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世不言安

她是銅香爐里的要炷香，明知結局蒼源，也要看一眼那扇雕花

——記界野

她出生于江南的烏瓦白墻下，父親為她取名為“安”，自是希望她一世安好。她生下來眉間便有幾分靈氣，還未會說話就咿咿呀呀地學人說那些吳儂軟語，剛會踏足時就喜歡跟著鄰家的小哥哥串小巷。

可是在她五歲那年，這些靈氣和不安分被那絞心般的疼痛全給磨平了。她那雙想要走遍天下的腳被滾燙的熱水燙成了畸形，母親嚴厲地告訴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婦應有的樣子。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腳被白布裹成了“二寸金蓮”，眼里含著淚卻無力掙扎。從此以后，她的雙眸里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耳邊最常聽到的就是“溫柔賢惠”四個字。

她未曾讀過書，但針線活做得確實不錯，再加上性子安靜溫和，美名一下子就傳了出去。只是母親希望她能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好不枉費這些年的辛苦栽培，婚事便一拖再拖。閑來無事時，她跟著家中老太太去聽戲。玲瓏臺上的女戲子眉眼傳情地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聽得竟癡癡地想落淚。頭一次她對自己的婚姻有了幻想。頭一次她開始期待自己會有怎樣一段美麗的情緣。

她盼著那是個英英玉立的男子，在新婚夜晚親手揭開她的紅蓋頭。從此以后，歲月靜好，他們舉案齊眉，相守一生。

她記得那天家里又來了提親的人，排場似乎比以往別家的都大些。母親托桂嬸兒叫她去前廳時，特意囑咐讓她換上她最好看的衣服。

前廳里一片笑語，她看到左上角坐了位與母親年紀相仿面生的太太。母親笑著招呼她過去，對那位太太說：“周太太，這就是小女。”

那位周太太攜著她的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又滿意地點點頭，“嗯，模樣俊俏，安靜乖順，跟我們家哥兒真是天賜的一對。”

她紅了臉，目光不知往哪里放好。無意中瞥見桌上那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子眉目如遠山般堅毅，又如碧海般深邃，莫名地給她一種心安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周太太口中的哥兒吧。想到此處，她的臉更紅了。

她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雖是父母之命的舊式婚姻，但她卻是歡喜的。這就是折子戲里所說的“一眼傾心”吧。可是周家那邊出了點意外，周家少爺毅然決然地要去留洋，周太太滿懷愧疚地親自上門道歉。沒關系，她可以等，她是個死腦筋的人，認定了就不會變。

終于，在第七個年頭的時候，周少爺回來了。她，該出嫁了。

女人終其一生，只有一次穿上鳳冠霞帔的機會，也只有在這一次才最受他人歡迎和矚目。她出嫁那天，母親一邊拭淚一邊不忘叮囑她要盡心侍奉丈夫和婆婆。看著朱家的大門她落淚點頭，差點哭花了精致的妝容。

那晚，她滿心期待地等著那位卓爾不凡的男子，她今生今世的良人。紅蓋頭揭下的一剎那，她看清了眼前的男子。和照片上一樣的眉目，只是臉龐清瘦，樣子也變得更成熟了些。但這是她朝思暮想的模樣，她羞澀地低下頭想喚他一聲“老爺”卻不想，頭頂上傳來一聲冷哼，“這就是母親送給我的禮物？”

她驚愕地抬頭，見他的眸子里一片冷峻。那樣的目光似乎要把她從頭到腳看個透，他連碰都沒碰她一下，扔下手里的紅蓋頭便出去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心里泛出一股酸澀，難道是自己不夠好？還是她做錯了什么？

洞房花燭夜，他睡在了書房。

新婚的第二天，他便又去了日本讀書。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婚是他母親逼著他結的。他討厭一切舊式的東西，自然也對他母親的安排有怨氣。弄清了前因后果，她釋懷了許多。她暗下決心要做個好妻子，終有一天能讓他接受自己。

他不在的日子，她幫著他為這個家盡孝，家中大小事務她都管得妥妥帖帖的。婆婆對她青睞有加，逢人便說“這個媳婦沒娶錯”。她待人溫和有禮，心里清楚她只想得到他的認可。

他回來的那天下著大雨，背上肩上狼狽地濕了一片。門鈴響起的時候，女傭過去開門，她拿著一條干毛巾候在一旁。

“大先生回來了。”她隨家里人喊他一聲“大先生”，恭敬地將干毛巾遞給他。“嗯。”他發出一個單音，又接過毛巾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臉上不悲不喜，似乎才想起他還有個妻。

他又瘦了。她想親手上前為他攘去那些雨珠，只是看著他冷淡的表情，她忍住了。

自那晚新婚后，他便不曾踏入他們的新房。現今回來，也夜夜留宿在書房，留她獨自一人挨著冰冷的枕頭。天明時，枕上一片濕潤，布滿了她的淚痕。她的辛酸苦楚，他從來不知。

他寫稿子常常要熬到夜半，她便做了宵夜拿去探望。書房里安靜得只有他筆藩紙間的聲音，她不忍打擾，便端著宵夜輕手輕腳地在一旁等候。

“放下吧。”他發出低語，卻沒有抬頭。她明知他是讓她放下宵夜，可眼淚還是涌到眼眶里打轉。放下吧，是讓她也放下對他的一份癡想嗎？

其實他對她還算是不錯的，只是話少了些一她知道大先生胸有大志，是個好人。他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可是她終究是個女人。終究想要有個能讓她心安讓她撒嬌的臂膀。

那年他對周老太太說，他要帶回來一個女子。她原以為那應該是他圈子里的一個朋友，想著好生招待著總沒錯。可是等她見到那女子時，她發現她錯得太離譜。那個女子穿一襲月牙白的旗袍，身形玲瓏有致，一頭卷發恰到好處地貼在后頸上。女子的手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她想那應該是張怎么嫵媚動人的臉。可等女子轉過頭來時，那年輕的臉，純潔干凈的笑容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鏡子里，她撫摸著她那張因常年操持家事變得又干又黃的臉，突然想發出一陣凄笑。可她不能，因為周老太太說過，“她是周家孝順善良的媳婦”。

那一刻，她所有的不甘裂成碎片，心已成灰，眼中泛出污濁的淚水。

下人們說，許小姐是個好人，對人都是笑瞇瞇的。

周老太太說，許小姐聰慧，是個好姑娘，就是太年輕了些。

他說，平兒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唯一的妻？那她算什么？在他的世界她終究出了局，或者說，她從未到過他的世界。好像被所有人遺忘一般，她始終融不進這個家。老太太對她心懷愧疚，對她愈采愈客氣；下人們對她依舊恭敬，只是心里還是向著那位許小姐：他還是這么冷冷淡淡，唯有那個許小姐人好心也好，是真心待她。

她原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在一瞬間變老的。這些年來，一如母親的話，她盡心盡力地侍奉婆家，可她卻活得越來越卑微，卑微到后來她這樣想，若是活著的時候不能與他同歡，那么死了，她想葬在他的墳墓旁，哪怕隔著能望一眼也好。

后來他因病走了，臨死時他還握著許小姐和他們孩子的手，可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垂淚。老太太走了，他也走了，這個家顯得更冷清了。她想照顧好許小姐，因為那可能是他的心愿。

歲月將她的身子佝僂成一彎弧，她用她最后的生命去保護這個他深愛過的女子。而她的生命卻如草芥如螻蟻，風吹過就散了。

很多年后她也躺在那張他曾病逝的床上，昏暗的燈光照在她干癟的臉上。一片凄白。1946年6月29日凌晨，她懷著滿腔凄楚和無盡遺憾，孤獨死去，身邊沒有一個人。生無人愛，死無人伴。

這一世，父親為她取名為“安”，可她卻不曾言安。

這一世，她是銅香爐里的一炷香，明知結局蒼涼，也要看一眼那扇雕花的窗。

朱安：身為著名文學家、思想家魯迅的合法妻子，卻與魯迅維持了二十多年的形式夫妻關系一她幾十年如一日地侍奉公婆。對魯迅和許廣平都毫無怨懟魯迅直至病逝，也并未與她解除婚姻關系，因為那個年代，被休的女人總會遭到人們的鄙夷和唾棄，情形大都十分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