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莫非王土
方曉
那天,天色不好。胡大海又來找我。可是,我該怎么拒絕他呢。傍晚的光線昏昧不清,空氣中似乎蚊蠅成陣,這個滿臉無后相的人說,“都第三次了,眼看著張士誠就快同意了。這時卻突然進來一個人。”他背向門外,整張臉像一副鐵制的面具。他等待我猜,和往常一樣看上去沒有耐心。我在想,自從那件事后,我只想著要遠離朱重八。
“你肯定猜不到。”胡大海揮動著猿一般的胳膊,傳達出隨即又驅逐了他的焦躁,“突然我就看見了陳友諒,像個青天白日夢似的站在張士誠身后。先前我一門心思乞求來著,所以你簡直不知道他是不是從地底鉆出來的。但其實他一直就在屏風后面,偷聽。這樣跟你說時我才想明白了,是監視張士誠。他一出現,事情就沒戲了。”
然后,“張士誠像吃多了鹽巴被噎住了,一個屁也不放”。我報以一笑,因為不明所以,但我知道我不會拋出疑問:為何對朱重八的事情非要這般上心呢。前兩次,他出發前就來征詢我的意見,我沉默,他領會不了這暗示反對。失敗兩次后,他卻堅持認為因此離成功更近了。要是我,寧愿去山甫酒莊賒壺酒,然后一把火燒了張士誠的十四座樓。不可能有第二種結果。中午臨行前,他又像初次出征,信心都能讓他的酒糟鼻子放出光來。那時,我盯著他額頭,發現他的頭發真像在泥水中滾過的鴨毛。他一點煩惱也不放心上,就連胡小海已經成為一個墳蝎子也聽之任之。我幾乎沒見過胡小海,他晝伏夜出。
胡大海不滿意我的無語,他萬事不計較,但對爭斗容易上癮。他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說,“老朱都那樣了。也許就在今晚。”他沒等到回應,又說,“重八現在不知云游到哪個旮旯了。我們就得承擔責任。”
“老朱真死了,就會真有辦法。”我不是在敷衍,只是想打斷他。否則他的話會像蒸汽一樣冒出來,你簡直沒有辦法讓他吞回肚里去。
所幸,外邊響起了雷聲,像饑餓小孩的哭鬧一樣沒完沒了。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合奏葬歌似的。接著,閃電滑翔在黑紅間雜的云叢中,也照徹了屋內。家徒四壁。有一股哀嘆氣息從他身上的黑色中逸出來。這時,天終于下雨了。
雨下得像斷了風箏的線一般垂頭喪氣。它提醒我,時值夏天。我差點忘了季節,因為饑餓。我有幾頓沒吃飯了?我記不清了。胡大海多次生拉硬拽我要去看望老朱,但未能成行。按理說,我該去的,即使出于與朱重八難經推敲的朋友道義,但我懼怕老朱的眼神。它讓我想起饑餓。不,它直白地告訴我它的饑餓。我最近一次去看望老朱,是在朱重八云游走后的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如果不能說像根枯木條,至少也像只患了脫水癥的螞蚱。他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盡管胡大海吆三喝四地大談收成、安慰和希望,而我也附和著。那天,胡大海真像個能起死回生的老巫婆,要不就是他亂嚼舌頭也能生出米來。老朱只把眼睛緊盯著我的手,等他好不容易看清我手中空空洞洞的空間,那快把他眉毛燒著的一點精光也就熄滅了。老朱沒有看向胡大海的手,顯然對他早已不抱幻想。這是一個冬天,萬里黑云,寒風陰慘慘地把一切都凍住了。七家村在秋季的一場洪災中顆粒無收。
老朱餓倒在床,朱重八卻云游去了。春天,發生了一場由天花唱主角的瘟疫。然后,從五月起,老天似乎就忘了世界上原本還有下雨這回事。但這不重要。張士誠家中不是還有屏風嗎,而且,他要養活十四個老婆。
我和胡大海在看雨。我專心致志地看雨,一動不動。胡大海邊看雨,邊饒舌地說了一些“雖然下了,但是遲了”、“稻谷成熟起來至少得三個月呢”、“誰能等到那一天呢,老朱就等不了”。我沒有回應。我讓聽覺在雨聲中消失。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個怨婦,“可是,誰還有稻種呢。”你簡直無法承受一個男人像只意外懷孕的老鼠似的唉聲嘆氣。他的辦法就是軟磨硬泡到你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他的要求。
我不同意再去求張士誠,放火事件說不定會從想象走進現實,也不愿去看望老朱,我的理由是帶不上一粒米的禮物。我說,“米,比你一萬顆心都重要。”胡大海想了又想,沒有表示反對。他問我那怎么辦。我不知道怎么辦。我說去找劉基。他又問干什么,又問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沒有用。于是我不回答他。雨停了,天色倒反而亮了些。我們一前一后在虛浮的夜幕中往前趕。胡大海一旦行動就不再問原因,屁顛屁顛的弱智兒童似的,跟在我后面追,仿佛我是一根香甜的棉花糖。
我們走上烏龍崗,一前一后。夏夜終于放松了緊繃的神經,露出了涼風習習的本來面目。世界仿佛掉進了一個黑洞里。腳下的七家村也灰寂寂的,弱不禁風的羽毛似的躺在那里,仿佛不再是一座村莊,而是一汪黑色的沼澤。仿佛月河塘在夜空下就會泛濫成災,會湮滅整個七家村。只有一處地落亮著成片的燈火,那是張士誠家。還有隱約的鼓點聲。模糊的視線之外,什么在躁動。
劉基在南山頂,北邊駐扎著一伙占山為王的賊盜,在兩個頭領的經營下干著并非劫富濟貧的勾當。一個叫鐘矮子,另一個叫蔣英。一只喪失季節感的蟬沉悶叫喚的夏日午后,在山甫酒莊,我與他們曾有一面之緣。
烏龍崗以前長滿了五顏六色的草坪,如今卻只有像篦子耙過的沙土。在榆樹悉數遭殃之后,菌類填充了七家村人胃的空間,但不幾日,他們就來爭奪草坪。據說,為此已經死了四個人。十一年前的夏天,也在這里,云朵炙熱得在天空中顫抖,幾頭牛躲在樹下喘氣,朱重八把一根隨地撿起的木板綁在頭頂,又分發給我們每人一根枯樹枝,要求我們向他朝拜。他扮演皇帝。我不得不在人叢中跪下的時候,就拿定了一個主意,等會要殺一頭牛。后來我殺了,沒有不屈,卻懷著我當時理解不了的怨恨。事隔多年,朱重八逢人便說殺牛是他的主意,權作我們慶賀之禮。我已記不清是否如此,也許他這般建議過,但未曾動手。那些年,一如現在,饑餓就像我們的影子。不過,石塊上沾滿的腦白和血漿我是一直忘不了的。這種快意一定程度上沖淡了我對朱重八的嫉恨。我們會想到同一件事,他會去做,而我只止步于心。或者說,他扮演天子,我卻只能遷怒于牛。
牛主陳普才不會放過我們。飽餐中間,朱重八就想出了主意,但連我也騙不了。他把牛尾巴綁在木棍上。我們深埋入地。七個人,合力揪著露在外面的尾巴尖也拽不出來。陳普才當然不信地陷或者蟒蛇吞了牛這一套。我爸只好去廟里求助白蓮教,并且用陳普才家滿倉的稻谷說服了小頭目。他們去造訪了兩三次。陳普才少不得上山勘驗地陷一說,就坡下驢地承認了。沒多久,我爸就無緣無故死了。但此后,朱重八卻一直以我的恩人自居。
劉基是個隱士。不久前,從圣都辭官歸田。我們到時,他正在燈下練字。胡大海未說明來意,他就搶先開口,“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不幸福了。我把幸字寫復雜了。字,我偏要幾十年都寫成辛。”
據說,他是因為患上精神強迫癥,才不當元朝的官。每次胡大海見到他,都要問,“好好的官你為何就不做了呢。”仿佛他認為總會有一次得到不同答案。他欠缺好奇心,卻經常裝出對任何事都很好奇。劉基要么不回答他,要么說,“官場,你得學會做一只籠子中的鳥。”在七家村廣為傳唱一首他寫的凡人歌。
今日金屋銀綾帳
明朝荒冢埋白骨
要問世人何去了
滿眼孤魂野鬼唱
我請他代寫一篇檄文,說服或者恐嚇張士誠借出地或錢來,好安葬即將死去的朱五四。胡大海插話說,“寫給陳友諒也行,我認為更好。張士誠不同意就是陳友諒在搗鬼。”他非要說上一句什么,這讓他有存在感。
劉基擱下已提起的筆,佝僂在燈影里若有所思,像一個坐化的和尚。我知道,胡大海一多嘴,這事就告吹了。混跡末代官場多年的遲暮之人,豈會因一具無地安息的尸體,得罪地頭蛇。果然,劉基冷靜得像一只木雕的鳥,即使他面前有無數只散發著香味的蟲子。他發出類似于死不瞑目者遺留給世間的最后一聲嘆息,而后搖搖頭,拒絕了。
月亮躲在天邊角落里,向人間浪費著光芒。回程路上,胡大海遠遠跑在前面,他未遂的心思仿佛全部遺留在劉基的茅廬里了。突然,他轉過身來,待我慢騰騰地走近,幾乎是瞬間,露出一種對海市蜃樓里的宮廷盛宴望洋興嘆的表情,像個找不到奶頭的嬰兒一樣咕嚕起委屈的嘴唇。
“這事能讓人心安嗎?你說,一個人生下來這般容易,幾十年一下子都活過來了,臨了,就是找不到入土的地方。”他說。
他隨手揪下一把松針,塞到嘴里嚼。今年,映山紅到現在還沒有凋謝。它要用生氣盎然來反襯枯萎嗎。但夜里,它們在風中颯颯作響,像黑色的招魂幡。風中流蕩著末世的恐怖氣息。我甚至能聞到已經走遠的瘟疫的血腥味。即使在白天,血色的它們也不屬于自己,屬于寄生的土地,而土地總有主人。主人卻不是我們。
也許是松針的苦澀逼迫他直抒胸臆,“有時候我會想,特別是現在,北邊的鐘矮子為什么不把南山也吞并了。”他的報復心態從未持久過。我寬容一笑。他又說,“劉老頭有次告訴我,這世界就像一個寓言。我覺得挺有道理。你懂嗎?”如果陳友諒是這個寓言的主角之一,我想我懂。
陳友諒也許是位典史,也許不是。七家村沒人知道他的權責。縣令是個名叫王保保的漢人,他還有一個女真名擴廓帖木兒,傳說他是個棄兒,被元人察罕帖木兒從溝壑里撿回收養為義子。今年,他可能才十歲。盜賊四起時,陳友諒司職巡夜。據說,七家山被他視為重災區。
是因為七家山北麓駐扎著兩位山大王嗎?他們不是兔子,但目前對七家村還秋毫無犯。也許原因在于陳友諒的鄉情心結。他本是漁家子,祖祖輩輩以此為生,在某一代祖先那里,時運不濟,湖泊從七家村周圍退卻了。起先,謝姓祖先走投無路,欲投拜方氏門下,但被原因不明地拒絕了。惡果沒有立即呈現,多年以后,方氏家族的當家人名叫方國珍,他敗盡了祖上的積蓄和積蓄中包裹的榮光后,白天不務正業,夜色下,無論月朗月黑,他都會成為一名墳蝎子。他因此安然無虞度日,看上去也沒有什么危險將要發生。他的吃喝不愁,招徠了一批弟子。其中一個是胡小海。謝姓祖先為生存起見,改投陳家門下,賣身為奴以求活命。順利繁衍生息。他的下一代,幾經周折,當然不乏一些不言而喻的伎倆,正式入贅陳家,徹底更名換姓。
衣錦還鄉的陳友諒如果不是在準備緝盜,便是在山甫酒莊聽戲。臺上有時是路過或專請而來的戲班女子,更多的是高麗親自登臺。誰也說不清高麗是何年何月陳友諒從哪路戲班購贖或勒索而來。自從我一次身坐臺下——這并不犯陳友諒的忌諱,他比臺上的戲子更需要對他審美的喝彩聲,我便成為一名常客。朱重八尾隨至此。我們的聚焦點不在一個圓內。有次,他用手指戳著陳友諒的后脊梁對我說,“大丈夫生當如此。”
坐地分贓的說法很快流傳開來。一個月后,我們才知道源頭是一位因吃獨食而被同伙綁到縣衙門口的老強盜。同伙們雖然并未擊鼓鳴冤便即行遁去,但王法無情,晨光下大門一開,立刻升堂審問。那時,老強盜已瞎了一只眼睛。他哭訴眼睛被火把上的松油熏壞了,又澄清了常年上山下鄉晝伏夜出摧毀身體的事實,對幾樁大要案供認不諱,這件他參與了,那件,也沒少他在雜亂無章的隊列中亦步亦趨的身影。他關于只干劫富濟貧勾當的辯解沒有被當堂接受。他不得不接受坦白、乞求換不來減輕罪責之后,突發奇想,要通過立功將一部分身體從法網中逃出去,“每次下山路上,我都看到墳蝎子。他們更可惡,我們與活人明刀明槍干,他們卻只偷一聲也吭不了的死人。你們誰敢保證自家祖墳沒有遭過殃。”門外,我的周圍,立即回聲似的響起一片唏噓,甚至間雜幾聲尖叫的哭喊。他變戲法似的,立即換上正義凜然的面具,振臂高呼,“我,一個真心改過自新的強盜,愿意不怕報復地站出來,指證他們。”他失望了,堂上的王保保又鉆進回籠覺的噩夢窟窿中去了,睡得流涎成線。但我分明看見,陳友諒眼中鷂鷹般精光一閃,有什么與他的設想遭遇了。
當晚,他想通了因成為負擔而被同伙拋棄,但沒去想為何他們不親手宰了他。事后證明我的猜測沒錯,即使不是借刀殺人,也是前奏,是檢測,是正式入伙的必要的投名狀。這天夜里,據一位因與我在山甫酒莊喝過幾場酒而過從甚密的牢頭說——他后來死于一次不得不圍攻七家山北麓時的冷箭,箭簇從背后洞穿前胸,老強盜清醒了,睜著那只亮如火炬的獨睛告訴他,他想明白了,明天就要揭發檢舉。他不敢懈怠,立即上報陳友諒。
第二天,老強盜的表現讓人失望。他什么也沒有說,連昏睡的王保保也怒火中燒,孩子氣十足地刑訊逼供,但終無所獲。被我逼不過,牢頭說,“一個舌頭被鉸掉的人是吐不出一個字的。”他極欲脫去干系,“請相信,我只是一個目擊者。唯一一個。”“唯一”,讓他幾天之后命喪山路。
明證是,陳友諒當值以來,盜賊在七家村更加橫行了,如果不好說成有恃無恐的話。有幾個白天,我與他們迎面而過。陳友諒對鄉老請愿團的說法是,“沒錯,這就是因為我回來了。他們在試探,向我示威。不能輕易落入挑釁的陷阱。”
誰也說不清陳友諒到底是管什么的。畢竟,縣令是個孩童。畢竟,這是他的故鄉。畢竟,他的故鄉不僅有他的仇人,還有他的兄弟。畢竟,無論你從事哪行哪業或者什么也不從事,你總會遭遇他。畢竟,盜賊像螃蟹一樣橫行在鄉間小路上。他臉上總沒有好顏色。除非在山甫酒莊,那里,他既在喝酒,又在聽戲,邊聽戲邊喝酒。沒閑暇讓他想別的。發生旱災、蝗災和洪澇時,他負責賑災。連計劃生育他都管過,并乘機弄了一個小妾,雖說直到他死也未娶正室。
坊間傳說是這樣的:懷胎三月的高麗所在的戲班路過七家村時被強留下來。連續唱了兩天兩夜的戲。可能是免費,但也有人說親眼看見陳友諒真金白銀地砸在他們的戲裝上。對七家村人而言,不啻是一場狂歡。直到高麗暈厥在戲臺上。第三天,戲班強烈要求上路。陳友諒卻突然想起來似的要查戶口,通行證,以防邪教人士混跡其間。走南闖北的戲子們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多費口舌的盤查和考證,陳友諒也確證了兩天觀察的事實。“肚里的孩子也需要戶籍證明”,戲子們找不出理由反對,認為他不過是在開玩笑,但無法提供生父人選。沒有人站出來自首。高麗像一只被扒光羽毛的孔雀,上交不出或不愿上交胎兒可能的父親名單。陳友諒申飭了一番,旁征博引了道德說教和安防形式。于是,戲班走遠了,隊列里沒有人一步三回頭。高麗被遺留下來,等待產后驗明正身。
七天后,出現在七家村人面前的高麗,腹部不是如盼望的那般更加隆起。而是干癟,甚至凹陷,空空如也。仿佛某個生命從未在那里呆過。
人們沒多久就適應了在七家村的各個角落里見到外鄉女人高麗,尤其她在山甫酒莊的戲臺上素面朝天——據說,她以此作為抗爭——低吟淺唱時,便給觀眾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她盡管長得不美,卻很誘人。而我呢,眼睛剛停在她纖巧的小腳上——我不得不承認,有時是撫摸,下一秒,卻又攀扶到她的娃娃臉上,緊接著,目光掉落進她的櫻桃小嘴里。即使它未曾嘟起,也能讓我徹夜想入非非。

這樣的時光持續了一段不長的時間,悄無聲息。爾后,一場地震來臨。只有幾間逃荒者留下的草房倒塌,未發生什么動靜和其他損害。這符合人們的預期。但陳友諒不這么看。在災害現場,他祈天,祭拜土地神,焚燒紙扎人馬。七家村人好奇圍觀,三天之后,沒有一個不認為該結束了。但陳友諒請來的巫師、風水先生和神婆已準備就緒,陸續登臺表演。
唯一不謝幕的演員是陳友諒。他左手擎著桃枝,右手端著盛滿水的瓷碗,口中念念有詞。折騰幾宿。隨著瓷碗摔碎在地,真相大白。果然,當夜雖沒有太陽升在天空,但星星確實出現于次日的朗朗乾坤中。星星之下,陳友諒在村人被迫聚集的會議上宣稱,土地神出于感動,來他夢中提出警告,同時指證了致使七家村遭災的罪魁禍首。他得到了巫師、風水先生和神婆幾乎異口同聲的贊同。
于是,方國珍被通緝。事前,他已望風而逃。但不出一個時辰,他就被綁來現場。方國珍有句名言在七家村廣為流傳:如今世道,發活人財已不容易了。經由胡小海的傳播,胡大海險些也信以為真。因此,他后來那番建議并非無源之水。陳友諒聲稱掘墳惹惱了守土有責的土地神,以致引發報復性的地震。方國珍先是一聲不吭,尋思斷無逃脫的可能后才說,“又沒挖你謝姓祖宗。”
陳家數代人秘口相傳的痛楚終于找到了排泄口,“你罵我沒祖宗。”陳友諒咬牙切齒地說,聲音仿佛來自靈魂深處。他平靜了些,看了一會晦暗的春日天色說,“即使這事不發生,你也該被正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動不得。”
行刑時長讓七家村人驚悚了一些時日。按理說,方國珍的下場無待贅言,但他在最后時刻來臨之前逃跑了。他的弟子們偶爾還靠老本行養活自己。沒有再引發地震。
高麗依然在山甫酒莊越發蕭條的戲臺上唱戲。陳友諒出于炫耀,并不拒絕同好。我混跡其間,以戲下酒,越喝越沉醉。終于有一天。
貧瘠的群山環抱。我真想向那黑黢黢的松樹林奔去。而后,化作一縷烏煙。再也沒有我,就再也沒有饑餓。胡大海終于拿定了主意,“要不,我們還是去找宋濂,說什么也要弄篇檄文嚇唬陳友諒,得讓他知道,人哪怕死了也不可以被隨便欺負。”
一束鬼火沿著山路越滾越近。這是墳蝎子們從地底翻騰出來的。一個死也不能安息的世界。胡大海的眉毛像要被鬼火點著了,立于原地捶胸頓足。我不打算回答他。
他不需要我的答復。他被我的眼光吸引住了。我們已到烏龍崗。不遠處,一個身影剛才想像一只山鼠一樣藏進草叢里。但烏龍崗上已無草,只有沙土,周圍的亂石比他還白。他只好直挺著,等待我們走近。
是金剛奴。一個四年前流浪來七家村險些死去的孤兒。他說他是孤兒。沒有誰去驗證。他被朱重八救活,代價是半碗米湯。他小朱重八六歲,但認后者為義父。非要如此。他回答胡大海說,“我手中捏著的是一只老鼠。”灰白小鼠。他說,他正在打鳥。他不停地摸著后頸上沒有成熟的癤子。他的后頸上還有許多已經成熟的癤子。這是一個謊言。連胡大海也意識到了。在七家山,所有你能或不能叫上名字的鳥都絕跡了。因為,它們被吃光了。但是,山腳下張士誠家夜夜笙歌艷舞。他有十三個小妾。她們都養得白白胖胖的。陳友諒白天總是在山甫酒莊聽戲,有時夜里也聽。雖說山上有土匪。他一直在計劃抓捕。正如后來韓林兒所說,現在只有官倉里有糧。
金剛奴緊接著的話打消了胡大海的疑忌。他知道如何轉移胡大海注意力。他說,他之所以打鳥,是想給義父增加營養。因為他義父云游回來了。
胡大海并非在征求我意見,“那么,我們去吧。”他已大步流星向前奔去,仿佛他的饑餓瞬間消失了。
去哪里?我想化作一縷煙。或者,去黑郁郁的森林中,將孤獨編織成火焰,焚燒饑餓。我愈發清晰地看到那兩個字眼了。它在閃爍,擦亮夜空,像流星一樣劃過灰燼的軌跡。它在天空飛。從我的嘴中吐出來。我沒有說話。但我聽到了它的聲音。它就是整個星球。我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它。
朱五四就要死了。說不定就在今晚。這個歸來的夜晚多么適合講故事。我預感到我的預感即將被證實。這我不愿去見朱重八的另一個理由。他活著似乎只是為了講一講他出生的故事。在故事里,他是一個野心家。也許是他的故事把他鍛造成了這樣一個人。
半年來,他的父親,從勉強下床到癱瘓在床。說不定就在今晚,捱到明天或之后,也沒什么不同。無地下葬。但金剛奴指引的方向,卻不是朱五四租借了張士誠一輩子的茅草房。在朱重八藏身的天然山洞里——他說這是便于參拜不遠處於覺寺里的佛,我們見到了他。他一身黃里泛白的袈裟。月光透過百無一用的楓葉,時隱時現地從洞口鉆進來。夏末之夜,微風,涼颼颼的,即使微風也讓人想起饑餓。
“偷葬?”朱重八對胡大海的建議齜牙咧嘴,“我父母可是光明正大把我生下來的。”于是,他的故事開始了。
是第十七次對你們講這個故事了吧,也許更多次。每當我面臨重大波折,或者不得不去做性命攸關的抉擇時,我總會講上一回,這已成為習慣。如果前三次還只為了尋求解脫,后來我就已習慣于從其中尋求解脫,放松,平復,和忘卻,還有那么必要的溫和,在溫和中麻醉,在麻醉中生存,盡管仍舊不太適應。
我是在懂得它的含義之后,才重新認識自己并真正成長的。只有一個詞——我每次都想更換新鮮的,但從來沒有做到——可以形容我的出生:神乎其神。
那個夏夜,滿屋異香。絕不是人間可以聞到的檀香或麝香。不久之后,就彌漫整座七家山的上空。其他的氣味全消失了。
幾乎是在探出頭的瞬間,我是說,我有那么點若有所思地微微睜開眼睛時,紅光滿面。繼而紅光漫天。沒有人敢不認為是著火了,你們可以想象。於覺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們就都這么認為。看到我手指的方向了嗎?對。於覺寺以前在那個方向。我是經過多方考證的,就在我出生之夜,它自動移位了,只能簡單歸結為天意。對此,滑頭的老和尚高彬也百口莫辯。十七年前那個月亮高懸但月光暗淡的夏夜,高彬率領一寺的和尚們擰著大大小小的盆桶繞著七家山轉了整整半圈。因為大地在他們腳下旋轉。
他們終于到了。卻發現并未起火。只是紅光像流云在遨游,既像由地底鉆出,又仿佛是從空中瀉下。紅光中,異香撲鼻。他們貪婪地吮吸著。他們還看見了一個嬰兒。一個嬰兒最引人注目的是什么?眼睛。我剛睜開雙眼,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一群和尚。我不否認,這便可能是我后來和尚夢的緣由。但你們要相信,沒這么簡單。
接下來擺在我父母面前的形勢是嚴峻的。我不會哭倒也罷了,畢竟也未笑,他們沒有感覺太多不適。養一個孩子,在他們看來不比培育一只鵝難上幾分。我是第四個。
不同于兄姐的是,在和尚們失望地離去后,我爸認為我該餓了。我聽見我爸滿懷信心地對我媽說:你看看,這只丑小鴨,說餓就餓了。我媽在既讓她沉醉又讓她盲目的紅光和異香中說,那就讓我來喂飽他吧,人生第一餐飯,吃飽了能帶來好運氣。雖說她想履行一個母親的職責,但她在顫抖。你們就可以猜想出當時室內情景有多么靈異。而且,我居然不會——是不——吃奶。
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在我身上找不到。我不讓它出現。
我媽越發驚悚地痛哭起來。我倒是很鎮靜,想用盯著她的眼神給她安穩。
簡單說吧,三天過去,在我媽眼里日益消瘦的我滴水未進,我爸只好出門尋醫。你們可不要認為我是在惡作劇,或者等待一個契機,或者只是從小就鍛煉忍饑挨餓的能力。沒錯,我是在創造契機。
我爸在村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他可真像個百無一用的陀螺。胡大海有時就這樣。難道就不會走遠一點嗎?讓我等了很久——一位僧人從東北方向而來。我爸立即趕上前去大訴衷腸,數次幾欲泣不成聲。這沒有一點必要,僧人就是為我而來。
他宣泄完了,僧人方才說,這一點也不難,我只有一個條件。
我爸立即答應了他的條件。他事后承認,想都沒想。雖說十七年來這個神奇的僧人再未出現,但誰能擔保他明天不會出現呢。至少這說明我當一名吃齋念佛的和尚是天注定的。我講了這么多次,你們當然知道,他那值得好好推敲的條件便是收我為徒。于是……
于是,“既然從一定意義上說達到了目的”,朱重八“就很配合地吃起奶來”,雖說“談不上心滿意足”。但一次醉酒后,他的故事在這里卻有所不同。
來了一個道士。不對,不……可能我爸本想等一個和尚來著。但和尚這天愣是沒出現,我爸等啊等的,終于,從西北方向走來一個人。近前一看,卻是個道士。我爸沒有失望,在他眼里,只要方外之人都是沒有區別的。再說,你們就非要認為究竟是和尚還是道士很重要嗎?信仰才是關鍵。為了讓你們有個直觀感受——我爸觀察了一番,道士身長不足五尺,手擎一根長約一尺的竹板(另外一次,為了應景奢華起見,道士手中所拿之物只好為象簡),長胡子像拂塵,只是頭發實在不敢恭維,雖說也梳了,卻像雜亂的豬鬃。
真讓人忍不住要建議他干脆剃去塵根,轉做一名心志如一的和尚啊。不僅是清爽些。是吧。
更要命的是——來,請看臺上——臺上,高麗正在演繹一出痛斥負心漢的苦情戲,那道士穿得簡直和她差不多。他的衣服不知是哪個被始亂終棄的新娘在結婚當日隨手扔掉的。他撿到了。從此,衣不離身。
那天,新娘等了一個下午。新郎的馬也未曾經過她的窗前。
扯遠了。其實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道士甚至有點卑躬屈膝地把我的來龍去脈簡單交代了一番。可惜,我爸雖然記得了——正是他后來絕不敢添油加醋地講述給我,當時卻聽不進去,一個勁地向道士搖尾乞憐,懇請治療我的不食之癥。我敢擔保,直到今天,我仍然肯定那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開個玩笑,而是無法再多一點點嚴肅的事情,他命令甚至是不那么令人反感的威脅,要收我為徒。我爸又是想都沒想就一口允諾了。
當然如果是一名從東北方向來的和尚則更好。我想起來了。不過,對不容剝奪的信仰來說,信仰的寄生體有必要計較嗎?
這就不得不又說到我媽了。她真可謂在我投胎轉世的最初,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證明給我看。我喝足了,眼巴巴地望著她。她幾乎是得到了某種神諭似的,突然想起來還未給我洗澡。于是,她將我赤條條地抱到月河塘邊。你們知道,那時月河塘還遼闊得像一汪湖泊。可她真是粗心啊,竟然未給我帶上哪怕一塊布。她只好和我一起盯著表面波瀾不驚、實際上暗流涌動的月河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當時一心想逃脫失職的我媽是這樣,其實我沒有。
我一直在等待。
我都快等得不耐煩了。都想吹起暗號了。畢竟,來了。月河上飄來一方紫羅。我媽也是想都沒想,就是在等待它似的,撈起就包裹了我。連為何水未曾浸濕它都沒有必要地思量下。仿佛她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長吁一口氣。總算,我的考證并沒得出第二種答案。
看來,為了讓你們便于理解,我少不得再把時間回溯一下。在麥場。我出生十月之前的一天,秋天。又是道士路過。但并非同一個。他打扮成凡夫俗子的模樣,兜售花花綠綠的藥丸。鬼使神差的,正在忙活的我媽非要湊上前去,問藥丸是否包治百病。道士未及回答,我媽立即挑揀一個最大號又最精致的——她后來甚至形容為最英俊的——塞進嘴里,一文錢未付。
另外一次。是道士偏要把白色的而并非黃色的藥丸送給朱重八的母親,而“我媽偏不要”,后來又發生了其他事件,直至藥丸進腹。為了更突出天命不可違的戲劇性,下一次則干脆變成,“道士強行塞進我媽嘴里,強迫牛飲水似的。”
在朱重八故事的最后,他通常總不忘了畫蛇添足,說說平生第一次在游戲中榮登寶座的經歷。這倒是真的。我同樣無法忘記。當日,我殺了一頭牛。
后來,除掉他不擇時機地感慨“或許我真是該去做一名和尚了”之外,在郭山甫為他面相的當夜,他的故事又豐富了。
我們不相信。
即使我們認同虛構,它也太過真實。劉基曾在另一件事上含沙射影過,太容易讓人輕信的東西都是假的。
有陣子胡大海插話想打斷他,說出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但嘗試幾次后放棄了。只是天就要亮了。我再也沒有機會躺在夜色中了。如果有誰向我保證割除胃囊,饑餓感就能從身體里消失,我一準這么做。身體和回憶,沒有什么是值得記住的。
即使在只有陽光才能穿過的罅隙般的時間里,胡大海也是要找件事情做做的。他看著落滿灰塵的供桌。他終于插上話,卻又像是自白,“即使菩薩也要吃飯的。”
於覺寺在不遠處。朱重八棲身的天然巖洞里,供桌上空無一物,后面坐著一個石雕的菩薩,干瘦,矮小,面目模糊,沒有尊號,來路不明。它只屬于朱重八一人。他勉強克制住胃痙攣般的某種情緒,言不由衷地說,“我認為佛是最具有鄉土氣息的。”
我們來時,他在搖簽。現又嗶啵嗶啵搖起來。仿佛只為測試上上簽來臨的頻率似的,總之,沒完沒了。
胡大海只好看向我。他每次都這樣。當你餓得連靈魂都出竅時——他卻需要你的一個主意,你會發現一切都在同你作對。我沒有咳嗽幾聲作為鋪墊——那實在太費力氣,只是說,“金剛奴打鳥去了。”
胡大海搶先說,“他要給你增加營養。”
朱重八仍然沉浸在奇形怪狀的命運預示中,頭也不抬地說,“他經常會這樣說。”
胡大海像個找不到航向燈的海船,不住抖腿。我不再說話。我想起高麗。她穿行在舞臺上。我想起來,只有一次,我不是坐在臺下人群中遠觀她。酒,壯膽卻也迷蒙了眼睛,所以我說更喜歡素面朝天的她,其實只是一種想象。如果人生就是一場戲呢,那么我的表演可真夠拙劣的。
胡大海下定了決心,悶聲卻又急迫,“你爸就要死了。”
一絲僵硬的微笑在朱重八臉上蕩漾開來,“我已經算到了。這才過早結束云游回來。”
“我是去找了張士誠的。這個王八羔子,他居然怎么說來著。他話在嘴邊可一個趔趄都不打。我打娘胎里起就對他沒好感。但這不是說一開始我就惡語相向,你要相信,直到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他也沒有從我這里收獲半句不中聽的。我必須給你和他的談判留下余地。全是讓他肉麻得能疼起來的奉承。但單就他在冰窟里浸了一萬年簡直成了精似的眼神讓人都受不了哇。我開門見山說,你爸就要死了,說不定就在今晚。你猜怎么著,他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都不屑于表演一下,而是說,那又怎么樣,他實在想不明白,你爸要死了和他有什么關系。他那口氣真像個耍無賴的婆娘,還加了幾句,我該不該告訴你呢,你爸想死就趕緊死好了。誰他媽想死啊,長這么大,我就認為這句話頂真了。可……”
“你原還想找他借地來著。”清晨重又掉入最后一波襲來的黑暗中,朱重八的聲音聽上去頗為詭異,“可他不借,還羞辱你。”
“真是這樣。”胡大海臉上瞬間像刷油漆似的蒙了一層羞愧,密密麻麻的羞愧顆粒在浮動,在跳躍,在快速旋轉。仿佛對不住朱重八就得向全世界一籌莫展地低頭。他四十六歲了。我真想吼,“只有傻瓜才會圍著壞蛋轉。”但我一點也不擔心會聽到自己的聲音。我的意識好像正在緩慢地飄離身體。天光漸亮,饑餓卻沒有消失。
我沖動地說,“你為何不去做一名淘金戶呢。像你祖上那樣。”沒有人回答我。后來陳友諒居然也問類似的問題。
“不,也不全是這樣,我能說這次你只算到一半嗎?張士誠就快答應了,在我差點跪下來時。我沒有跪。他已經在斟酌我提出的幾塊地皮選項,看樣子要隨便捻一塊送你。他沒有伸手來扶起我。這時,我突然站起來,就像我現在表演的這樣。我發現了誰?陳友諒。他出現了,像個噩夢似的地站在張士誠身后。”
胡大海在一蹦三尺高之余還瞄了我一眼。我不理睬。他還有力氣。我正在納悶,饑餓的蟲子正在全力啃噬我的哪塊內臟,讓我暫時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他又說,“其實,我早就知道陳友諒在。比我先到,與張士誠商討了一陣子,不用猜,就能想出少不了威逼利誘。你們啊,可真算是把陳友諒給得罪了。為了一個女人,有什么好處呢?我當他不存在。眼看著你爸就有地可葬了,他卻用一句什么話表達了他在現場。讓我想想,不,他什么都沒說。就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像在冰面上行走,張士誠不再是剛才那個張士誠了,我掉進冰窟窿里。就像湯和醉酒一樣沒有前兆。借地是不用再提了。真怕你們心臟不好使,他那些比蛆還臟的話我就不重復了,總的來說,他要將你爸從他家的茅屋里趕出來,無論生死,你還得還錢。瞧,我只得不請自走了,難得不有點灰溜溜的。”
他說完后的神態像是說完也就完了,問題就解決了,或者沒有必要再去解決。
朱重八的語氣聽上去無比輕忽,仿佛是對胡大海耳語,“我認為,是人死了,又不是人要生。沒有必要著急的。”
胡大海立即拋出他的建議,“也許可以先將你爸沉入月河塘底。畢竟天涼了。”他頓了下,不是在思考,又補充說,“我的人生總是告訴我,萬事總有轉機。大不了我們耐心等著就是了。”
朱重八沉默。胡大海讓我同情。我接口說,“也沒錯,現在是末世。”這不代表我同意。突然,他高喊起來,“宋先生。宋先生,我們昨夜原想去找你的,但我們沒有去。”
私塾先生宋濂正從洞口漫步而過。他身側一前一后走著兩只搖搖晃晃的肥鵝。他似乎不是專程來這里,但步伐不急不緩,足以讓我們注意到他。我們如他所愿地注意到了。他走進來。兩只鵝在外覓食,為一枚腐爛的樹葉爭吵不休。在必要的寒暄和安慰之后——因為胡大海,朱五四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已經盡人皆知了,說不定都早傳到當事人的耳朵里,他為自己還沒有死去而羞愧難當,私塾先生說,“死總是短暫的。但生卻很長,你不反對吧。”
朱重八賭氣似的咬出三個字,“不反對。”他的手劃拉著,意欲驅趕洞口的鵝。
胡大海立即去洞口,請兩只聒噪的鵝安靜些。它們的聲音讓人想起饑餓。但緊接著,他便蹲到地上,觀賞它們的搶奪游戲,時不時還加入其中,不是成為裁判,而是成為角力的第三方。比如用一只手指撥拉一下健壯甚至可以說肥碩的鵝腿,或者捏一把它們的屁股,掐住脖子與它們凸出的眼睛對視。鵝,意識到危險,逃遠了。我想,在胡大海眼里,和我一樣,那不是鵝,而是兩只活生生的烤鵝,鮮紅的肉啊,流汁,香氣能將人一頭撞暈過去。
宋濂聲音里透著刻意的警告意味,“身為你的啟蒙老師,你可沒供奉過一個銅板的束脩。亂世出英雄,你是個好苗子,未逢機運時,不該只想著成為一名和尚。其他,和死一樣,都是短暫的,它們會背叛你。”
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清晨山林里隱約傳來唿哨聲的寧靜,山下七家村里,依然人事紛繁。然而,我卻似乎從中消失了。
這就是人們認識中的朱重八。包括張士誠和陳友諒。宋濂并非力排眾議。他從來不會這樣。所以張士誠會借錢和房子。陳友諒只會找他麻煩,并且對肇事者我置之不理。他在聯想并等待。一旦朱重八符合他猜測地出現,就立即把我排除掉了。毫不留情。他們從來看不到我的存在。連這種意識都沒有。一切未來的光環都在朱重八身上。沒有人去質疑。是不是也正因此,那天酒醉之后,我才起身向高麗的桌子走去。
“馬上要打仗了。你盡管不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你得等待,但準備戰斗,當世界需要你時它會以各種你無法拒絕的方式告訴你的。”宋濂說。
朱重八語氣里有不太明顯的嘲諷,“七家山從來都很安全,但我沒有安全感。老實說,我可敬的宋先生,我做不到。”
胡大海像一扇黑漆的門站在洞口,他插話,“七家山現在不安全,有那么多墳蝎子。以前十個指頭可都能數得過來。我向太陽發誓,都是餓的。”他們總是這般同聲同氣,盡管從來不是站在一個經緯度上。
兩只害怕的肥鵝已經驚慌失措地跑遠了,正在一棵矮松下相對著嘎嘎叫。它們發現,游戲中的第三者不懷好意。
朱重八看向我。我只好說,“宋先生,誰能擔保某位墳蝎子某天不會成為愚公呢。”我看上去嬉皮笑臉。饑餓已與體重等重,卻玩語言交鋒游戲。宋濂有兩只大肥鵝。它們也許只是散步的寵物伴侶,還有更多只。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你帶鵝來是送給我們的嗎?”
他仿佛有點拿不定主意,最終決定暫且不回答,要以觀后效似的。他神情中有種向內的物質,似是一直在注意身后,身后的洞口有門,門就在此刻關上了。“我懂。你來是要我暫且別和陳友諒對著干,我會避免正面沖突。”朱重八說,聽上去有些違心,而他就要表現得一覽無余,非要讓人一眼便看清他的違心不可。
私塾先生不打算履行初衷了。在意味模糊地嘆息幾聲后,像個專業趕鵝人一樣和兩只大肥鵝一起走了。
“宋先生,再見。”胡大海的聲音追趕著宋濂的背影。
而后,沉默在洞內盤旋了一陣子。都能聽見太陽升高的聲音。
沒有人打算繼續討論朱五四沉入月河塘底的問題。
一個小黑影像一片葉子一樣鉆進來。直到他開口才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已經餓得有些意識模糊了。他兩手空空,是金剛奴。“義父,老夫人也不好啦。”他說。
又一個全身灑滿磷火般的陽光的黑影沖了進來。是胡小海,十三歲。他帶來了訊息。昨夜,鐘矮子和蔣英進村了。他躲在一座路邊的墳墓里看得再清楚不過。沒帶一兵一卒。他們可能前往縣衙了,也可能不是。他判斷不是,并且認為他們的接洽對象是陳友諒。
胡大海出主意,“找墳蝎子吧。如今死這件事都趕趟了,隨便找個隱蔽的地,趁黑埋進去,誰知道呢。”
胡小海贊同,“就是一堆骷髏。其他的都是人自己想想的。”
我們在討論什么呢?在饑餓面前,你簡直看不見一張人的面孔。我看到朱重八突然皺縮眉頭,我知道,一個計劃在他的心中誕生了。只是,這次輪到誰遭殃?
我在想,既然朱重八回來了,那么長久以來將我拒之門外的山甫酒莊是否會對我敞開了呢。我全身為之一陣痙攣。
朱重八似乎看出來我的提議并接受了,揮臂招呼一聲——金剛奴也幸運地被囊括進來,“走,上山甫家吃喝去。”
胡大海不依不饒,“說什么你也得先去張士誠家。”
“對。”他兒子再次小聲贊同,就像噩夢中遇見鬼出聲給自己壯膽似的。
朱重八興味索然又頗為神秘地說,“解決饑餓,才是最重要的。人死不能復生,急不得,我自有辦法。”
天更亮了。夏末早晨。微涼。進入七家村,繁華還在角落里游蕩。方國路上,仍有不少人來趕集。我們被人流擠過來擠過去。很多畜生,即將被販賣的,即將被屠殺的,都在嚎叫。我們和他們,每個人,都像一張張漂浮的剪紙。路盡頭。十四座院落連環鎖般簇擁緊扣的,便是張士誠家。我們路過時,最后一盞燈正在悄然熄滅。一夜笙歌艷舞。黑白顛倒的生活方式,象征的是同樣的人間世道。兩頭石獅子駐守石階前,多年來只是裝飾性的,一夜崗哨后,也終于可以在此刻,在青天白日下閉上老邁的眼睛,沉睡。我似乎都能聽到它們過分響亮的鼾聲。
不,我聽到的是嘖嘖聲。發自胡大海的嘴。他贊嘆夠了,方才憧憬地說,“真放把火來,這得燒多久哇。”
在方國路與蓬萊路交口,很多人進村。他們是逃荒者。有官方規定只許他們穿過蓬萊路,因為他們的苦難影響風景。另一頭出口處,逃難隊伍一定會龐大些。半年來,七家村不少門前已經長滿了草,絕門絕戶,或者舉家外逃。
山甫酒莊里的酒客依然不少。看著他們,你便簡直不知自己身處何種時代。外面是真實的嗎?我無法忽視內心的一種聲音,它告訴我,這里,只有迷醉,不知世事或忘卻。郭簫像是等待良久似的奔過來,焦灼的樣子像要同時說出千言萬語,卻脫口而出建議他“也許該回家看望你爸”。
不出我所料,朱重八輕描淡寫地說,“看——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我爸也一定這樣想,當務之急,是葬了他。”她對他的態度感到驚愕。
一年前春末之夜,我們無錢付賬,只好大耍酒瘋。郭山甫聞訊而出。這是我們此生第一面。人總是在習慣上跌跤的。朱重八遇事非要卜上一卦,郭山甫遇見陌生人的首要反應便是為其面相。盡管他正惶恐與憤怒,而哪怕我們的拳頭在一公分之后就會擊中他的鼻梁。他大方地免去了當夜和我們很多天以來的酒債。
我們不明就里。第二天就聽到一種至今未得到驗證的傳說,朱重八面相貴不可言。這很讓他高興了一陣子。并在他出生故事中隱晦地添加了這點。不久之后,另一種謠言開始交口相傳,人們都仿佛媒婆似的信誓旦旦地稱:郭山甫要招朱重八入贅為婿。我沒有理由相信。人們對習慣總該懷疑與反省,朱重八一天能卜上一千卦,但他只會告訴別人要如何遵從卦意行事,對于冥冥中施加給他的指令,他卻總是視而不見。郭山甫對可能只用來消遣時光的面相術又抱有多大信心呢,何況以獨生女為賭注。郭簫,時年十六歲,純情得像一顆初生的嫩筍,她相信所有的鳥都是會飛的,而且就該無驚無險地飛翔在朗朗晴空中。
時至今日,我至多認為,郭山甫為求證面相結論,四處打聽朱重八身世,而七家村人就此以訛傳訛。郭簫偶爾充當女招待穿行在口不擇言的男酒客中,她聽聞了風聲。她尚且年少無知,除掉羞紅滿面之外,還會干什么呢?她沒有反對。或者說,沒有反抗。從他們的玩笑中,她體會到一種神秘的美。甚至是,她已經感到干渴,需要作為人們談資的滋潤。一種新鮮的虛榮攫取了她,對內心,她就像面對一個偽裝而成的乞丐一樣,既不審視又不懂拒絕。而她的父親,更寧愿看成是女兒芳心已屬,借口寵愛而聽之任之了。
山甫酒莊將要被朱重八繼承的流言傳開——我已記不清,首言之人是不是酒后吹噓的朱重八,而七家村人又未從郭山甫口中得到否認,他不置一詞的態度甚至可以理解為默許之后,陳友諒常來山甫酒莊的目的就擺上臺面了。在隨后一次幾乎釀成劍拔弩張的爭執中,陳友諒當我們的面區分房子和土地的概念。他將針鋒相對的郭山甫擠到墻角,又撂翻在地,用鼻孔出氣說,“即使你擁有房子,也不代表你擁有土地。請你記住,你,并不擁有土地。”
此后,陳友仁便常來光顧。他是陳友諒的弟弟,監視者和志在必得的受益者。他是個獨眼龍,長得很兇悍,但舉手投足不是粗獷,而是粗野。他送花、小飾物,過于大方地給小費,強迫郭簫收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這般干看上去真讓人感覺毛骨悚然。甚至,高麗在臺上唱戲,對我們也成了一種顯而易見的威脅。
我們狼吞虎咽。我注意到,很難說有人的吃相比我好看。金剛奴風卷殘云,讓人懷疑他昨夜是否曾獨自享用了一只灰白小鼠。郭山甫未曾露面。郭簫悄坐一旁,幾次欲言又止,似乎又要為此解釋一番。但是,當我們的胃不再像個無底洞,而是已被敷上一層薄土后,朱重八突然提議,“總得需要給我爸抬棺的人吧。”
他給我們分派任務。“這下,唱誦程儀都完了,你們要聽從我的號令。那么——抬棺的人咧,起!”他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玩游戲。
都要聽從他的號令。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在失蹤半年之后的游戲中重新檢驗,哪怕只在冥想之中,哪怕是以他爸的死為道具。
陳友仁進來了。在他完好無損的那只眼睛里,我們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印上。他直奔內室。里面應該開始竊竊私語。誰能想到在日復一日、似乎永無盡期、只能以絞痛的死亡為終點的饑餓之后,可以這樣胡吃海喝一頓呢。但朱重八總沒忘利用嘴空下來的間隙,提醒我們,注意腳下,帶緊繩子,保持平衡,往前奔嘿。現在,我們已上烏龍崗啦。我們,至少我,索性伏下身子,真仿佛被沉重的棺槨壓得抬不起頭來。我恨不得整個人都埋進碗碟里去。你們就把我埋葬在飯桌上吧。
他們正在緊急商量什么呢。或許是云游的朱重八突然歸來,讓有些計劃不得不提前,甚至是變更。難道有人非要推倒重來。里面爆發出壓抑的爭吵聲。有東西撲倒在地。聽上去像一個遙遠的道場。
胡小海想撂挑子,一心投入吃喝,于是滿臉嚴肅說,“這下完了,繩子斷啦,我們正好乘機歇息吧。”所有人都看見,朱重八的手迅疾舉向半空。但是,出乎意料,又立即轉向,拍向了桌沿上的蒼蠅。他突然炮仗似的笑起來,瞟了胡大海一眼,又向胡小海寬容地點點頭,仿佛是面對一只跳不出他掌心卻不顧死活咬了他一口的蚱蜢。
被轟趕出來的陳友仁正在咆哮,“你這個出爾反爾的老東西,狡猾的老泥鰍,到時我看你怎么否認自己是白蓮教分子。”
郭山甫臉上傷痕累累,扶住門框說,“那你們就放馬來吧!仗都打起來了,我還怕什么。”聽上去他有些氣短。
我們也吃喝得差不多了,靜觀事變。沒有再發生什么。陳友仁走了。他的步伐恨不能將泥磚跺碎。他臨出門又回頭一眼,恨不得用眼光就將郭簫撕裂。
胡大海說,“看來陳友諒這頭元奸真還吃定山甫酒莊了呢。”聲音里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氣息。
山甫酒莊地處通衢。據說曾是三十年前毀于一場大火的驛站舊址。陳友諒收購,強拆,威逼利誘,要收歸陳友仁經營。眼看郭山甫就要屈服了,孰料半路殺出個朱重八。原因不過如此簡單。但朱重八卻曾說,那是因為陳友諒將他視為危險的競爭對手。
朱重八裝出悠然的樣子。郭簫說,“這仗,真會打起來嗎?”聽上去不像發問,而是在念叨一種不祥的咒語。胡大海這次等了半天,卻無人作答,他突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聽說白蓮教起事了。”眾人——包括我——都齊刷刷地瞅向朱重八。他仍舊自斟自飲,看樣子不打算給出答案,卻又突然說,“外面,和我一個銅板的關系都沒有。”
我說過類似的話。那天,在談論分別時,我對高麗說,“我愛你,任何戰爭都進入不了我們的世界。”那么,后來發生的一切原因在哪里?我不知道。是從此,什么像漩渦一樣,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全部卷進去。渣都不吐出來。每個人就都像被鬼踩了腳后跟一樣。總有什么一秒不停地追趕你,它迫使你,向前,向前,向前。將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也將在我們身上得到證明,結局說不上好還是壞。
我中途去撒尿。胡小海跟了出來。我們朝著陳府方向,胡小海在喊,沖啊,殺!忽然,他攀附在我肩膀上說,“其實我能看出來你對……好吧,就說成飯局——有意見,我只能說,這樣的飯局是挺沒意思的。”

他的眼光總是朝外,很少揪心于自身處境,比如危險。他學不會,只要他還活著,胡大海的基因就會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還看出來什么,我再故意沉默他就要盤根究底了,我說,“那怎樣。”他卻輕松地笑起來,仿佛已經得到了答案,并以夸張的笑容表示他一點也不反對。接著,他神秘而討好地說,“其實不用挨餓的,只要你愿意。”我心下明了,但等待著。
“我是說,”他的身體像是充氣筒,漲紅的臉開始逐漸蒼白,“最近死人越來越多,各種死因,但大多是健康的。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會見到死人。現在墳墓里什么都沒有了,除掉死人,大不如前。所以尸體的形象更鮮明了。你知道,畢竟也是新鮮的肉,不管怎么說,只要你愿意。”他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他把我的肩膀緊攥在手中,似乎我已成一個可任由他隨意擺布的木偶。他的嘴在兩公分之外直噴熱氣,想要賦予我生命似的,卻腥辣得我的眼睛快掉出淚來。“好吧,我承認,我真實目的是,”他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我只能聽見里面的喧鬧,“想不挨餓有另外一種方式。也許,我們不該也去參軍嗎?白蓮教,是的。我們不該在亂世里狠狠折騰一遭嗎?我師傅方國珍昨天來信邀請我,他現在已經混成一個不大不小的頭領了。”
我以頗有距離的方式對他的信任表達了感謝。他對我的拒絕看上去并不意外。
我本想提醒他一下,但終究未出口。后來我想,這是因為那時我已經厭煩胡大海了。無論他的處境再惡劣,你也無法對他產生同情。并非他不值得你施舍,而只因為他哪怕稍微蠕動口角,便能立即讓你覺得你的同情——無論是否與他直接相關——是多么下賤而可恥。他可能并不知道方國珍的來信,否則對胡小海與朱重八的同往造訪會百般阻攔。但也許不會。對他這樣心中無己的人,誰又能說得清楚。很多時候,你不由覺得,只要別人吃飽了,他都會感覺不到自己的饑餓似的。
“你為何不去找張士誠呢。”我說。
朱重八笑嘻嘻地看著胡大海說,“胡大海是死乞白賴的好手。他都吃了三次閉門羹,我去也是白搭。但我會直接去找陳友諒。”他立即咬住嘴唇,似乎過早拋出計劃就等同于失言。很快,他自怨自艾地說,“或許我真是該去做一名和尚了。”他總是以這個轉移話題。在我認為,這真的只是一個玩笑。
那時,我們經常開過火的玩笑——我已經想不起來,高麗是不是因哪次玩笑才開始在我心里突然生根的,我們借以取樂。就仿佛情緒的摩擦也會帶來暖意。否則,我們還有什么值得好干的呢。開開玩笑,就和哪怕聽聽戲、算算命一樣。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空空如也的戲臺已更見荒蕪。不知何方竟然吹來一股蕭索的秋風。方才夏末。世間不易定律之一,便是寒冷總是緊跟饑餓之后,從來不會缺席。如胡大海所說,我慣有酒過。嗜酒。太陽尚只有半尺來高時,我便醉得人事不知了。最后一眼,胡大海那張無后的臉紅漲得像見風就搖擺的杜鵑花。
一年前。也是一個夏天的上午。我也喝多了。但是陽光像是秋天的。光影交錯。迷亂了我的眼睛,像潔白的羽毛一片又一片灑落在戲臺上。有什么一定在未萌之前就發生了錯誤,比如那一天在我的生命日歷中就不該存在。但我只能等著它走進,然后懷著沒有道理的宿命感跳進去。束手就縛。要么是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對象是另一個女人。但其實沒有什么不同。
那天,高麗在山甫酒莊的戲臺上。中途陳友諒被兩個斷木似的漢子喊走了。后來我知道他們是鐘矮子和蔣英。蟬在我的頭頂嘶叫得讓人饑渴又心慌。我和他們對視了一眼。我喝得差不多了。朱重八挑逗我,他說,“你看,她長著一張年畫里的娃娃臉。”
“是的,我喜歡娃娃臉。”我說。我肯定的語氣嚇了自己一跳。那天,高麗沒有化妝。我欣賞素面朝天的娃娃臉。這不是后來發生的一切的借口。它像股暗火在我胸膛里燃燒。也許,一名舞臺上的戲子,是她的戲裝阻隔了我的現實?在暢想虛幻之美后,竟然奢望安穩生活。一個沒有翅膀卻在萬水千山之上的飛行者。這是一個夢,它勢必要醒來。有一種重量在。它時刻壓迫著我。越來越緊貼我的皮膚,就要成為皮膚,與我的五臟六腑盡情狂歡。那是欲望。它讓我消沉,它幻化出各種形狀,但仍然是它,我看得清楚,卻無力抗拒。是不想抵抗。聽從它又有什么不好。我等著它把我甩出來,到達它的目的地。我相信它會這么做并且能做到的。
高麗正在戲臺上長袖曼舞。她唱:
待不尋思
怎奈心腸軟
告天
天不應
奈何天
仿佛蠻荒突然遭逢紅塵似的悲涼境遇。我被它感染了。我看見,我向高麗走去。于是。我跟上。一個先鋒出發了。朱重八笑著。他的身側,災禍正在伺伏。
只是一場荒唐的嬉戲。你自認情種,到頭來也不過就是這般。我不可能向高麗表達和戲文一樣的愛意。我只是調戲了她。時間足夠久,因而情節豐富。眾人為我叫好。朱重八沉默著。但他用沉默鼓勵我。當天中午,陳友諒就打上門來。那天,我不在。朱重八端坐門口,等我歸來。他先是求情,然后告饒,緊接著只好針鋒相對,這下,兩方都如愿以償了,但沒有大打出手。朱重八說,都是他指使的,又怎么樣,一個下九流的女戲子,誰不能沾點腥。他請求陳友諒,有什么直接沖他來好了。他終于如愿地將自己引向對壘的前臺。陳友諒走之前說,“你別把酒莊當墳場。我要讓你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這話似乎得到了驗證。
他們戧上了。我卻好像成了局外人。
高麗被抓捕回去才兩天,朱重八就去陳府爬墻與她相會。深夜里,月下海誓山盟,也許省略了這類繁瑣而容易澆滅激情的前奏。一見面就直接來真格的。一定是這樣。對于一名女戲子,這種猜想并非出格。當初,陳友諒強行納妾時,七家村人也沒聽聞她有什么反抗舉動。愛如果真的存于世間,那么只合適在你的內心悄然生長,一出來就會死亡。然后兩人私奔了。高麗為何心儀于他。對壘,翻墻,偷歡,不,我想這里至少還存在一個誤會,陳友諒打上門來時,我的缺席,一定被她看成了怯弱。那天,我去了哪里呢?我去找劉基。朱重八讓我替他請教,怎樣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和尚。這真不是一個玩笑。
他們連七家山都沒有走出去,就蝸居在距離於覺寺不遠的天然山洞里。陳友諒四處通緝我,我挨了幾次痛打,險些喪命棍棒之下。
九天之后,清晨。朱重八——他后來當作得意的笑話告訴我們——對身側比一只剛出生的小貓還溫馴、又想和他溫存的高麗吼了一聲:夠了。高麗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他臉上堆滿比洞口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又聽到他說,這樣下去也不是事,一輩子還長著呢。才九天。我們得出去走走。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情動天地你聽說過吧。菩薩是會保佑有情人的。
高麗聽過。她是在戲文里長大的。正因為相信,她才是如今這樣子。
但她事后告訴我的卻是,她意識到危險的可能性,卻一點也不想拒絕對面站在陰影中的男人的建議——他背后就是讓一切生物復蘇的陽光。正是這時,她認清了他。不,在第一天,陽光第一次照在他后背上,她看不清他陰影中的臉時,她就看到了后來的一切。她只是需要一個機會,將自己埋進去,然后被挖出來,看到陽光和險惡,陰謀和始亂終棄。在痛苦上體味痛苦。這才是一種解脫。才像戲文一樣跌宕起伏,充滿渴望、懸念和滿足了吧。危險只不過是道具。她在戲文中表演別人的人生,現在,她也要將自己當作體驗場了。以撕裂、背信和絕望的方式。她已經看到了它腳尖的方向。
陳友諒或許已經默認我與此事無關,而放棄了對我的抓捕,畢竟,村落中的追逐與逃竄,是在宣布他的自取其辱。他是個失敗者,被他搶來的女人拋棄了。而且是一個女戲子。胡大海勸我遠走他鄉,要么便說操起家伙和他們干了。這點皮肉之苦,他因沒來由的古道熱腸是愿意吃的,哪怕是因為我。我拒絕。以前我和朱重八像一棵孿生樹一樣整日耗在一起,現在他不見了。我是在暗示陳友諒,事實已經證明,實際上也起到了效果。而且,高麗還沒有走遠。
夏末的一天,燠熱。天上仿佛有九個太陽。朱重八和高麗招搖過市。他們攜手,時而擁抱。而后,他裹挾著——也許是押解,把越獄的犯人重新送監——高麗走向陳府。高麗沒有驚叫,也沒有試圖逃脫,就像回家一樣,就像一片葉子終歸要腐爛一樣,她順其自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與危險同步。一步一步向前,越來越近。她越來越沉默,輕快,透明,內心安穩。終于到了。在目的地,沒有一句道別。仿佛就該這樣。送歸一個走失的孩子,無論那里的家長多么淫威。她也愿意回來。九天不曾存在過。而后,朱重八在他曾經翻墻而過的位置,抱起高麗——她沒反抗,舉起她,一聲不吭地扔進院內。就像扔掉一只棄如敝履的包裹。他沒忘了拍拍手,聲音響亮,驚得陽光一下子就逃竄了。天暗下來。而后,他坦然自若地走了。
“雖說陳友諒一直將我看成最難啃的競爭對手,但我可不想得罪他。我的意思是說,因女人較勁而兩敗俱傷,是很丟人的。”朱重八對我們說。這是謊言的證據之一,便是——他已經得罪陳友諒了。
高麗被關進陳府私設的囚牢里。里面只有她,北山上的盜賊一個也不見。陳友諒也許只是想讓她悔過。八月十五,中秋,他們在山甫酒莊通宵喝酒。戲臺上沒有高麗,所以這場酒應該喝得很沉痛。我和常遇春摸進陳府,救出高麗。
她對我說,她想明白了。我點頭,想說什么但沒有出口。她也立即作出讓我禁言的手勢,又微笑著說,她現在已經了解一切,通過自我傷害的求證。我們已經走出七家山的包圍圈了。但最后一刻,我改變了主意。我讓她趕快一個人遠走高飛。她不理解,卻也不吃驚地看著我。眼中無淚,不空洞,不深邃,卻又像一平如洗的鏡面一樣無所不包。我說我沒有理由。她說她知道。我想了想,又說不一起走和愛情無關,但又其實和它有關。她仍然說她懂,并說出“剎那才是永恒”之類的話來。我看著她。她接著又說出“失而復得”之類的話來。我便與她揮手道別了。
她佇立原地,看著我又走回山路上。我一步三回頭,向她揮手。我還沒有在她的視線里完全消失,她就扭頭走了。她的亂發在風中飛揚,像一束年輕的蘆葦。那天,初升的太陽里面出現了黑子。我開始后悔,沒請她給我唱最后一曲。隨便哪場戲,只要是她的聲音在響起。
我藏身在七家山一個背陰山凹里,躲避追殺。是從此隱居了嗎?我看見兩只鳥在空中飛,盤旋,整天,直到黑夜降臨,它們看不見空中的軌道。她走遠了。我沒有和她一起遠離。三天后,我才知道,高麗并沒有離開。她也回來了。她走進七家山里,卻不是尋找我。而后,她又去山甫酒莊,在空無一人的戲臺上來回走了幾圈,試了幾聲嗓子,一句戲詞也沒唱。她路過月河橋時,站立了片刻,看或想了什么。然后,她緩步來到月河塘邊……
曾有無事生非者測量過,七家村的月河塘和陸地的面積占比為七三之分。
戰爭在遠方繼續。
我們都好像忘了還有這回事。
但七家村的戰爭是常遇春帶來的嗎?他一般三個月出現一次。風塵仆仆的樣子總像自生下來就未洗過澡的悍馬。他會捎來遠方戰爭的訊息,這是我們唯一的話題。我其實不想聊這些,我想他也是。遠方正在發生大大小小或勝或敗的戰爭,它與我無關。它很模糊,我從不讓意識里對它的印象清晰起來。我想常遇春也和我一樣,沙場上的喊殺和長槍刺進肉體的聲音,他聽慣了,他寧愿坐著,與我相對無言。但我們總在沒完沒了聊著戰爭,從他來,到他去,一般兩天左右。我不只是個沉默的聽眾。
多數時候,我們在喝酒。從早到晚。兩天時光像一個絕緣的隔離器,盛裝著現在,卻分開了過去與未來,讓它們從此各自為陣。“因為你那一場酒,我要請你喝一輩子的酒。”常遇春第一次回來看我時就這樣說。他沒有把理由歸功于那只鳥。
這次,我們談得具體了一些。我為何一反常態主動詢問呢?他語調自然,像一位老農期待著起鐮收割成熟莊稼那樣,“我們就要攻縣城了。”我用沉默表示疑問。
“我們想收編鐘矮子和蔣英,但他們不干。已經幾次登門,委曲求全極了,以免動干戈。每個人都是條命,你說是吧。”他用一種曝光家丑似的自嘲口吻說。
“鐘矮子已經投靠王保保?”我問。
“十歲的娃兒應該回搖籃里吃奶去,但不是他。管他是誰,我們只好血刃上見真章。”
我想,也許這是個機會。復仇。與胡大海去求助的那晚,劉基還說,“這是偶然的。但也是必然的。”他諱莫如深,像是正在泄露天機,臉上卻又有一種坦然的憐憫。
一年前。常遇春夾雜在逃荒隊伍中向七家村走來。他佇立在烏龍崗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餓斃了。但即使垂死的他也仍然氣宇軒昂。我是因此相中了他嗎?我永遠都不會承認我帶有任何目的,因為事實上沒有。“每個人都是條命”。我正在逃避陳友諒收得比針眼還小的抓捕,白天,偶爾藏身于烏龍崗的亂石茅草叢中。這里,既方便遠遁黑森林里,又可隨時潛回七家村。我忍餓三天了,已經放棄逮住任何一只比蟑螂大些的小動物的希望。能吃的都被吃光了。我強力保持清醒,一旦睡著了被當成新鮮的尸體的擔心絕不是多余的。常遇春倒下后,我決定最后試驗——再與命運抗爭一次,冒著現身的危險,兩個時辰后,也許是他命不該絕,我居然抓到了一只跛腿而難以高飛的鳥。它瘦弱得讓人分不清品名,盡管如此,仍然有血有肉。用它,我救了常遇春一命。似乎,兩個人一起存活的幾率總比孤身一人大。我們捱到了八月中秋。我潛回村莊在我家茅屋前的杏樹下掘地三尺,找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她唯一的嫁妝,一副金耳墜。金子從不會貶值,即使在亂世。我用它換來四壺酒和四盤菜。陳友諒和他的嘍啰正在山甫酒莊里猜拳拼酒,高麗在囚室里面對深不可測的黑暗。月亮如銀掛在半空。月光下,我對常遇春說,“今天是團圓節,你我二人都再無親人,就一起過吧。”我們飲酒如飲血般暢達又咸澀。我們偷入陳府,解救出高麗。送走高麗,他也離開了,說要去投軍。
“我們一起去折騰。戰爭當然與死亡是孿生兄弟。不過死算什么,這樣才能證明活過。”他接著沉思良久,羞于啟齒似的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我們要在一起,時時照應對方,像一個娘胎里滾出來的那樣。”
常遇春說“貧窮才能誕生傳奇”,于是我引他去見朱重八。山洞里沒有人。不遠處的於覺寺里,他正在給一群和尚算命,他們像石榴籽一樣抱成團。真奇怪,他們早把身心都交給佛,卻指望在朱重八的竹簽上得出不同于現世生活的運氣來。當某位和尚被算出來世會擁有七個老婆生養十九個兒子,他喜形于色,并且很快在於覺寺乃至七家村傳為佳談,引來艷羨和嫉妒。老和尚高彬一定不在,否則會將他像瘟神一樣趕出寺外。他一眼就洞穿了朱重八想來此分一杯羹的企圖。卜筮便是他的敲門磚。而且是有機可乘的敲門磚,因為人總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未來,更愿聽信美麗的謊言。
一心想當和尚的野心家值得畏懼嗎。我們等了三個時辰。每個和尚都懷抱著全新的命運欣喜離去,朱重八的眼睛里才有了我們,他不停地打呵欠,并且刻意延長時間長度。他一點也不介意我們看出這點。常遇春向他施禮。他只是稍微抬了抬手指。仿佛他是一名化身佛祖,這就蘊含了全部禮儀。幸好,他沒有說出“要不,你也求一簽”之類的話來。
我只好說,“常遇春,你也可叫他常十萬。他獨力能擋十萬軍,手下確實也拉起了十萬人馬。”
面對不請自來的我們,他仿佛還沒有從某種神秘氛圍中出來。“火山噴發得再高,也是短暫的。”他說,“你說服不了一心只想當和尚的人。”他語調突然有些傷感,聽上去比蒼蠅的翅膀還要輕盈,“就連和尚我也還沒當成,你們還奢望我能成什么事。”
常遇春說了一些攻城略地的勝利事跡。朱重八焦躁卻堅定地揮揮手,“我,絕不會為他們的愚蠢作戰。世界根本不會把他們的愚蠢當回事。”他仰頭看向已顯荒敗的雕梁畫棟,繼續說,“不久就將得到驗證的,哪怕四處戰火,只要人沒死絕,總會有人來算命。”他已經清理好卜筮道具,擺出一副不會再有下文的樣子。
謊言!我想。難道他忘了嗎?
常遇春自然不會認為第十萬零一個兵勇能給他奪來一座城池,他放棄了。但他同樣固執——或許因為我,幾乎是在挑釁,“你父親已經死了。等著見你最后一面的使命已經交給了母親,無地安葬而不忍相對,只是一種借口!我們就要攻縣城了,不用瞞你。只要你一句‘我愿意加入’,我以性命作保,你父母均得盛葬。在你家,一個全身長滿癤子的長發小子告訴我,你兄長也快不行了。他模仿破風箱拼命扯動的聲響,向我們說明朱重六的狀態。我們同時出門,他說不來這兒,讓我轉告你,他還要趕著去打隨便一只什么鳥。他說什么也要在最后時刻讓你兄長吃上肉。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能做到,保證連你也一天吃一頓肉。”
寺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雷電交作,天空像開了一道本只用來喘息的口子,卻越撕越大。是要洗清遠方的血跡后,儲存足夠清洗七家村血跡的水量嗎?朱重八一直沉默。他是在等待嗎?
等待還是有了效果。兩天后一個有月無光的晚上,張士誠的人來了。
以前張士誠對朱重八是有求必應。也不只是對朱重八一人,他擁有善人的名聲已很多年,甚至風聞于百里之外。他讀書不多,卻過目不忘,“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之類的民諺俚語更是牢記于心,他成為穿鞋的之后,則用來指導行動。蝗災來臨他施粥,洪澇時他挨家挨戶送帳篷,如果你拒絕,他會用你無法理解的乞求腔調說,“還是留下吧。雖說今年你的房子沒淹,真是幸事,但下次洪水再來時就不好說了。有備無患。”
他有先見之明,瘟疫流傳之初,就靡費巨資請來九名醫生會診。盡管七家村死亡數字逐日遞增,但有沒有遏止瘟疫更大面積的傳播,誰知道呢。張士誠的家丁走家串戶送藥,卻經常遭遇詆毀,他家可是一個也沒有倒下。不過,這是事實。
來的是李伯升,一個似乎具有外交天賦的狠角色。但如果石獅子會說話,他會派它來的。張士誠從不想開罪任何人,尤其是連陳友諒都看重的朱重八。朱重八的和尚理想已路人皆知,但沒有理由不認為那只是一個嬉皮的玩笑。從李伯升無論真誠還是偽裝的緊張神情一眼可知,現在張士誠是多想脫去干系。

“我家主人早在幾年前就決定好了。”李伯升開門見山,“七家山西南角那塊長著一棵梧桐樹的地,就是留給你家老爺子的。我家主人剛才又特地交代,一定要直接向你言明,梧桐能引來鳳凰呢。不瞞你說,我是不知這有什么道理,問他,他只是回答,聰慧如你,一準是知道的。”
呃,鳳凰。高麗倒是唱過一曲《秋江風月鳳凰船》。但與此無關。
“不夠了。我媽也快不行了。”朱重八嚴肅地搖搖頭。
“合葬,生來夫妻死來伴……”李伯升的主意來得倒快。
“你是詛咒我媽趕緊死好追上我爸合葬呢?你是要我爸死了也得干等著哪怕腐爛了也要等著我媽合葬是吧!”朱重八的暴怒生發出颶風般的吼叫。
也許葬一個算一個。坐在石頭上的胡大海一定這樣想,他看上去很焦躁,差點轉成了陀螺。
李伯升瞬間又矮了半截。他原本身高不足五尺。七家村多年前就有一種傳說,如果生養的兒子個矮,那就不愁吃飯了。因為張士誠肯定會收留他。沒有人能否認,在侏儒叢中,張士誠看上去很偉岸。
李伯升的手勢極富耐心,他緩慢地擦著額頭,但那里一滴汗都沒有。
“癥結雖然在他心中,但打開的鑰匙卻不在我手里。而且,還不夠。聽說,我哥也不行了。”朱重八慢條斯理地說,似乎一切仍然盡在掌握之中。
機會似乎閃現了,但瞬間又消失了。李伯升卻抓住了它。“你知道的,”他背誦似的說,“重點就在于,典史大人多次來我家。我家主人實在別無他法。不瞞你說,他惡毒得竟要揭發我家主人曾經販過鹽。不只是要挾。誰沒走過錯路,馬無夜草肥不了。但沒有人給你機會悔過。何況這么多年過去了。”
胡大海插話說,“是的,朝廷都要完蛋了。”
李伯升可能已經認為講完便是完成任務,他不求后果了,“勒令我家主人逼你還錢,告你敲詐。你借的錢,你看,合適的時候也就還了。如果不還,我就代你還了。那個矮子也來威脅,當然是他指使的。還沒我高,卻扮得兇神惡煞的。唬誰呢。你說氣不氣人。我們十八兄弟一開會,是說要拼了。但老大老成持重,不同意。按捺住血性有多難受啊。大海兄弟是理解的。但即使我家主人什么都默認,也算是把他得罪了。我一點也不懷疑,他一定伺機報復呢。不,他可不會找什么借口,說不定就在明天,來掃蕩了。”他的眼淚一等他說完,就聲情并茂地出來了。他也許只是想阻止回應的出現,他不需要答案。都只是在走完一個過場。
“沒錢。要地。”朱重八說,接著又出人意料的平心靜氣地問,“你家地道修得怎樣了?”李伯升默不作聲。半天,他才想起來要對這再明顯不過的威脅笑一笑。他在等待著被放行。
“又是那頭元奸逼使的吧。”我厲聲叱問。我知道自己必須說些什么。說完,我才明白我只是在陳述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我只好朝胡大海豎起大拇指,意指他取的綽號真解氣。
他卻意會錯了,停止了轉動,朝所有人吼,“修了地道又怎樣?”我一直很奇怪,他為何能在瞬間到達情緒最高點,而且越來越收放自如。但這次他又像一個沖動的人總是選擇最不擅長的語言領域一樣,“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你家張鹽販是這么說過朱重八吧。沒錯。別的不敢擔保。我們走上絕路前,他老婆劉娥是人老珠黃了,但請他多看好十三個小妾。”
李伯升走了,像個前來下戰書的使者,步伐慌亂又輕快,甚至自得。張士誠這是先禮后兵,顯得他像在干一件大事。也許是緩兵之計,他家中的地道快挖好了。這個傳說來源于胡小海。有時他會說,他曾被張士誠雇傭,但沒幾天就放棄了。因為方國珍曾警告過他,掌握狡兔三窟秘密的人,從來不得好死。在另外一些場合,他的說法又完全不同。他站在墳墓里,聽到了鑿土聲,由張士誠家的方向傳來。
身逢亂世,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并值得理解。不僅是張士誠挖掘通往七家山中或山外的地道。多年前,他跟隨一個名叫徐壽輝的人販布。后來,徐壽輝被察罕帖木兒抓了。因為販布違反了朝廷禁令。察罕帖木兒死后,他的義子王保保不僅繼承了他的爵位,也擁有了他的案卷檔案,雖說他現年只有十歲。也正因此,典史陳友諒開始越俎代庖地掌握歷史污點。但張士誠對此倒是樂意的。仿佛進身之階。所謂把柄,原也不過是你握住了那頭,呃,那么,我便握住了這頭。張士誠開始販鹽。沒多久,他就拉起了十八人的隊伍。也不容易,因為他需要比每個人都高出一頭。在一天,他終于等到陳友諒打上門來,然后,他們簡直是一拍即合。
朱重八是不會去舉報官商勾結的,這達不到他的目的。他向張士誠借錢,借地,也許有要挾,但每次都準備了充足的理由,需要說出口,或者根本不需要。但從來不是顯而易見的威脅。雙方未經商量就達成了一種默契。朱重八的數字總在張士誠不用一秒考慮便可接受的范圍內,哪怕是總和。借口不一而足,吃,喝,養家,盤酒店,張士誠面帶狐貍般的微笑,不打斷,一言不發聽完后,給錢打發。他不需要理由,明白目的即可。后來每個理由循環使用多次后,覺得沒有窮盡的重復不妥,又不想編造新鮮的,朱重八便干脆靠著石獅子或騎于其上等著。只有輪到一個借口時,他非要面見張士誠并鄭重陳述一番,但也只有三個字——香火錢。好像這能暗示什么,比如,與世無爭。你不要害怕。
即使昨天是同樣的理由,張士誠也不會多問一句。這讓朱重八有些懊惱。他不愿主動提起於覺寺、香火錢和老和尚高彬。於覺寺的地主盡管是張士誠,但這和其他的不一樣。他想當一名和尚。除了香火錢,他還需要——比如說情或命令,他不拒絕這類幫助,但寧愿它們發乎主動。
高彬老和尚索取的香火錢很貴,而且永遠達不到他的要求。無論你準備多少,他都能一眼看穿你的錢袋,多要上幾文。跟他簡直沒有道理可講,他只消一句話:你跟佛申辯去吧。和他討論你的信仰同樣沒用,因為他沒有。據說,他曾經與一名尼姑私通。兩人墜入愛河,如果愛河真存在的話。結果是,尼姑并未還俗,他卻出了家。他仍未忘情。經營多年,他成了於覺寺名不正言不順的住持。沒有朝廷牒文,卻由于他讓和尚們避免饑餓——雖僅止于此,他們也就認了。他仍然想還俗——卻不準朱重八出家,雖說她年華漸老,他卻未移情別戀。為了保證以后榮華生活,在還俗之前他一心賺錢。這少不得和典史大人打交道,合伙生財,因為典史大人凡事總要插一腿。比如讓朱重八當不成和尚,也成為一種交換。但他有時給朱重八的理由卻只是,你在佛前算命。
這也許是陳友諒的失策。如果朱重八早早當上了和尚,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多年后,一次夜深散朝,朱重八留我一人飲酒。席間,他就胡關住強奸民女的懲罰征詢我的意見。胡關住是胡大海養子。當時,胡大海正領兵在北方作戰。按律當斬。況且他正在尋找這樣的契機,在臣民心中樹立法不避親的形象,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知道我最了解他,一心想借我的口。但這次,我讓他失望了。我只顧悶頭喝酒。我依稀聽見他說,“寧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這就是他。
也正是這句話讓我堅定了多年前對那件事的猜想。
我引常遇春去見朱重八,沒有理由。也許只是慣性。我完全可以跟常遇春消失,連招呼都不打,然后又出現在戎馬倥傯中。方國珍的現狀和來信,胡大海可能并不知情,胡小海卻理應對朱重八說了。任何人都認為關乎我們群體——這從一開始就是個不可靠的定性——的任何事情,都應該讓他第一個知曉。
于是,朱重八邀請胡小海去找陳友諒。對胡大海再找張士誠商量最后一次的建議,他認為“沒有必要見機行事了”,他“知道癥結在哪里”——沒錯,否則他寧愿等待,給你一個事不關己的印象。況且,“等不及了。我爸都死了。”仿佛他剛才得到消息似的。
在陳府后花園,朱重八很快放棄記住逃跑路線的努力。領路家丁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典史大人已等候你多時了。”只有匆促的腳步聲,在回應朱重八背后的恐慌。
兩人相對無言。就像他們面前是一盤棋,一著即會定生死。注意力無法在對方身上。但這是假象。終于,陳友諒說,“你為何不學你祖宗,還去淘金呢。”他居然說出和我同樣的話,似乎對朱重八不滿時,只能這樣嘲諷。
朱重八看上去頗有幾分俏皮,但老老實實地回答,“你看,典史大人,我爸淘過金吧。如今就要死了或者已經死了,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卻連個下葬的地方也沒有。”
陳友諒似要給獵物表演掙扎的必要時間,用回憶往事的口吻說,“那么,我的父親,陳普才。那頭牛犢,它會成為一頭健碩的耕牛。說不定現在還自食其力。”
“那全是湯和的錯。”這個問題他早就準備好了。從刀尖接觸牛皮開始。
“山甫酒莊我可以不要。其實我從來就沒打算要過。但沒有辦法,總是被誤解。后來也懶得去澄清。因為我們有比去澄清誤解更重要的事情,是吧。許多事。比如活著。你誤解得自然有道理。”
他回顧了像個人質似的站在身后的胡小海,又說,“我只想做一名正兒八經的和尚。求求你,成全我吧。只消你一句話,高彬老和尚就不敢刁難。至于那個鹽販子,他是個向來膽小的人,我自會處理。也許我不該對你說,昨夜他派李伯升來找我,我真不好說成他們在出賣你。至少違背了你們的約定。更合適的說法當然是你對他的命令。”
“我知道。”陳友諒滿面怒容,但言簡意賅,“我早就料到。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朱重八未卜先知地回答,“不關我的事。還有——高麗——湯和和我畢竟是兄弟。我不過一時意氣,為了他可笑的愛情。但整個七家村都知道,她,是我送歸的。誰也不能說,她是為我沉塘殉情呢。”
“你也不能!”他突然惡狠狠地又加了一句。
陳友諒臉上出現了滿意的神色。但兩秒之后,就消失了。“她死了。”他說。
“是欲望。但我不會成為你的對手。雖然我曾經期盼如此。今天看來,它簡直比一個卑劣的玩笑話還可笑。”他窺視了片刻,沒有回音,他低沉地說,“我已經相信,欲望它是個魔鬼。”他在陳友諒的眼中尋找同情的影子。
但沒有找到。“你在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啊。我還需要對你重申嗎,今天,你有來無回。”
“任何事情總是另一種解決辦法。做個交換好不好。方國珍在外已參加白蓮教。”朱重八繞到胡小海身后,像看一塊砧板上的肉,他笑起來,仿佛拋出殺手锏似的將胡小海推上前來。“你想,他曾經放走即將被正法的方國珍,他,為什么不能成為一個誘餌呢。”
胡小海像個終于有機會跑龍套的觀眾代表,而忘了這是一場真刀實槍的打斗戲,“是的,我師傅,方國珍已經參加白蓮教了。我為什么不能成為一個誘餌呢。你說。”他可能還覺得該有句獨特的臺詞,于是說,“人都不過是一副骷髏,其他都是人想想的。”但聽上去倒像視死如歸的挑釁。
“你們這些吃菜事魔的白蓮教!”
“真沒錯。他們就要攻城了。我們,”朱重八說,“那么,我們還在這里較什么勁呢。你放了我。我們在一起,對付他們。趕盡殺絕。”他可能還加了句,“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湯和就是他們的聯絡人,內線。”
他又一副聽命于人的模樣說,“雖說不過是想做一名和尚。敲木念經,就像個真正的和尚那樣。”
陳友諒說,“不。”
早已伏在屏風后的鐘矮子和蔣英沖出來,將兩人都綁了。
“你這頭元奸。我就不相信,我葬不了他們。”朱重八這時應該這樣說——按照我的想象。
我說服郭簫作誘餌,引誘陳友仁來山甫酒莊。他也許并不愛她,所以未加提防。她并不是一個值得你愛上一回的女人。幾天之后,事實證明果真如此。我和胡小海合力抓了他。起先他梗著脖子,很猖狂。金剛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出后頸上尚未成熟的癤子,不聲不響地涂了他一臉。然后,他老實了,像霜打的枯葉。他答應,寫信給陳友諒,交換人質。但信未送出我們又放棄了。因為消息傳來,胡小海已經被剮殺。在胡大海忽哭忽笑的癲狂狀態中,我們還沒想好該怎么辦。
馬云去監牢探望朱重八。對他還沒有被處死,我們雖然希望如此卻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只好認為,這是陳友諒想看一場更盛大的好戲——他的身邊一左一右地綁著我們,或者干脆一根牛繩穿過我們的耳朵,我們在彼此的驚恐中顫栗。馬云從小是個孤女,后來被郭子興收養。郭子興是個剛愎自用的農夫。因為馬云她是個大腳,有時我們干脆喊她馬大腳。朱重八雖然對此很不滿,但從來都沒有說什么。因為他從來都不在乎馬云。但在我們眼里,只有馬云對他的愛——雖并不一定真誠,但因抱有明確目的而——顯得長久。他稱呼她為馬妃。在他一次酒醉戲稱郭簫為郭妃之后。絕非因此,郭子興不允許朱重八踏進破落的家門一步。他是個自私的農夫,卻說,“我是個有遠見的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絲毫發達的希望。他連和尚都做不成。”
自收養馬云的那一天開始,郭子興就賦閑在家。那一年,她也許十歲,也許十二歲,但不會超過十三歲。她偷學了一門技藝,賣炊餅養活他倆。多年來,她的炊餅救活在饑餓死亡線上掙扎的我們多次。我們看著即將暈厥的彼此,會滿腹信心地說,“別怕,你不會餓死的。炊餅總會出現的,在最后一刻。”馬云總能完美地掌握最后一刻的臨界火候。于是,炊餅就不只是恩情,而是命。這讓我們一生都愿意為鞏固她的地位而不遺余力。因為,即使有一天在皇家囚牢里,我們饑餓時,也會想起它,它會到來。
我們和陳友仁在山甫酒莊的地窖里,郭山甫父女卻突然消失了。但地窖里有酒。我,胡大海和陳友仁便沒完沒了地喝酒。我們猜拳斗嘴,好像彼此很熟的樣子。陳友仁嘗試過若干次逃跑,都被我們扼殺于未萌。他放棄了,甚至顯得格外高興地說,“這下好了,逃跑任務既然完成,對我哥就有交代了。現在就可以安心喝酒啦。醉生夢死的,比外面勾心斗角的舒服多了。”是這樣。不喝酒時,我經常做夢。有些是白日夢,有些不是。已經日夜不分。經常從噩夢中猝然醒來,然后我看見自己正在體內分裂。一位頭戴花冠、手拿孔雀羽毛的酋長慢慢走近我,下一步,他要對我施以族刑。我快停止呼吸了,他會告訴我他就是我的前世。我懼怕又渴望,強迫它停在夢醒的邊緣。金剛奴偶爾前來。他永遠知道你藏身何處。但至多站著喝上一碗酒,來去匆匆。唯一的理由總是不變,要去打鳥。但每次來,依然兩手空空。他是吃飽了,然后來求喝足的。仿佛他的前來只是證明自己的存在,并在這個亂世由我們向他證明我們的存在。他身上越來越臟得什么味道都有,除掉他自己的氣味。
馬云懷揣炊餅去探望朱重八。遭到了陳友諒的堵截和盤問。他看出了她懷中的炊餅。馬云是個細心而且記性好的女人,而朱重八向來挑剔。“我不吃冷餅,寧可餓死。”他有次說。因此,她藏在懷中的炊餅一定是滾燙的。陳友諒沒完沒了地盤問。她的乳頭都被炊餅烤焦了。但她面帶笑容。多年過去,我們偶爾還會問朱重八是不是這樣。如果那天他興致好,比如和群妾在雪地里玩捉迷藏,他會說,“你們直接問馬妃好了,她不說你們就自己看。”
看守監獄的老弱病殘都被調上了城頭,構筑防御工事。但說到底,只能歸責于鬼使神差,馬云居然從監牢里救出了朱重八。我們想過去救他嗎。也許胡大海想過,但沒有行動。她背著他逃跑。大腳像鞭撲在大地的心臟上。
在馬云像巖石一樣厚實的背上,朱重八說,“我哪怕有一寸土。”
“我明白了,世界上只有土地值得為它去死。”
“永恒的戰斗。周而復始的循環。”
“我要從今天起把土地當作母親。就像對你一樣。”
他的母親死了。他沒有見上最后一面。本來可以,但他沒有去。
她一定這樣對他說,“別想著去當什么和尚了,我再怎么愛你也覺著嫁給一個和尚不是個好主意。我們經營一個炊餅攤吧。”等亂世過去,亂世總會過去的,如果他什么也不想干,那就和她養父一樣呆在家里好了。不用管她養父,她從來沒在乎過他怎么想。
這聽上去既驚險又藏著愛意。后來朱重八的評價卻是,“那不過是她為了向自己證明她對我的愛。”他對此的證明是,“乘人之危而已。那天,在牢門鎖鏈被打開之前,我總得答應她什么。”
朱重八不知逃哪里去了。他沒有采取任何方式知會我們。金剛奴也而不見了。他是肯定知道的。仿佛正在山甫酒莊地窖里喝著酒,綁架著陳友仁,等待著機會并已經構思出無數種解救計劃的我們,與他無關。他也不在七家山的天然山洞里。幾天后,他突然出現在於覺寺。那是在高彬老和尚被殺之后。
他已給於覺寺改了名字,皇覺寺——誰知道是什么緣故,你說,不用天意則該怎么解釋。若是從前,陳友諒會第一時間前來問責。寺廟,也是皇家的產業,豈容你亂改名號。但他現在分身乏術了,城下扎著紅巾的白蓮教眾一眼望不到頭。
朱重八失蹤當日,我們放了陳友仁。我們分別得很友好,甚至都落了淚,還約定來日定要聚首暢飲。
等你意識到變化,一切都來不及了。也正是這天,韓林兒正式來攻縣城。他們,鋪滿了烏龍崗,瞬間就堵塞了月河塘。方國路上逃荒的人一個不見了。要么也在頭上扎起了紅巾,要么就像見機得早的郭氏父女一樣逃往別處。
我在隊伍里居然看到了劉基。他羽扇綸巾,一下子似乎年輕了十歲。似乎我們藏身地窖時,時光正在飛速倒流。后來聽說正是他,訂下了“先攻陳,再攻張”的戰斗計劃。陳氏一滅,張氏自孤。還有宋濂。他到處指揮張貼宣傳標語,有時催促運送糧食。那兩只大肥鵝搖搖晃晃跟在他身后,沒有更胖一些。
一枚飛箭射中了陳友諒的眼睛。他跌下城樓。他死了。擴廓帖木兒,那個名叫王保保的漢人,他才十歲,還沒來得及制造罪惡,但也難逃厄運,和強盜頭目鐘矮子、蔣英一起,先后死了。陳友仁被埋進了月河塘的淤泥里。如果他還在地窖,我們喝酒,或許他能逃過此劫。但終究逃不過的。
戰爭,也從來沒有逃過兩敗俱傷的宿命。馬上的韓林兒被背后的一支冷箭冷不防射殺了。但戰爭不會因主帥陣亡而停下它征伐的腳步。它從來獨立于人性之外,有著自成系統的因果循環。在進攻面前,石獅子尚未醒來,或者假裝睡著了。
陳氏殘局很快收拾干凈。張士誠站在家中最高的閣樓上。他的眼神像硫酸般灼熱而怨毒。他對著面前的千軍萬馬說,“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他并非對著朱重八悲嘆。常遇春要留張士誠一命,“他畢竟是個人物,日后可為我們所用。”卻被前來觀戰的朱重八否決了。他到底是被什么惹怒了,長期以來相形見絀的人生遭遇?他借住的卻寧愿四方云游、蝸居天然山洞里也不愿回去見上一面的茅草屋?是一妻十三妾嗎?也許只是因為葬父。我們寧愿這樣認為。他親自將張士誠斬首,示眾。一個年輕農民的勇敢和正義,立即獲得了叫好。
在眾目之上——我一直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我們看著,就那么看著,在性饑渴的千軍萬馬前,劉娥驅逐張士誠的十三個小妾緩慢登樓。她像個從煙花巷中成長起來、歷經數十年紅塵的滄桑老鴇一樣冷靜、無情。也許有哭泣聲,也許有顫抖的身體與秋風摩擦而生的嗡鳴聲,自然該有,但我們沒聽到。她縱火焚燒。緊接著,火中十三個影子還在亂舞時,她已自縊而亡。這一年,她三十二歲。這證明我當初的猜測沒錯,她眉毛長,鼻頭高,薄嘴唇,喉結像個急欲破土而出的花生粒,一看就是短命鬼。從來對女人沒有好感的胡大海也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這又讓我想起他將也是一個短命鬼,他說,“其實,從她剛滿十八歲時我就不看好她。”

我們想不到,朱重八掘了張士誠母親的墳塋。“這才是緬懷犧牲的胡小海的最好方式。”他說。但沒有人聲援,包括在一旁陷入沉思的胡大海。他一件寶貝都沒有盜得。張士誠本就吝嗇,何況對一個死人,他是寧愿望梅止渴,也要少喝點的水。
我們葬了朱五四。還有在歷史上連姓氏都沒有留下的他媽和朱重六。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死于瘟疫,饑餓,還只是對朱重八的想念。
在七家村口,大隊人馬已像群疲憊的螞蟻一樣遠行,常遇春勒馬回頭,最后一次勸說,“一起走吧!折騰!總比你虛頭巴腦地活著強!”分別在即,也許此生不再相見。他要遠征了。我突然覺得,無可無不可。雖然我本想安穩生活。
我讓他再等等。我為何要如此。我毫無牽掛,為何不江湖飄零。我理應就此與他并轡而行,連頭也一次不回。然而,似乎有種魔力征服了我,完全不是自己的主張。于是,千軍萬馬都停下腳步,煙塵蔽天,但氣氛凝重、靜謐而深沉。仿佛所有人都在翹首等待一個能決定他們終生命運的人物,在最后一刻出場。在寺名還墨跡未干的皇覺寺里,我對枯坐在蒲墊上的朱重八說,“你和我一起去參軍吧。”我不知為何加重了誠意,“說不定卜筮之法在軍隊里也能派個用場。總算有口飯吃。”
我噓笑起來,面容干澀,因為我又想起了饑餓。我們共同經歷過的饑餓。我餓著的時候,他從來也沒有吃飽過。這倒是確實的,這對我是一種保障。背叛、玩弄和詆毀相較于此不值一提。
他已成為一名真正的和尚,但還是老樣子,“不了。從今天起,我要做一個本分的和尚。”
他入戲的速度總是很快。向來如此。他像個入定老僧似的略微頷首。我差點以為他是答應了。但他又說,“每天,我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做一天和尚念一天經。青燈黃卷,再也不問人間事。有什么不好。”
我只好說,“我會給你寫信的。還有,祝你成為一名高僧。”沒錯,會有一天,我會拿起筆,給他寫信,再次邀請他,就像在完成上天的使命。
我遠遠落在隊伍后面。再次走過七家山出口。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路過此地。此后,也許命喪他鄉,永遠不再回來。一念及此,也許是一路行來的馬背上一直喝酒的緣故,我突然感覺身體凍得像冬天月河塘中最堅硬的那塊冰,而內心,卻又灼燒得像在烈日下暴曬了一夏的烏龍崗上那根最長的茅草尖。
我仿佛又看見。那天。高麗與我道別。我們揮手。她就要消失不見了,她消失了,我仍然揮手。我走進七家山深處。茂密的叢林。黝黑的森林。她沒有離開,也回來了。她路過烏龍崗。去年深秋,山上竟然開了幾朵杜鵑花。血紅的顏色。它們也許是忘了季節,然后卻又不忍封閉自己一年僅有一次的美麗。生命。后來,她走向月河橋。在橋上,她停步。看了片刻。看見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看見。那時,流水無聲,恍若死潭。沒有情感,在見證千年滄桑后,它想永久沉寂了,再也不付出。她來到月河塘……她洗了一回腳。仔細而耐心,宛若在漂白一生中最為珍貴卻被染色的嫁衣。她回去了。人喧馬嘶的陳府,卻不再收容她。在方國路與蓬萊路交口,逃荒人仍絡繹不絕。她卻想不出離開這有什么必要,去往另一個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她在枯草叢中躺了三個時辰。沒有人把她像包裹一樣帶走。直到夜色四合,蚊蠅成陣,七家村在她的眼中崔嵬得如同一顆孤眠的心臟。當夜,她又在山甫酒莊的戲臺上,清音,悠揚,郁結,翩翩起舞,踩著她想象中的(我想象中的)鼓點。心中的鼓點。第二天,月亮還未隱去時,慘兮兮的白月光啊,她又走出家門。腳步和清晨露水的滴落聲節奏一致,一樣無聲。她又來到月河塘邊。在七家村,月河塘與七家山七三之分。沉思,在一夜沉思之后,繼續陷入輪回的冥境中。或許只是木然。枯坐。埋首。什么也沒有想,恍如她只是一截風干的狗尾巴草。直到晨曦出現。為什么總在這種時候會發生事故,會發生一切,會讓一切終結。她緩慢向池塘中央走去。水紋倒流,像吃了黃連的啞巴一樣鴉雀無聲。七家山上晨風陣陣。樹林睡眼惺忪,在竊竊私語。談及一個千年前的傷心故事。初升的陽光開始凌亂地灑在樹梢上。一處花白,一處幽深。一處耀眼,一處黝黑。已經很少見,有兩只鳥在高空比翼雙飛,一會兒又分開,但馬上尋找彼此,靠近,又似乎要合為一體,并肩盤旋。她的頭顱沉沒在水中了。但就在兩只鳥再次尋找彼此并終于找到時,她的頭顱又探出水面。沒有呼吸聲傳來。它們一起,螺旋式下降,下降,像一只落單的鳥那樣,下降。整座七家山似乎都在旋轉。不,確實如此,七家山在旋轉。就要到達谷底了,塘面就在眼前,它們,或它,卻又一疊聲地翠鳴。并肩,直沖云霄。再也看不見了。她再次沉沒進去。再也看不見了。
兩天后。清晨。她漂起來。她嘴半張著,年輕的嘴角似乎還想要說出什么,或者正在傾訴什么。但不會再有人能聽懂。雖說她生前有那么多觀眾,但他們,從不曾真的明白她在唱些什么。她的身體在清晨陽光下發出微弱的光芒,仿佛溫度猶存,在另一天的不一樣的清晨。像螢火蟲,像遙遠的晨星,像干潔的少女靈魂。而正是從這一刻起,不是肇始于其他,是這束只有我能看見的微光,注定我的生活將不再安穩。我懂得并珍惜它的意義。
多年后,看著陷入往事中的我,常遇春說,“別想了,其實,七家山從來沒有一個名叫高麗的女人來過。”
呃,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