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秋
悲鴻,今天我偶遇了孫多慈。
那一張沉靜疏漠的圓臉,在聽到你的死訊后,瞬間變得煞白。哀哀的眼眸像秋高月夜里的殘霜,盛著讓人不忍直視的孤涼。說完最后一個字,我及時扶住她的臂膀,她全身顫抖,腳步踉蹌,若不是我出手相扶,只怕會一頭栽在我的面前。
于是我心里有一股悲哀的勝利。雖然你我早已陌路,可世人還當我是你的原配妻子,他們選擇將你離世的消息第一個告訴我,讓我在孫多慈面前,還能保留一個妻子的顏面。
多慈,多慈,我不愿意這樣叫她。你將她的名字改成“多慈”,就是為了讓“慈”與“悲”湊成一對,向全世界宣布你們偉大的愛情。
悲鴻,你忘了嗎?三十六年前也是你執起我的手,問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妻子。你的眼睛深邃真摯,映入的全是我慌張無措的樣子。
我出生在宜興的望族,本名棠珍,十三歲時,由父親做主定下與蘇州查氏的婚約。十八歲那一年,我從宜興來到上海,像一只惜懂的雛鳥,撞人你浪漫多情的心懷。我欣賞你矢志不渝的上進心,也愛你超凡脫群的畫技。而你呢,你從不會掩飾對我的好感,替我畫像,為我取了“碧微”這個新名字,又托人定做了一對水晶戒指,戒指上一個刻著“悲鴻”,另一個刻著“碧微”。
“碧微”那一枚戒指總被你戴在手上,別人問“碧微”是什么意思,你就很得意地說——“是我未來太太的名字。”
于是我忘記了身負的婚約,也忘記了家族的門楣,留下一張便條,離家私奔與你東渡日本。
尖銳的汽笛聲替我道了離別,輪船緩緩駛出黃浦江口,夜空與海一色,全鍍上圓月的暖光。悲鴻,記憶里那一天,月亮的光是最溫暖的,你將我攬在懷里,為我戴上刻有“悲鴻”的名戒。溫融的月光,鑲嵌在你我交握的指尖,流連在一筆一畫的誓言里。
徐悲鴻,蔣碧微。
異國的夜
婚后十年,我們輾轉異國,日子大多清苦拮據。你在巴黎藝術學院學習,閑暇時參觀大英博物館,并與達仰等名家切磋,漸漸找到了自己的風格,畫技日益精妙。
而我呢,在漂泊的日子里,我一邊是計較的主婦,一邊又是豁達的妻子。政府對留學生的資助常常不能按時發放,我便替成衣廠繡花補貼家用,再加上好友不時地接濟,才能艱難度日。
可我不在乎這些,我只記得日本的櫻花與清水蟹,法國的博物館和舞會,瑞士的雪山,德意志的湖水,記得攜手同游之時,你擺脫嚴肅面孔后,露出的孩子般的笑容。
悲鴻,那十年間,你多么喜歡畫我啊,你畫我圓潤的臉,蓬松的卷發和微腫的眼睛;你畫我寶藍色的旗袍,上揚的下巴和凝視的深情。你向來沉默寡言,但那段時間我從未懷疑過我們的感情。因為你把表白的話都揉碎了蘸在筆尖,為我畫出了千姿百態的幸福。
我們在柏林買了一把小提琴,每周都會有老師來教我實操和樂理。我專心練琴,不知你什么時候作完了《琴課》這一幅畫,畫中的我在昏黃的微光里側身拉琴,穿著一身簡簡單單的布衣,露出半張朦朧的側臉。
后來我們回了國,我生下伯陽和麗麗兩個孩子,母親的角色讓我無措又欣喜,你也慈心拳拳,全心地愛著兩個孩子。
而后,你的事業蓬勃發展,先是加入了田漢的“南國社”,又去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當教授,田漢先生為你布置了一間畫室,于是除了睡覺,我很少見你回家了。
我曾到“南國社”把你所有的東西搬回家,勒令你回家來住。結果你的學生們浩浩蕩蕩地來到家里請愿,希望你再回到“南國社”作畫。你雖然決定留在我的身邊,但或多或少帶著被強迫的意味,對你對我,都有一些尷尬。
日子依然波瀾不驚地度過,只有你我知曉這其中的改變。1930年,我的幼弟和姑母相繼去世,我離開上海,在老家宜興幫助父母料理后事。
宜興的初冬飄起伶仃的雪,在一片素凈的哀涼中,我收到你從南京寄來的急信。
你說,碧微,請你快回來,否則我就要愛上別人了。
臺城月夜
孫韻君,也就是后來的孫多慈,你愛上了自己的學生。
或許一開始不是愛,只是你對她身世的同情和才氣的欣賞。
我本來有機會做長孫皇后,寬容大度地將你引回正途。可我去中央大學找你的時候,見到了你為孫多慈畫的《臺城月夜》。
畫上的男子隨意而坐,少女身姿亭亭,立在畫卷的左邊。溶溶的月色為少女的臉龐鍍上一層柔光,背景是臺城隱隱的山色和男子溫柔的深情。
那一幅畫擊碎了我所有的理智。悲鴻,我懂你的畫,懂你筆尖未說出的言語。我本來有機會做長孫皇后,可我非要做善妒的陳阿嬌。我將畫帶回了家,逼你將油彩一點一點刮去。你為孫多慈爭取的留學名額,也被我想辦法毀掉了。
從此,你是文藝圈風流落拓的才子,我是坊間巷里善妒的俗婦。
悲鴻啊,你知道我多么恨?恨我自己越來越尖酸刻薄,一想起你的不忠,就要攻擊奚落,指桑罵槐。彼此的折磨日復一日,越積越多,將我們都逼上了錯路。
張道藩是我們的舊友,在巴黎留學時曾向我求愛。彼時我用一封長信回絕了他的表白,時過境遷,道藩也回了國,在陳立夫政府身居要職。我與你分居后,他重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對我說:“……我的碧微本來是人家的一件至寶,我雖然心里秘密地崇拜她,愛著她,然而十多年來,我從不敢有任何企求,一直到人家侮辱了她,虐待了她,幾乎要拋棄了她的時候,我才向她坦承了十多年來深愛她的秘密。”
這一番話直戳我的痛點,道藩還是十年如一的深情,而我已不是當初堅定的我。我淪陷在他密密織就的情網里,不能自拔。
悲鴻,之后的話不用細說了吧!你為了與孫多慈成婚,大肆登報,宣布與我解除“非法同居關系”。我無法承受如此折辱,也宣布與你決裂。之后我們正式離婚,你將《琴課》送給了我,并答應再為我畫一百幅畫,確保我生活無憂。
《琴課》那幅畫,現在還掛在我的臥室里,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有瞬間的恍惚,以為時間還停在三十年前,以為我可以夜夜枕著你的臂膀入夢,以為我是你杰出的模特,唯一的愛人。
訣別詩
后來你向孫多慈求婚,遭到了孫父的強烈反對,孫多慈幾經抗拒,最終還是被迫嫁給許紹棣為妻。
你消沉了幾年,在廣西、新加坡等地輾轉客居,繪畫事業也受到不良影響。連年戰事和家庭不幸讓你心力交瘁,你又想起與我相攜共枕的好,不斷托友人向我傳遞復合的心意。
可是悲鴻,正如我說的那樣,一件瓷器若被人打碎了,無論匠人怎樣悉心修補,也不能讓裂痕恢復如初。《臺城月夜》和“同居聲明”正是你刺我的利刃,讓我雖血止了傷愈了,卻還會隱隱作痛。
對于你的示好,我婉言謝絕,跟著張道藩避走臺灣。伯陽和麗麗不理解我的做法,與我這個母親也越發疏遠。
道藩位居政要,無法與他的法國妻子離婚。于是我獨居臺北,成為他隱形的愛人。
有時我想,男女情愛是一個多么殘忍的困局,我親手將自己曾經受過的折磨,施予了道藩無辜的妻子。
糾纏十余年,道藩一直沒有離婚,而我也不愿做此要求。眼睜睜地等著這一段感情冷卻,在漫長的流年歲月里,徒留一聲嘆息。
你沒有娶孫多慈,我也沒有嫁張道藩。悲鴻,這一切到底是哪里錯了?為什么我們拼盡全力地互相傷害,卻又各自沉吟,不成眷屬?
只能任由,任由苦衷在時光里釀成沉酒,然后我們醉得不可自拔。
臺北的秋天總是有些濕潤的燥熱,回家的一路上,我卻緊緊裹著披肩。長期勞累曾讓你突發腦溢血,組織上將廖靜文嫁你為妻,安排她照顧你的起居生活。在她的口中,我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你是為了畫完答應我的百幅畫作,才力盡而死。
無所謂,悲鴻,她怎樣說都無所謂。一百幅畫的要求,我知道你為何答應,你也知道我為何要求。
愧疚也好,牽掛也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也是記得我的。
進門之前,天上突然飄起了雨,臺北的喧囂在雨水的沖滌下歸于寧靜。我站在二樓的高臺上看著那遙遙的遠景,這多像我的一生啊,前半段被你濃墨染上重彩。等你走后,就只剩下雨淡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