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薛寶釵《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
富貴人家的府邸,雕粱畫棟,恨不得將天底下所有的奮珍異寶一并搜刮了去,造一個別人眼中的世外桃源。“白玉堂”一詞化用了《漢樂府·相逢行》中的“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寥寥三字便說盡了顯赫榮華,只是任它如何金碧輝煌,也留不住匆匆而過的早春,堂中的人兒,任她有著何樣的綽約風姿,也免不了香帕紅淚,碎一顆七竅玲瓏心。
那是大觀園的女兒們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作詩,在暮春之際由史湘云發起,以詠柳絮為題,各填詞一曲,而寶釵也正是以這首《臨汀仙》獨占了鰲頭,令眾人心服口服。
白玉堂前。春風微拂,千萬朵柳絮紛紛而起,恰似初冬的一場薄雪,欲染一個冰清玉潔樣的人間。此間萬物和諧,東風習習,坦蕩蕩,興然然,一如蕓蕓眾生,雖是微不足道,卻也安分自如,一同匯成了熙熙攘攘的人世。
傷春,乃詩詞中常寫的心緒,點點滴滴雨,細細碎碎愁,就連氣吞山河的鐵血詞人辛棄疾,也少不了要長嘆一聲:“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更別說不諳世事、心思細敏的小兒女。然而曹公筆下的薛寶釵,卻獨擁了一份同齡少女難得的從容。
她寫柳絮飄零,卻說其是舞,且舞得均勻,舞得自在。這早已不是一個十幾歲姑娘該有的心境,反倒有著看盡滄桑、塵埃落定的豁達,甚至有了幾許看破紅塵的意味。反觀一同填詞的史湘云、林黛玉,才是真正正正的小女兒家心性。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史湘云《如夢令·豈是繡絨殘吐》
怎能這般怏呀,柳絮以那落盡的姿態匆匆去了,隨著殘落的春風消逝,空留一室寂寞,是哪陣心思玲瓏的風又悄然吹起簾子,卷進幾朵零落。閨中的少女忍不住伸出纖纖玉手,拈來一朵飛絮,忍不住傷感,這怕是春光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跡了,而窗外的杜鵑巧燕兀自空啼,都是無奈,誰都是留不住。
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家,脫口而出“且住”,然而東風無情,誰會多看你一眼,叉怎會專門停駐呢,最后也只能徒留無奈,賭氣關了那房門。再也不看。
瞧,這才是少女該有的姿態,該哭就哭,該笑就笑,該鬧就鬧。湘云性情嬌憨大方,而黛玉則是空靈纖巧,細膩敏感,一曲詞說盡了凄婉哀怨,悱惻纏綿,誰人讀之,能不心頭一酸,堪落下淚來。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競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林黛玉《唐多令·柳絮》
西施傾城,卻是殘破沉湖;關盼盼堅貞不渝,亦是薄命余生。茫茫紅塵里,又有誰最終不是落了個風雨飄零,不正如那一團團的柳絮,無依無靠,亦無能無力,咬著牙,卻只能由著風兒,血淚天涯,到最后,又有誰能記得那曾經的繾綣,不過是香魂飄散,人命難收。
春殘,風惡,愁絲天下,惹得草木也被風霜淬白,誰叉能說草木無心呢,這一生,兀自如浮萍飄搖,誰能給遮風擋雨,誰叉能盼過今朝?罷了,罷了,就隨著那風去吧,這世間,又有什么好留的?
百花洲,是為故時西施喜愛之地,《姑蘇志·雜記》便記述:“西施喜游百花洲、錦云涇,鼓棹而游,采蓮力樂。”亦有明代詩人高啟作《百花洲》一詩道:“吳壬在時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吳王去后百花落,歌吹無聞洲寂寞。”說的正是世事無常。而燕子樓,則是唐時關盼盼所居之處,因丈夫早廣,虛寫下一首絕命詩:“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數日之后絕食而亡,亦是紅顏薄命。
曹公善用春秋筆法,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因而詩社眾人所作的詩賦,均映射了日后的興衰榮辱。拋去其他不談,僅說人物,這詩詞,寫的又何嘗不是她們的靈魂,黛玉當時不過豆蔻年華,卻是將這兩個典故信手拈來,可見其內心搖曳的辛酸。
唯有寶釵,跳脫出了一切紛雜的情緒,用一個俯瞰的角度,瞧著一切興衰,她不會自憐自哀,也不會怨天尤人。柳絮隨風飄轉,人人皆以為最終落個沉落泥沼溝壑,不見天日的結果,因而才有了種種悲嘆之意,她偏偏說這風是好風,如此的樂觀自在豁達。
常有人因最后一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而詬病她,說她愛慕榮華,野心勃勃,然而此處的青云,卻并不是指權勢,而是一種高潔。曹公給她的判詞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倘若她真的愛慕榮華,又怎會有如此的評價。
其實詩社初成立時,最先詠的是白海棠,脂硯齋在此處批閱:“寶卿詩詞寫的是自家身份。”寶釵所寫的《詠白海棠》,幾乎就是她本人的寫照。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分明是娉婷少女,卻已有了端莊姿態,貴族家的小姐,自有其矜持,即便是白晝也要緊閉著門,不叫人看去容顏。那定是個蒽質蘭心的女子,喜愛著白海棠冰清的顏色,所以定要自攜手甕,親自照顧澆灌。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是誰將花上原本嬌艷的胭脂洗去,最終才得了這冰雪顏色,靜靜立在秋階之上,留一抹玉色的信影,這一句化用了北宋詞人梅堯臣的“醉看春雨洗胭脂”。人世間,以雪色最為純粹干凈,可又有誰的心,能如同冰雪一般,不摻雜半分雜質?若真有,確實可當得“本真”一詞。
人常以為寶釵雍容華貴,又出生于富足的皇商之家,定是珠玉翡翠不離身,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大觀園中衣著最為素凈的女孩兒,卻是寶釵。文中以薛姨媽之口說過,寶釵向來不愛花兒粉兒,文中也有多處描寫她的服飾,皆是素雅之色。
封建時期的大家閨秀,總在教條的枷鎖里苦苦掙扎,欲要擺脫那些條條框框。少女的心是一汪春水,誰知哪陣風過就起了一圈圈蕩漾波瀾,再悠悠綻一朵紅蓮,萌出幾瓣牽掛,結上幾顆相思。
寶釵,也曾有過那樣一段時日,姊妹歡欣,衣裳鮮艷。她自小生得肌骨瑩潤,又聰慧伶俐,自是招人偏愛的,只是世事無常,薛家成了四大家族里最先沒落的一家。也許,當她父親逝去,各個鋪子的伙計們,看他們孤兒寡母,紛紛走的走,騙的騙,當原先總是錦上添花的親戚們誰也不愿來雪中送炭的時候,她便已經看透了世態炎涼。
于是,鮮艷的衣服,全成了過往。
于是,歡鬧的時光,如流水傾逝。
她終是明白了,何為“淡極始知花更艷”,鋒芒太盛,便容易招來禍患,于是便有了守拙藏愚的處事態度。人說她有母親、哥哥做后盾,可她是多么剔透的人兒,母親不過是一介心慈面軟的婦人,哥哥只是個腹內空空的紈绔公子哥兒,她也是傲氣的,不愿讓別人看了一點點笑話去,所以事事得體,冷靜自持。
愁多焉得玉無痕,誰說寶釵沒有怨呢?從一個嬌怯的小姑娘,幾乎一夜間成長起來,可她將一切辛酸、苦痛、委屈、煩悶,全部藏在心底,壓得嚴嚴實實,不叫母親窺去半分而心疼。無痕,無痕,只是旁人,都看不見罷了。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這樣的女子,注定了端莊恬淡,隱忍堅強,正如牡丹,縱是無情亦動人。她的無情,只是看透了興衰榮辱,險惡人心,所以波瀾不驚。沒有玫瑰的尖刺,沒有芙蓉的脫塵。
世人說寶釵端莊,卻不知,她只想守著一縷冷香,靜立人世。這也是為何在最后,她能夠自在吟詠柳絮“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看過興衰,歷過炎涼,越過榮辱,自然不再留戀繁華,至于悲春傷秋,或許在她心里,早知那不過是惘然罷了。便是為了家人,東風再惡,也要笑迎。
只可惜到了后來,一直在曹雪芹和大眾主流眼里的“山中高士晶瑩雪”,為了政治需要,被打做了功利者、陰謀家、封建衛道士,一個溫婉謙和的女子,事事都成了錯,被人詬病至今。
讓人太過代人其間,這就是《紅樓夢》的魅力。讀《紅樓夢》,總是越讀越放不下。
踏過青泥小徑,轉過斑駁墻角,“吱呀”一聲將落了漆的門扉叩開,現一段活色生香的舊時光。沒有一個紅樓女子是簡簡單單的,她們的骨與肉,靈與神,都是有根有據。曹公在人世間建了一個靈魂的大觀園,形形色色的女子,個個都要活脫脫從其中走出來。
《紅樓夢》曾名《風月寶鑒》,而在文中,“風月寶鑒”乃一面鏡子,由和尚道士手里得來,連接著神通,可勾人魂魄,奪人性命。
而就魯迅先生所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這本書,又何嘗不是一面鏡子?人人都能從其中看見自己心中的影子。
曹公是天底下最巧的工匠,紅樓是天底下最妙的鏡子。
——它。
——照的。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