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在頭腦中盡可能地想象著,堂下這個銳利的臣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在他面前波瀾不驚地說著變法。
王安石,這個他在太子時就聽過的名字,此時成了熙寧年間最獨特的標志。
那人已不再年輕,卻依然英姿勃發,躊躇滿志。
王安石注意到年輕帝王審視的目光,仍然挺直腰桿。這么多年,他終于可以將自己內心最深刻的執念宣之于口,現在想來,二十幾年的光陰不過也是彈指一瞬。
他已經等了太久。
吳霈也等了很久,初初嫁給王安石的時候,她還是如枝頭露水般晶瑩剔透的可人兒,如今二十載過去,歲月將光滑的肌膚紋出了無可奈何的印記。可是,臨川烏石崗的吳家小姐仍然和當年一樣,留存著閨閣里帶出來的優雅嫻淑,并未因時光飛逝而變得面目全非。
她始終是個小女子,這么多年,站在王安石身旁,陪著她那特立獨行卻又頂天立地的丈夫實現他的抱負。
與大部分人一樣,吳霈一開始是沒有辦法選擇的。眼光獨到的父親看中了王家的三兒子——王安石,說像他那樣不落窠臼季且能經世致用的人,放眼整個臨川也是不多見的。
在吳霈的記憶里,十三歲時見到的那個銳利少年此時叉浮現在腦海,彼時父親正在前廳與遠道而來的王伯父敘舊,她在回廊處看到了少年的背影。
逆光處她只曉得他的身形是瘦削的,可是當他轉過頭,吳霈又發現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當他徑直看過來時,有那么一瞬,吳霈幾乎就覺得他們是相識的,只有相識的人才會這般毫不避諱地看著對方。
也許是常年跟隨父親在外漂泊的緣故,王安石早就體會了世間百態,眼前這個忽閃著雙眼打量他的女孩雖然讓他心里一驚,卻沒有使他亂了分寸,他極快地分辨出這個女子的身份,微微頷首,“吳小姐好?!?/p>
吳霈的整個青春幾乎沒遇上什么綺麗的場景,家族嚴苛的教育使得她早早學會做一名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
而王安石的少年時代,跟隨著父親四處行走,國家窮苦積弱的現狀使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士人子弟的安逸,也許是天生叛逆,心里有個聲音與這個時代唱著反調。他向來喜歡改變,討厭混沌下不清明的一潭死水。
然而,大婚之前,除了那天在回廊處的邂逅,他們再沒有什么交集。
出嫁前,母親叮囑她:“那王家三少聽說是個好讀書的,他家也算是有過功名,往后你要好好扶持他,讓他安心讀書?!?/p>
在吳霈的眼里,讀書人多是汲汲營營追求功名的,酸腐地守著舊禮,五代以來,讀書人的氣節似是已經被顛沛的世事耗盡了,士風頹廢萎靡。她不知道昔日的少年此刻是否也秉著一根殘燭孜孜不倦地讀書,就為了得到一個官位,而后庸庸碌碌地守著自己的功名利祿。
她說不出這有什么錯,可是一想到那雙銳利的眼睛若是淪陷于世俗,她就不可抑制地失望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吳霈都處于這樣一種莫名的質疑中,她隱隱地希望,自己嫁的人與旁人不同。
王安石去口是早就忘記了十六歲那年在吳家見過的小姑娘,當三年孝期結束,母親提起與烏石崗吳家的婚事時,他才隱約想起對方的輪廓。
“謹遵母親的安排?!痹诨槭律?,他幾乎是淡然的,沒有任何異議便應承下采。在他看來,女子的才德是最重要的,他還要考取功名,實現父親的遺志和自己的抱負,其他的,實在是無法激起他的好奇心。
大喜之日,王安石甚至沒有去牽吳霈的手,兩個人并肩接受著來自各方的祝福,卻如同陌生人一樣,無人知曉鑼鼓喧天中,吳霈的莫名心酸和王安石的漫不經心。
在揭開蓋頭的一瞬,吳霈如愿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眸。還是那樣銳利,可是卻張揚著陌生的神色。她勉力勾起一個微笑,王安石卻因這笑容陡然慌亂起來,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新身份。
室內沉淀著無聲的靜默。
他只好輕咳一聲,“從此……你便是我王安石的夫人了。你放心,我以后不會納妾,請你安心在這里住下。”
他其實想要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應付過去,卻鬼使神差地說出一個不倫不類的諾言,這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卻無端地讓吳霈臉上的紅意蔓延開來。
“今日大婚,我想你也是累了,早點歇下吧?!彼麕缀跏蔷狡鹊卣f出這話,便轉身離去。
卻忘了桌上的合巹酒,忘了這日是他們的花燭夜。
空氣中還殘留著新郎身上的酒氣,吳霈看著桌上的酒杯,深吸一口氣,默默地將兩只杯子都倒滿,從未喝過酒的她卻仰頭一飲而盡,任由辛辣溢滿了喉舌。
多年以后,當她為小女兒置辦嫁妝的時候,她對女兒說:“新婚之夜定是要與你夫君喝合巹酒的,千萬不要忘記?!?/p>
一旁的王安石突然沉默下來,后來他罷相到江寧府時,年過花甲的老人終于敢對自己的夫人說:“當時沒有喝合巹酒,我是全然沒有想起來,你那個時候太好看,我不敢久留,怕亂了自己?!?/p>
誰會想到,那個強硬執著的鐵血宰相會為了自己的新婚之夜而愧疚一生?
后來吳霈問他:“那你是什么時候才愿意與我親近的呢?”
王安石靜默了良久,才回答:“大概是我們去游西湖那次吧,我很喜歡你作的那首詞,‘哪知無風又無雨’,好像人當真是可以瀟灑恣肆地活著,連帶著,我覺得你在我眼里也分外討人喜歡?!?/p>
此時,為廟堂之事殫精竭慮而疾病纏身的他,終于肯將多年來的心思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他不擅表達感情,家國總是將他的眉頭鎖得緊緊的,心里的柔情早就埋進內心深處,此刻卻像是沒有了顧忌。
眼前這個已經衰老的男子,讓吳霈想起他二十一歲那年,被人陷害未能高中狀元,也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我求的不是狀元,只是一條路而已,一條可以實現我抱負的路?!?/p>
他不愿做京官,她便陪著他去鄞縣,看著他興修水利,施行變革,為天下人謀利。十幾年來輾轉各地,吳霈這才了解,自己那悖逆整個世道的丈夫心里有著這個天底下最大的善意。
而這個男人的堅硬外殼終于在長子王雱病故后被徹底打碎,吳霈只記得自己不停地縫制著兒子的衣裳,手指哆嗦著被針尖扎了無數次,王安石站在她面前,聲音前所未有地沙啞,“阿霈,別哭了,再哭會得眼病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眼睛已經干涸,最深的痛深埋著,不敢碰,不敢說,不敢哭。
這件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氣力,突然之間,這個男人不再執著于他的變法,他的朝堂。一年后,他終于離開了漩渦中心。
吳霈突然很怕,他會在哪天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
再見到他的笑容,是一個夜晚,吳霈提著燈走向院落里的男人,“起風了,早些歇著吧?!?/p>
“阿霈,你當年為何要為我納妾?”
“你當年品級夠了,可以納妾了?!彼p輕地說。
“我知道你是想試探當年大喜之日我對你說的話,幸好我當時沒有見色起意,不然一世英名就被你毀了。”
吳霈這時才看到,男人的眼睛里滿是狡黠。
此時,他們已經遠離了朝堂,王安石不過只是一個日漸衰弱的老者,而她最常做的,便是抄抄佛經,祈求自己的夫君喜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