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乍起,驚鳥四散,映著滿階的清輝,照在院中一株千年滄桑的銀杏樹上,一襲素白的身影在婆娑樹影中穿梭,冷風拂面,吹散她面前的水霧。
她在樹葉翻飛中呼號著一個人的名字,一個讓她痛徹心扉的名字,直到精疲力竭,倒在樹下。一壺清茶碎成一地細流向遠方散去,又逐漸彌散,最終混著一股縹緲的綠煙,消失殆盡在涼薄的空氣中。
就像那個在輪回道卜等了她五十載的男子,再也不會站在惻下,含笑接過她新續的熱茶。
她是前世業火湮沒的阿九。
亂世紛爭,幫派殘殺,她端坐于山頭,紅衣輕紗,猶如一朵灼灼盛放的杜鵑,她緩緩吹起一支竹笛,凝眸望向遠處綿延的山巒。
她能感受到背后熾若驕陽的目光,這便是她所要的,她阿九就是這滿山翠色中一朵火紅的杜鵑。
轉過身去,默默看著那呆呆的少年,他看著她,唇角勾起一絲笑,揚鞭策馬,濺起一路亂紅,將她帶回了營寨。
她不是尋常女兒家,只懂得無事秋風倚西閣,畫眉刺繡,看夕陽墜落,她生來便是血性的女子,背負滿門滅族之仇。她要殺掉那個害她全家的人,就只能置自己于萬劫不復。
營寨中,那個面目滄桑的寨主打量著自己弟弟從山間搶回的她,孤傲而警惕,卻終沒說什么,她端坐在房中,漾起一抹笑意,火紅的鴛鴦蓋頭,火紅的并蒂蓮繡鞋,連輕輕疊在膝上白皙雙手的指尖,也被鳳仙花染出淡淡的紅暈。
如同那日家中,飛揚四濺的血,層層浸染,染紅了天邊一輪落日,鼻尖似乎還有那刺鼻的血腥味。
她知道他渾然不覺,仍舊每天傻乎平地畫著那些杜鵑,一幅又一幅獻寶似的送到她面前,她仍舊不說話,只冷冷望著他。愛?他們之間的愛,早就在當年那場殺戮中隨滿山蒼翠而凋零,隨著那日聲如雷霆的馬蹄聲漸漸消弭。
阿九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眉目清淡的男人,為她付出再多,也不過是她棋局上任意擺布的一枚棋子,一步步踏入她布下的天羅地網。
那日,那人站在燭光下,雙目圓噔,竟溢出了一絲淚水,他質問她為何不愛自己,她慌了,慌得不是那人的眼淚,而是自己逐漸動搖的心。她咬牙,緩緩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對他開口:“茶涼了,我去給你續上。”
他后退三步,跌坐在案前,久久不言語。
三月春末,寒風乍起,佛門清凈,本是了心。
阿九站在殘破的青石階上,望著那人一襲青衫緩緩踏入廟門,仍舊不曾開口,她是杏杏風中一片孤寂的銀杏葉,她愛了自己不能愛的人,騙了自己最不想騙的人。
她日日都來,望著那人年輕氣盛的面孔歸于平淡,望著那團熾熱的火焰逐漸變成一攤靜謐的湖水。她想忘卻過往,只求守著那株蒼老的銀杏,日日給他烹上一壺如青綢波動、飄散著綠煙的茶,在茶涼之際,再輕輕續上溫熱的水,拉住那雙為她畫了滿室杜鵑的手,試圖暖化那顆冰冷的心。
馬蹄聲起,卷起一路煙塵,那小小的廟門猛然被撞開。她的仇人,他的哥哥,胸口早已被利箭刺穿,鮮血染透了灰色的襖衣,只用剩下的半條殘命緊緊地抓住那年輕僧人的手,又緊盯著她,只求她饒他的弟弟一命。
大仇得報,廟外,是她族人的歡呼聲,她卻笑不出來,僧人的目光如一把利刃,恨不得從她的身上剜下肉來。
無風葉自落,秋風陣陣,她知道他的恨,流著淚撞上他舉起的手槍,一朵嫣紅的杜鵑盛開在銀杏樹下,一朵枯敗的杜鵑凋零在青青的草甸上。
聲細如檐下飄蕩的蛛絲,輕輕裊裊,她說,今生今世我們所走的路都錯了,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來生我們再會,來生我會等你。若你認不得我,我便說,茶涼了,我去給你續上。
她是今生和樂美滿的莫小玉。
富家女兒。笑語嫣然,嫁與青梅竹馬,攜手走過江南的煙雨小巷,攜手踏遍金陵長長的十里長銜。他為她租下這座她滿心喜愛的小院,作為他們一生的歸宿。
友人常說,莫小玉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也是上天最眷顧的女人,她望著鏡中唇上淡淡花香的朱紅胭脂,溢出滿心滿眼的幸福。
她在檐下等人時,遇到了那個黑衣僧人,那人似鬼魅,似游魂,卻有一絲暖意。她說,她在等人,他伸手捂住那杯飄著綠煙的茶,神情郁郁,他說,他也在等人。
她今世已不認得他,只當施舍一壺茶給一位在樹下守了五十年的孤魂,她撐著下巴,聽他緩緩講述當年的故事。
僧人說他就這樣一直等,等了阿九五十年,他以為,他們_口]以從頭再來,他可以給她幸福。可也許,今生的她已經非常幸福,只要阿九能夠快樂,他等不等得到,都無所謂了。
她握茶不語,暗自慶幸自己遇到了秦言,那個愛她的男人。秦言曾給她寫信,說直到他們都老到鶴發雞皮,她仍是他心中最美的人。
她早已忘記那個為她摘遍滿山如火杜鵑,為她策馬嘯嘯奔波于山澗幽谷,又為她斬斷三千情絲、孑然一身遁入佛門的阿明了。
漫天銀杏落下,她踮起腳尖,拂去秦言肩頭的落葉,笑得嫵媚,卻看不到身后那道悵然而又釋懷的目光。
燭光熠熠,她靠在秦言肩頭,貪戀他溫暖的臂彎,卻未曾聽見窗外一聲幽緲隨后飄散的嘆息。
世間情事真真假假,多少真成了假,多少假亦成了真。她早已不是阿九,她是莫小玉,五十年前,這株銀杏下,她閉上眼睛,怕他認不得她。
如今,他在漫天華蓋之下,等過銀裝素襄的廣袤山巒,等過遍地翠色杜鵑花開,等過碩果累累秋風畫扇,寺過迷蒙細雨刷過廟前的青石,終于等到攜著夫君滿聆幸福,卻早已忘記他的她。
也許是阿九的悲劇,換來了莫小千一輩子的幸福。輪回道上,銀杏樹下,五十年于她,如夢寥寥幾載,五十年于他,卻是日夜的煎熬和思念。
她看著那僧人漸漸隱去的身影,手中的溫熱也漸漸散去,眼中逐漸蒙上一層水霧,隨著那人的消失漸漸模糊。
屋中茶水已開,她悵然起身,踏著石道,穿過回廊,耳邊樹葉簌簌作響,卻只有那個女人凄婉的約定,若你不認得我,我便說,茶涼了,我去給你續上……
滿山杜鵑艷麗,哪里來的杜鵑?又是誰在白馬上朝她伸出手?泉水泠泠,又是哪里來的泉水濺上她的腳踝?那株銀杏,又是何時染上了漫天的血色?它似乎在嘆息,而那個僧人,又是誰?
但她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太陽初升,她倒在樹下,那株千年的銀杏竟一夜枯死,莫小玉,終究不再是阿九。
他們都不過是命數玩弄的棋子罷了。也許再過五十載,奈何橋頭,三途河畔,梆子聲聲,會有一黑衣僧人立于一株千年銀杏之下,朝她淺笑,給她別上一朵勝火杜鵑,她攜住他的手,眼前仍是那鮮衣怒馬的少年,聽她笛聲悠悠,響徹山澗。
錦小注:
《愛有來生》由俞飛鴻執導,歷經十年,改編自須蘭小說《銀杏,銀杏》,敘述的是一對隱瞞了真實身份的戀人,女主阿九為復仇而活,卻愛上仇家,在家族恩怨的陰影下相愛而不能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