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還鄉路迢迢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贏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系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詩經·豳風·東山》

細雨綿綿如絲滑下，點染了遠處的青翠山色，潤濕了斜過天際的鶯啼，一切融于雨中，恍若夢境一般，虛幻得令人不敢靠近。

江山岑寂間誰的腳步沓沓而來，披了一身煙雨，落了一襲風塵。

士兵身上的鐵甲冰涼，觸碰時似還能感覺到那戰場上的號角悲鳴。馬上就要卸下這一身戰甲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著了吧，卸下這從軍三年累累的傷痕與風塵，卸下三年來道不盡的牽掛與愁思。

有蠶緩緩地爬著，贏小的白色身軀在泥濘湍渦中竭力掙扎，帶著心上永不熄滅的微弱希冀，向前，向前。就算視野里沒有，但它知道，桑樹就在那里，桑樹早已生長在它心里，抽枝、簇芽、贅蕊，繁茂芳華，那是它的家，它的希望與害托，它心安的歸宿。

士兵把身體縮一個灰撲撲的團，雨有些涼，只能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自己，就像無數個盈滿鄉愁的夜一樣，每一輪月都如半展的家書上斑駁的淚痕。他睡在戰車下面，這個用來遮風擋雨的地方，可終究不是家。

疲憊洶涌地漫過頭頂，有一種放下緊張身心安寧的釋然，恍然間，家里那小小的茅草屋叉浮現在他的眼前。家，離這里還有一座山，兩條河，七八百里的路程，士兵知道，可他寧愿相信眼前這如黃粱炊煙般的幻覺。

雨水順著灰褐的茅草滑下一個靈動的韻，玄色的天幕映著一串串小小的瓜蔞，拖著長長的藤葉，墜在屋憺下輕蕩。三年離別，茅屋是否也在逝者如斯中荒蕪？

推門，年老近朽的木頭吱呀呀地嘆息，震下薄蒲的一層落灰。疲憊而情怯的腳步拓下泥土的氣息，將莫名的酸澀焰印在心上。有蟲豸從陰暗的院角磚縫中竄出，轉眼叉消失在茫茫的水色里。士兵走至桌旁，桌上放著豁口的瓷盤，滿滿地盛了騰著熱香的馬齒莧，一旁，兩只碗，兩雙筷。

飯菜的熱氣氤氳了歸人的眼眶，還是那樣熟悉的香味，是三年來兵荒馬亂、紛飛戰火中，每每忍著饑腸，每每嚼著冷硬的面團，每每吃著路旁百姓接濟的霉跡斑斑的苞米時，一遍遍，一遍遍懷念的味道。那一雙多備的碗筷，是否，也在一日日地等，等他這個生死未卜的人？

透過蒙眬的眼簾，有素白的衣角曳過門邊，留下溫婉長長的輕嘆。門前的苦瓜熟了，摘下后被一雙素手掛上栗木堆。會有這樣的瞬間，她期望著，在她摘下苦瓜的那一刻，身后響起一個溫柔而略帶滄桑的聲音，“我回來了。你可知我的思念，比這苦瓜更苦上一些。”那一刻屋內燭火滴淚，那一刻簡陋的飯票終于有了滋味。

她日夜等著遠征的人歸來，想他的冬衣破了有誰在殘更半漏時挑燈密密縫上思念，想他啟封家書時孩子般激動不知所措的表情，想他在肅殺的邊關枕著風雪怎樣人眠。

他亦在金戈鐵馬的月夜，透過荒涼的星光，神情落寞地望著家的方向。迢迢萬水千山，但恨歸期未有期。只盼何時共執手，死生契闊，卻難成說。

淚水終于流下，沒入泥七，是什么緩緩地生根發芽。夢境破碎，炊煙已起，黃粱未熟，有人醒轉，有人苦苦迷于夢中。

士兵起身，邁開步伐，褲腿因長途的跋涉濺上了泥水，如未知莫測的前路。未知的，是寧靜的生活錦繡長卷，還是已然污跡斑斑百孔千瘡的人世？

三年的時間，世上有多少變故無人敢輕易斷言，或許妻子已因哀思病逝，空留屋后的青冢依舊等待，徒留塵滿面的歸人在零落花雨中睹物思情；或許紛擾亂世中房屋亦難存片瓦，被入侵賊寇的鐵騎踐踏，被官兵大火盡數燒毀，殘忍地不留半分念想。

只有士兵，固執地迷于自己建起的，殘碎的夢中。

江山岑寂間誰的腳步沓沓而去，披了一身煙雨，落了一席風塵。回家，回家，有她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