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忠解讀：王岐山首次明確論述中共合法性

劉淑君

2015年9月9日，王岐山在京參加“2015中國共產黨與世界對話會”，主題是“從嚴治黨：執政黨的使命”，并會見一批外國政要和知名學者。在會上，王岐山明確談及中共合法性，這是中共最高層領導亦即政治局常委以上，首次論述中共的合法性問題，被評價為“中共話語體系的一次重大突破”。在制度反腐專家李永忠看來，王岐山關于中共合法性的談話，是從時間、空間和人民三個維度展開的，整場談話更多地反映出他直面憂患、正視危機的責任擔當。

《同舟共進》：王岐山指出，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源自于歷史，是人心向背決定的，是人民的選擇。我們該如何理解這里所說的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

李永忠：我認為，對“合法性”的理解，自有政權的歷史以來，經歷了從部落公認即合法、君權神授即合法、血緣認可即合法、江山誰打即合法以及民主選舉即合法五個階段。這五個階段，既表明“合法性”的歷史演變和發展，也體現了人類社會的潮流和進步。

《同舟共進》：領導人為什么會選擇在當前來提中共合法性的問題？

李永忠：“2015中國共產黨與世界對話會”，首先，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國際性的會議；第二，這個會議的發言主體是中國共產黨，講的是政黨性的問題；第三，會議的主題是“從嚴治黨：執政黨的使命”，作為中國共產黨核心領導成員的王岐山，講的是執政黨的敏感性問題。國際性、政黨性、敏感性這三點，決定了合法性這個問題極具重要性并得到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高度關注。

這次談話釋放三點信號。一是歷史選擇，并不等于現實選擇，因時間而變化；二是區域選擇，并不等于整體選擇，因空間而變化；三是人民選擇，并不等于一次選擇，因合法而變化。第一，他強調“歷史選擇”，意在說明“已經選擇過了”，強調的是選擇的“過去時”，而不是“現在時”，因為歷史的選擇不等于現實的選擇，這說明“合法性”必然會沿時間軸線變化。第二，他強調“人民選擇”，意在說明人民并不是一次性選擇。執政黨合乎規律、代表人民的利益和意志，人民就選擇你，你就有執政的合法性。但人民不可能只選擇一次，人民可以多次選擇。因此，人民選擇會因“合法性”的軸線而變化。第三，我在王岐山的兩個“選擇”的基礎上，引申出一個區域選擇。區域選擇不等于整體選擇，會因空間軸線而變化。比如，1935年至1945年，陜甘寧邊區選擇了共產黨的區域執政；1949年，大陸人民選擇了共產黨，國民黨去了臺灣；2000年，民進黨于臺灣上臺，到2008年，國民黨重新執政，即將到來的2016年，臺灣又會是誰來執政，目前都在關注。所以我以為，王岐山關于中共合法性的談話，是從時間、空間和人民三個維度，來談執政的合法性。

《同舟共進》：微信公號“學習大國”刊文指出這是中共最高層領導亦即政治局常委以上，首次論述中共的合法性問題。

李永忠：合法性的問題一直都存在，經濟全球化與世界融合以后，地球越變越“小”，參照系越來越多，執政“合法性”的問題就越來越凸顯了。

這個問題可以從三方面來解釋：

第一是客觀性。我們打開國門一看，全世界連續執政時間最長的蘇共，從1917年“十月革命”奪取政權，到1991年葉利欽宣布禁止共產黨的公開活動，蘇共連續執政74年，這是最長的了。第二個是墨西哥的革命制度黨，連續執政71年。而我們現在，到今年已經順利執政66年了，不能回避“合法性”的問題了。

第二是主觀性。通過這些年同世界政黨的交流和比較，我們發現，中國共產黨與它們之間的共性多于個性，普遍性大于特殊性。正是對于規律性的深刻認識，2009年9月，中共召開十七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加強和改進新形勢下黨的建設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有這樣一段振聾發聵的話：“全黨必須牢記，黨的先進性和黨的執政地位都不是一勞永逸、一成不變的，過去先進不等于現在先進，現在先進不等于永遠先進；過去擁有不等于現在擁有，現在擁有不等于永遠擁有。”六年前就提出的這四個“不等于”，這就是在說，黨如果不先進了，政權在過去擁有的合法性不等于現在擁有，現在政權擁有的合法性也不等于永遠擁有。這四個“不等于”是我談的主觀性的一個很重要的標識。

第三是緊迫性。我用“四三二一”來概括。“四”，是建黨90周年時，胡錦濤在講話中談到的“四個危險”——“精神懈怠的危險、能力不足的危險、脫離群眾的危險、消極腐敗的危險”，黨的合法性因這“四個危險”而面臨巨大挑戰。“三”，是江澤民提出的“三個葬送”，他指出：“腐敗現象是侵入我們黨和國家機關健康肌體的病毒。如果我們掉以輕心，任其泛濫，就會葬送我們的黨，葬送我們的人民政權，葬送我們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大業。”“二”，就是2013年1月，習近平在中紀委二次全會上提出的“兩個依然”，30多年從反腐蝕到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任務依然艱巨”，這“兩個依然”也說明執政的合法性存在著巨大的危險。最后的“一”，就是習近平當選總書記才兩個月，即對腐敗作出“越演越烈”的一個趨勢研判。這個“四三二一”實際上深刻并清楚地解釋了十七屆四中全會的“四個不等于”。

我們黨是如何理解自身合法性問題的呢？我認為也有一個不斷深化、不斷提高的過程。

一是戰爭時期，我們認為“打天下者坐天下”。毛澤東當年作出“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重要論斷，黨內相當多的高層領導也認為，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政權就沒有人民的一切。打天下者的目的就是要奪取政權，所以誰打的天下誰就應該坐天下。

二是建設時期，不少人認為我黨天生就有“五大優勢”，即隊伍是純潔的，宗旨是崇高的，理論是先進的，組織是嚴密的，紀律是嚴格的，因此就該我們坐天下。因為革命黨沒有這樣的素質是當不了執政黨，打不下、坐不了天下的，即使能坐天下也未必能坐好。

三是改革時期，則主要是靠迅速增長的GDP來保證“坐天下”的合法性。中國很快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業績有目共睹。

四是當前時期，則是靠人民的選擇來保證執政的合法性。自從加入WTO以后，我們意識到，僅靠GDP的增長來保證執政的合法性也未必可行。縱觀世界，有的政黨在執政時期，GDP增長很慢甚至負增長，它也合法存在，因為老百姓選擇了它。在嚴酷的事實面前，我們逐漸懂得了，要靠人民擁護不擁護、答應不答應、贊成不贊成來作為合法性的依據。當前我們正處于第四階段，因此毅然決然提出了合法性的問題。

《同舟共進》：為什么是由王岐山來提出這個問題？

李永忠：王岐山是當前最適合談合法性問題的人。翻一下歷史，改革開放之初，當時的中紀委書記陳云曾經有一句名言，“黨風問題是有關黨的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黨的先進性不行，黨的干部腐敗了，“合法性”就沒有了，所以黨風問題關乎黨的生死存亡。到了江澤民時期，尉健行任中紀委書記，那時還叫“反腐蝕斗爭”，是1993年8月才第一次叫“反腐敗斗爭”，表明中央已經認識到腐敗的嚴重態勢了。十八大閉會后才兩個月，習近平就用了“越演越烈”來形容腐敗的嚴重性，并在三天內兩談“警醒”。面對這一切，當前處于反腐一線的中紀委書記王岐山看得最清楚，感受最具體，認識最深刻。在中南海王岐山的辦公室里，他告訴我們，凡事都要想明白，想明白才能說明白，說明白才能做明白，反腐敗尤須如此。因此，把合法性的問題想明白了，他才會選擇在這樣的場合來談中共合法性的問題。

《同舟共進》：您怎么評價王岐山的這次談話？

李永忠：我這么說吧，沒有反思意識、憂患意識、危機意識，所謂自信都是天方夜譚，空口說白話。我們可以講王岐山有自信，但我覺得更多的是反思意識和憂患意識。此舉是中共話語體系的一次重大突破，我認為這個“突破”主要有兩點，“打天下者坐天下”是早期的認識，既不等于就能穩坐天下，更不等于就能長久坐天下。所以，我以為，王岐山這番話表現出他直面憂患、正視危機的責任擔當，更釋放出盡快設立試點，穩步推進改革，堅持制度治黨、制度反腐這樣一個明確的、強烈的信號。6月5日，習近平在主持召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13次會議時，就明確提出試點的示范突破帶動作用，并著重強調試點既是改革的重要方法，更是改革的重要任務。十年“文革”時期，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而此后小崗村、鳳陽縣、安徽、四川等地的農村包產到戶試點成功，中央將其推廣到全國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一舉解決了吃不飽飯的問題。30多年前，深圳自發地要求先行先試，經濟體制改革特區的成功，中央將其復制到全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成功地建立起來。

《同舟共進》：近幾年，我們看到中共在黨建問題上下了很大功夫，尤其是大力反腐贏得了很多尊重。9月22日，習近平訪美第一天，在西雅圖發表演講，在談到反腐敗斗爭時說，“如果我們不能解決存在的問題，任其發展下去，人民就不會信任和支持我們。”這也涉及執政合法性問題。您認為，今后中共要繼續維護其合法性，維護人民的選擇，還需要做哪些工作？開展這些工作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李永忠：這要講三個“離不開”。一是執政的合法性離不開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二是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離不開黨內權力結構的科學性，不要以為理論先進就是先進了，真正的先進最終取決于權力結構的科學性，因此習近平提出“形成科學的權力結構”的重要論斷；三是黨的權力結構的科學性離不開黨代會常任制改革的試點。1956年開始的黨代會常任制改革，現在即將滿60年。但是黨內權力結構以及選人用人體制的改革尚在進行時，蘇聯模式的敗筆，就在于這兩個根本性弊端。我們在經濟領域把蘇聯模式的這兩個根本性弊端堅決改革了，在選人用人體制方面，沒有一個民企老板是由各級組織部門培養考察、選拔任命的，都是市場經濟用“看不見的手”投票選舉出來的；在權力結構方面，做得好的民營企業里都是董事會管決策，總經理管執行，而且總經理都是市場化甚至全球化的配置；而監督則由監事會負責。但國企、央企至今在選人用人體制上還存在黨政機關的等級授職制，在權力結構上還是搞一把手體制，把決策、執行和監督三權高度重疊在一把手那里。于是，在這樣的權力結構和選人用人體制下，部分國企、央企靠國家的合并政策和資金扶持政策來做大做強是容易的，但要做好做優就非常不易。在廣東、浙江和江蘇這樣充滿經濟活力的地方，一些國企的表現已遠不及民企；在東三省，就因為國企、央企力量強大，而民企的力量太弱，東北的政治經濟生態條件在全國位居后列。所以，必須把蘇聯模式的這兩個根本性弊端，不僅在經濟領域，更需要在政治領域盡快擯棄。因此，我在多年前就提出，要盡快從權力反腐轉向制度反腐：第一，必須盡快設立體制改革的先行試驗區；第二，必須通過黨代會常任制切實改革黨內權力結構；第三，必須改革現行的選人用人體制；第四，必須積極穩妥地處理多年形成的腐敗呆賬；第五，必須組織人民群眾廣泛積極有序地參與到反腐斗爭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