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一字落人間

清代著名詞評家陳廷焯曾說，閨秀工為詞者，前者李易安，后者徐湘萍。

徐湘萍即徐燦，明朝光祿丞徐子懋之次女。

徐燦自幼便居蘇州。許是蘇州秀木成林，山青水靈，于是便生就了徐燦的玲瓏聰慧，婉約心性。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她是長在散盡天光寒潭里一朵飲盡梧桐細雨的青盞花，伴著書香筆墨長大，在紅塵翻滾中，輕易拈取才情一抹，筆鋒遒麗，繡口一吐，便是珠璣華章。少時，連經史皆通的徐父亦稱贊她“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

女中堯舜，柳絮之才。這八個字形容她并無失宜之處。

崇禎初年，她與中丞之子陳之遴結秦晉之好，結縭后二人的相處可謂稱得上鶼鰈情深。

詩書為友，笙簫作伴，中流泛舟，攜手看盡夕照山河的殘陽嫵媚。不久，陳之遴于家院亭前植一株合歡樹，青翠扶蘇，葉葉相對，夏月吐花如蛛絲，二人便時常倚在合歡之下對月暢飲，互訴心事。時日流轉溫存了一卷卷丹青，倘若天公知意，真該讓這對璧人，如花美眷，就這樣繾綣一生。

然世事流云，人生飛絮，好景不長。崇禎十年，才德兼備的陳之遴進士及第，前程本該是一片錦繡美好，噩耗卻來得毫無預兆，陳父因督邊失責，飲鴆而亡，明皇帝下令，陳之遴永不敘用。

庭樹秋花，雁聲和夢落天涯，眼底愁緒未了，一切只當天公作弄了年華。

她深知陳之遴的抱負，正如同她知道喪父之痛和“永不敘用”對陳之遴的打擊有多大，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在心愛之人：身邊，陪著他從天北走到天南，相伴相隨。

身人仕途，未必就是好事，不如江湖歸去，且伴野鶴繁花終老。加之那時的明王朝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內有村野民眾起義，外有滿清鐵騎虎視眈眈。一切一切，無不在昭示著明王朝的衰亡。她曾勸陳之遴莫再作出山之想，不如“害語湖云歸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間”。

可惜陳之遴哪里是絕意出仕之人？他曾是天之驕子，才華橫溢，命運既有意捉弄，他偏要逆天而為，與它爭上一爭。

她隨陳之遴南歸后的幾年里，風雨變幻，明王朝就是在這樣混亂的時局中頃刻間覆滅。

一個舊朝代的結束意味著一個新王朝的開始。陳之遴看準時機，選擇北上，入仕新朝。

她以為明朝滅亡便會使陳之遴心死，不再作入仕之想。卻不料，陳之遴對權利執著至斯，哪怕屈身降清也要再入仕途。

亡國的烽火還未燃盡，延綿的余溫貼在心房讓她炙痛難耐，而她最愛的人，竟為了權利降清！

隔著室內迷離的燭火，她輕笑著，水眸似蒙上一層朦朧水澤，“我只明白，忠恕之道，所謂忠便是心無二心，意無二意，然夫君對故國不忠便是氣節盡失。”

她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好似一把利劍，如若不能勸阻自己的夫君做那不忠之徒，便親手將兩人曾有的情絲一一斬斷。

“好好好！”陳之遴不怒反笑，“徐燦當真柳絮之才，能言善辯！”

看著丈夫無奈而心痛的眼神，她的眼淚終于簌簌落下。那夜，許是他們成親以來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執。

陳之遴終于還是走了，北上京都，去找尋他的夢，去平復他“永不敘用”的不甘。她覺得自己的勸阻如此無力。

陳之遴歸順清朝后平步青云，官職連連擢升，仕途登至頂峰。

萬般無奈之下，徐燦偕同兒女，一路風雨兼程來到京都。可惜，在夫妻即將重逢，本應滿懷欣喜之際，她看著滿目芳草初芽，梨花憐雨，心中只覺東風惡，旅愁重，山河亦牽恨。提筆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萬端感慨，無限凄哀：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裱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汀山之易，故地重臨，卻早已昨是今非。個中舊恨新愁紛至沓來，匪言可罄。昔日曾與丈夫攜手共望“云物朝夕殊態”的西山，如今在烽火蕭條之下不堪滄桑，正如同她與曾經相互交心、相濡以沫的丈夫在這場拉鋸戰中日漸形同陌路。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抱負，正如同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志。兩人皆心性倔強，又豈是“退一步”便可相安無事的？

宦海多風波，當中的波譎云詭、鉤心斗角叉豈是陳之遴所能輕易掌控于掌心之間的？順治十三年，陳之遴因被劾“植黨營私”“市權豪縱”等罪名流放至盛京。一番沉浮后，順治十五年，陳之遴因賄賂內監罪，全家遣戍。

萁間她隨陳之遴流放邊疆十余載，歷盡人世歡聚離散，嘗遍苦難。鉛華早已洗盡。青絲換霜鬢，濁世翻滾中，紅顏作暮年。

史冊上，關于徐燦的記載并不多。而對于她這段流放歲月，僅有短短的一句，恍若誅殺了她一生。

“徐從出塞，之遴死戍所，諸子皆沒。”

數遍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最愛的人，最親的人皆歿。于是，最長的牽念不過一生。

想她與陳之遴的情分，前半生是相伴相隨，后半生卻因各自的志向不同而逐漸形同陌路。如今，陳之遴先她一步，離她而去，獨留她一人在濁世中掙扎求生。命運加在她身上的枷鎖太重，她的所思所想唯有通過詞作釋放。然她是流人身份，寫作措辭須倍加謹慎。多年里，她身在塞外留下滿卷墨香，然所作詞句，亦全數被自己毀去。

人到清和輾轉愁，此信惻惻似涼秋。

她不再奢求有誰能夠從自己的詞作之中窺探到自己內心最真的心緒。因為，最懂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徐燦，間或詞作，不以一字落人間矣。

想來，這既是她的無奈，更是她的心愿。

康熙十年，圣祖東巡。獨自一人流放邊疆十余載，發鬢早已染霜的徐燦跪在這位帝王面前。

帝王問她：“你有何冤？”

徐燦唇角輕勾，淡然一笑，搖頭，“先臣唯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圣上復載之仁，許先臣歸骨。”

暮年已至，霜華碎盡流年，她跪在圣祖面前，祈求讓自己丈夫的骸骨得以回歸故里。邊疆天寒露重，即使黃土埋白骨，也解不了已逝之人的鄉愁之苦。她明白，陳之遴生前唯一的牽掛，該和她一樣，渴望再回到他們的故鄉看看，看看那曾經泛舟的碧湖，看看那斜陽余暉下的西山，看看亭前所植的合歡樹……

圣祖看著眼前蒼老的婦人，她姿容雖已失色，然黛眉彎起宛若綿延萬里，蒼色的山巒，堅毅而幽深。圣祖終于準了她的請求。

時隔十二年后，她終于帶著心愛之人的骸骨，扶柩南歸。

就此，徐燦的一生塵埃落定。

故國滄亡，痛失丈夫與兒女……她累了，生在紅塵，天公不拈花，而去？布衣練裳，長齋繡佛，她用接下來的余生留在丈夫所葬之處，侍佛而終。多少年后，她的名字在悠悠蕩蕩的歷史中盡數散去，埋在史冊的塵埃之中甚少人得知。她胸懷易安之才，但凡所思所想，該是刻骨銘心，然保存下來的詩詞名作不多。回轉百年，仍遂了她的心愿：徐燦，不以一字落人間。

錦小注：

徐燦。字湘萍，是大學士陳之遵的繼室。自幼穎悟。工詞畫，胸懷易安之才，為清代三大女詞人之首。可惜終其一生。可謂坎坷。經歷了由明入清。故國淪亡的黍離之悲；兒女早逝，夫死家亡的切膚之痛……晚年之時。早已紅塵閱盡。靜坐修行，侍佛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