亦張亦弛,屬于那種老少咸宜型的人物。
然而我們喜歡跟他相處,并不全因為他會逗趣,更因為他的單純、透亮,少心機,無城府,他對人不設防,很少傷及無辜,卻容易被無辜所傷。他會介懷嗎?也許;不過很快就忘了。這與其說是他的寬容,不如說是他的憨性。某種意義上,他是一個未長熟的大頑童,但他頑皮得恰到好處,頑皮得使人莞爾,噴飯,卻不使人頭疼,難堪。
其實熟人圈里,像老孟這樣的愉快人物總有一些,伶牙俐齒,活色生香,但老孟的不同在于他的適度,他知道場合,這里頭有分寸的掌握,我不認為這分寸是老孟度量出來的結果,這是他的天性和本能。據(jù)我所知,他很少臧否人物,也極少言語刻薄,當面是這樣,背后也是這樣,這不是世故,這是他的溫柔敦厚。還有就是,老孟很懂得“承讓”,倘若聚會中另有一個伶牙利齒的人物,那么老孟便寧愿當聽眾,和我們一起咯咯傻笑。我們問他,你為什么不表現(xiàn)一下呢?他朗聲回答:紅花也需綠葉扶。
老孟就是這樣一個人,機敏,善良,謙遜……品格上堪稱君子。我前面拿他和女學生開玩笑,其實是冤死他了;有一次他跟我們聊天,聊起現(xiàn)在頗為流行的師生戀,老孟義正詞嚴地加以痛斥,他認為這是教育行的底線之一,這事碰都碰不得!我不知道老孟在學生心中是怎樣的形象,心想若是這副臉孔,女學生是很難對他有想像力的。
其實關于老孟,還可以寫上很多,但因為篇幅的關系就此打住。我們平時只念記他的樂天、風趣,卻不知他和我們一樣,也有很多困苦煩愁,他不能解開這煩愁,只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他跟我們一起相處,只給我們想要的——我們要的是花團錦簇,歡聲笑語;倘若有一天我們心有所感,想跟他聊點“虛空”,他自然很配合的,先點上一支煙,架著腿坐在椅子上,神情真誠而莊重;他說著說著,我們不知為什么又想笑了,老孟很茫然的,拿手摸了摸后腦勺,他知道這話題是談不下去了,隨之神情一變,一臉生動活潑。
可愛的老孟,問好!
(文/魏微)
公元2015年1月9日晚,十數(shù)謝門弟子與先生謝冕師、陳素琰師母酒聚。此次聚會,主題是共議合撰文集《老孟的那些酒事》。老孟者,孟兄繁華是也。在謝門中,同門學友稱老孟,謝冕師亦稱老孟。孟兄繁華,在學界師友間,以著文稱雄,以豪飲逞霸,“老孟”即此由來如此。
老孟酒事,謝門內(nèi)外,盛傳不絕。寫老孟酒事,敘其事容易,傳其趣卻難。
9日晚聚中,謝冕師有兩句話,可作普遍理解,也可專指老孟而言。謝冕師說,“人是不可改變的”。此說可解為,老孟于酒,常飲常醉,常醉常悔,常悔常戒,常戒常飲。謝冕師說,“席上無酒,舉座不歡”。謝師此說,以老孟而言,我體會尤其深切。某次,老孟大醉之后旬日,我們師弟倆與方寧、陶東風、金寧、陳劍瀾會飲。一開始,老孟聲明,日前大醉,深感悔頓,已身內(nèi)人誓言戒酒,今日不喝白酒,只喝一點啤酒伴兄弟們。老孟此話一出,舉座失色,但知老孟此話非虛托之言,不敢勉強,任老孟依言而行。但不過半小時,眾人都感覺沉悶難挨,老孟也覺好生無趣,愧然難對,慨然直呼道“老孟今天只得又破戒一飲了”,速換白酒大杯暢飲,滿室頓然喜氣喧騰。以謝冕師此兩說解老孟酒事,趣味不是宛然呼出?
談老孟酒事,已是謝門內(nèi)外酒話快樂主題。然而,就我聽來,大家著重的是,老孟酒后頗為不堪不足與后人道之事——醉后不認自家門。我所新親歷的一次,是數(shù)年一個冬夜多人會飲,大約8點半就散了。老孟打車并稱直接回家。然而,10點左右我接到老孟一批評家朋友電話,稱老孟夫人多次打他電話不接,不知老孟身在何處。我大驚,詢問當晚幾位參與會飲的朋友,亦稱不知老孟去向。我感覺事體不小,讓那位批評家先設法安頓著老孟夫人勿著急,同時向北京交通臺救援,希望該臺能向全市出租車司機發(fā)通告尋人。但交通臺電話員稱,尋人事不屬交通臺業(yè)務,建議我立即報警。“著名批評家孟繁華教授夜醉失聯(lián)報警”,這不是明天頭條嗎?當時已過午夜,我只好電話老孟夫人,咱們再等等!我惶然回家,夫人知到情形,痛斥我等不義,并稱老孟凍壞如何?臨近一點,老孟夫人來電話,告知“老孟在家門口,渾身是泥”。我知道,老孟又重復了一個常態(tài)動作:醉里眠泥淖,醒來問家門。
9日聚間,論酒品排榜,紛爭之后,共推謝冕師為酒圣、老孟為酒神、肖鷹為酒仙、高秀芹為酒俠,謝門酒客之高四品。此酒中四品,可比之于國畫之四品。我以為,論國畫四品,唐人張彥遠之說為矢的之論。張說:“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歷代名畫記》)酒中四品,是可以張說為比論。
酒圣者,自然寬宏,包涵天地,不將不迎也,極高明而道中庸。會飲無數(shù),無論大小場合,謝冕師,白紅啤三中全會,非豪飲之舉,卻是恢宏慷慨,鼓舞一席山高水長之逸興,真當世酒圣。酒仙者,精神專一,不以醉為樂,只以興為趣。肖鷹好酒,唯白酒是尚,盛會渴飲,獨處求酌,得意不在酒力,唯在借酒啟發(fā),以酒寄于天地,是為酒仙陶翁淵明萬世之徒。酒俠者,本來一身慷慨,更仗酒使氣,酒助人氣,豪氣動人。秀芹雖為須眉,真謝門中豪杰者也,為人豪氣,飲酒豪氣,真酒俠也。
與酒圣、酒仙、酒俠相論,酒神偉岸威猛,氣撼山岳,神泯天人,一人求醉,舉座同酣。老孟飲酒,從無小酌細品之太,聲氣形神,全是吞杯而盡之勢。“走一個!”這是老孟提酒的不二口令。因此,只要老孟在,不僅全場酒氣浩蕩,而且下酒之快,直是奔流到海。老孟酒事,都出在酒后,酒中的老孟,給予在座的全身酒神的陶醉歡欣。參與酒會,時或遭遇開杯求醉、不出會飲三巡,即癲狂惡作,這般人色,如是常態(tài),可論為“酒鬼”。“酒鬼”與酒神有相似之形,絕無相通之神。酒神老孟,非酒鬼,謝門無酒鬼。
說老孟,絕離不開一酒字。但我酒仙之心度之,老孟絕不是獨酌之人——酒神必須酒場才得神氣精彩!老孟一日酒間語我,說道:“我們東北人喝酒這么多,為什么東北出不了好酒?”我答之:“以兄為例,東北人非飲酒,而是呑酒——不知品味,直呑腔腸。好酒只可出在細斟慢品、懂品酒的酒仙之鄉(xiāng)。四川出名酒,弟出四川是也。”老孟無以為答,轉(zhuǎn)身招呼道:“走一個!”
同一酒,同一飲,酒神與酒仙,興趣實有不同也。陶翁淵明先生敘酒詩“悠然見南山”,是酒中幽趣至境,不飲酒絕無可知,飲酒趣淺輩亦不得夢見。不才以淵明翁為酒仙之宗,以詩明志:“生來已貪杯,死后還戀酒。千古風流客,飲中是真我。”酒神老孟知汝酒仙弟否?
(文/肖鷹)
我第一次和孟老喝酒的時候,還沒有管他叫孟老,而是很正式地稱其為“孟繁華老師”。當時是我的研究生導師韓毓海老師帶著我去找他,他便把我們領到高尚住宅門口的一個破爛飯館,好像是個烏江魚,喝起來。正是大冬天,又是涼啤酒,咕咚咚復咕咚咚,咕咚咚何其多。饒是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傻小子,也感到壓力很大,心想這人怎么那么能喝,并且不走腎。至于這兩位老師聊了些什么,我是全記不得了,大概是在批判社會什么的吧,也就是人文知識分子慣有的那一套。只記得孟老喝著喝著,突然說了一個歇后語:狗尿苔燉豬X,蘑菇?jīng)]好蘑菇,肉沒好肉。后來我徹底被灌高了,被塞進一輛咣咣亂響的夏利車滾回家去,在路上還重復著這句歇后語,說著說著就笑出聲來了。
司機差點兒跟我急了:你丫說誰呢?
后來我上班了,一不留神搞了文學這個行當,跟身為著名批評家的孟老見面的機會就多了,喝酒的機會自然也更多了。也熟悉了孟老對于酒場的各種命名。比如說,他喜歡把人按照喝酒的品種不同,分為“白酒組”、“紅酒組”和“啤酒組”,一旦一個桌上的品類湊全了,就可以稱為“九(酒)屆三中(盅)全會”。再比如說,據(jù)稱他在當時的單位中國社科院成立了一個“酒協(xié)”,有一段時間相當不可一世。但是據(jù)更能喝的人,比如李云雷說,“酒協(xié)”基本上就是一個酒量不大的人的互助組。
也是醉翁之意,我們跟孟老這個人喝酒,在意的當然不是喝了什么酒,或者喝了多少酒,而是酒桌上的孟老是怎樣說話的。孟老在不喝酒的時候,似乎也能裝得老成持重的,或者說,他在盡力把自己淹沒在一堆老成持重的人之中,但是三杯下肚,孟老就暴露了,脫穎而出了,一枝獨秀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引燃火的當然是酒精。
孟老在酒桌上最常說些什么呢?依照情景不同,大概有如下幾句:
我宣布,宴會就此結束!(當別人剛剛落座的時候)
請允許我敬你一杯!(當別人還在推脫說“不能喝”的時候)
我的普通話你聽得懂嗎?(當他要求對方都干了,而對方?jīng)]有做到的時候)
難道夜生活不是剛剛開始嗎?(當飯館的服務員提醒要打烊了的時候)
今夜無人入眠!(當有人表示累了,要去睡覺的時候)
此外還穿插著各種經(jīng)典文本的引用。比如敬女士酒的時候,他就會說一句《雷雨》里周樸園的臺詞:繁漪,你把它喝下去,你是個母親。比如酒局勢必要結束了的時候,他還有一句《茶館》里常六爺?shù)脑挘何铱催@大清國是要完吶!說的時候京腔京味,氣韻雄渾,完全的“人藝”范兒。每當這些話一出口,酒局就會不可逆轉(zhuǎn)地倒向孟老式的酒局,在場的人也會不可逆轉(zhuǎn)地high了起來,就像圍繞在太陽的周圍,月亮也開始發(fā)光。孟老就是酒局上的DJ,孟老的語言就是夜店里的迪曲。有的時候我會想,只要有孟老在,要酒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呢?但是沒有酒,孟老就不是孟老了。所以有可能只有孟老一個人需要酒,而我和另外一些家伙需要的卻是孟老而已。
當然,孟老式的酒局就算再好玩,也會給我們帶來它獨特的煩惱。就像娶了一個漂亮老婆,就要忍受她的呵斥和頤指氣使一樣。這個煩惱就是,孟老的興致實在太高漲了,精力也太旺盛了,往往超出了常人的肉體和精神能夠承受的范圍。比孟老更能喝的人,客觀地說我見過,但是比孟老更能持續(xù)high的人,仆未嘗聞也。記得有一次在杭州,大家也不知怎么說起來,要拍一部“大型無裝室內(nèi)劇”,劇名叫《青春逼人》,一群人在山上的一個大排檔里,就著這個話題胡扯、折騰到了夜里三四點鐘,就連平常不喝酒的吳玄也高了,像一只樹懶一樣爬到了樹上。等到吳玄從樹上下來了,孟老仍然意猶未盡,還要到西湖去喝,到西溪濕地去喝,到“胡適亂搞過的地方”去喝。我們只好強行把孟老押送回房間,強行讓他躺在床上睡覺。但是按一次,他就彈起來一次,復按復彈,再按再彈,讓我們感覺對付的不是孟老,而是一根永遠也不會折斷的彈簧。第二天中午起床,每個人都是黑眼圈,精疲力竭,神情頹喪,好像一群剛剛被閹掉的雞一樣,只有孟老神色如常地問:今天要不要再喝點兒?
后來這個“劇組”再聚在一起,孟老要喝而其他人以各種理由推卻的時候,他的名言就變成了:什么青春逼人?我看是青春不再,只剩了一群逼人。
所以每當戴來她們宣稱“把老孟玩兒壞了”的時候,我基本上認為那是夸張。孟老是什么人,什么身板兒,什么精神頭,怎么可能被玩兒壞了呢?
不過,在不久以前,我還真是目睹了一次孟老被“玩兒壞了”的情形。
那次也是在杭州,去的路上就充滿坎坷。我們中午十二點上了飛機,因為航班延誤,居然夜里十二點才到。在飛機上,孟老看到我有精神失控的趨勢,還勉勵我:落地就喝,落地就喝。對于酒的向往讓他忍耐了航空公司的流氓行為。到了賓館,我實在是人困馬乏,不能再喝了,但孟老卻欣然和吳玄他們一起出了門,據(jù)說喝到了凌晨五點。到了第二天,北大的車老師準時趕到,于是又喝,這一次孟老和他消滅了兩瓶白酒。第三天,杭州的一個美女蘇滄桑請吃飯,在酒桌上,孟老就不行了。他只堂皇地坐了片刻,突然把吳玄叫了出去。一會兒吳玄回來,說要去醫(yī)院,我趕緊過去幫忙攙著孟老。
在就醫(yī)過程中,孟老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剛剛打上點滴的時候,他說:
我難受。
我心下登時悲涼起來,那一刻除了擔心,還有一種“自古美人如名將”的感慨。我說:孟老,堅持一下。
過了一會兒,孟老又說:我要戒酒。
我是不大相信的,但還是說:如果能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再過了一會兒,孟老說出了決定性的第三句話:你們剛才說那個護士長得還行?
我和吳玄登時如釋重負,跑到外面去抽煙,講黃段子了。而孟老也開始和身邊另一個掛點滴的小伙子交流經(jīng)驗。那哥們兒好像是喝紅酒喝高了的,孟老驕傲地說:我是白的。再后來,用吳玄的話說,孟老是“單方面”宣布自己已經(jīng)好了,自作主張地拔掉針管,把醫(yī)院和漂亮的護士拋在身后,瀟灑地宣布要奔赴下一個酒局了。然而畢竟剛剛遭受重創(chuàng),藥與酒還在他的身體里激烈地斗爭呢,因而他的魏晉風度也就比平日多了一分蕭索。看著孟老的背影,我還是有一些緊張的,同時想:酒這個東西有那么有意思嗎,足以讓他如此沉迷?或許孟老對于酒的需要,除了肉體的,更多的還是精神的。或許他在用酒以及喝酒這個行為,來對抗庸常的生活,無聊的世事,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種種煩惱與虛無。
這樣一想,孟老的喝酒和鬧酒就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他的每一口酒都喝到了靈魂深處。
(文/石一楓)
“孟爺”——中國文壇翹楚。凡是有過文學經(jīng)歷或文學評論雅趣的人大概無不認識“孟繁華”。
當然,有的認識孟繁華的名字,有的認識孟繁華的著述,有的認識孟繁華其人。我對孟繁華的認識大概與不少學術界同仁相同,經(jīng)歷了從大名、著述再至其人的整個過程,所不同的是,“這些”認識的“歷史性”轉(zhuǎn)變,大概都與“酒”有著不解之緣。
時光荏苒,再有半個月就是壬辰年的中秋了!這是中國北方最好的季節(jié),沈北大地迎來一個金秋寧靜的時節(jié),大自然的色彩一切都變得濃郁了,酒的醇香更加撩撥人的心緒。這不由使我記起與“孟爺”初識的日子!“酒”,記錄了我倆曾經(jīng)美麗的心情、莫逆的交往和事業(yè)的友誼。
2004年中秋之際,我和剛到沈陽師范大學的孟繁華舉杯邀月:從吳剛、嫦娥到李白、杜甫,無不成為我們酌酒的佳肴。喝酒說點“酒”話,但沒有醉話。先秦、兩漢、隋唐、明清以及近代,特別是現(xiàn)當代文學演進盡收眼底,文學評論與主張不同凡響……一會兒便進入了狀態(tài)。這位孟大師說:“我喝過釀制50年的茅臺,酒香甘甜純正,曾經(jīng)一醉方休。”我便憑借我的飲酒經(jīng)歷,不假思索地回敬孟大師:“中國茅臺酒釀制時間最長不過30年,根本就沒有什么50年的茅臺,所謂50年茅臺之說純粹是偽命題。”這時,正好相反的“學術”觀點便合乎邏輯地擺在了酒桌了,你反駁,我舉證,往來N多回合,不分勝負!是學者的真?酒者的醉?
結果國家酒鑒定協(xié)會權威人士作出了裁判,“孟爺”勝了!這時,我忽然想起“葡萄美酒夜光杯,醉臥沙場幾人回”的詩句。因為有一個陶醉的心情,美酒在這里是一種燃燒,是一種怡情,美酒在這里是一種妝點,勝敗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了。中秋的夜,天空有朗月,地下有茅臺,好一幅動靜組織的美麗畫面!少了美酒中美麗的寄托,而常常是借酒發(fā)奮,少了天空上仰望的明月,而只是匆匆行走。能不能以這次美酒佳節(jié)明月,喚起我們心中的一段詩情。當年的明月現(xiàn)在還能照著我們嗎?李白曾經(jīng)端著酒在月下發(fā)問:“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孟爺”是大學者、文學評論家,但也是乒乓球高手。又是一年秋好處,2005年中秋時節(jié),我倆吃過酒,便來到校內(nèi)乒乓球館,兩盤過后,不分勝負。第三盤時清晰可見一個擦邊球,他輸了!可是,“酒壯英雄膽”啊,“孟爺”與我爭執(zhí)不下,辯論到面紅耳赤,甚至出現(xiàn)動武之勢!以至于旁邊的隊友過來“勸架”。這學術的求真,抑或醉者的放縱!卻原來,這次是他輸了!
中國是講究儒道兼濟的。一個人身也有了,如果你的心可以磅礴萬物,你可以做到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合一,一個人的心胸遼闊了,你是會長出翅膀的。喝酒是怎么樣的一件事呢?高品位的人把自己喝成酒仙,“孟爺”常常如此。
酒,大概可以使天人合一。中國人講:慕春風,思飛揚,臨秋云,思浩蕩。當春風沐浴你的時候,你會覺得大氣上霧氣徐徐上升。這個時候秋天來了,一個人的思緒浩蕩,這就是春花秋月在我們生命力的成長。如果我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建立眼前的功業(yè)與價值,而失去了這樣一段審美、一段心情,這難道不是生命力的遺憾嗎?我和“孟爺”在酒中剝?nèi)窝b,肝膽相照,以至于這位全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被我以酒表達的真誠所“俘虜”,徑直走入沈陽師范大學行列!
酒是可以消憂的,酒是可以酣暢淋漓的。酒可以醉人,酒也可以提神。作學校人事處長,我設法用真誠引進名人,作學校分管人事的副校長,我設法用真心呵護名人。“孟爺”這位大師級的人物能在沈陽師范大學安家落戶,恐怕與我那情何以堪的茅臺不無關系吧!
在我們的一生中,固然需要“高舉遠慕的心態(tài),慎思明辨的理性,灑脫通達的境界,執(zhí)著專著的意志,體味真切的情感”,但酒大概還是不可或缺了,因為酒有時能夠給我們以生命的曠達與瀟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易,萬物有成理而不舍。在社會生活中,我們不管扮演什么角色,只要坦然而充滿誠意,就能換來天籟合鳴。
(文/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