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曾有詞作《揚州慢》,寫的是已經蕭條凋敝的揚州,荒草叢生,令人只覺悲涼。而這首詞中的最后一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在多年以后,穿過浩長的光陰,化為了一個女子的名字,為一場令人唏噓的愛情寫就了開端。
那個女子,是何紅藥,是為夏雪宜傾盡一生的何紅藥。
何紅藥最初的人生其實十分絢爛,她是五毒教主的親妹妹,自幼便嬌俏可愛,受盡師兄弟寵愛,像只驕傲的小鳳凰。她著一身粉色裙裳行走于山林,像一朵移動的蓮花,美艷不可方物,連山川都黯然失色。如果不是遇見夏雪宜,她的生命本該永遠這樣順遂下去,嫁一個知心的郎君,生兒育女,白頭偕老,沒有半點兒的驚心動魄,但也溫暖幸福。
可她偏偏就遇見了夏雪宜,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在最好也最癡心的年華里遇上他。當她第一次在蛇窟里看見那個中毒昏倒在地的少年時,只覺得心像是被輕輕撥動的琴弦,周圍的一切景物都在淡去,她的限中只剩下那個俊美的少年。
于是她救了他回去,親自照顧他,在朝夕相處中整顆心都淪陷了下去。慢慢地,她知道了這個少年叫夏雪宜,來自中原。
她從未去過中原,只聽說那兒的春天很美,草長鶯飛,柳枝柔曼,連空氣里都帶著醉人的暖香。遠處會有悠揚的歌聲,也許是個離家的游子,也可能是個貌美的歌姬,而她愛的這個少年會在竹林深處練武,一襲白衣勝雪,卻比所有的風景都動人。
她想著那畫面便不由得笑了,對那片從未踏足過的土地也產生了一絲向往,好奇是怎樣鐘靈毓秀的地方,才能孕育出她眼前這個仿佛匯聚了天地靈氣的英俊少年。
但如今這個少年是她的了,他從那個遙遠的中原來到了她的身邊,這也許便是命中注定。何紅藥看著鏡中的自己,帶著點兒得意,紅唇輕勾,對著銅鏡往黑發上插一支金釵,依稀是鳳凰的模樣。而在她的窗外,滿山的緋色山櫻都盛開了,風簌簌地吹過,卷起一陣粉色的煙霧,像一個綺麗的夢。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個人的期許。夏雪宜從未想過留在她的身邊,在他的生命里,情愛只是點綴,復仇才是生命的重心。
他帶著何紅藥為他取來的五毒教三寶離開了云南,成就了他日后“金蛇郎君”的名號,把那個在毒龍窟里對他溫情脈脈的少女遠遠地拋在了腦后。他不知道何紅藥因將五毒教秘寶獻于他人,被罰萬蛇噬身之苦,三十年間只得以乞討為生,也不知道她曾經姣好的容顏如今已殘破不堪。他更不知道,何紅藥離開了五毒教后,隨身的只有當年他為她畫的一幅小像,一個人在偌大的江湖里尋他。
何紅藥離開五毒教的那日,狼狽不堪,天下著細雨,沒有送行的人,只有她一個人拖著殘破的身軀走在山林里。她單薄的身子如一片枯葉,半張臉上覆蓋著一張銀色的面具,卻還是能看出面具后猙獰的痕跡。而在她的身后,那些曾經在她窗外盛放的山櫻都萎謝了,一地嬌柔的粉色,像少女染了胭脂的淚。
她那個關于夏雪宜的綺麗的夢已經破碎了,就像她此刻傷痕累累的心,碎成了一地的殘片,然而每一片上卻仍然鐫刻著夏雪宜的名字。
她感到悲哀,卻并不后悔,因為她記得那個叫夏雪宜的少年。他有一雙世間最溫柔薄情的眼,像山間縹緲的嵐霧,只一眼,便讓她萬劫不復。
何紅藥在江湖里游蕩了很多年,像一個幽魂,固執地尋找著夏雪宜的每一點痕跡。她曾經在無數個夜晚獨自棲身于破廟,半夜醒來,夜涼如水,偌大的荒廟中只有她和一尊破敗的佛像,外界的所有紅塵繁華都與她隔絕了,她仿佛成了一段腐朽的枯木。她感覺到了寒冷,冷入骨髓,那段在五毒教受盡寵愛的時光似乎已經離她很遠了,遠得她幾乎不敢相信當年那個攀在樹枝上笑若春花的人是自己。
她悲哀地笑了一聲,又靜靜和衣睡去。
然而就在何紅藥狼狽地四處尋找時,那個曾在毒龍窟里對著她溫柔淺笑的男子早已將她忘卻,他愛上了另一個來自江南水鄉的溫柔女子,名喚溫儀,是夏雪宜的仇人之女。
和當年熱情真摯的何紅藥不一樣,溫儀是大家閨秀,一顰一笑皆是不勝嬌羞,秀雅如枝頭一朵惹人憐惜的梨花。她和夏雪宜的相識比何紅藥糟糕得多,家族的仇怨像一道天塹攔在兩人之間。夏雪宜本想殺了她,最后卻身不由己地愛上她,像是宿命中早已書寫好的那樣,為她不顧一切。
而何紅藥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還在心中期許著日后的花好月圓。其實,如果她一輩子都沒找到夏雪宜,也不是壞事,起碼她還能永遠懷揣著希望活下去。可偏偏多年后,她沒找到夏雪宜,卻在江湖里遇見了他與溫儀的女兒。
那個少女生得很美,像一株開得正好的荷花,眉目間依稀有著夏雪宜的痕跡,卻叉染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柔媚。她無須開口表明身份,只是這樣站在何紅藥面前,就無聲地訴說了夏雪宜對她的背叛。那一瞬間,她的心像被人浸泡在了冰水里,淚水無意識地縱橫了滿臉,每一滴都是她這么多年的煎熬與苦楚。
她多年的堅持成了一場笑話,滿身的傷痕與風塵都在嘲笑著她的癡傻。那個在綠蔭下為她吹笛的少年原來從不曾愛過她,他的話是假的,溫柔的神色是假的,他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個柔情蜜意的陷阱,為的是讓她成為他復仇大業中的一枚棋子。
那段年少時的愛戀留給她的最后一點溫情,終于在這一刻被抹去了,所有往事都煙消云散,何紅藥的心徹底死在那個萬蛇之窟里。
但她的心是死了,人卻還要千辛萬苦地去尋夏雪宜的埋骨處。其實尋到又如何,這個曾經辜負她的男人難道還會從陰間返回嗎?當然不會。何紅藥如何不知這個道理,但她寧愿不知,就當作從未知曉好了,她找他,只不過是想了斷一段塵緣,從此塵歸塵,土歸土,輪回路上再不相干。
她最后找到了他,這個讓她的人生遍布瘡痍的男人如今只是一捧枯骨,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已經看不出昔年英俊的模樣。何紅藥是恨他的,恨他給過她一段世間最美好的愛戀卻叉殘忍地收回。但如今看著他,她仍是淚流滿面,不僅是因為他死了,還因為他至死,嘴里都咬著一支金釵,那支金釵上刻著一個名字——溫儀。
所謂的心如死灰說的就是此刻了吧,何紅藥只覺得凄惶又悲涼。她燃起火把,燒毀了這個夏雪宜和溫儀最后相守的地方,可當火星濺到夏雪宜身上時,眼淚還是從她的眼眶中止不住滑落下來。她不想再看,轉身準備離去,但人還未走到洞口,整個洞穴就爆發出巨大的爆炸聲,迅速地坍塌,把她和多年的恩怨一起埋葬在了這里。
多么嘲諷啊,夏雪宜至死都為她設了一個局,死局。
他心知何紅藥終有一天會找來,于是臨死前在自己的骨中種了毒藥,又在洞中埋下炸藥,使得何紅藥最后也葬身于此。
他們三人再也不會分離了,何紅藥與夏雪宜也將永遠相守,生不能同衾,死后卻同穴。
但這難道就是她想要的嗎,無論陽間陰間,她始終是這場愛情里的多余,昔年搖曳多姿的紅藥變為斷橋邊的一蓬枯草,無人在意,亦無人憐惜。
她不想要這樣的結局。可這一世終究是桌不及了。
只能寄希望于來世了。愿來世我們再不相遇,便也無處相恨。一切因果都在這一世了結,從此以后,我們只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