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如雪悟香禪，愿修并蒂蓮

南屏鐘晚，聲聲翠微。綿柔的柳枝拂過西湖粼粼的碧波，飄搖在青瓦白墻的徽商小院，早負(fù)才名的吳藻，蹉跎了近十年的歲月，尋尋覓覓，始終懷揣著她少女時的夢，渴望遇見一個良人，得以詩詞唱和猜書斗茶到終老。可到如今，她已年過二十，卻是再也拖不起了。

只是吳藻大約怎樣都未曾料到，她婉拒無數(shù)登門求娶后，所嫁之人，竟是往后一生郁郁寡歡的心疤。

她在二十二歲時，嫁給了家底殷實的黃姓商人，他待她算是百般呵護萬般遷就，知其喜詩書、工字畫，愛吟風(fēng)弄月，便特意為她布置了一間雅致的書房。吳藻來回打量，不禁喜上眉梢，暗暗想著：他雖無滿腹經(jīng)綸，但至少也知風(fēng)雅、解風(fēng)情，且敬重于她。新婚燕爾，錦上添花，他便是良人，而他們也會琴瑟和諧白首相依。

可她終究忘了，商人自古都是重利輕別離，他要做的事終不是她心之所好：紙閣蘆簾，蠻箋彩筆，做一對佳偶，閑曰賦詩靜時奏曲。

丈夫平日里忙于生意，時常滿臉倦容深夜而歸，陪她伴她的時間哪余分毫，每當(dāng)她想念首詩給他聽，他早已酣然入睡；當(dāng)她想作畫與他看，他早已埋頭賬目。她的指下泠泠，一片悲風(fēng)，滿腹才情卻無人來賞，滿心委屈竟無處可訴。

隨后在薄寒時節(jié)，她大病一場，初愈，便在深夜難以入眠，而身邊的人早已酣然入睡，不曾察覺她的不適，只能起身去庭院中獨自徘徊。一庭苦雨，滿天露氣，月微冷，愁煙裊裊，云中隱約得見瓊樓玉宇，她怔忪地遙望苫思，此時嫦娥怕是如自己一般吧，寂寞愁苦，最是無奈。

回想往日種種，頓時淚眼漣漣，她想要的不過是個琴瑟和諧、志趣相投的文人墨士，似玳瑁粱間，飛飛燕子，從此再無缺憾，何曾想過竟是這般難。她自是懂的，這世間的事可遇不可求，她家中之人俱為商賈，皆是學(xué)盡了商場周旋的精明，而她的滿腔柔情也在歲月無情的洗刷中，在失望中碎了一地。

此后的生活愈發(fā)索然無味，她懶得梳妝打扮，對鏡貼花黃，只管倚著窗兒手握書卷，談漠地應(yīng)他一聲輕喚后，依舊我行我素，每日在這金絲雀籠中，等著夕陽西下，一人斷腸。

直到道光五年，雜劇《喬影>在上海舉行廣場演出，一時間見者擊節(jié)，聞?wù)邆鞒群笏氖辔幻坎排}詞評述，社會名流閨中密友都邀她出行。若不是如此，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狡黠靈動和溫牙位的情思了。

憶及往昔，自己曾寫過一首如夢令：“還記得燕子未隨春去，飛到繡簾深處。軟語話多時，莫是要和依住？延佇、延佇，含笑回它‘不許’！”言辭間是玩之不盡的嬌俏。那時她年少，容顏如花詠絮才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雖為女兒身，可心中壯志可比男兒，她也曾同他說起過，他只是失笑搖了搖頭，權(quán)當(dāng)她說了妄語。他始終不懂，游園、賞畫、飲酒、看劍，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思索再三，縱然自己著意憐卿，可卿不憐我。那她此后再無所顧忌，拜入師門、扮作男裝，與三五文人墨客時常聚會，飛觴傳茗，抑或曲欄池畔，大家飲酒賦詩，唱和互酬。

她愈發(fā)沉迷于這樣的生活，恍惚間自己真的成了公子哥，舉止文雅滿腹詩書，甚至還與林姑娘眉目傳惰，活得也算瀟灑自在。只是在夜深晚歸，看見那個趴在賬本上熟睡的人時，她才從這場荒唐的夢中驚醒，縱她才高八斗風(fēng)流倜儻，引得林姑娘芳心暗許，也改變不了她已為商人婦的困頓，漫漫長夜，夜涼如水，相伴的仍是美凄涼。

她自是恨的，往前是曲欄低，深院鎖，已覺此身墮，往后仍是擺脫不了這個囚籠。她不止一次郁結(jié)：“為何自己偏偏生得女兒身？為何只有男兒才可報效國家？”不，她不服，英雄兒女原無別，可她只能恨自己是女兒身。

古往今來，多少豪杰志士被無情扼殺，到頭來只能在無可拿何中消磨浩然之氣，慷慨激昂的感奮郁怒篷勃，悲涼傷婉的愁怨百轉(zhuǎn)千回，唯有長歌當(dāng)哭，在斷腸詩稿中抒發(fā)自己的憤懣。她呼天喝地，悲慨淋漓，似熱血男兒，請纓無路，似陌路英雄，悲痛欲絕。可偏偏這樣的她愈發(fā)得到世人的青睞和惋惜，愈是這樣，她愈是恨，恨來恨去，品恨嫁作商人婦。

她把自己一切不如意都怨到所嫁的這個商人身上，卻從未想過，在這個年代不讀詩書的他，可以枉顧禮教，允她出行。在如每個醉酒晚歸的深夜，他守在昏黃的燈光下等她歸來，滿臉心疼地為她寬衣解帶，扶她安寢，從來沒有絲毫的責(zé)備。可她竟想化身男兒，和心愛的人耳鬢廝靡，讓他覺得好氣又好笑：一樣掃眉才，偏你輕犴吆。

這樣的深情和寵溺，等吳藻讀懂的時候，卻晚了。在她在外酣暢飲酒、讀著《離騷》的時候，丈夫已病入膏盲，聽到消息時，她驚慌失措，打翻了酒杯，一路倉皇而歸，見到他憔悴的笑容，她的眼淚蔽簌而下，像是突然明悟了往日種種。

此后延醫(yī)問藥，衣不解帶，卻是來不及了，丈夫在夢中溘然而逝。世間為何有這樣殘忍之事，她還未告訴他，她對他的情誼，還未做出彌補，還未好好琴瑟和諧。她只知怨恨，只覺年華逝水、影串前塵，從不肯細(xì)看身邊之人，等到再也見不到了，才發(fā)覺那人早已涂入骨髓。若是幣愛，哪來的恨，若是不愛，哪來日夜的期盼。一直以來的貪心，其實是自己的私心。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長夜，她不止一次深思，其買，不做才女也罷，倘若不是因為自己辭藻翹秀，若是嫁得這樣一個涉足商場，卻情意深重的郎君，還怕不能美滿幸福，恩愛相知？偏偏，多幅總被多才誤。月光落，她嘴角苦澀地輕聲笑著，“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聲樅。欲哭無淚還強笑，諱愁無奈學(xué)忘情，誤人猶是聰明說。”

每至黃昏，西窗下少了個人來噓寒問暖，他去了到不了的遠(yuǎn)方，她無法面對這樣的離別，在三十歲時，移居到嘉興的南湖，嘉興古城的風(fēng)，吹過煙波繚繞的水岸，吹來紅塵的喧鬧聲。她在這一方天地中，守著屬于自己的清冷和孤寂。

后來無論世人如何挽留，她都心意已決，從此長伴青燈古佛，聽木魚聲聲，只愿已逝之人，得以安穩(wěn)。在往后的歲月里，她一卷佛經(jīng)一卷詩文，過著清苦的日子，唯一的樂趣便是喜梅種梅，若是可以，她還是奢求修到今生并蒂蓮，前生明月十月圓。梅花如雪悟香禪。

吳藻就這樣在紅塵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也許在人跡罕至的南湖邊，在如雪的梅林里，能窺見那樣的女子，一身素衣，面容憔悴，她一路低吟淺嘆，再也沒有人聽到了，也無須別人聽見了。

錦小注：

吳藻，清朝女詩人，字蘋香，自號玉岑子幼而好學(xué)。長則肆力于詞，又精繪事，自繪《飲酒讀騷圖》，又題《飲酒讀騷圖曲》著有《花簾詞》一卷、《香南雪北詞》一卷、《飲酒讀騷圖曲》（又名《喬影》《花簾書屋詩》等）

她的老師陳文述這樣評價她：“前生名士，今生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