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我人生的不知第多少個年頭,我來到了這里。現在正是傍晚,赤色的晚霞灑滿了天空,云間翻滾著金色的夕陽。地面上,無數的細沙被風吹起,籠起蒲薄的塵埃。
這便是流沙,即使再小,也該有它自己的去處。
若是有人問我,最想要回到哪一段時光,我一定會說,十年前。
那時候,我還是韓國的紅蓮公主,生得尊貴無比,長得美艷無雙。
那時的我,從未想到。我會遇到他,那個深深走進我心里,并烙下痕跡的男人。
那日,我穿過重重宮門,看到了他。在湖心的小島上。褐發的少年,站在花樹下,冰藍色的花瓣自天空飄落而下,掩住了他眉宇間的色彩。我停住腳步,未曾上前,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回過頭,也看到了我。
那大概是,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幕。
風中帶著水與花的氣息,流淌著綺麗的顏色。
從那時起,莊,便成了我練劍的伙伴,湖心小島也成了我最喜歡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地穿過灑滿了熹微晨光的長廊,走過無數青灰色的石板,來到他的面前。與他在落花間比劍,留戀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那時候,我是那樣癡的一個傻女孩,把自己的一顆心雙手呈給了這個男人。只期盼他能在離去的時候,回過頭看我一眼。只消一眼,也足夠讓我用漫長的時光來思念他,伴著孤獨的燈火,來等待他。
我本以為,他也是看重我的。畢竟他曾把名曰“赤練”的劍送給了我,他說,這把劍叫赤練。女孩子用這個很美,像跳舞一樣。
我看著他,他一定無法想象,我的心里有多開心。那一刻,我的心如此炙熱,哪怕是隆冬最冰冷的雪也能被我的心融化。
那日,我舞著赤練,與他在樹下比武。冰藍色的花瓣在空中飄散,好像下了一場帶顏色的雪,裹挾著水面上縹緲的云霧,如夢似幻。我終究還是輸了,赤色的赤練劍劃傷了我的手腕,但我并不惱怒,我想,若是我學藝不精,他是否會多留一些日子?
然而,我錯了。
他走得勇B樣突然,那樣決絕,那樣不留痕跡。那日,天未全明,竹葉上還帶著昨夜的寒氣,就連陽光,也虛弱得若有似無。我一直將他送到宮門外,站在門邊,看著他漸行漸遠,只留給我一個背影。甚至就連那背影,也在青白色的日光下消失了。
我的淚水不知是何時流下來的,等我察覺時,早已淚流滿面,連衣襟也被淚水沾濕。盛滿了我的悲傷。
他這一走,如一柄利劍,生生劃破了我少女時期的瑰夢,斬斷了那絲絲縷縷的思念,將其化為齏粉。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將用一生來遠遠眺望這個背影。
十年前,我是韓國的公主,懷著對一個男人最純粹的愛,可以不去管那連天的戰火,不去理那一步步走向滅亡的國家。
但是,他走了,帶走了我的喜怒哀樂,帶走了我的夢,也帶走了我最純真的歲月。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的眼睛仿佛永遠望著天空,在他眼中,我永遠找不到自己。
二
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多年后,那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那一天。只是五月里很平常的一天,帶著初夏濕潤的氣息。
他離開以后,仿佛這世間的一切不幸都朝我襲來。韓國就要亡了,我是韓國的公主,我的命運也同韓國一樣將要走向衰敗。
如今的韓國,早已不再是韓王的天下,真正掌權的,是名為姬無夜的將軍。他憑著手中的利劍,向父王討要了數不清的賞賜,如今,我也成了那眾多賞賜中的一件。
我被父王嫁給大將軍姬無夜。
我站在宮門外,回首看時,那韓王宮,不過是一座華美的空殼,里面住著老朽的父王,住著衰敗的一協。
我想,我的一生,也許就這樣了吧。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注定身不由己。
我坐在花轎里,周圍的紅紗不時被風撩起,映紅了這黯淡的天色,將它染得似云霞滿天。我看到,一個黑衣的男人迎著花轎而來,一頭發絲自如雪。光影交錯間,我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張,就算三年未見,我也絕不會認錯的面孔。
他回來了,那個帶走了我夢的男人,回來了。
我的花轎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仿佛錯過了萬千光華。我不知那漫天的紅紗是否碰到了他的衣角。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花轎中的我。那一刻,這世間,唯有三色:
白色的發,黑色的衣,紅色的紗。
我如死水般歸寂的心,在那一剎那,又翻滾起汩汩波濤。我不想認命,在我靈魂的深處,還回蕩著少女時對未來的渴望。我終究不愿郁郁孤獨,了此一生。
我握緊腰間的赤練,我要刺殺姬無夜,就算沒有勝算,我也要試一試。
我本以為,若是我拼盡全力,是能奪得一線生機的。然而,我又錯了。姬無夜的武功,遠在我之上。
我看到姬無夜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看到他玄色的劍,看到那綠色的薄紗縹緲而下,暈開了月光。我閉上眼。等待死亡的降臨。
一聲巨響。我再睜開眼時,只見如水月色下,在空中飄散的白發。他來了,我的莊。
他殺了姬無夜,殺了我的夫君。韓國沒了大將軍,莊便成了大將軍。
父王對姬無夜的死大為憤怒,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在大殿上,對著衰老叉陌生的父王說,莊可以做得比姬無夜更好,他才是韓國真正的大將軍!
父王別無他法,只得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能殺掉姬無夜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但我總覺得,他回來并不只是為了做個大將軍而已,他的目光,總是看著更遙遠的地方。
我原以為,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以為,莊會拯救我的國家,甚至,會娶我。
但是,都沒有。
后來,莊砍倒了湖心島上那棵有著冰藍色花朵的樹,和著十二月的雪色,埋葬了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快樂。
我不知他為何會白了一頭青絲,也不知他消失的這三年,到底經歷了什么,為何會變得不茍言笑、目光冷峻。
我只想著,他能回來,就好了。
三
那時候的我,還不懂,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在這滾滾紅塵中,都如細碎流沙,不值一提。
韓國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但父王不愿做亡國之君,他要莊帶著幾千將士,去勝過那十萬秦軍鐵騎。
莊說,他做不到。他縱然武功蓋世,也無法以一己之力去贏千軍萬馬。
父王震怒之下,命人將莊抓起來,酷刑伺候。
聽到消息,我跪到父王面前,求他放過莊。
但父王已經聽不進去我的勸了,他的面容在明暗的燈火間,變得扭曲。他說,想要救莊出來,我就要替他殺了秦國的將軍。
我笑了,就算是殺了秦國的將軍又如何,戰爭不會因一個人的死亡而結束,該滅亡的東西,總會滅亡。這恐怕是,連我這個女人都明白的道理,但偏偏父王卻看不明白。
雖然從小到大,他都對我不聞不問,但我還未曾想過有一天,我的父王會親自將我推到那十萬敵軍前。
但,我還是做了。為了成功,我將身體浸泡在毒藥里,且不斷服用著各種草藥,直到我身體里奔涌的每一滴血,都成了劇毒。
我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救莊。所以,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月色下,赤練劍泛起淡淡的熒光,如行云流水,飄忽莫測。我聽到尖銳的劍鋒刺穿鎧甲的聲音,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浸染了我的發絲。
等我傷痕累累九死一生地回到韓王宮的時候,偌大的宮殿里,空無一人。那些宮女侍衛,早已帶著細軟逃走了。
暗色的天空下起了雪,風裹挾著雪吹進大殿,晦暗了一室的燈火。我慢慢地走進去,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正是我的父王,他手中還握著一把長劍。
我張開嘴,卻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死了。我的父王死了。
不知何時,莊來了,他對我說,走吧。
韓國要亡了,這個曾經鶯歌燕舞、歡笑吵鬧的韓國,這個后來冰冷刺骨、陰暗冷漠的韓國。
還有我這個,名為紅蓮的公主。
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變成如今這個滿身劇毒的女人。我只記得,那個在冰藍花瓣中舞劍的少年。
他那么英俊,那么美好。
莊放了一把火,火舌翻滾著,燃盡了琉璃翠瓦。燒斷了朱紅色的梁枋。我和莊一起站在山崖上,看著那逐漸消失的韓王宮。莊說,他一定會還我一個更好的韓國,一個更強大的韓國。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這個韓國,雖然弱小又骯臟,但我生在這里,就連我最美好的記憶,也都沉淀在了這里。莊也許記不得了,那蒼翠的竹葉,那青灰色的磚瓦,那層層疊疊的冰藍色的花,那些美好的過往。
莊轉身,他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韓國亡了,這世間,便再沒有紅蓮公主了。
自那時起,我便以劍為名,與那十六年的記憶,徹底斷絕了聯系。我已經沒了國家,沒了親人,沒了地位,也沒了朋友,我只有莊了。
我雖不知他真正的愿望是什么,但他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就算是燃盡我生命最后的余暉,我也不會停下。
畢竟,莊是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一點亮色,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眼前,塵土被風卷起,如一層薄紗,迷離了夕陽的光輝。
錦小注:
赤練,《秦時明月》系列中的女子,原為韓國公主,封號“紅蓮”,在情類初開的年紀遇到了少卑衛莊,一見傾心。韓國滅亡后。跟衛莊一同離開,加入刺客組織“流沙”,隨衛莊亡命天涯。亡國后,赤練拋棄了公主的身份,變得妖嬈魅惑,但內心仍保有一份善良與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