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8月29日,由原中央飛機制造廠、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員工的后代們自費籌辦的《抗戰燃燒的歲月——壘允·駝峰1937—1945》文獻圖片書畫展,在北京798藝術中心舉行了開幕式。我有幸作為此次展覽的歷史顧問,參加了開幕式的活動。
開幕式當天,數以百計的中央飛機制造廠、兩航和中國空軍的子弟后人們趕到了活動現場,其中不乏從天津、廣州、深圳等地專程而來的,場面非常熱烈,成為航空子弟們一場盛大的聚會。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子弟們都過來跟我握手,我的雙手被無數次緊緊握住,心里暖極了。
那天很多朋友都問到了一個相同的問題,為什么我會關注到壘允,又是怎樣開始研究中央飛機制造廠歷史的呢?這段往事說來話長。
我是怎樣知道壘允的
壘允,即國外很多有關陳納德“飛虎隊”或是滇緬公路的英文文獻中經常出現的一個地名——Loiwing,今天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瑞麗市弄島鎮下面的一個傣族村寨,這個地名是從傣語音譯過來的,在民國時期通常寫作“壘允”,如今在云南當地通常寫作“雷允”。
抗戰時期的壘允飛機廠,其全稱是中央壘允飛機制造廠,前身為1934年在杭州筧橋創建的中美合資航空制造企業——中央杭州飛機制造廠(簡稱中杭廠)。這個廠是當時國內最大的軍用飛機生產商,在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前,就已為中國空軍生產了著名的霍克Ⅲ戰斗機、諾斯羅普2E“伽馬”輕型轟炸機、寇蒂斯A-12“伯勞”和伏爾梯V-11G攻擊機,以及軍用教練機等數以百計的軍用飛機。
戰爭爆發后,中央飛機制造廠幾經輾轉,于1939年內遷到云南壘允,重建后其全稱也相應地更名為中央壘允飛機制造廠,簡稱壘允廠。不過,該廠的中方員工習慣上仍稱之為中杭廠。
在世外桃源般的云南壘允、中緬邊境上這個當時被視為“蠻荒之地”的邊疆少數民族地區,中美兩國航空界的前輩們披荊斬棘、嘔心瀝血,在這個從未有過任何工業基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近代化的飛機制造廠。
壘允廠最鼎盛時,全廠員工達到兩三千人,在緬甸八莫還組建了一個發動機分廠,1941年還派出員工在仰光為陳納德“飛虎隊”組裝了P-40B戰斗機。遺憾的是,1942年5月,由于中國遠征軍在緬甸作戰失利,日軍逼近壘允。在匆忙撤退時,為避免寶貴的航空器材資敵,壘允廠被付之一炬,從此消失在歷史的陰影里。
壘允可以稱得上是彈丸之地,在絕大多數中國地圖上都難覓其蹤。由于歷史的原因,戰爭結束后的幾十年里,壘允廠的名字很少在中國航空史上出現。
我第一次聽到壘允這個名字是10年前的2005年。
2005年,為了慶祝抗戰勝利六十周年,我們策劃了《二戰時期美國援華空軍》一書。榮幸的是,這本大部頭的書籍作為國禮,于當年9月3日勝利紀念日慶典的第二天,在北京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禮堂,由陳昊蘇會長和李小林副會長親手贈送給了幾十位受邀來參加慶典的美國空軍老兵和中航“駝峰”飛行員。
該書的作者之一,就是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滇緬抗戰史研究的昆明歷史學者戈叔亞先生,我是責任編輯。為了這本書的編撰,我們特意請他來北京住了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每天的朝夕相處,讓我有了很多近距離觀察戈叔亞先生的機會。從某種角度來說,戈叔亞完全是個異類。
雖然是歷史系科班出身,可他絕不是我們在國內大學院校或是學術機構里司空見慣的那種歷史學者。他顯然不屬于“象牙塔里的人”,皮膚黝黑,常年在野外進行田野調查的風吹日曬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體力勞動者。
對戈叔亞而言,他所從事的歷史研究似乎不只是他的工作,更像是他的一種生存狀態。他研究滇緬抗戰不是靠鉆故紙堆,而是通過一次次艱難的跋涉,一次次危險的旅程。
2015年年初,緬北局勢最緊張的時候,他又一次帶隊鉆進緬甸野人山,探訪遠征軍撤退的路線。期間,有整整十天音訊皆無,幾乎要把朋友們急死。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不只是滇緬抗戰史的研究者,而是真正置身其中的參與者,他的田野調查工作已經成為那段歷史的延續。
聽叔亞用略帶云南口音的普通話講滇緬抗戰的歷史,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他的講述情感豐富,有很強的畫面感,非常震撼人心。在北京的三個月里,我和叔亞有過無數次這樣的交談。就是在這期間,我第一次聽到了壘允這個名字。
20世紀80年代,叔亞經常騎著他那輛著名的摩托,在滇西地區尋訪抗戰遺跡和健在的遠征軍老兵。1987年,他和好友張慈一起駕著摩托從昆明去壘允。一位個舊的老人托付張慈無論如何要從壘允帶點兒東西回去。當張慈把用手絹包裹的從壘允廠廢墟上扣下的一點兒水泥塊交給老人時,老人家緊緊握著水泥塊,表情難以形容,嘴里喃喃自語:“這是我們整整一代中國航空人的心血啊!”
這個故事后來我聽叔亞講過很多遍,每次都仍然令我激動不已。2005年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對壘允還一無所知,但當時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希望能夠了解是什么東西讓那位自稱“中國航空人”的老漢對壘允這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念念不忘,在那里究竟發生過什么呢?
那叢林中的斷壁殘垣
2007年12月,我趕到云南,跟隨戈叔亞先生和云南保山電視臺的攝制組在滇西進行田野調查。12月18日,我們一行六人驅車趕到了中緬邊境口岸城市,與緬甸僅一江之隔的瑞麗。
18日當晚,我們見到了瑞麗當地的好朋友趙胤宏先生。胤宏在當地經商,方方面面關系都很熟,神通廣大,同時又熱心滇緬抗戰史。他太太是緬甸華僑,因此他對緬甸的情況也非常熟悉。19日一清早,他就親自陪我們過瑞麗江進入緬甸境內的小鎮南坎。
在南坎一個基督徒聚居的小村落,我們采訪了當年南坎醫院的克倫族女護士埃絲特·波。老人家見到我們也非常興奮,她說這是二戰結束后第一次有中國人來看望她。
最初我們通過當地一位做導游的華僑女孩翻譯,用緬語與埃絲特·波交流,后來才慢慢發現老人家和她的克欽族丈夫,以及女兒都可以流利地使用英語。她告訴我們,當年中國遠征軍撤退的時候,她跟著南坎教會醫院的美國醫生西格雷夫大夫、史迪威將軍隨遠征軍一路步行,走著撤到印度。后來反攻時,她又隨軍步行走了回來。
在戰爭中,她和南坎醫院的緬甸各族護士組成的野戰醫療隊,曾協助西格雷夫大夫救治過無數中國遠征軍的傷病員,至今還保留著美國政府授予她的銅星勛章。這種勛章美國聯邦政府通常頒發給美國軍人,用于表彰在戰爭中的英勇行為和功績。
在西格雷夫大夫的自傳中曾提到,中央飛機制造廠在壘允初建的時候,衛生條件極差,各種瘟疫肆虐,廠方一度曾聘請他兼任廠職工醫院院長。埃絲特·波老人對此也知之甚詳,她告訴我們,有一段時間,她們和西格雷夫大夫每周都要到江對岸的壘允去為飛機廠的員工出診治療。
當天中午,南坎華僑商會請我們在南坎最好的一家中餐館用餐。午飯后,埃絲特·波的丈夫和女兒陪我們去了南坎醫院。在醫院二樓,我聞到像是老圖書館里的那種濃濃的故紙堆的味道。我們走進西格雷夫大夫生前的辦公室里,發現醫院保留了室內原先的陳設。醫生那些大部頭的醫學書籍仍舊整齊地擺放在書架上,紙頁已經發黃。墻上的掛鐘永久地停在了某個時刻。時光在這里凝滯了。
盡管我們都非常想在南坎住一晚,但由于緬甸特殊的政治環境,為了避免給埃絲特·波一家人和熱情接待我們的當地朋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們還是連夜過江回到了瑞麗。
第二天,即12月20日,趙胤宏先生有事不能陪我們,不過他介紹我們去找當地另一位好朋友,被稱為“老鐘”的鐘澤能先生。老鐘住在弄島,那里是瑞麗市下面的一個小鄉鎮,從行政區劃上來說,我們的最終目的地壘允(現稱雷允村),就屬于弄島鎮管轄。
老鐘其實年紀并不大,那時也就四十歲左右,人很精明強干,經營著一家小工廠。在老鐘家門口,我們留意到他太太似乎是傣家人。后來老鐘告訴我,他太太的父親是緬共的中央委員,緬共失勢時用一顆手榴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鐘人熱情豪爽,有江湖氣,他是云南生產建設兵團子弟,從小在當地長大,可以流利地使用傣語和傣家人交談。他對雷允村的情況非常熟,輕車熟路地帶我們走進了當地傣族老人雅麥很女士家的竹樓。雅麥很老人年屆八旬,但是身體非常硬朗,對往事印象深刻,思路清晰,唯一遺憾的是老人家基本上不會說漢語,好在有老鐘和老人的侄孫女品旺給我們做翻譯。
雅麥很老人告訴我們,她當年也就十幾歲,曾為壘允廠(老人稱作飛機廠)的美國職員挑水,掙點兒私房錢。后來,她與飛機廠的廣東籍木工“Lao Yan”結婚,飛機廠撤走時,“Lao Yan”沒有走,留下來在壘允落了戶。老人家可以非常清楚地說出漢語“Lao Yan”兩個字,但是僅此而已。由于語言和文化上的隔閡,她只知道丈夫叫“Lao Yan”,至于“Lao Yan”的真實姓名,以及這兩個字究竟是老嚴、老閻,抑或是老顏呢?我們都無從得知。
“Lao Yan”已去世多年,在老人家中懸掛的全家福合影里,我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的老漢坐在雅麥很身旁。他頭上像傣族男子那樣纏著白頭巾,穿著大擺襠土布褲子,服飾是典型的傣家風格,相貌卻明顯是漢人。相片中,雅麥很和子女們都一臉喜色,笑容燦爛,老漢卻神情肅穆,目光炯炯地直視著鏡頭。
由于當年經常在壘允廠出入,雅麥很老人對廠區的情況很熟。她讓品旺騎摩托帶著她在前面引路,領我們來到了公路邊的一座小山下。沿著土路上山,就見茂密的叢林邊,在一棵大樹下蓋著一座簡陋的神龕。神龕里并沒有真的供奉神像,只是用膽瓶插了些花和綠色植物。神龕下沿還用阿拉伯數字和漢字歪歪扭扭地刻著“1996年7月26日”的字樣。老人家很虔誠,一上來遠遠地就跪下朝神龕叩首。我們有些不知所以,老人說這里供的是山神,當年因為壘允飛機廠要在此蓋房子,就把山神送過江,去了對岸的緬甸。后來飛機廠沒了,才又從緬甸把山神接了回來。
老人家似乎對這片熱帶叢林了如指掌,她帶著我們七拐八拐,越走越深。在老人的指引下,我們終于在茂密的叢林深處發現了幾座已成為廢墟的煙囪和一個巨大的壁爐。壘允屬于熱帶,當地人從不使用壁爐,但據資料記載,中央壘允飛機制造廠的美國職員確實曾按西方人的習慣建過壁爐。
被各種攀藤植物緊緊纏繞的煙囪和壁爐,突兀地矗立在叢林中,與周圍環境極不協調。不遠處還依稀可見一些長滿了青苔的功能性建筑的殘垣斷壁。它們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隱匿在密林深處,像無字的墓碑,冷冷地,凝視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雅麥很老人告訴我們,這里不是工作的地方,是美國人喝酒跳舞的地方,她當年也曾到這里來玩過。下山后,我們用原壘允廠一位美方高級職員的孫女尤金尼亞·巴肯女士從美國發來的歷史照片,以及原壘允廠中方職員湯銘盤先生的兒子湯亦新、湯又新兄弟繪制的廠區地圖進行了實地對比,發現這座小山就是當年壘允廠的美方員工俱樂部(即西人俱樂部)所在地。
老人還帶我們在當地農場的場區里找到了一段廢墟的墻基,裸露的鋼筋向外支楞著。老人說,日本人要打來前,工廠的人放火燒毀了這里的一切。
2001年,德宏州政府在農場一隅修建了一塊紀念碑,上面刻著“滇西抗日戰爭雷允飛機制造廠遺址”。在紀念碑旁的一個小水塘邊,一片竹林掩映的雜草叢中,我們找到了中央壘允飛機制造廠的奠基石。竹影斑駁中,水泥的基石上刻著的字跡仍然清晰可辨——“CAMCO 1939”。
送雅麥很老人回了家,我們道別后準備開車返回瑞麗市里。老鐘卻執意讓我上了他的車,他親自駕車在前面領路,不知為什么把我們一行帶到了壘允與緬甸交界處的南宛河畔。南宛河是瑞麗江的一條支流,河這邊是壘允,對岸就是緬甸班坎(又稱邦坎)。
從小山上下來,我始終沒能從那些叢林深處的斷壁殘垣所帶來的巨大震撼中擺脫出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整個人都有些懵懵懂懂的。在老鐘的車上,他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聊天,還不時沖路邊的傣家女子大聲用傣語打著招呼,我這才有些緩過神來。然而冬日的夕陽下,站在美麗的南宛河畔,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望著對岸滿目的郁郁蔥蔥和縷縷炊煙,一派田園牧歌的景象,我卻突然忍不住落了淚。
編輯:石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