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兩件“倭幾”的設計看四面平式家具的發展潛力

日本的家具制作從中國文化中吸取養分，并經過了長期的發展，對四面平造型青睞有加，繼而分化、發展出獨特的“倭幾”制作。在今天看來，其新鮮的樣式不但保存了四面平家具素雅高潔的獨特韻味，并且利用別具趣味的足端設計，以及精致的線腳處理，進行了很多有價值的嘗試，對我們今天的中式家具設計具有相當可貴的借鑒意義。

“倭幾”這個詞，流行于明代，專門用來指產于日本的一些小型日用臺座類家具。 明高濂《遵生八箋》中記載：“若書案頭所置小幾，惟倭制佳絕。其式一板為面，長二尺，闊一尺二寸，高三寸余，……齋中用以陳香爐、匙瓶、香盒，或放一二卷冊，或置清雅玩具，妙甚?！蔽恼鸷嘣谒拿堕L物志》里也提到，“臺幾，倭人所制，種類大小不一，俱極古雅精麗，……價俱甚貴?！薄百翈住边@種特殊產地、風格的小型家具，因為它的形制小巧、制作精工，在明代書房等室內環境的陳設中，品級很高，在當時就是一種要價很高的泊來品，作為文人個性與品味的物性表達，曾經受到廣泛的歡迎。

明代以來，日本的臺座式小幾案，也就是中國所謂“倭幾”的制作精品迭出，工藝水平令人贊嘆。既有使用紫檀、黃花梨、酸枝、楠木、黑柿木等材料，不上色漆的制品；也有髹飾大漆，裝飾蒔繪、刻灰、雕填、嵌螺鈿等工藝的制品，明清文人屢屢將對它的喜愛記載在筆記、文集中。近年日本本土文物、藝術品隨著中國海外文物回流的大潮進入國內，其中也就包括了不少實際屬于日本制品、國內不少藏家看做回流文物的“倭幾”。之所以容易產生這種誤解，除了國內對日本家具藝術了解不深的原因以外，實在也因為大多數“倭幾”的造型與中國傳統家具的造型體系相近，而且不少作品十分精巧別致，和明代時一樣，它們又一次受到了中原人士的喜受。

本文之所以對它加以關注，主要在于這種小巧的制品，其實相當于大型家具的一個設計模型，可以看做小中見大的種種設計嘗試。在日式家具的特殊文化環境中，它們只能是小形制作，而從中國的高坐家具的文化環境中來觀察，它們的設計思路、藝術品味，未必不能象“它山之石”，對當今的中式家具設計輸入營養，激發我們的創作靈感。這里就通過分析我經眼的兩例作品，來談一談它們的啟發性。

1.“倭幾”鑒賞舉例

第一例是一只紅木方面四足小香幾（圖1，圖2），從造型角度來觀察，它屬于四面平造型體系。幾面落堂鑲面心，邊抹、腿部及下方的管腳棖以粽角榫接合，并在中線上挖槽嵌淺色斑竹片，勾勒出一個工藝統一、細致精巧矩形框架結構。邊抹及腿上部三面安裝的細牙條，與深淺錯落的邊框一起造成的豐富視覺層次。最值得深思的做法，出現在小幾足部。它的足端與腿部是分做的，四只外翻的小馬蹄足打破了四面平式家具直落向下的腿部處理定式，給整體器形平添了一點活潑生動的變化。

腿部設計，其實是四面平家具造型設計的一個瓶頸。這例香幾雖然在整個體式上并沒有突破常見的四面平家具的矩形外觀，卻提醒了我們，通過如果利用管腳棖結構，四面平家具的造型輪廓就能得到一個變化的過渡，如果在設計上再大膽一點，很有可能產生新的體式。例如改變管腳棖的位置，腿部和足端或分體，或一體化設計，將會出現無數種可能性。

再看第二例，黑柿木長方香幾（圖3，圖4），依然是四面平造型，這件制品的形制相當符合本文開頭所引《遵生八箋》上的描述，源頭可能更古，在中國制的香幾中也能找到類似的例子。這件四平長方幾，同樣沒有采用中式四平造型常見的邊抹下方安裝牙條構件的做法，而是借助比較厚的邊抹以及足部近地端的橫棖，來保證結構的穩固。同時，為了避免較厚的邊抹在視覺上顯得笨拙，邊抹的上緣被處理成“打洼“做法，使它的外立面被削薄了三分之一，與下方橫棖厚度相當?！按蛲荨本€腳匯合到幾面四角時，又延伸到腿部，并利用腿部外膨的動勢，做出上下寬，中部漸窄的精致洼面。

規整精確的“打洼”的做法，向來能收到挺拔有神的藝術效果，這一例香幾在外膨腿足和整體的圓渾造型里加上“打洼”工藝，顯然在外放和內收的尺度上經過仔細品味和打磨?？雌饋砗啙嵐馑?，實則很耐品賞，它不但符合明式家具的藝術追求，而且整體造型讓人聯想到低坐家具流行時期坐臥兩用的矮榻。

2.四面平式家具的發展歷程

王世襄先生認為，明式家具的造型體系分為“無束腰”、“有束腰”兩種，而“四面平”造型，屬于“有束腰”造型體系的一個旁支，傳世實物遠不如前兩種家具豐富。“有束腰”造型的起源有兩個，即魏晉六朝至唐宋時流行的“壸門榻（箱式榻）”和佛教建筑構件“須彌座”。單獨審視箱式家具的造型，可以發現，它們實際上就是最早的四面平家具，從發生學的角度來考察，四面平造型的出現顯然要早于有束腰造型，并且在后者真正確立之前，四面平家具就經歷了相當長的發展和流行的時期，從下部似箱，演變到四足獨立。日本與中國文化交流史載最多的唐代，正是箱式家具最為興盛的時期，因此也就無怪乎于日式家具經過了長期發展，依然對四面平造型青睞有加了。

從中式家具發展史的本身來考察，傳世的明式四面平式家具，數量確實遠遠少于無束腰及有束腰家具，以至于在現代學術研究時，它被放置在有束腰家具的大類之中考察，不曾單列為一種?；氐矫鞔鷼v史的實景當中，情況是不是如此呢？筆者曾著專文研究，通過對存世的大量明代插圖版畫加以統計，四面平式桌案在明代版畫插圖中出現的比例達到一半，遠遠超過另兩種造型的桌案。這個現象，對明代四面平家具的繼續流行，當是一種有力的證據。但是對照傳世實物數量以及當今人們對它的重視程度來看，四面平造型確實處在一個冷僻的角落，如此大的反差，原因何在呢？

中式家具中的四面平式通常用筆直輪廓的方材構造框架，常見做法有兩種，一種是腿足與邊抹相接合，不裝牙條，這種形制傳世實物尤其少見，它的腿部一般必須安裝橫棖或管腳棖加固；第二種是腿足以粽角榫和牙條相接合，上部再通過邊抹上的榫眼扣合攢框做的面板，這種形制傳世實物比較多見，除了使用橫棖、霸王棖來加固結構，有的并不安裝棖子，盡量造成腿部中空的效果。

綜合這兩種形制來分析，從箱式榻下部整體的方框結構演變到下部空敞，設計者拋棄了對穩固性的執著，而追求一種高尚、空靈的審美境界。家具的下部盡可能地空敞（留出空間），使用者的身體活動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解放，這既是一種對舒適的追求，同時也是人文自由精神的體現。然而，這種下部盡可能留白的做法，必然在牢固耐久性上存在一定的欠缺，造成大量明代的四面平家具制品難以保留傳世，即使從少量傳世實物上去考察，這一類家具的保存狀況，也往往是比較差的。同時，在藝術處理方面，直立到地的腿部樣式缺少變化，比較窄的邊抹和牙條形式，也遠不如有束腰式、尤其是高束腰式家具擁有大量可供雕飾發揮的舞臺，入清之后的家具制作，漸漸放棄了對四面平造型的開發探索，傳世實物之罕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3.由“倭幾”設計看重拾四面平造型的可能性

從中原文化中吸取養分，繼而分化、發展的“倭幾”制作，并沒有放棄對四面平造型的鉆研開發。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這些新鮮的樣式，不但保存了四面平家具素雅高潔的獨特韻味，并且利用別具趣味的足端設計，以及精致的線腳處理，進行了很多有價值的嘗試。重拾四面平這一中式家具的經典樣式，將之推進演化，筆者看來，至少有如下思路可供參考：

（1）傳統四面平家具的外輪廓，往往是平直的，橫棖或管腳棖結構可以為家具面板以下的部位帶來產生變化的拓展空間，例如曲線、三彎式的腿足，材料的圓方或粗細過渡轉換，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線腳設計，都是可能的發展方向。

（2）傳統漆藝與四面平家具的結合。四面平家具腿足與面板邊抹及牙條交圈，這一特征在無束腰、有束腰家具上都是沒有的，平滑的外輪廓，造就了四面平家具獨特的優雅體式。大漆裝飾不但能夠為家具平添豐富的色彩裝飾效果，而且能將四面平家具構件接合的痕跡進一步隱藏起來，產生渾然天成的藝術效果。

（3）作為四面平造型的源頭，低坐家具中的壸門式家具（箱式家具），依然有它的藝術價值，應該被納入現代四面平家具設計的參照范圍。當代中式家具產業的設計參考背景，往往僅上溯于明清家具，如能對中國家具的發展過程有一個清晰的視野，將各種可資開發的傳統元素綜合起來，或可擺脫定式束縛，產生新的創作靈感。

對我們今天的中式家具設計來說，創新與復古，是個永恒的話題，希望通過本文的簡單分析，提請有識之士認真思考四面平家具的工藝、藝術與文化，并對它的設計前景產生一定的興趣和信心。本文聊作引玉之磚，未全之處，留待將來共同探討。

（作者單位：湖北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