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不少人說,定州北莊子考古發掘工地就是河北文物考古界的“黃埔軍校”,我很贊同。因為,從那兒以后的20多年來,活躍在文物考古界的不少精英,都曾在那里工作過。
我雖算不上精英,但從考古隊進入工地的初夏到工作結束的寒冬,一直都在那里。搞鉆探,做繪圖,忙得不亦樂乎。
原來,我主要是從事室內考古資料的整理,從那個工地開始,真正步入了田野考古發掘的隊伍。那是我連續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工地。
(一)
1991年麥收前,我們對鐵路貨場擬建的三股鐵道占地范圍進行了考古調查鉆探。我主要負責繪制調查和鉆探資料。
那時,關于對鐵路貨場是否還需要做考古工作,我們文物部門和地方政府出現了意見上的分歧。1959年,在那里曾經發掘過一座編號為150號的漢墓,定州方面的大領導認為那里不會再有墓葬了,覺得我們做考古是多此一舉,會耽誤他們的工期。而我們則認為,大墓周圍很可能會有漢代小墓,于是,堅持要做考古工作。
我們在調查鉆探期間,定州文物保管所的楊子伯所長,處境非常尷尬。他迫于壓力,不便和我們一起工作,但是,他每天都騎著自行車,帶上一大鋁壺水,悄悄地給我們送過來,表達他對我們工作的支持,讓我們很感動。
在三股鐵道的占地位置上,我們探出了數座墓葬,有漢代的磚室墓,也有深達數米的土坑墓。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那些土坑墓會是商代墓葬。
7月,考古隊進駐北莊子村,開始了大面積的鉆探。期間,我主要負責鉆探記錄,同時,在老技工的帶領下,開始學習鉆探技術。
學鉆探時怎么站立,兩手怎么拿探鏟,怎么落鏟打眼,怎么看土,我感到很新鮮,覺得非常有意思。
開始,我打的探眼比拳頭還粗,老技工笑著說:“這要是有小毛驢路過的話,說不定就會陷進去把腿弄折。”
慢慢的,我打的眼和鏟頭的直徑差不多,幾米深的眼打得還挺直,也就算過關了。
探眼的細和直是鉆探工作中最基礎的,容易掌握。最難的是看土,一鏟土帶上來,經驗豐富的技工從土中能得到很多信息。通過那鏟土,他能知道地下有沒有墓葬,有沒有古人生活留下的遺跡。看土,需要長期的實踐磨練,我感覺像中醫號脈,有些東西,在書本上是學不到的。
(二)
鐵路貨場征地后,沒有人再種莊稼,地里長滿了雜草,不時有一群一群的麻雀飛過。不過,地里卻沒有一棵樹,鉆探的時候,天異常的熱,太陽暴曬,頭上的遮陽帽似乎一點不管用。
不論是誰,凡探到一座墓葬,總會大喊一聲:“哇!好幸福啊!”接著便是大伙的笑聲。這句話,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當年北莊子考古工地的流行語。
在考古學上,墓葬代號就是M,隨著一座座古墓的發現,墓葬的編號從M1一直到了M80多。有意思的是,考古隊統一采購的遮陽帽,帽檐前面都印有一個大大的字母M。這也算當時的一件趣事。
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從墓里挖出的人頭骨,感到很瘆人。其實,對我來說,頭骨并不陌生。因為,學畫畫素描,曾畫過人頭骨。但第一個頭骨的出土,還是讓我非常驚訝。
當時,幾座墓同時布方發掘,干了不到半天,我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頭骨挖出來了。”我循聲跑過去,到了跟前一下便懵了。我分明看到那個頭骨上有四個圓窟窿,難道古代還有四只眼睛的人?我蹲下身仔細看,原來,這個人下葬時,頭是側著的,我們鉆探時,探鏟穿過了他的頭部。多余的“眼窩”,是鉆探時加上的。這座墓時代很晚,從現場清理的土層的平面看,這座墓的下面還有墓葬。于是又繼續往下挖。
漸漸的,殉葬的人骨架在墓坑的一側清理出來,拍照、繪圖后繼續清理。最后,墓主人的骨架和青銅器也露了出來,從器形看,領隊王會民激動地說:“是商代器物。”原來,那些深達數米的土坑墓都是商代晚期的墓葬,我們是在商代墓群中進行發掘。
(三)
發掘期間,每有青銅器露出,我們深夜輪流在工地值班。我曾在一座商墓旁的小拉車上過夜,和村民一起守過文物。為了防雨防潮,還在拉車上做了簡易的棚子。后來,隨著一座座墓葬的發掘和文物的不斷出土,我們在堆積如山的墓土上面,搭了一個簡易工棚,供值班人員使用。也算改善了工作條件。
那些商墓,深一般都在7米左右,棺槨都已經腐爛只剩下灰跡,骨架大都完好,有的墓底因地下水的浸泡,都是爛泥,骨架不好清理。如果能湊合拍照片,也就不再做清理了。
這樣一來,我繪圖就麻煩了,那些骨架是俯身還是仰身?頭骨是仰?是俯?還是側?那頭部的朝向,只能是通過眼窟窿的位置來確定。我只能下到墓底,站在爛泥中,用手去摸頭骨。
編號為150號的漢墓,原來發掘時,也出土了不少文物。這次,我們又做了一次清理,把墓的結構進行了認真的測量和繪圖。
在漢墓的南側還發現了一座非常非常深的商墓,發掘到沙層時,棺槨頂部剛剛露出,地下水便涌了出來,抽水的話,會流沙,容易塌方。出于安全的考慮,領隊安排村民下水,撈上來一件銅鼎。還取了一段棺槨上的柏木,準備做碳14,檢測年代。
發掘期間,動用了北莊子村數十位村民參加考古工作。年齡大的有60歲左右,也有不足20歲的年輕人。
村民很樸實,干活挺實在。有一位女村民,姓魏,人比較胖,性格開朗,總是嘴里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手里的鐵鍬也一直不停地倒土。后來大家熟悉了,她曾經熱情邀請我們幾個年輕人去她家里玩。
還有一位大爺,個頭挺大,肚子也不小。一天,要拍探方照片,需要下去清理。他二話沒說,便跳下去了。人們開玩笑問他,那么大的肚子,一會兒怎么上來呀。他仰頭看著我們,笑著不說話。
我開玩笑說:“你可以站在第一個臺階前邁左腿,同時把肚子放到第二個臺階上,然后邁右腿……”
大家都笑了起來。
(四)
鄉下工作久了,人好像也變傻了。發掘其間,每次回石家莊,一到市郊,看到那些并不太高的樓房,就感覺要進大都市了。到副食店買東西,看著柜臺里的松花蛋,就是想不起名字。喊服務員過來,指著松花蛋說:“我要幾個這個。”
有一次,我們幾個年輕人一起回家。我愛人發現我的頭上有白點,仔細一看,竟然長了虱子,急忙給我把頭發理了。我想:可能是在干活時淋了雨,沒有及時洗頭的原因吧。等我們再一起返回定州時,我發現,他們幾個也都把頭發理得很短,但誰也沒有提長虱子的事。
我們考古隊租住了村里的兩個宅院,我住的是新建成的房屋,院子前面便是玉米地和桃樹林。房屋的門窗也沒有安裝,房主擔心我們取暖熏黑了屋子,不讓我們生煤火。尤其是下了一場大雪后。白天,我在冰天雪地里繪制漢墓的圖紙,手都凍了,晚上更是難熬。
白天給我們看門的村里那位大爺,實在忍受不了,弄了一些干樹枝在屋里悄悄地點著,烤烤火,等我們回來前,把門簾撩開,跑跑煙,我們也能借借光,享受那微微的溫暖。
我們是12月初撤回石家莊的。
第二年,定州北莊子商代墓群的發掘,入選199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發現。《光明日報》頭版最重要的位置發了消息。聽說,定州市的領導非常高興地說,定州市第一次在《光明日報》亮相,并且標題的字還那么大,原來真沒想到那里會有那么多的商代墓葬。
從那時起,他們對我們的文物工作開始理解和支持了。(文中圖片除署名外均由郝建文拍攝)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