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芽剛冒上來的時候,是暗紅色,仿佛有一股地液噴上來,把每片嫩葉都充了血。
每次回屏東娘家,我總要摘一大抱香椿芽回來。孩子們都不在家,老爸老媽坐對前后院的四棵香椿,當然是來不及吃的。
記憶里媽媽不種什么樹,七個孩子已經夠排成一列樹了,她總是說:“都發了人了,就發不了樹啦!”可是現在,大家都走了,爸媽倒是弄了前前后后滿庭的花,滿庭的樹。
我踮起腳來,摘那最高的尖芽。
不知為什么,椿樹是傳統文學里被看作一種象征父親的樹。對我而言,椿樹是父親,椿樹也是母親,而我是站在樹下摘樹芽的小孩。那樣坦然地摘著,那樣心安理得地摘,仿佛做一棵香椿樹就該給出這些嫩芽似的。
年復一年我摘取,年復一年,那棵樹給予。
我的手指已習慣于接觸那柔軟潮濕的初生葉子的感覺,那種攀摘令人驚訝浩嘆,那不勝柔弱的嫩芽上竟仍把得出大地的脈動,所有的樹都是大地單向而流的血管,而香椿芽,是大地最細致的微血管。
我把主干拉彎,那樹忍著,我把支干扯低,那樹忍著,我把樹芽采下,那樹默無一語。我撇下樹回頭走了,那樹的傷痕上也自己努力結了疤,并且再長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我把樹芽帶回臺北,放在冰箱里,不時取出幾枝,切碎,和蛋,炒得噴香的放在餐桌上,我的丈夫和孩子爭著嚷著炒得太少了。
我把香椿夾進嘴里,急急地品味那奇異的芳烈的氣味,世界仿佛一剎時凝止下來,浮士德的魔鬼給予的種種塵世歡樂之后仍然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我覺得我是能說的。
“太完美了,讓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吧!”
不純是為了那樹芽的美味,而是為了那背后種種因緣,島上最南端的小城,城里的老宅,老宅的故園,園中的樹,象征父親也象征母親的樹。
萬物于人原來可以如此親和的。吃,原來也可以像宗教一般莊嚴肅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