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雪
?
《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12)》發布對實施環境經濟核算的意義
高敏雪
聯合國攜手歐盟等國際組織共同開發的《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12)—中心框架》的發布是一個標志性事件?!董h境經濟核算體系》內容構成與所謂“壓力—狀態—反應”模型具有內在契合性,由此成為可持續發展管理的有力工具。中心框架是《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12)》中比較成熟、可以應用于當下的部分,補充文本部分則為未來實驗性探索提供了空間。以國民經濟核算為基礎的《環境經濟核算體系》,仍然從經濟視角看問題,但從原來的“只看經濟不顧環境”提升到了“從經濟視角看環境與經濟”。該核算體系的實施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無論從可行性還是有用性考慮,分步實施都是較好的選擇。為在中國有效實施環境經濟核算,需要相關部門在國際標準基礎上制定一部中國環境經濟核算規范。
環境經濟核算體系;《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12)—(中心框架)》;環境經濟核算
伴隨環境問題不斷嚴重,為使著眼環境經濟關系的可持續發展在管理中落到實處,世界各國對開展環境經濟核算的數據需求越來越迫切,為此特別需要制訂環境經濟核算的國際性規范,對各國實際測算提供理論和方法上的指導。以聯合國為首的國際組織,一直致力于組織力量在此方面進行經驗總結和研究開發,二十余年間先后形成了不同規范性文本,為環境經濟核算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實驗提供了助力。但這些文本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探索和經驗歸納性質,直到2013年,聯合國攜手歐盟委員會、聯合國糧農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世界銀行共同開發的《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12)-中心框架》[簡稱SEEA-2012(中心框架)]才獲得聯合國統計委員會批準,作為進行環境經濟核算的國際統計標準予以公布。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標志性事件。用聯合國秘書長的話說,作為國際統計標準,SEEA-2012(中心框架)“提供了國際公認的環境經濟核算的概念和定義,因此成為收集綜合統計數據、開發一致且可比的統計指標、測度可持續發展進程的有力工具”[1](聯合國秘書長序)??梢灶A見,SEEA-2012必將對各國環境經濟核算實踐產生重要影響。為此有必要深度解析SEEA-2012的內容,顯現其對于后續開展環境經濟核算實踐所具有的意義。相關問題包括:第一,作為國際統計規范,SEEA-2012(中心框架)包括哪些內容?組織相關核算內容的邏輯思路是怎樣的?第二,與此前版本比較,SEEA-2012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作為統計手段,當前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實現對環境的核算?第三,從方法論角度分析環境經濟核算如何處理與傳統國民經濟核算的關系?這種關系對環境經濟核算及其應用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第四,應該如何結合管理需求和數據基礎,將框架中包含的相關內容落到實處?
回答這些問題,肯定要以SEEA-2012文本為出發點。但是,要想全面把握SEEA-2012的基本思想及其對于核算實踐的指導意義,只閱讀文本是不夠的,還需要結合國民經濟核算理論方法、環境經濟學思想、環境管理的目標和政策要求,以及不同國家在環境經濟核算方面的實踐經驗。此前國際學術界曾圍繞SEEA修訂有大量具體討論*為進行SEEA修訂,聯合國曾設立網站,以開放方式接受各方提出問題、發表觀點,形成了大量文獻。具體參見http://unstats.un.org/unsd/envaccounting/ default.asp。,國內也曾有文獻做跟蹤介紹,但在SEEA-2012(中心框架)發布之后,還沒有人從未來實施的角度對其做總體性討論。筆者一直致力于國民經濟核算和環境經濟核算研究,近十年間三度主持翻譯SEEA文本,參與了中國政府部門在森林資源、水資源、環境保護等領域開展的環境經濟核算探索實驗,在此拋磚引玉,對這些基本問題做初步討論。在討論過程中,我將仔細解析SEEA-2012,闡述環境經濟核算的基本原理及其應用基礎*幾年前,我曾經撰寫長篇研究論文《SEEA對SNA的繼承和揚棄》(載《統計研究》,2006(10),刊載時有刪減)。該文的觀點和論證現在看來仍然具有意義,當初提出的問題相當部分已經在SEEA-2012中得到體現。本文可以認為是該文的延續。,同時也會結合中國實際進行討論并提出建議。
SEEA-2012(中心框架)開宗明義地將環境經濟核算體系定義為“一個多用途概念框架”,作為“將環境和經濟信息組織起來的系統方法,目的是盡可能完整地涵蓋與環境經濟問題分析有關的存量和流量”[2](第1章第1.1、1.3段)。為此將環境經濟核算的核心內容歸納為以下三個組成部分:(1)實物流量核算,通過物質與能源實物流量數據描述經濟與環境之間的關系;(2)價值流量核算,顯示在經濟體系內發生的與環境有關之交易的規模和結構關系;(3)環境資產存量及其變化核算,展示所擁有的環境資產總量、構成及其變化原因。我們需要討論的問題是:所謂“多用途”是指什么?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邏輯關聯是什么?合起來是如何構成一個體系、覆蓋環境相關總量的?
認識環境與經濟之間的關系,包含兩條方向相對的邏輯線索。第一條是經濟體系對環境的利用,主要表現為環境與經濟之間的兩類實物流:以自然資源為代表的各種自然投入從環境進入經濟體系,經濟活動產生的各種殘余物從經濟體系流出到環境。前者體現環境的資源功能,后者體現環境的受納功能。第二條邏輯線索則是經濟體系對環境的維護,大體包括自然資源管理和環境保護兩方面的行動,其中,資源管理以資源可持續利用為目標,開發新的資源、提高資源利用效率,都是其中的應有之義;環境保護以廢棄物綜合管理和生態建設為核心,目的是降低廢棄物排放和生態擾動危害,使環境影響達于最小。兩條邏輯線索的交匯點,就是特定時點上的環境狀態。將三者聯系起來,結果就是環境管理領域廣泛應用的“壓力—狀態—反應”模型(Pressure-State-Response,簡稱P-S-R模型)的基本架構:以環境“狀態”為中心,第一條邏輯線索代表經濟對環境的“壓力”,第二條邏輯線索則體現經濟體系對環境出現(或者防止出現)不可持續跡象而做出的“反應”。面對環境狀態這一目標,兩條邏輯線索在方向上是相反的,這意味著,經濟體系對環境的影響是相向發生的:一方面是利用環境獲得經濟產品,另一方面則是以一部分經濟活動(相當于放棄一部分經濟產品的原本用途)來維護環境使其可持續。最終的環境狀況能否達于可持續要求,要取決于這兩股相向發生的力量之間的消長對比。
環境經濟核算的主旨是“描述經濟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環境資產存量及其變化”,我認為其基本依據正是上述P-S-R模型架構。其中,實物流量核算的對象就是那些跨越經濟與環境之間界限的各類自然投入和廢棄物排放,用數據描述各類流量規模及其結構特征,以此顯示當期經濟活動對環境帶來的“壓力”;價值流量核算的對象則是那些與環境相關的經濟交易,通過核算表明在自然資源管理和環境保護目的之下發生的支出及其資金來源、形成的產出及其供求關系,以此顯示當期經濟體系面對環境變化而做出的“反應”;環境資產存量及其變化核算,通過數據描述特定時點的實物存量和價值存量,分解兩個時點之間發生的存量變化,以此具體顯示環境的當前“狀態”。三者合起來回答了有關環境經濟關系的三個基本問題:我們擁有什么以及多少(環境資產核算),我們是怎樣利用環境的以及利用強度有多高(環境經濟實物流量核算),我們為有效利用資源、保護環境做出了怎樣的努力(環境經濟價值流量核算)。這就是說,環境經濟核算體系的內容組成體現了與P-S-R模型的內在契合,由此具備了服務于環境經濟分析和可持續發展管理的基本功能。
然而,有關環境經濟核算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認識還不能止于此。進一步考察可以發現,上述兩條邏輯線索之間在環境經濟核算中有主次之分,結合實際核算內容來看,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并不完全對等,其功能開發仍然有差別。
我們很容易感受到第一條邏輯線索以及SEEA第一組成部分的必要性。沒有環境的支持,經濟體系將難以為繼;當前出現的各種環境問題,歸根結底就是資源過度消耗、廢棄物過度排放超出了環境可持續能力。環境經濟核算要反映環境與經濟之間的關系,必然要據此對其中所包含的兩類實物流量進行核算。相比之下,以第二條邏輯線索為依據的環境相關經濟交易價值流量核算,理解起來就不是那樣直觀了。首先,它代表經濟體系對環境狀態的“反應”,如果沒有前一邏輯帶來的問題,此類活動原本無需發生,因此其發生結果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對第一種邏輯的抵消——減少資源消耗量和廢棄物排放量,或者彌補被消耗的資源、恢復被破壞的環境與生態系統;其次,這部分核算只是認定經濟體系中發生了這樣一類具有特殊性質的活動,顯示伴隨這些經濟交易而發生的價值流量:形成了多少產出、花費了多少支出,卻并不直接表現因為這些活動而使環境發生了怎樣的實物變化。所以,結合實際核算內容來看,SEEA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并不像理論上展示的那樣“完美”。作為“壓力”,環境實物流量與環境存量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顯性的,資源消耗、廢棄物排放直接影響環境存量狀態;而作為“反應”,環境價值流量與環境存量以及與環境實物流量之間的關系則是間接的、隱性的,表現資源管理、環境保護的價值流量不能直接解釋環境存量的變化,同時也不能直接解釋對實物流量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比如很有可能花費了支出但沒有達到應有的環境保護效果)。兩者相比,前者更接近于數學意義上的函數關系,而后者更像是一種統計意義上的相關關系。
綜合上述,可用圖1來展示三者之間的關系。為顯示第一條邏輯與第二條邏輯之于環境存量的不同關聯,前者以實線表示,后者則以虛線表示,同時兩類流量之間的關系也是用虛線表示的。由此可知,從功能考慮,依據當前環境經濟核算,可以通過實物流量核算和環境資產核算直接服務于資源耗減、廢棄物排放的監測分析及相關管理,但卻不能通過價值核算有效顯示資源管理和環境保護活動所帶來的實際環境效果。

圖1 基于P-S-R模型的SEEA2012
以上從邏輯上分析了SEEA-2012的內容架構,強調應將其視為一個體系,但這并不意味著實施環境經濟核算一定要三者齊備,缺一不可。結合現實來看,環境經濟核算具體實施過程中有很大彈性:針對不同對象實施環境經濟核算,可能有不同的起點和側重點;在不同管理目的下實施環境經濟核算,也可能會有不同側重點。中國最近十年進行的環境經濟核算探索就體現了上述不同選擇。比如,森林核算的起點是森林資源存量核算(有多少),然后是森林資源用于經濟體系的實物流量核算(采伐了多少),進一步才是為維護森林而發生的經濟活動核算(花費了多少支出);針對廢棄物管理的環境核算,關注的起點并非環境存量(有時甚至沒有對應的環境存量),而是經濟體系對環境排放的廢棄物流量(排放了多少),然后是為實現無害化排放、削減對環境的影響所發生的經濟活動(支出了多少,帶來了多少產出)。如果核算目的是顯示當前環境狀況以及經濟體系對環境的壓力,核算的重點可能會側重于第一種邏輯下的實物流量。但如果核算目的在于顯示為保護環境所做出的努力,核算重點可能就會向環境經濟交易傾斜,針對環境保護活動產出、支出做核算。強調核算體系完整性的目的在于,你可以就特定對象實施局部核算,但應該立足整個核算體系看待這個局部核算結果,這樣才能避免簡單“就事論事”帶來的認識偏差,才能正確揭示現實經濟與環境之間的關系。
SEEA-2012的基礎是之前的兩個版本,即《1993年國民核算手冊:綜合環境和經濟核算體系》(簡稱SEEA-1993)和《2003年國民核算手冊:綜合環境和經濟核算體系》(簡稱SEEA-2003)。*除此之外,還有一部方法論意義稍遜的SEEA-2000。但作為國際統計標準,SEEA-2012(中心框架)較此前版本還是有很大變化。
SEEA-1993是奠基之作,它的出現有很強的時代背景。*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布了題為《我們共同的未來》的報告,可持續發展這一主題隨即受到廣泛關注,此后被1992年里約聯合國環發大會通過的《21世紀議程》所接受,議程中明確建議各國應盡早實施環境經濟核算。隨后在聯合國統計司主持下,SEEA-1993出爐并作為國民經濟核算體系(SNA)的衛星賬戶發布。SEEA-1993依托當時的經驗和理論認識,初步提出了環境經濟核算的基本框架,為后續的研究實驗提供了起點和指南。[3]此后十年間,有關環境經濟核算各個專題的研究和實驗大量涌現??偨Y這些研究經驗,推進概念、理論、方法的不斷整合,最終以聯合國等五大國際組織的名義發布了SEEA-2003。較之SEEA-1993,SEEA-2003的內容更加豐富。即將原來的框架性思路轉化為具體理論方法論證,提供了不同的方法選擇;同時還轉引大量核算應用案例,以佐證相關專題研究的可行性和應用程度。[4]可以說,SEEA-2003是匯集截止到當時的環境經濟核算方法與實踐所有成果,并加以整合的文本,在方法論上提供了各種不同選擇,在各國后續研究和實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中國,由相關政府部門啟動的森林、水、環境污染及保護等專題環境經濟核算中,都是以SEEA-2003為基本方法規范的,包括概念定義、核算表設計、估價方法選擇,都要從該文本中尋求依據和答案。
但SEEA-2003并不是一部統計標準,尚沒有達到統計標準的條件。針對同一對象提供不同的處理方法,在文本中倡導所謂“最佳實踐”選擇,這都是方法論不成熟的表現。此后經過又一個十年,環境經濟核算研究實踐繼續發展,然后才有了作為統計標準發布的SEEA-2012(中心框架)。由此我們要回答兩個問題:第一,作為統計標準的SEEA-2012(中心框架),與SEEA-2003有何不同?第二,如何看待SEEA-2012(中心框架)作為一部統計標準的成熟程度?
SEEA-2012(中心框架)在前言中羅列了其在“覆蓋范圍和文本風格方面”較之SEEA-2003所發生的“四個顯著變化”以及一些具體改進。第一,舍棄了有關環境退化和相關測算問題的討論;第二,行文中不再引述體現不同核算領域應用的國家級案例;第三,不再為特定問題的核算方式提供不同選項,而是代之以明確的處理方法;第四,相關技術內容和核算語言與《2008年國民賬戶體系》(即SNA-2008)保持銜接。[5](前言)其中,第二和第四種變化純屬文本技術問題,無需深度解讀*比如案例問題,作為一部統計標準,行文只需明確說明是什么和怎么樣處理即可,沒有必要像教科書那樣以案例來引導讀者理解。又如與SNA-2008的銜接問題,作為SNA的衛星賬戶,適時更新以與之保持銜接,也是不言而喻的。,值得我們特別關注的主要是第一和第三種變化,因為它們關系到基本核算原則、核心內容板塊、主流核算方法的完善和取舍,可能會對后續環境經濟核算實踐產生重要影響。
概括來說,從SEEA-2003到SEEA-2012(中心框架),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的變化。
第一,新增的核算內容。主要體現在環境相關交易之價值流量核算部分,其核算范圍從原來僅限于環境保護活動擴展到自然資源管理活動,使此部分的內容得到顯著優化,能夠與其他組成部分之間形成更好的對應。
第二,澄清的內容。主要體現在一些特定概念及其核算范圍上。(1)關于環境相關經濟活動,只認可環境保護和資源管理這兩類活動,不包括自然資源利用活動和自然災害影響最小化活動,因為這些活動并不代表對資源的管理和環境的保護。(2)關于環境經濟實物流量,將自然資源投入與生態投入統一合并為自然投入,以自然投入、產品、殘余物分別代表進入經濟體系、在經濟體系內部、離開經濟體系的三類實物流量。(3)關于環境資產,其核算范圍限于能夠提供資源為經濟活動所使用的各種單項成分,但不延伸到這些單項成分中所包含的個體元素(如氮和碳),也不包括各單項成分合起來組成的生態系統;資產實物核算的范圍與價值核算范圍有所不同,前者可以盡可能地覆蓋所有可能為人類提供福利的資源,但從價值核算而言,則僅限于那些具有經濟價值(符合國民經濟核算之估價原則)的單項成分;即使在實物核算當中,也不包括海水、空氣這樣一些體量很大且無法客觀測算的內容。(4)關于自然資源耗減,明確實物耗減是指超出再生能力水平之上的開采量,只有在確認存在實物耗減的前提下才能確認存在價值耗減。
第三,刪除或簡化的內容。(1)有關環境退化的核算。從估價技術到對經濟總量的影響,與環境退化有關的討論幾乎連根拔起,被摒除于中心框架之外。(2)有關GDP等總量調整的內容。盡管綠色GDP名頭很響亮,但受環境退化價值估算可得性影響,中心框架只保留了有關資源耗減價值的相關總量調整,并淡化處理此類總量調整的意義。(3)分析性內容。區分核算內容與分析性內容,中心框架的重點是核算內容及方法的規范和展示,不對如何應用核算結果做延伸討論。
第四,有關方法選擇的規定。主要體現在資產估價方法方面,明確了應以可觀測的市場價格作為環境資產價值核算的基本原則;如果不存在可觀測價格,可以采用凈現值法等合理替代方法,具體方法應與SNA保持一致;針對應用凈現值法過程中所涉及的一系列要素,給出了一套明確的處理方法。
從這些內容變化,可能多數此前一直關注環境經濟核算的專家會感覺到:SEEA-2012(中心框架)較SEEA-2003“退步”了。如果你數年前曾經對綠色GDP感興趣甚至寄予厚望,肯定會對SEEA-2012(中心框架)不再將GDP總量調整作為環境經濟核算的終點而失望;如果你一直致力于環境經濟學研究,特別關注環境退化對人類福祉帶來的負面影響,肯定會驚訝于環境經濟核算居然將與環境退化相關的內容完全排除在外;無論是環境經濟學還是一般經濟學教科書,環境問題一直被作為“市場失靈”發生的不二領域,你肯定會困惑為什么環境經濟核算仍然要以可觀測到的市場價格作為環境資產、資源耗減等價值核算的基本選擇。以下我對此做一些解釋。
環境與經濟之間的關系,涉及自然科學、經濟學、社會學及管理學多個層面,因此異常復雜。從環境角度看待這一對關系,與從經濟學角度或者社會學角度考察得到的結果可能會大相徑庭。延伸到核算層面,對這一對關系的描述已經不再是哲學意義、理論意義、管理意義上的討論,而是要給予定量測算,而且要按照環境經濟核算的一套規范進行測算。就是說,要明確形成顯示環境與經濟之間關系的存量和流量,要對這些存量和流量進行估價以便其能夠與市場相銜接,得到的存量和流量應該能夠與國民經濟核算提供的相關存量流量有一定的匹配性。但結合現實來看,環境之于經濟,其市場化程度仍然十分有限,即使被市場認可,其所呈現出來的價值也無法體現環境功能的全部。這就給實施環境經濟核算帶來很大困難,同時也給不同背景下的研究者從不同角度、以不同假設進行多方探索提供了空間。
SEEA-2003強調對各種研究探索進行總結,因此文本中包含了大量此類基于不同假設、尚不成熟且與環境經濟核算的基本邏輯未必相符的核算內容和替代方法。到SEEA-2012中心框架,要作為一部統計標準發布,必須對相關核算內容和方法加以甄別:在所覆蓋的核算內容之中,保留那些已經取得廣泛共識、具備較高可測性、符合環境經濟核算框架結構的內容,舍棄那些帶有明顯的實驗性、尚無法客觀測量的內容;在多種方法并列的情況下,確定一種能夠更好地體現與經濟尤其是與市場關聯的方法,舍棄那些以各種間接方式“創建市場”而形成的方法。就是說,作為一部統計標準,SEEA-2012(中心框架)必須是一部務實的、得到廣泛認可的文本,才能對現實統計實踐提供有效的方法指導。
對上述種種具有探索性的核算內容,SEEA-2012并沒有真的置之不顧,只是沒有將其包含在中心框架之中,而是以兩部補充文本來專門討論相關問題,這就是為什么前面提到作為統計標準的SEEA-2012時后面一定要加上“中心框架”這樣一個后綴的原因。補充文本,一部是《SEEA試驗性生態系統核算》,里面囊括了被中心框架舍棄掉的有關環境退化和生態系統服務能力核算等方面的內容,所探索的范圍、給出的方法已經大大超出SEEA-2003;另一部是《SEEA應用和擴展》,集中討論如何將SEEA核算成果應用于相關分析,尤其是如何與國民經濟核算相結合的應用思路與方法。我們可以將這兩部文本看做是中心框架的衛星賬戶,在內容上對后者具有補充、延伸的作用,為未來環境經濟核算的進一步探索研究提供了基本框架和方法指導,但在性質上卻相對獨立,不影響中心框架當前作為統計標準所必需的務實和嚴謹,避免由此引發的爭議。所以,如果想全面了解當前環境經濟核算的國際進展,不能僅僅關注中心框架,同時還應把握另外兩部補充文本的內容,三位一體,才是SEEA-2012的全部。
認識清楚以上不同核算層次及其關系,對環境經濟核算實施及其應用非常重要。你可以根據需要在不同領域開展環境經濟核算,但其核算內容可能處于不同層次上,有些內容在方法上已經相對比較成熟,作為客觀度量的結果為各方所認可,有些則更具有探索性質。比如當前中國開展的森林核算中,有關林地林木存量及變化的核算屬于上述中心框架的內容,而有關森林生態服務的核算則屬于上述實驗性生態系統核算,其方法更具有探索性,由此需要謹慎對待其核算結果。
SEEA是作為國民經濟核算體系(System of National Economic Accounting,簡稱SNA)的衛星賬戶出現的,這一性質一直保持到現在。作為統計標準的SEEA-2012(中心框架)將其目標定位于“將SNA的一套核算概念、結構、規則和原則應用于環境信息,由此能夠將環境信息(常常以實物單位計量)和經濟信息(常常以貨幣單位計量)整合到單一框架之中”[6](1.38段)。這就是說,環境經濟核算在方法上要以國民經濟核算為基礎;在功能上則要通過環境信息與經濟信息的一體化,為環境經濟分析提供綜合數據信息。有鑒于此,我們需要進一步認識兩個問題:第一,SEEA是如何做到基于SNA來顯示環境信息的?第二,由此形成的核算框架對SEEA反映環境經濟關系的視角會產生什么影響?
開發SEEA的動因是要彌補國民經濟核算在處理經濟與環境之間關系上的缺陷。第一,環境經濟之間關系的第一條邏輯在SNA中是不存在的,為此SEEA要在SNA基礎上做擴展,接續經濟產品供應使用表,將環境經濟間實物流量納入核算架構之中。第二,環境經濟之間關系的第二條邏輯在SNA中是無法單獨顯示的,為此SEEA要在SNA基礎上做剝離,從經濟序列賬戶提供的一系列總量之中,將淹沒在一般經濟交易之中的環境相關交易識別出來,做專門核算。第三,SNA有關經濟資產的核算范圍是非常有彈性的,環境資產常常是其弱化甚至忽略的對象,為此SEEA要借助于SNA的核算思路,專門定義環境資產概念和范圍,系統表述其存量及其變化。在此過程中,SEEA最大限度地沿用了SNA的基本概念和核算范圍、核算規則甚至核算表,只是將其適用范圍向環境方向做了延伸。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根本原因在于,SEEA的目標并不是要從根本上否定并改變SNA這個經濟核算的工具,所謂“彌補”,就是要借助于這個經濟核算工具,增加有關環境的內容,使這些環境核算內容與原來的經濟核算內容并列起來,通過對比生成基于可持續發展的指標信息。


圖2 基于SNA的SEEA內容組成及其應用
這樣一種關系對SEEA的觀察視角產生了重要影響。面對環境與經濟這一對關系,如果說可以分別持環境、經濟兩種立場*圍繞可持續發展有三類方法:一是反映經濟視角的資本方法,二是反映環境視角的生態方法,三是將經濟社會環境同等對待的三支柱方法。見SEEA-2003第1章第1.10-1.22段。,那么,SEEA,尤其是SEEA-2012(中心框架),仍然側重于從經濟立場提供核算結果。
以環境經濟間實物流量的定義為例。供應和需求這一對概念是有方向的,站在環境角度定義還是站在經濟體系角度定義,供應及其來源、使用及其去向正好相反。SEEA的處理方法,毫不含糊地是經濟視角:將自然投入定義為來自環境的供應、被經濟體所使用,將殘余物排放定義為來自經濟體的供應、被環境所使用。*當年參加水資源核算研究項目,來自水利部門的專家對這種定義非常不習慣。在他們看來,水的供應是指水來自哪里,水的使用是指水被用到哪里。因此,經濟體對環境排放的廢水,重點應該作為環境一方的來源展示,而不應作為經濟一方的使用展示;同樣,環境對經濟體系提供水資源,重點應該作為環境供水展示,而不是作為經濟用水展示。但SEEA的定義和展示方式恰恰相反。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沿用SNA產品供應使用表架構,通過增加相應的行和列來實現擴展,并可以將自然投入、殘余物的實物信息與原來關于產品的價值信息并列起來展示,為進一步開發相關分析指標(比如效率指標、脫鉤指標、總量調整指標)提供便利。
環境資產的定義和核算也是如此。盡管可以將環境資產定義為“地球上自然存在的、構成生物—物理環境、為人類提供福利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成分”,但中心框架只針對組成環境的各個單項資源進行核算,并不考慮這些單項成分在交互作用下組成的生態系統,因為這些資源直接投入了經濟體系,而生態系統則比較難以建立與經濟體系之間的關聯。而且,盡管SEEA-2012(中心框架)有關環境資產實物核算的范圍可能大于SNA,但納入價值核算的環境資產則與SNA有關經濟資產的定義完全一致,僅限于能夠為其所有者帶來未來收益的實體,其估價方法也直接采用了SNA基于市場估價的基本原則[7](5.8-5.14段、5.38-5.40段),就是說,SEEA-2012(中心框架)所核算的環境資產價值,仍然主要是經濟視角下的市場價值(至多延伸到準市場價值),并不包含從社會、環境等更廣意義上的功能價值。
明確了上述性質和關系,我們才能更好地把握SEEA尤其是中心框架的理論方法和應用價值,避免簡單地將SEEA視為可以直接替代SNA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環境問題。在中心框架層面,SEEA與SNA有緊密的關聯,仍然主要取經濟視角看待環境與經濟這一對關系,不同的只是從原來的“只看經濟不顧環境”提升到“從經濟視角看環境與經濟”。如果希望在更廣意義上測算環境對于經濟社會發展的意義,還需要借助于《SEEA實驗性生態系統核算》所提供的平臺做進一步探索。
以上我們一直強調SEEA中心框架是一套具備內在一致性的綜合核算體系。但是,內容架構上保持內在一致性,并不意味著SEEA一定要作為一套完整的體系全面實施。即使作為一部統計標準頒布,SEEA-2012仍然認為,最有建設性的做法是選擇優先領域分專題實施。“根據具體環境問題,一國可以從SEEA中心框架中選取一部分賬戶來實施。即使一國希望最終全面實施這一體系,它也可以決定在初始階段將重點放在與當前問題最相關的那些賬戶的實施上”。SEEA-2012還進一步建議:資源豐富國家可以先建立資產賬戶;物資吞吐量大的國家可以考慮先就某些特定物資編制實物流量賬戶;已實施嚴格環境標準從而承受了很高成本的國家,可以優先選擇編制環境保護支出賬戶;尚沒有積極實施環境保護的國家則更適合先進行殘余物流量核算。[8](1.55-1.60段)
這里面包含兩方面的優先選擇:一是SEEA不同核算組成部分(比如是資產存量還是實物流量)之間的優先選擇,二是著眼于不同對象(比如是森林還是水)的優先選擇。為什么會有選擇性實施?首先在于不同國家面臨不同的環境問題,先期肯定要選擇那些問題最迫切的環境要素作為核算對象;其次是核算所需要的基礎資料未必都是完備的,數據可得性也是制約優先選擇的重要因素。為支持此類專題核算實施,SEEA除了給出一般性規范之外,大量篇幅用于闡述針對特定對象的具體方法規范,這在各章都有體現。比如,在環境經濟實物流量核算中,特別針對能源、水、實物型物質提出具體核算表和相關概念定義;在環境資產核算中,專門展示礦產與能源資源、土地、土壤資源、林木資源、水生資源、水資源等專題下的資產核算表和所涉及的方法問題*與SEEA-2003相比較,SEEA-2012更強調專題實施。SEEA-2003專門設置一章討論“各類資源賬戶”,但SEEA-2012則將專題核算直接納入各章之中作為基本內容加以闡述。。通過分步實施,一方面可以體現SEEA中心框架在結構上可以達到的靈活性,同時也可以彰顯出SEEA中心框架作為一套完整體系所具備的優勢:憑借其內在一致性,即使是局部核算,仍然可以保證其在功能上符合環境經濟核算的整體目標,保證核算結果與其他相關對象之間的可比性。
以靈活方式分步實施環境經濟核算對于中國而言尤其重要。這是因為我國有關環境方面的基礎資料仍然有很大缺口,與經濟核算的匹配性還比較差,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國特有的管理體制:條塊結合的政府主導模式。資源環境各個要素分別由水利、森林、國土資源、環境保護、農業等若干政府主管部委局辦實施管理,省及地方政府統一管理本地區范圍內的資源環境和經濟發展,并要對上一級政府負責。在此背景下,環境經濟核算所覆蓋的內容事實上已經被割裂為不同組成部分:或者按照要素區分,或者按照環節區分,或者按照區域區分。無論從與核算目標相關聯的必要性考慮,還是從核算需要的基礎資料和動員能力考慮,現實情況是:只能按照各自分工分別進行專項核算,難以統籌實施全面核算。
過去十年間,環境經濟核算在中國就是這樣推進的。國家林業局主導開展森林核算,國家環保部主持實施綠色環境經濟核算(主要側重于污染物和生態破壞),水利部主導水資源環境經濟核算,以及這些核算項目中省一級的試點核算,均體現了部門主導、專項核算的特點。所涉及的內容,既包括中心框架作為基本規范提出的“規定動作”,也包括擴展視角下有關生態系統的探索性“自選動作”。*比較突出的例子是森林核算,除了林地林木存量及其變化核算外,還將核算內容推廣到了森林生態服務。所取得的核算成果,一方面為各資源環境部門管理提供了依據,同時也為環境經濟核算研究實驗提供了來自中國的案例。但反過來也可以看到,在專項核算實施過程中,如何確定其具體核算內容以及所采用的方法,其間充滿選擇,這些選擇既與核算基礎有關,但更取決于所確立的核算目標,甚至會夾雜著特定部門的當前利益。*核算什么,怎樣核算,我曾經在一篇論文中列舉不同部門根據自己目標需求所做出的選擇,見拙作:《綠色GDP核算:爭議與共識》,載《經濟理論與經濟管理》,2006(12)。
可以預見,未來中國環境經濟核算仍然會按照這種模式推進。在此背景下,為保證各個專項核算能夠符合環境經濟核算的整體規范,避免受制于局部需求帶來的偏差,必須有一個強有力的協調機構、一部針對中國環境經濟核算的統計規范。這個機構就是國家統計局,只有國家統計局才能超越單個主管部門的特定立場、綜合不同核算對象所涉及的不同方法。這部規范就是“中國環境經濟核算體系”,其功能就是要依據國際統計標準(SEEA-2012中心框架)以及配套補充文本,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提出統一的、適用于中國的統計規范,為部門主導下的環境經濟核算專項實施提供理論方法指導。
最后我想強調,中國是一個經濟快速發展、同時面臨嚴峻資源環境問題的國家,在管理體制和模式上具有自己的特點,最近幾年圍繞環境以及可持續發展管理出現了大量制度創新和政策創新,這就決定了中國對環境經濟核算具有迫切需求,未來會大力推進各種專題的環境經濟核算實施。*2014年底,針對森林資源進行核算的數據發布,隨即獲得國務院等最高政府機構的高度關注;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要探索編制自然資源資產負債表,并要作為領導干部離任審計的基本依據。前者可以作為“需求迫切”的例子,后者可以作為“未來推進”的信號。在實施過程中,當前發生的與環境有關的種種事項,比如已經實施或正在實施的林權改革、資源稅改革、土地制度改革,已經開始建立的碳交易市場,已經有了實際案例的生態補償機制,都需要通過實驗探索和創新在環境經濟核算中予以適當處理,以彰顯其對于觀察環境經濟關系所具有的意義。為此可以認為,未來幾年將是中國環境經濟核算大力推進并顯示方法創新的良好時期,讓我們拭目以待并為之努力。
[1][2][5][6][7][8] United Nations,European Union,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and The World Bank.SystemofEnvironmental-EconomicAccounting2012—CentralFramework.http://unstats.un.org/unsd/publication/seriesf/Seriesf_109e.pdf.《2012環境經濟核算體系-中心框架》,中譯本,北京,國家統計局國民經濟核算司內部印行。
[3] 聯合國:《綜合環境經濟核算體系1993》,中譯本,http://unstats.un.org/unsd/publication/Seriesf/Seriesf_61C.pdf。
[4] 聯合國等:《綜合環境經濟核算體系2003》,中譯本,北京,國家統計局國民經濟核算司內部印行。
(責任編輯 武京閩)
The Significance of SEEA-2012’s Release on the Implementation of Environmental-economic Accounting
GAO Min-xue
(Center for Applied Statist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The release of SEEA-2012 (Center Framework) is a landmark event.Since the contents of SEEA are inherently consistent with the so-called “pressure -state-response” model,it becomes a powerful tool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management.In the SEEA-2012,Center framework is well developed and ready to be applied to the practice,while supplementary handbooks are to guide experimental accountings.Although SEEA still takes the economic perspective as SNA does,it focuses on both the environment and the economy instead of focusing on the economic in spite of the environment.Since the SEEA has considerable flexibility in implementation,it had better to implement SEEA step by step in terms of feasibility or usefulness.In order to effectively implement the environmental and economic accounting,a guideline should be established in China on the basis of international standards.
SEEA;SEEA-2012 (central framework);environmental and economic accounting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國民經濟核算體系》更新擴展及傳播應用研究”(14JJD910001)
高敏雪:經濟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統計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統計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