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丁遠


一
1957年初夏,正是花開飄香時節。那年5月中旬,我途經上海,與幾個記者朋友一道采訪電影明星周璇的情景如在昨天,至今歷歷在目。
那時,我作為南京《新華日報》的記者,正路經上海,剛在解放日報招待所住下來,上海新聞界朋友:《解放日報》記者汪文郁,《文匯報》記者姚芳藻、邵嘉陵告訴我:“周璇的病好了,她的‘金嗓子重新歌唱了。”
是的,前幾天報上有消息說,“周璇微微地笑了”,“周璇在白楊家里做客了”……現在上海同行約我一起造訪周璇,機會難得,我欣然同意與他們一起前往。
5月18日上午,雨后放晴,艷陽高照,正是花香鶯啼的大好季節,我和《解放日報》記者汪文郁及新華社上海分社攝影記者楊溥濤等一行,前往虹橋上海精神病療養醫院,看望病愈的周璇。
解放前,周璇在上海灘、大江南北乃至全國,已是家喻戶曉的歌唱家和電影明星。成名以后,她在舊上海屢遭惡勢力、流氓的欺侮和壓迫,在戀愛婚姻問題上,一再上當受騙,被一資本家的惡少騙去香港結婚,婚后不久又被拋棄。這一不幸遭遇對當時她的生理上和心理上施以了極大的刺激和傷害。可她一個弱女子,始終無法擺脫糾纏,終于突然患病,當即精神失常。她的內心是多么向往回到祖國懷抱啊!
終于,1950年在共產黨的指導及香港電影界的支持、幫助和護送下,她得以由港返滬。回來后,周恩來總理指示文化部、電影局,盡一切可能調理、治好周璇精神上的創傷,讓她早日康復,重返銀幕……
二
周璇終于回到了上海治病。經過六七年的精心治療,已基本恢復健康。
現在究竟如何?這當然是人們非常關心的。那天上午,我們來到療養醫院,其時,周璇正和院長蘇復、護士胖阿姨在陽光明媚的草坪上散步,她一張秀氣而紅潤的臉上,精神煥發,穿著打扮瀟灑、樸素大方。她那滴溜有神的眼睛大老遠就見到我們分別從轎車里出來,先是表現出漠然,而后見到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轎車內走出的記者李介夫及錄音工作人員才熱情起來。
周璇一眼就認出了李介夫,連忙向蘇院長和護士說了句什么,便加快腳步跑上前來,與李介夫熱情握手。他們是老相識,20多年前她曾在李介夫的婚禮上做儐相。周璇清楚記得往事,如她說葉淺予是畫家,和電影明星王人美大姐結婚很合適,是幸福的一對。
那天,她上身穿著墨綠色的絨線衫,外套一件她自己剛親手編織成的提花背心,烏黑的頭發剪得剛掩住兩耳。記者們各自介紹,輪到我時,我笑著對她說:“我是《新華日報》記者,特地從南京過來看望您的!”她笑容可掬地叫喚起來“啊哈!”然后笑著說:“我很喜歡南京的,過去我常去南京拍電影啊!”接著,她拉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把我們引領到療養院的會客室。
應廣播電臺李介夫先生的要求,周璇隨后便拉開“金嗓子”唱了電影《馬路天使》中的《四季歌》《天涯歌女》以及她剛學會的新歌《美麗的姑娘》,激情洋溢,酣暢而甜潤的歌聲錄進了唱片磁盤中……
三
昔日,周璇扮演銀幕上那個天真活潑、稚氣十足的歌女小紅時剛滿14歲,當時就已是一個看似演技精湛、熟諳的小演員。1957年5月接受我們釆訪時,她37歲,正當青春年華!她10歲就唱歌,14歲拍電影,先后參加了幾十部影片的攝制,是個多才多藝的影歌兩棲女明星。那天,大家見到病愈的周璇都非常高興,她已一切正常,神采飛揚。
周璇說到命運,“我是一個凄零的女子,我不知道自己的誕生之地,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的說我出生在江蘇常熟,六歲被一戶上海周姓的廣東籍人家收養,十歲就跟著養父拉琴學唱歌,十三歲加入黎錦暉的歌舞劇社,十四五歲就正式參拍第一部影片《風云兒女》,從此之后,主演的影片有《馬路天使》《紅樓夢》《天涯歌女》等數十部。”
當她向記者談完她一生的遭遇后,感激地說:“我要感謝共產黨,感謝周恩來總理的親切關懷!”她不無感慨:“敬愛的周總理日理萬機,還念念不忘我這個來自舊社會的、普普通通的演員。前天,他老人家得知我的毛病好了,就委托夏衍同志打電報來向我祝賀。”說到這里,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夏衍給她的電報給大家看,一邊以清亮的聲音讀給我們聽。
她還告訴我們:“等毛病完全好了,我要去北京,要到周總理、鄧大姐家里做客呢!” 正在我們饒有興味地訪談之際,接到鄭君里的夫人黃晨打來電話,要來接她外出去逛街。聽說能出去玩,周璇開心得像小孩子那樣跳起來。從5月3日起,她就經常被接去老朋友家玩,先后到過黃宗英、白楊、陳歌辛、鄭君里、白沉家里吃飯、練歌和彈鋼琴。朋友們見到她身體健康,心情愉悅,都為她高興。
不久前的一天,黃晨和王薇陪伴周璇在作曲家陳歌辛家里玩,她見到久違的鋼琴,就像兒童見到心愛的玩具一樣,無比高興,還馬上彈奏了戈賽克作的《加伏特》舞曲。陳歌辛在旁邊聽了,欣喜萬分,說要作一首《枯木逢春》的曲子給她演唱;老搭檔趙丹和導演白沉,表示要為周璇編寫電影劇本和導演影片,好讓這位暌違銀幕七八年的著名演員重新和觀眾見面。當時,周璇對坐在她兩旁的黃晨和王薇說:“我的病好了,和你倆一起演戲、拍電影。我還要和吳茵大姐、白楊、上官云珠、黃宗英姐姐們拍電影哩!”
現在,要去市區逛街游玩,她興致格外高昂,這也是她從香港回來后,第一次去觀光游覽解放后的上海市容。我和攝影記者楊溥濤商量后,決定全程陪同采訪。于是,周璇趕忙開始化妝,梳頭時還要個鏡子,正好我袋子里有個小鏡子,就連忙遞給了她,她笑容滿面地看著我說,“你這個記者真帥!”
據說,她得病住院后六七年來,第一次自覺地愿意化妝。她一邊化妝、一邊笑著對記者們說:“好幾年沒有化妝了,化妝起來會難看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會,不會的!”鼓勵她。于是,她一邊擦“蜜絲佛陀”口紅,一邊接著說:“今天黃晨姐姐接我出去玩,我特別高興,我的毛病的確好啦!” 經過化妝,她顯得神采奕奕,更是漂亮了。站在旁邊的攝影記者楊溥濤連忙拍下了多張照片。
這時候,黃晨和王薇的車子到了,一見面,她們三人就開心得連連拍手,禁不住哈哈大笑,隨后又親熱地擁在一起。看著她們那般歡樂,大家也被感染了,高興地笑起來。
那天,我們陪著周璇在南京路上買皮鞋,在淮海路“紫羅蘭”理發店燙發,在南京西路來喜飯店吃西餐……
飯后,應我的要求,她給《新華日報》的讀者寫了一封熱情簡短的公開信:
南京新華日報請轉
親愛的觀眾:我的病已經好了,快要出院了,就快要工作了。我一定在黨的培養下好好的拍電影,來感謝觀眾們對我的熱愛與關懷。
周璇 1957,5,18。
下午,離開南京路后,周璇又分別到黃晨家和黃宗英家做客敘舊。她還在黃宗英家琴房里彈了一個新曲,琴聲悠揚,手指依舊靈活熟練。那天她還請鄭君里將來為她導演、由她主演自己一生遭遇的影片,暫定名為《枯木逢春》。
敘舊期間,大家還談起了1936年2月,上海藝華影業公司拍攝的故事片《三星伴月》,導演方沛霖請音樂家劉雪庵作了一首插曲,并請編劇黃嘉謨填詞。經黃編劇的妙筆生輝,“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首聞名中外的《何日君再來》誕生,加上“金嗓子”周璇主唱,一時轟動上海。當年夏天,上海百代公司的法國人戴高樂·德果瞄上了這首歌的市場效應,旋即與劉雪庵、周璇簽訂合同,把歌曲灌成唱片發行,很快就唱出了上海。次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他們還將賺來的錢全數捐出用于抗戰宣傳。
傍晚,到了我們和周璇分別的時候,她親切地與我們握手,連連說道:“你們辛苦了!謝謝,謝謝!”并說,等她出院回家后,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做客。她還希望出演《枯木逢春》時,我們能再去看望她、采訪她。
四
當年,我所寫的《周璇好了》散文通訊,附照片和周璇寫給《新華日報》讀者的公開信,一同發表于《新華日報》。我寫作的人物特寫《周璇恢復健康了》則發表在《大眾電影》。不久,這些采訪報道被香港《大公報》《文匯報》轉載,引起了國內外觀眾的關切,紛紛投書:祝賀周璇,慰問周璇,祝福周璇。我對讀者寄來的信都一一作了回復,并根據讀者要求,詳細介紹了在上海采訪周璇的全過程。
然而,鄭君里在1961年導演的《枯木逢春》電影,卻不是反映周璇一生的影片,而是反映江南治療血吸蟲病的事跡,我感到分外遺憾!
1957年深秋,周璇完全康復后,正要出院回家之際,從報紙上看到她的好朋友、電影界同事石揮、陳歌辛、吳茵、白沉等,在“整風反右”運動中,被通通打成“右派分子”或“極右分子”,害怕恐暴的她精神受到刺激,突發腦溢血,經全力搶救無效,于9月22日離開了人世。驚聞消息,離采訪結束才短短數月,我感到無比可惜,嗚呼哀哉!
據現有資料統計:周璇一生共參演拍攝電影43部,演唱歌曲300余首,其中電影插曲114首,對于年紀輕輕,只有20多年演藝生涯的她來說,這是一組驚人而輝煌的數字!據業內人士評說,至今60多年了,再未出現像周璇那樣的“金嗓子”歌唱家,此話一點不假。
周璇短暫的一生極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民國舊社會度過的,是個受過侮辱和損害的女性,可謂生不逢時。2005年,中國紀念電影百年,其間展映周璇電影,眼望著銀幕上的周璇形象,耳聽著“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的“金嗓子”歌唱,既增加了觀眾對逝者的懷念,又給廣大生者以安慰。
五

今天,后人除了贊許她的“金嗓子”,還肯定她那聰明智慧的“頭腦子”。的確,在周璇遺留下來的文字資訊中,人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受教育不多的當紅明星,后期靠自己讀書苦學,而獲得了豐富的文史知識和內在的氣質涵養。
據電影史料載,當年上海電影圈曾推舉過兩個“影后”,一個是胡蝶,另一個就是周璇。
1941年,《上海日報》發起“電影皇后”選舉,當年已紅遍大江南北的周璇當選。在該報公布選舉結果的翌日,周璇發表《婉辭啟事》,稱:“傾閱報載,見某報主辦的一九四一年‘電影皇后選舉揭曉廣告內,附列賤名。顧璇性情淡泊,不尚榮利,平日除為公司攝片外,業余唯以讀書消遣,對于外界情形極少接觸。自問學識技能均極有限,對于‘影后名稱絕難接受,并祈勿將‘影后二字涉及賤名,則不勝感荷,敬希諒鑒,此啟。”由此《啟事》文字及其彼時心態,從容淡定,毫無偽飾,令人欽佩。
近來又翻檢出當年周璇的答記者問兩次,同樣明朗真誠,充滿智慧。第一次是1944年1月《上海影壇》發表的《周璇答二十一問》,茲摘錄部分:
問:對自己年齡的增長,有什么感想?
答:恐慌。
問:常常哭嗎?常常生氣嗎?用什么方法發泄?

答:不常哭。不生氣。不響。
問:每次,當你說謊以后,心里感到痛快,還是痛苦?
答:又痛苦又痛快。
問:你的“口頭禪”是什么?
答:“滑稽來”。
問:給你影響最大的導演是誰?
答:導演過我演戲的各位導演先生。
問:你最感煩難的表演是什么?
答:哭里帶笑,笑里帶哭。
問:你以為在現時代下,觀眾最需要的是怎么樣的影片?
答:教育片。
問:你覺得最標準的節約飯菜是幾碗?你在實行嗎?
答:一菜一湯,已實行。
第二次是:1948年12月,周璇答上海《電影雜志》問答如下:
問:能不能告訴我們關于你的身世、籍貫及通訊處?
答:早年失怙,萱堂健在。原籍廣東,年近三旬。現在上海。
問:你的歌喉是天生或者苦練而成的?怎樣保護?以你的意見,“金嗓子”還能保持多久的日子?
答:既非天生,也非苦練,我也不懂怎樣去保護。“金嗓子”愧不敢當;反正能唱一天就多唱一天。
問:你的人生觀如何?
答: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做,像一個人。
問:你的影壇生活有沒有受到意外刺激?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
答:背一句古詩作為答復吧,“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還有一些精彩答問,因篇幅限制不能再舉。
誠然,周璇的知識和文化全靠在演藝實踐中的自學與感悟。她不但留下了大量影片、歌曲作品,還留下了珍貴的日記、書信和訪談答問。人們能從中感受到她做人的真實、從藝的真誠,以及她那淡泊名利的為人態度。
(作者系江蘇省南通市政協退休干部,曾任《新華日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