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寧軍
中國勝利日:1945年9月9日
◎ 傅寧軍
1945年9月10日,重慶《大公報》頭版頭條,發表了記者自南京發回的重磅消息《日軍簽降一幕》:“1945年9月9日九時到九時二十分,是我們歷史上最光榮、最肅穆的二十分鐘。在這二十分鐘內,日將岡村寧次到我陸軍總司令部,簽訂了中國戰區及越南百萬日軍的降書,何總司令應欽把這個八年苦戰我千百萬軍民血肉生命換得的榮譽結果,用廣播傳送給全世界……”
八年前,1937年12月,也就在南京,這個當時的民國之都。中國守軍南京保衛戰失利,被淞滬戰役阻滯的侵華日軍,以猛烈炮火攻破了古老城墻。當日本舉國歡慶占領南京勝利的時候,30萬無辜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士兵被殘酷殺害。秦淮河漂浮著數不清的尸體,美麗的六朝勝地一時竟成人間地獄。日本軍人以最無恥、最殘忍、最瘋狂的獸性,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慘案。
1945年9月9日的南京受降,一雪國恥,無上榮光!
我不僅一次地,穿過南京熙熙攘攘的繁華城區,走向一條兩旁長滿梧桐樹的筆直大道,凝望當年舉行侵華日軍南京受降儀式的大禮堂,它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尖頂、圓柱、長廊、石階,默默地屹立在紫金山下。
我時?;叵雽懭肓酥袊箲鹉酥潦澜绶捶ㄎ魉箲馉幨穬缘哪且惶?,都說時光易逝,而事關整個民族命運的莊嚴時刻,永遠將被牢牢銘記。
2015年抗戰勝利70周年前夕,我想用后輩的敬重與虔誠,還原南京受降日的真實細節。我尋訪在世的抗戰老兵,他們雙鬢染霜,提及當年在恥辱中奮起的艱辛歷程,依然充滿激情。他們說,鋼鐵一般的史實,豈能被唾沫星子歪曲!中國人民是善良的,作為二戰的戰勝國,沒在日本國土派駐一兵一卒。中國回顧抗戰的基調很明確,紀念勝利、緬懷先烈、追求和平。遺憾的是,卻有少數日本人否認甚至美化侵略罪行,無視日本侵華的歷史事實,無視戰爭中逝去的萬千無辜生命!
重溫抗戰受降日的點點滴滴,抗戰老兵向我推薦了一幅紀實油畫,題目叫《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聽這標題就知道,這是一幅記述南京受降日的史實性畫作。它向世人展示了屢受列強欺凌的中華民族,在近代史上取得的第一個勝利,它的誕生與此后的命運,引發著人們的深切思考……
一
在93歲的抗戰老兵、國軍少校王楚英家的書房,書櫥里放著多年收集的抗戰史料書籍,墻上掛著油畫《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的高仿復制件。王楚英告訴我,盡管油畫有藝術加工,但畫家忠于史實,中日雙方代表有名有姓,動作姿態都作了考證。畫家曾把王楚英請到工作室傾聽了意見。
這幅迄今為止唯一的以南京日軍受降儀式為表現對象的大型油畫,作者陳堅是以紀實風格見長的著名油畫家。上世紀七十年代,從士兵成長起來的陳堅由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調入南京軍區創作室,用畫筆追蹤軍人的戰爭與和平。他走進的南京軍區機關大院,在紫金山下頗有傳奇色彩,曾是劉伯承元帥主掌的軍事學院所在地,再往前則是民國時期的中央軍校(前身黃埔軍校)所在地。
1987年,陳堅又到王府井新華書店“淘書”。每次到北京他都有這樣的老習慣。他對戰爭紀實圖書特別感興趣,買了一本《中外記者筆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書中收錄的四十多年前重慶《大公報》的文章,是寫中國戰區受降大典的盛況的,這篇千余字的舊新聞《日軍簽降一幕》,他一連讀了好幾遍。舊新聞給他一種新視角,中國人艱苦抗戰后迎來勝利的無比激動,深深地觸動了他。
也許是一種歷史的巧合吧,如今南京軍區大禮堂,正是中央軍校大禮堂,也就是1945年中國戰區舉行受降大典的舊址。陳堅的畫室高大敞亮,位于大禮堂的側樓。當他知道這座宏偉建筑曾經擁有的榮光,每天再從大禮堂的圓柱長廊走過,心頭就涌起潮水般的感慨。他時常凝望這座西洋式的尖頂建筑,回味著大禮堂外民眾的歡呼聲和鼓樂聲,回味著《大公報》新聞稿傳達的民族自豪。
這是每個中國人都該銘記的時刻,是當今的世界不該遺忘的時刻!填補中國繪畫史的這一空白,陳堅提起畫筆又放下,激動之余有些惶惑。民國檔案當時屬于“禁區”,單憑道聽途說,包括舊聞報道,還是粗線條的概念,無法描繪真實的受降詳情。陳堅創作其他抗日題材油畫的時候,總會想到畫室所在的這座大禮堂的風云際會,這里奏響過抗日戰爭的最后樂章。他在思考,在醞釀,在等待。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撥亂反正、尊重歷史逐步成為共識,國軍抗戰老兵的功績也得到了應有的承認,陳堅更感到責無旁貸。他像一個嚴謹的學者那樣,泡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翻閱一堆堆的民國檔案,尤其是一張張發黃了的老照片。他像一個盡職的記者那樣,拜訪健在的國軍抗戰老兵,核對受降儀式上的人與事,不放過任何一個細枝末節,在浩瀚的史海中打撈著失落的記憶碎片。
陳堅
要畫,就要對得起抗戰的前輩,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1993年,陳堅著手構思油畫草圖。那些走進歷史的人物又從封塵的歷史中走出,與他朝夕相伴。他不僅揣摩所有當事人在那一瞬間的神情,還沿著他們的人生軌跡,觸摸著他們各自的精神脈絡,直至中日之戰的遠因與近果,詮釋一個個被歲月湮沒的重重謎團。
昨天的輝煌一幕,在中國畫家的筆下,緩緩地拉開……
二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之時,抗戰中內遷后的國民黨政府尚在陪都重慶,為什么中國戰區受降典禮沒有選擇重慶,而是選擇在南京?
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南京為孫中山建立中華民國時定的首都,也是抗戰前的首都,明確宣布勝利后將還都南京。二是1937年12月13日,日軍侵占南京后燒殺搶掠,30萬中國人被殺的大屠殺慘劇震驚中外,南京是遭受日軍蹂躪最慘重的城市,時隔八年在這里舉行受降典禮,更具有象征意義。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在電臺播出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詔書。日本政府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當日,蔣介石急電侵華日軍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提出日軍六項投降原則,指派時在廣西南寧督戰的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代表中國戰區最高統帥全權主持日軍受降事宜。21日,在湖南芷江舉行洽降儀式,日本中國派遣軍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作為投降使節,向中方呈送編制圖冊,在投降備忘錄上簽字。今井武夫一行8人隨后飛返南京,向岡村寧次匯報南京投降儀式日程。
芷江洽降是序曲,南京受降是高潮。
史料記載:1945年9月9日,在日偽統治下8年的南京,滿城是新生的喜悅。街道兩旁披上節日的盛裝,到處喜氣洋洋,像過年一樣興高采烈。一些主干道均用松柏枝葉扎起彩色牌樓,牌樓上懸掛著中國國旗和國民黨黨旗,兩旗中間是紅色的“V”標記,牌樓上鑲嵌著“勝利和平”四個金色大字。
黃埔路3號的中央軍校大門上方,懸掛著一塊藍底橫額,上寫楷書“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白色大字。門前的牌坊懸掛紅布橫幅,貼有“中國戰區日本投降簽字典禮會場”的熠熠金字。大禮堂的廣場四周旗桿林立,聯合國五十二個國家的國旗迎風飄揚,每個旗桿下面站著一名武裝士兵和一名憲兵。后來,這五十二面聯合國國旗,作為日軍投降的見證,分別贈送各國駐華使館留作紀念。
其實,中國受降主官的何應欽身為中國陸軍總司令、一級上將,前一天中午才乘坐“美齡號”專機,在九架戰斗機的護衛下,由芷江飛抵南京機場。這也是何應欽隨南京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八年后重回南京故地。
“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從何而來?原來,侵華日軍代表赴云南芷江向中國陸軍總部洽降后,中國軍方就派人隨日方飛機赴南京,作為中方受降聯絡官。8月27日,中國陸軍副參謀長冷欣受中國政府委派,率員從芷江飛至南京,設立“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前進指揮所”。參與南京受降的中國軍隊,由名揚滇緬抗日戰場的新六軍擔當,新六軍也奉命成立了前進指揮部,所屬官兵分批空運南京。
王楚英記得,8月27日下午二時,從芷江機場起飛的七架飛機,在南京大校場機場降落。“當我乘坐的飛機在南京上空盤旋的時候,我憑窗俯瞰,山河雖然依舊,景物卻甚凋敝。在機場附近田間耕作的農民和居民,一見到闊別八年的中國飛機與中國軍人,他們欣喜若狂,一起涌向機場的外壕外,揮舞草帽頭巾,向著剛下飛機的我們致意。一種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民族情感,從我的心頭升起。”
新六軍有此殊榮,緣于英勇抗日的赫赫戰功。
1944年8月5日,中國駐印軍攻克密支那后,部隊休整充實,新二十二師、第十四師、第五十師合編為新六軍。廖耀湘升任新六軍軍長,以前他率部與日軍鏖戰于叢山密林,擊敗號稱“常勝軍”及“森林戰之王”的日軍精銳師團,所創造的叢林戰的典范,受到英美同盟軍指揮官史迪威將軍的贊揚。廖耀湘獲青天白日勛章一枚,新二十二師及其六十五團各獲虎旗一面,新六軍獲得了“叢林之虎”的美譽。曾參加過南京保衛戰慘敗的廖耀湘,足以告慰血灑古都的將士。
1945年8月21日的芷江洽降時,日本中國派遣軍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向國民黨陸軍司令部洽降,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指示在芷江機場設立受降臺,接受日軍受降文件,時任軍長的廖耀湘將軍率新六軍高級軍官登臺參加。隨后,新六軍又被中國戰區統帥部選為代表中國的受降部隊,這是對新六軍的莫大肯定。
當時,南京還在侵華日軍的掌控之下。新六軍迅速在南京各地布防,嚴令日軍只能呆在營區內,聽從中國陸軍司令部的命令。剛到南京,新六軍警衛營所有官兵不敢懈怠,手不離槍,子彈上膛,擔心日軍在投降后孤注一擲。不過,他們發現,日軍雖已戰敗,并沒有潰不成軍,也沒有劍拔弩張,在營區仍保持著整體的紀律。無論是官是兵,見到中國軍人都畢恭畢敬,向受降方立正敬禮。
定為中國戰區受降典禮主會場的大禮堂,一洗蒙羞的窘態,恢復了莊嚴的氣派,戒備森嚴,氣氛莊重。大禮堂的正面,是一塊用松柏枝扎的橫匾,上書金色大字“和平永奠”,還插有一面中國國旗。禮堂正門上,懸掛著中、美、英、蘇四國國旗。禮堂中央掛著孫中山像,兩旁是中國國旗和國民黨黨旗,下面點綴了紅色“V”符號與“勝利和平”四個金色大字。對面墻上懸掛著中、美、英、蘇四國元首的肖像。
日本投降代表簽字的桌子上方,懸掛著四盞巨型銀光燈,耀眼奪目。投降席對面為受降席。四周肅然挺立武裝士兵。簽字臺兩旁是參觀盛典的中外來賓和新聞記者。樓上是中外官員的觀禮席,共計200余人,加上室內外儀仗隊以及擔任現場警衛的憲兵,有1000人左右。憲兵來自新六軍的警衛營,頭戴鋼盔,腳穿皮鞋,身穿嗶嘰呢制服,手戴白手套,手持藍德半自助步槍,威風凜凜。
當年在受降現場的警衛營營長、少校趙振英,為能目睹南京日軍投降倍感自豪。美國記者拍下的受降儀式的視頻上,可見他頭戴鋼盔的勃勃英姿。他說,新六軍是國軍中的精銳之師,所有官兵身著美式軍裝,上衣扎在腰帶里,腿上是作戰皮鞋。畢竟從戰場上下來,還覺得不夠精神,臨時制作了高腰馬靴。
重視軍人儀表,視之為軍人的榮譽,這是中外軍隊共同的素質要求。無庸諱言,在抗日戰爭的艱難年代,中國軍隊的裝備之落后,中國軍人的服裝之粗糙,都是不爭的事實。寧可舍近求遠,也要把美式裝備的新六軍運來南京,讓一支威武之師出現在淪陷區,無疑也有為中國抗日軍人爭光的意思。
那么,為什么正式受降時間選在9月9日上午九時?這個頗有講究的莊嚴時辰,并非隨便安排,而是蔣介石親自敲定的。
一至十的各個數字中,中國人向來最崇尚九,以為天地之數,始于一而終于九,逢九即為大吉大利。蔣介石對風水時辰向來篤信,因而將受降簽字儀式舉行之時定在三個“九”字相遇的時候,寓意“三九良辰”。
忠實于歷史的陳堅精心構思的畫面,不是古城的狂歡,也不是廣場的盛況,而是鎖定“三九良辰”。那個最寂靜的時刻,也最扣人心弦。陳堅先給油畫起名《落日:1945年9月9日9時》,后來他感到,敘述史實,應該更公正、更客觀,去掉外在的評說,改名《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
三
雙手托舉起軍刀,曾經指揮官兵屠殺中國人的軍刀,面向受降的中國將領深深鞠躬,該是日軍將領在受降儀式上的典型動作。
陳堅知道,繳械投降,是戰爭失敗一方的必然程序。兩軍對壘之后,軍人交出武裝,自然是一個投降的標志性動作。他看過南京受降儀式舉行之后,各地舉行的日軍投降儀式的照片,都有日軍指揮官交出軍刀的情節。尤其是北平太和殿前的甬道旁,日軍指揮官排著隊挨個上前,低著頭把軍刀放在桌上。
然而,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隆重的南京日軍受降儀式上,侵華日軍的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卻沒有交出軍刀!因為他根本就沒把軍刀帶來!
陳堅查閱檔案,看到南京日軍受降簽字儀式舉行前,中國陸軍總司令部曾以“中字第17號備忘錄”致岡村寧次,其中有這樣的表述:“根據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將軍規定:1.日軍繳械時,不舉行收繳副武器之儀式。2.日軍代表于正式投降時,不得佩帶軍刀。3.凡日軍所有軍刀,均應與其他武器一律收繳,一俟正式投降,日軍即不得再行佩帶軍刀。以上規定,在中國戰區一律適用?!?/p>
日本軍官所佩軍刀,從來是不離身的,收繳軍刀本來應該不是問題。此前,中國戰區指揮部已決定,在日軍投降簽字時,解除日軍投降代表的軍刀,將岡村寧次、小林淺三郎、今井武夫的軍刀,分別獻給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陸軍參謀長蕭毅肅、陸軍副參謀長冷欣。岡村寧次接到備忘錄,違背日軍無條件投降的規定,一再請求中方提示簽字時出示證明文件載明的事項,事先了解投降書內容。
日軍投降書內容及日軍投降簽字后,中國戰區最高統帥頒發“第1號命令”抄件, 經請示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同意,由副參謀長冷欣派員,于9月8日晚秘密送岡村寧次閱。冷欣告知岡村寧次,何應欽長官有約在先:1.不許抄錄。2.不準提修改意見。3.不得于簽字前宣揚,閱后隨即取回。
何應欽奉命主持日軍受降儀式前,曾派他所信任的參謀王武上校到岡村寧次住處,向岡村透露,參加投降儀式可佩帶指揮刀,但必須在禮堂內將指揮刀呈繳何應欽;否則就不帶刀。帶與不帶,可由岡村自己選擇。岡村當然不愿成為呈繳指揮刀的敗將,而寧肯當“不帶刀的將軍”。這一說法流傳甚廣。
何應欽能主持中國戰區日軍受降,在中國抗戰史上留下一筆,實在是運氣所致。何應欽是貴州興義人,字敬之,曾任黃埔軍校總校官、國民革命軍第一軍長、北伐軍東路總指揮、南京政府第一路軍總指揮要職。1930年起任軍政部長至1944年??谷諘r期歷任第四戰區司令長官、軍委參謀總長、國防委員會常委。蔣介石之所以選中何應欽代表他主持受降,首先因為代表日軍投降的岡村寧次是大將,并非日本軍方最高首長。身為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特級上將的蔣介石,若主持受降有失尊嚴。而何應欽兼陸軍總司令、一級上將,職務軍階與岡村寧次相等。
中方受降主官何應欽,身為陸軍上將,又是蔣介石倚重的親信,位于民國政府中樞,對于日方投降主官的岡村寧次,為何如此寬大?原來,他們曾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校友,按年齡說,岡村寧次是何應欽的學長,而且私交頗深?!熬拧ひ话恕笔伦兒螅螒獨J忠實執行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代表蔣介石與日軍暗中商談妥協的可能,參與“何梅協定”的簽署,曾被民間嘲諷為“親日派”。有人說,蔣介石選擇何應欽主持受降,有意替他在國人面前洗刷過去的污點。
何應欽對岡村寧次的百般照顧,固然是老校友,是一貫的親日立場,更主要是蔣介石“以德報怨”的有言在先,他能體恤蔣介石的用心。果然,岡村寧次日后逃過軍事審判,還曾為蔣介石的軍事戰略出謀劃策。
陳堅并沒有把何應欽臉譜化。歷史如此矛盾地選擇了他,但何應欽代表的不是他個人,畢竟是一個浴血奮戰的民族。他是以怎樣的心態和神情來擔此重任的呢?陳堅尋思良久,畫出的何應欽一身戎裝,左手輕輕撥動桌面,直立而挺拔的軍人姿態,不失風度地展現了勝利者的自豪和威嚴。至于他對面的岡村寧次,低下了不可一世的頭,他不是向他的老校友彎腰鞠躬,而是向中國人認罪投降!
中方受降代表5人。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一級上將位于正中,左側是海軍總司令、陳紹寬海軍上將、空軍第1路軍司令、張廷孟空軍上校。右側為陸軍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陸軍二級上將、陸軍參謀長蕭毅肅陸軍中將。中方受降席上,擺著一只時鐘,放了一套有文房四寶的漆盤。《降書》《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第一號命令》順放案頭。給何應欽當日語翻譯的,是陸軍總司令部參謀王武上校。
日方投降代表7人。除了日本大本營授權的簽字人、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陸軍大將,還有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參謀長小林淺三郎陸軍中將、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陸軍少將、參謀小笠原清陸軍中佐,中國方面艦隊司令福田良三海軍中將,駐中國臺灣第10方面軍參謀長諫山春樹陸軍中將,駐法屬印度支那第38軍參謀長三澤昌雄陸軍大佐。日本翻譯木村辰男,恭立于岡村寧次身后。
南京受降過程并不復雜,卻聚焦了全體中國人的目光。在現場的王楚英說,9月9日8時52分,懸掛于受降席和投降席上方的四盞水銀燈驟亮,何應欽等中方代表步入會場,全場來賓肅立,攝影記者頻頻按動快門。8時58分,又一陣閃光燈嚓嚓作響,日軍簽降代表岡村寧次等自禮堂正門入場。他們成縱隊走到受降桌前變為橫隊,岡村寧次居中,脫帽向何應欽等中國將領鞠躬致敬。
上午9時整,何應欽主持中國戰區受降正式典禮。岡村寧次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侵華日軍128萬余人向中國投降。
簽降過程中有一個細節,讓王楚英難忘:岡村寧次提起毛筆的時候,小林淺三郎在旁邊磨墨,不可一世的囂張之氣全無。岡村寧次突然盯著毛筆發怔,手也微微顫抖。可能為了掩飾緊張,他捏了捏筆頭的羊毫,恭恭敬敬簽下自己的名字,伸手解上衣口袋的扣子,取出方章蘸了印泥,哆哆嗦嗦地蓋上。沒想到章蓋歪了,岡村寧次面露尷尬,站起身恭立。小林淺三郎呈遞投降書,他朝長桌對面的何應欽點頭。王楚英分析,岡村寧次一是表示致歉,二是表示日軍就此投降。
日軍受降儀式結束,何應欽令日軍代表退場。何應欽代表中國政府發表廣播講話:“中國戰區日軍投降簽字已于本日上午9時在南京順利完成。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意義的一個日子,這是八年抗戰艱苦奮斗的結果!”
潘庭槐,93歲,時任警衛營八連的少尉排長,作為守護受降典禮會場的國軍憲兵,參與了日軍投降簽字儀式的全過程。
呈遞《日本投降書》后,岡村寧次率日軍投降代表離場,神色黯然地向大門走去,就從站在門框旁的潘庭槐身邊走過。潘庭槐說:“當岡村寧次走近我身邊時,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光頭低了下來,都不敢正眼看我們。”
咔嚓。這一幕,恰好被一名在場的攝影記者拍下了。在黑白照片中,岡村寧次等日本投降代表提著軍帽,低著頭走過,掩飾不住沮喪之氣。身著憲兵服的潘庭槐則在一旁,昂首挺胸,精神氣十足,筆直地持槍站立著。
失敗的將軍,勝利的士兵,就此在鏡頭中定格。
陳堅告訴我說:“表現這7個侵華日軍簽降代表,我用的是真實的歷史情節,通過行鞠躬禮刻畫他們的神態。他們的心情很復雜,天皇詔命不能不服從,一方面出于世界反法西斯正義力量的壓力,拱手遞上投降書。另一方面,日軍在中國還有相當的軍事實力,一種不服輸不認罪的心態,止不住地流露在臉上?!?/p>
按事前擬定的南京受降儀式程序,規定日方投降代表,前后要向何應欽行三次禮,到會場時、呈交投降書時與退場時。因此,油畫中表現的日軍將領的動作特征,雖然高度濃縮,卻是有根有據,準確而又神似。
其實,岡村寧次等日軍將領在中國戰區投降,內心十分糾結。繼日本天皇發布投降詔書后,8月16日,日本大本營電令岡村寧次“立即停止戰斗行動”,岡村寧次當夜下令“即時停止戰斗行動”。然而,17日,岡村寧次雖然不敢違命,但向日本大本營參謀總長梅津發電請示,遺恨未消地直言不諱:“派遣軍擁有百萬大軍,且連戰連勝。在國家間之戰爭上雖已失敗,但在作戰上仍居于壓倒性勝利之地位,以如此優勢之軍隊而由軟弱之重慶軍解除武裝,實為不應有之事……”
無可奈何花落去,失敗就是失敗,不服也不行。
自1895年,因中日甲午戰爭的失敗,清政府被迫簽定《馬關條約》,巨額賠款并割讓臺灣,此后的日本在軍國主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直到發動“九·一八事變”,搶占中國東三省,這還不滿足,又策劃“七七事變”,開始全面侵華戰爭。日軍將領們曾叫囂,“三個月戰勝中國”,八年后卻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如果僅僅為了油畫的形式感,陳堅可以在岡村寧次的手上添一把軍刀,但他尊重歷史,并不想漫畫似的隨意圖解,而如實畫出岡村寧次沒有帶刀,徒手向中國代表遞上簽署的日軍投降書。只不過陳堅還是有些遺憾:那把侵華日軍最高指揮官隨身攜帶的軍刀,本該是在這個神圣的儀式上收繳的?。?/p>
四
太多歷史細節的碎片,在時光流逝中難以找尋了。這幅油畫對一個個細節的真實考證,幾乎到了嚴絲入縫的苛刻程度。受降會場上有聯合國五十二個國家的國旗,是按字母排列的,他求證這些國旗,并且是1945年時的國旗樣式,然后買來白布,畫出二十多面國旗,縮小排列成懸掛狀,成為繪畫取樣的實物標本。
從許多黑白的老照片上,陳堅有他的獨特發現。日軍將官的領章釘法與中方將官不同,將星不在領章正中,而是從邊沿釘起,即使一顆星也在一側;日本軍官袖口都有軍銜標志;日軍參謀到參謀長佩有授帶,軍事主官卻沒有,而且不管多高的職務。日本陸軍皮靴有模糊的“馬刺”,包括高級將領,這是為什么?陳堅在海量資料中研究日軍皮靴的沿革,終于,在家中收藏的《愛新覺羅·溥儀畫傳》畫冊中得到佐證:日本雖屬軸心國,但與德國相比,軍隊機械化程度并不高、封建軍國主義色彩甚濃,陸軍高級將領在戰場上普遍騎馬行軍,因此皮靴鑲有“馬刺”。
軍人在室內是脫帽的,中日雙方將領均如此。陳堅先在投降桌與受降桌上都畫了軍帽。后來他發現,岡村寧次簽字蓋章后,旁邊的參謀長小林淺三郎拿起,向何應欽遞交投降書,照片上左側軍服皺褶不對勁,好像鼓出來一塊東西。他仔細研究,原來小林淺三郎雙手抬起時,腋下夾著他的軍帽,而他坐著時,軍帽是拿在手里的。陳堅恍然大悟,難怪不少日本軍官坐在桌前的照片上,不見軍帽呢。陳堅再畫軍帽,中方將領的軍帽在桌上,日方將領的軍帽只有一頂,是岡村寧次的,他要簽字蓋章,其他日將的軍帽都應該在手上,這才符合歷史的真實。
中國軍人的服飾、領章、“中正劍”的佩掛、受降時特有的臂章標記,陳堅都做到有根有據,絕不草率。他親手將它們制成道具,放在不同的光線中,供繪制時參照描摹。他的努力超出常人,他的表達也就超出了一般。
陳堅感慨地告訴我:“我越研究,越發現,有些反映那段時期的藝術作品,特別是影視作品,真實性的形象表述的誤差是那樣之大。有的甚至只憑想像,很不嚴謹!我鄙視唯利是圖、歪曲歷史的態度,太不負責任了!”
在史料記載和紀實文學中,受降儀式上的投降席和受降席是個十分簡單的概念,而在陳堅的眼中,它們的形狀和顏色,都不可以隨意涂抹,要給后人一個真實的記錄。他對照當時的幾張照片,得出結論,投降席和受降席的大小是不同的。日軍將領面前的投降席,是三張長條桌拼成的,桌面的寬度很窄。中國將領面前的受降席,則比投降席大一倍,是兩張辦公桌拼成的。日軍將領坐的是帆布墊的高背木椅,中國將領坐的是帶扶手的太師椅,扶手上雕有回紋型的曲線花紋。
有專家考證,在研究南京受降會場的布置時,何應欽竟提出過“圓桌方案”,投降者和受降者圍在一個圓桌開會,叫盟軍將領大為驚嘆:太離譜了,這像什么話!美國顧問反應最強烈,如此則受降者與投降者豈不皆處于平等地位?現場才改為長方形,受降者在上,投降者在下,對立而坐,不得造次。
聽說某博物院陳列有投降席和受降席的文物與復制品,包括桌子和椅子,陳堅專門去看,畫了速寫。老照片上的投降席和受降席包有“三色布”,深淺不一,博物院復制時做成了藍色、白色、藍色。陳堅認為不對,黑白照片的“三色布”有三種色差,不可能有兩種同樣的顏色。他參照會場立柱等處的色彩搭配,斷定“三色布”應遵照中華民國的國旗色:藍色、白色、紅色,不能想當然定顏色。他認定,藍色、白色、紅色應該是當年受降儀式會場布置運用的基本色。
后來,陳堅參觀某著名的紀念館,那里復制了日軍南京受降儀式的現場情景,受降席和投降席的桌布顏色,也存在同樣的錯誤,陳堅便對講解員提出了異議。那位講解員進到辦公室,向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轉達。那人出來聽完陳堅的說法,提出了疑問:“您真的研究過?國民黨怎么會有紅色?”在一個研究歷史的紀念館,本該專業的人士提出這樣一個非專業的問題,令陳堅哭笑不得。
在一次紀念抗戰的活動中,陳堅結識了親歷南京受降的南京政協委員、九旬高齡的王楚英老人。王楚英時為新六軍14師作戰科長,擔任史迪威將軍的英文翻譯官,是參與受降儀式的中方軍官。老人應邀到南京軍區大禮堂側樓的陳堅畫室,仔細觀看他的畫稿,肯定了陳堅的創作構思,只提出在會場守衛的新六軍士兵的美式裝備,背囊上有一條卷起的軍毯。陳堅找來一條軍毯,反復折疊,終于逼真地添畫上去。老人的意見加強了中國軍人的威武形象,陳堅非常感激。
這幅全景式的史詩性畫作,融入了畫家的無數心血。陳堅說,他的畫室就在他所表現的歷史場景的遺址,好像命運選定了這個作者就是我!陳堅以《拿破侖加冕》為例,法國著名畫家大衛的名作,讓他在巴黎羅浮宮流連忘返。畫中人物真人那么大,在沒有照相機的年代留下了一個偉大的歷史瞬間。
“一位畫家朋友曾勸我,把人物畫到接近真人的比例。遺憾哪!我沒有那樣大的畫室作畫,要不然,就是中國的《拿破侖加冕》了!”
五
2005年,中國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之際,這幅描寫侵華日軍投降儀式的油畫巨作《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公開展出,轟動一時。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對作者專題訪問,北京各家全國媒體作了報道。在第十屆全國美術展覽上,它以高票榮獲本屆美展油畫金獎。畫家以氣勢恢宏的整體構架、細膩嫻熟的藝術技巧和令人驚嘆的真實筆觸,將歷史的瞬間展現在世人面前。
在北京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陳列著日軍的罪行與抗戰的壯舉,《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作為壓軸之作懸掛在大廳。成千上萬的中外觀眾,分享了彪炳于史冊的這一重要節點。許多抗戰老兵在油畫前流連忘返,激動不已。經歷抗戰的臺灣退役將軍流下激動的淚水,托人表達對于作者的敬意。
陳堅告訴我:“中國人民以三千五百萬人的生命的代價,換來了那一天的勝利。勝利來之不易,我感謝這一光輝瞬間給我心靈的極大震撼!”是的,每個看過畫作的人都會感到震撼,因為畫家的震撼屬于一個不屈的民族。
若干年來,對于中國的突發事件,日本媒體記者總是頻頻追蹤,不愿意有任何的疏漏。然而,對于這樣一幅在中國廣為報道的油畫巨作,連同油畫所記錄的南京受降儀式,卻被日本某些人有意識地忽視甚至漠視了。
直到2009年,日本學者纐纈厚教授出版了專著《何謂中日戰爭》,封面印上了油畫《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的照片。纐纈厚教授在書中發問:“陳堅的油畫以及上傳到網上的有關照片,像這樣的歷史史料,迫使我們必須重新考慮和確認,日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戰敗以至投降的呢?”
64歲的纐纈厚教授的發問是尖銳的,直指日本的良知,纐纈厚教授是日本國立山口大學副校長,還擔任日本東亞歷史文化學會會長、日本和平學會理事等職。當日本官方不愿意承認侵略事實,恢復軍國主義的勢力氣焰囂張的時候,他頂住壓力,孜孜不倦地對日本軍事政治的發展和演變深透研究。
纐纈厚教授在他的書中,專門列了一章:日本“戰敗”是敗給了誰?他從這幅中國油畫說起:“1945年9月9日在中國南京的投降儀式雖然是確鑿的歷史事實,但是這張油畫所展示的向中國投降的簽字儀式的現場照片,很長時間在日本人中間并沒有被公開。這是出于何種意圖呢?還是資料遲緩拖延呢?”
纐纈厚教授寫道:“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戰后許多日本人并非想從正面來面對這幅畫所展現的事實,即日本向中國軍隊投降的這一歷史事實。給日本人留下強烈印象的,只有在美國戰艦密蘇里號上的投降簽字儀式的場景,而在中國南京的投降儀式,在亞洲各地舉行的投降儀式的場景,被模糊淡化了。
“與此相對,在中國的投降簽字儀式,從油畫中可以看出整體上籠罩在一種凜然的氣氛中,令人感到某種莊嚴。被迫遭受戰爭、蒙受巨大災難的中國方面的要人,以及注視這一場面的中國民眾,表現出毅然決然的態度。
“戰后日本人不愿意承認敗給中國,其理由是多種多樣的。在此,通過對近代日本國家形成時期的中日關系史進行分析,再次來確認一下其中所表露的日本人對中國的觀念。我認為,不承認和不愿意承認敗給中國,在很大程度上不僅僅是信息量的多少及其質量高低的問題,更主要的是大多數的日本人所固有的對于中國的認識,或者是在近代中日關系史方面存在的錯誤的認識?!?/p>
不愿承認敗給中國,纐纈厚教授點出了問題的實質!
2010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5周年。在中國各地日軍侵華舊址考察過的纐纈厚教授,將他的新作《我們的戰爭責任:歷史檢討與現實省思》一書,交中國學者翻譯成中文版推出。這本書在日本的原名是《我們的戰爭責任:昭和初期二十年和平成時期二十年的歷史考察》。
其實,身為日本學者,纐纈厚教授是真愛日本的。在記者采訪他時,他講述了自己的親身經歷:“我父親有三個哥哥,都是在對華戰爭中戰死的。父親臨終前對我說,如果戰前就有《和平憲法》第九條,我們就不會失去我們的親人了。”纐纈厚教授表示,自己失去親人十分悲傷,想到中國等亞洲受害國家的人民,在親人被殺害時會感到多么深切的悲痛?。榱私窈蟛辉儆屑胰艘驗閼馉幎溃瑸榱巳毡静辉俪蔀榧雍蚴芎?,我有責任站出來維護《和平憲法》第九條!
對于日本有人試圖突破《和平憲法》,纐纈厚教授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說,《和平憲法》第九條明確規定,“放棄戰爭,戰爭力量及交戰權的否認”,顯示日本政府不再對中國等亞洲國家發動戰爭的決心,一旦被修改,日本就獲得了發動戰爭的權利?!皯馉庁熑问浅絿澈蜁r效的,這意味著只有向所有的受害國道歉,并且不限定時間的終止點,這才算是日本真正地承擔了戰爭責任。”
纐纈厚教授富有正義感的聲音,在日本常常被屏蔽,他把油畫《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推薦給日本民眾,就是告訴人們:這是一段無法回避的歷史真相,不愿承認它,絕不等于它就不存在。
1945年9月9日,日軍投降日,中國勝利日。它仿佛世紀警鐘,將一個血與火的時代的思考化為永恒,久久回蕩在歲月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