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爭與（不）平等：湖南鳳凰苗寨游家庭餐館的個案研究

[摘要]文章通過對湖南鳳凰縣苗寨游家庭餐館經營的田野調查，透過“有限利益”和與之相關的“競爭為平等”的觀點來探索新經濟背景下農民旅游創業及其經濟行為背后的邏輯。從“有限利益”的角度來看，農民社會不是因為缺乏理性而保守，而是個人的超前在傳統社會環境下被視為對社群穩定構成威脅。目前倡導的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從“無限利益”和“競爭為領先”的觀點出發，主張個體而不是集體的富足，加深了社會不平等，與基于“有限利益”和“競爭為平等”的傳統農民世界觀矛盾。通過對比傳統農民社會和全球化社會截然不同的世界觀，有助于對農民創業的經濟行為的理解，從而更有效地推進相關農村發展項目，為實現可持續的共同富裕和公平發展帶來啟示。

[關鍵詞]苗寨游；農民創業；有限利益；競爭為平等；可持續發展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6）03-0026-09

引言

早在半個多世紀前，費孝通和張之毅就指出，在土地有限、財富累積緩慢的村莊，沒有多少途徑可以使無地農民成為地主，使擁有少量土地的農民成為大地主。從事農業沒有辦法真正超前，要想致富必須離開農業。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繼“民工潮”之后掀起了“創業潮”，特別是近年來，“三農”問題的迅速凸顯以及城鎮化進程中大量失地農民的出現，使得農民轉型與創業致富的相關研究顯得尤為緊迫。然而，與這種緊迫性相對立的是，研究領域中的農民創業問題長期以來備受忽視，有關旅游語境中農民創業的研究更是鳳毛鱗角。

隨著鄉村旅游的蓬勃發展，國內對其研究日漸豐富，多從宏觀角度探討社區參與的現狀、方式、成效和問題，其中深入探索在旅游語境下農村文化因素對農民創業的影響的研究相對缺乏。旅游行業的低門檻鼓勵了農民創業，涉足旅游的農民創業隨之增多。本文以龍村為例，通過對湖南鳳凰縣苗寨游家庭餐館經營的田野調查，探索旅游語境下傳統農民世界觀對農民創業的影響，以增進對其日常經濟行為背后的邏輯理解。龍村的個案折射在全球化進程中中國鄉村的急劇變遷。探討市場經濟背景下農民創業及其經濟行為背后的邏輯有助于探索以共同富裕為目標的可持續發展，從而更有效地推進農村項目，實現改善農民生活的良好意圖。

1 相關文獻

關于鳳凰旅游近10年的發展（從早期黃龍洞公司買斷經營權到后期鄉村游），在筆者早先發表的若干論文中已根據相關的田野調查資料從不同理論視角和論題做出闡述。本文旨在透過“有限利益”（limited good）和與之相關的“競爭為平等”（competing to remain equal）的觀點，通過對龍村家庭餐館經營的個案研究分析旅游語境下農民創業中的合作和競爭，展示在市場經濟背景下旅游創業帶來的少數民族村莊日常生活的變遷。

作為農民道義經濟（moral economy）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限利益”觀點仍然在當今許多農民社群中處于主導地位。在“有限利益”觀點主導的社群中，個人的財富積累被視為是以同一社群中別人的損失為代價。在一個封閉的社群中（比如農民社會）就會這樣。然而，即使是一個傳統的村莊，也可以接觸到外部其他社會系統（社區之外的“大社會”），也就是說，個人能從村莊以外賺取財富從而獲得經濟上的成功。這樣的成功雖然被羨慕，但不會被視為對村莊穩定的直接威脅，因為村莊里沒有人因此利益受損。即便如此，這樣的成功也必須被解釋清楚。

針對“有限利益”的競爭，是一種“為平等”（而不是“為超前”）的競爭。“競爭為平等”最先被Foster、Bailey和Scott作為農民社會的特性而提出。“技能和精力被用來保持人們原來的位置：他們為保持原位而盡力奔跑”。根據此種觀點，農民的社會性本能地抗拒創業中的創新和發展。Bailey闡述道，競爭通常主要發生在平等的或差不多平等的人之間，因為權力和地位的差距使人相距甚遠而無法競爭。這種悖論是：人們維持平等是因為每個人相信其他人在盡量超過他，為了保護自己，他想方設法確使無人超前。在這樣的社會中，平等實際是每個人相信別人都在盡力超越平等的結果。平等是通過所謂的為不平等付出的努力的相互抵消。根據Tucker對格雷美地區旅游的研究，創業村民經常把“嫉妒”作為村里商業行為的一個顯著問題來提出，抱怨有些人不惜一切（包括讓自己受損失）來阻止別人贏取比他應得的更多的利益從而領先。因而，“嫉妒”在此起到了平等機制的作用，是旨在恢復原有生存位置和公平理想的防御性反應，而不是借此提高在社會階層中的位置。

與“有限利益”觀點一脈相承的是政治經濟學中的依附理論（比如Frank）和“世界體系”分析（比如Wallerstein）中的“零和”（“zero-sum”）世界觀。Nash對比討論了“無限利益”（經濟學家長期提倡的開放系統模式）和“有限利益”/“零和”（封閉系統模式），并指出用“有限利益”取代“無限利益”世界觀，有助于我們探求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之外的以可持續和公正為目標的替代發展計劃。Nash認為：Foster提出的從經驗得來的“有限利益”模式，不僅可以用來解釋現代化進程中農民的保守，而且可以培植有利于可持續發展的保護性實踐。“有限利益”這種更加平衡的觀點主張通過生產回報的再分配來實現集體利益，從而倡導可持續發展，來避免以無限利益主導的經濟增長導致少數人受益而造成的貧困幽靈。繼Nash之后，Trawick和Homborg更深入討論了兩種世界觀的區別，并從生態經濟學的角度出發，指出為達到公正和可持續的發展，用“有限利益”取代“無限利益”世界觀是必須的。

正如Nash所說，“我希望能拯救Foster的有關農民世界觀的觀點，（因為）它可能會對世界人口的可持續未來帶來啟示”，本文在旅游語境下重拾“有限利益”和“競爭為平等”的觀點，以龍村為個案，借此更深入理解農村文化因素對農民創業的影響，從而更有效地推進相關農村發展項目，為實現可持續的共同富裕和公平發展帶來啟示。

2 田野數據

筆者第一次到鳳凰是2002年，做有關苗族手工藝的民俗調研。2005-2014年，筆者先后6次暑期到鳳凰進行與旅游相關的文化人類學課題的田野調查：開始是從經濟、社會和文化方面評估鳳凰旅游發展對當地居民影響的博士論文的研究，后來是由此衍生的以鳳凰為個案從不同理論框架（比如性別角色、社會空間、資源貧困、日常抗爭）探討旅游語境下鄉村生活的變遷。具體調查地點從最初的鳳凰古城（沱江鎮）擴展到其周邊鄉鎮的4個村莊（包括龍村）。本文使用的田野數據主要收集于2010-2013年筆者在鳳凰（特別是龍村）的調查。

2010-2013年，筆者共進行了65人次個人深度訪談和6個焦點群體訪談。被訪談者代表當地旅游的不同方面。這些被訪談者的選擇或是有目的地根據他們的社會角色（比如縣級政府不同部門的官員、私人發展商、旅游公司經理和職員、旅行社老板和雇員、村干部和其他村民），或是根據各種關系的引薦。他們中有些是從2002年就參與筆者的研究課題的長期被訪問對象，并且在不同時期參與了多次訪談。筆者還在當地不同的旅游景點隨機訪談游客。實地觀察、日常閑聊以及只有在當地才能獲取到的檔案資料（包括縣政府和旅游公司的報告和其他書面材料）都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筆者注重就同一問題從不同角度和來源收集數據，盡量使數據全面，代表有沖突的不同利益相關者的立場。訪談在被訪談者的家中或他們的辦公室里，或是在市場上、飯館里、酒店大堂的茶座里進行。訪談用筆記或在被許可時用錄音記錄。訪談用普通話或湖南方言進行。少數被訪談者是偏僻村莊的苗族老人，只會說苗語。2012年和2013年，筆者利用所任職大學提供的部分研究基金在當地招募了一個會苗語的研究助手兼翻譯。她當時是當地一所職業技術學校的學生，在沱江鎮的一所旅行社做暑期兼職導游。只有部分相關數據用在本文中。

3 鳳凰旅游

中國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建設轉向恰逢與之平行的全球資本世界新自由主義轉向。新自由主義涉及本地和外來資本利益的融合，以及在吸引外界資本的過程中當地政府的轉型；中國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建設維持著國家領導人對市場化進程的實質性掌控，將國有企業（國營經濟穩定的關鍵）和逐步的市場化和私有化相結合。在此國際國內環境下，當地政府在過去的十余年大力提倡以大規模資本密集型旅游發展來改善鳳凰貧困的狀況。

2001年，總部位于長沙的黃龍洞投資股份有限公司與鳳凰縣人民政府簽訂《湖南省鳳凰縣8個旅游景區（點）經營權轉讓合同》，以近10億元獲得鳳凰縣八大景點50年經營權。依據合同，作為黃龍洞公司的子公司，以經營開發鳳凰八大旅游景點為主的鳳凰古城文化旅游投資股份有限公司于2002年1月1日正式成立，位于租賃的屬于縣財政局的一棟辦公樓內。從2002年開始，鳳凰的旅游發展經歷了兩個主要階段：（1）首先集中于鳳凰縣城沱江鎮的古城區，由鳳凰古城文化旅游公司壟斷經營；（2）然后擴展到鳳凰鄉村，通過由其他私人老板投資發展“鄉村游”（主要是以民族文化和鄉村景色為特色的苗寨游）。

鳳凰游客數量從2001年的56.7萬人到2011年的600.14萬人，增長了近11倍。鳳凰的游客主要是國內游客（漢族居多），多為大學生和中低收入家庭。由于旅游花費預算有限，他們大部分選擇跟團游，特別是去交通不便的鄉村苗寨游。從事旅游小生意的當地居民清楚這些游客的消費能力和砍價的習慣。就像他們其中一位曾說的：“這些旅行團的游客交完團費后，也就預備花費幾百塊左右；如果他們有一兩萬塊花在旅游上，就不會報團游了。”

在全國從2006年以來大力提倡鄉村游的背景下，鳳凰熱情鼓勵鄉村游的發展，以此作為把集中在古城區的游客從縣城分散到周邊鄉村的策略。縣政府認為鄉村游能有效解決鳳凰旅游的兩個主要問題：首先，它能減輕鳳凰古城（作為縣交通住宿旅游中心）的壓力，因其現有的基礎設施無法應付從2002年以來大量涌人的游客；其次，它能幫助扭轉旅游經濟利益在黃龍洞公司和當地廣大農村社區間分配極不均衡的局面。很多當地村民也歡迎鄉村游的發展，渴望由此在旅游市場占有較公平的份額。至2011年，鳳凰全縣共有18家正規鄉村游的景點，其中大部分是苗寨游。龍村因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村落原貌保存較完整，漢化程度相對較低，成為鄉村游中更有人氣的一個苗寨。

4 龍村簡況

龍村共有176戶。在旅游發展之前，龍村是一個苗族聚居貧困村，苗族習俗保存尚好。龍村的農業生產主要是自給自足。一般種植水稻、玉米和小菜。飼養幾頭豬，農歷年殺豬熏制臘肉，保存得當的臘肉可吃大半年，新鮮肉則不常吃。部分村民曾種植煙葉，供給鳳凰煙廠。龍村以“雷公田”為主，依賴雨水。旅游發展前貧富差距不顯著，社會壓力基于道義經濟的平均主義。互助合作是日常生活的常景，特別是收稻子、建房、新年殺豬、葬禮、婚禮的時候。村民之間的矛盾主要集中于山林邊界糾紛，或村民和村干部因計劃生育引起的沖突。

龍村于1996年通電，2002年開始修公路。未修路前，村民主要依賴步行（約1個小時）到鎮上去趕場或去搭車出行。至今沒有連接村和鎮的公共交通工具。2005年，兩個本地私人老板和村里簽了40年協議在龍村投資發展旅游。第一年給村里2000元，第二年4000元。當時最多一天lOO多個游客。2007年陸接手。陸是湖南懷化人。陸給村里的景點費是每年8000元，由陸壟斷所有的門票收入。據陸說，2008年（“五一”時開業）有3萬多游客，2009年8萬多，20lO年16萬多，2011年約有20萬。

村支書說村里有些老人以前不同意搞旅游，因為心里有點恨漢族把苗族趕到山區里來。他回憶說在他小時候，村里大人管教小孩時總會說：“你不要吵，吵的話就把你賣到漢族那里去。”但現在這些老人看到游客來了也很歡迎。因為外出打工或旅游發展提供的機會，多數龍村成年男性成為雇傭工或小本生意經營者，即使他們的家庭繼續從事以自給為目的的農業生產。據村支書介紹，龍村最初有60%-70%的村民在外打工，2011年只有30%了。很多人選擇回村里或在縣城從事與旅游相關的行業。

政府或集體在一段時間內將旅游資源與品牌的經營權出讓給外來投資者是我國鄉村游發展的常見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外來投資者以資金輸入的形式獲得旅游資源使用權，負責景區建設、宣傳促銷、收取門票并壟斷門票收入；社區居民很少有機會參與到旅游開發決策中來，也無法直接分享旅游開發帶來的諸多好處。龍村也不例外。陸在龍村發展苗寨游，沒有刻意創造機會讓村民獲益。陸的員工大部分是從龍村以外雇來的，比如管理人員、歌舞演員、導游和司機。2011年村里幾位老婆婆每日分塊清掃游客活動區域，從陸那每月領取200元的補助；還有幾個年輕村民在村子下面的水庫撐船接游客，陸開給他們每人每月700元的工資。有村民開玩笑說，“幸好他們還沒討老婆，不然那點工錢怎么養得活一家人。”在龍村從事旅游業的村民主要靠擺攤賣紀念品，租苗服給游客照相，在鎮上和村里之間用小商務車接送散客，或開家庭餐館給旅游團提供團隊餐從中獲益。

5 龍村游客餐館的分合興衰

5.1 合作

村支書的“農夫餐館”是村里第一家餐館，于2009年下半年開張。兩三個月后，增加了一家；半年后，變成3家。到2011年有6家：農夫餐館、苗家餐館、誼情餐館、山里人家餐館、會友餐館和笑迎賓餐館。誼情餐館在2010年“五一”時開張，由4戶親房合伙，包括井、井的堂弟和村秘書在內。2010年夏筆者開始對鳳凰鄉村游產生興趣，報團作為游客體驗了在龍村的苗寨一日游，由導游安排到誼情餐館吃團隊午餐。那是筆者第一次來到龍村，正值誼情開張3個月，生意不錯，井和他堂弟，還有村秘書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幾個月后，井和他堂弟因為經營餐館意見分歧鬧矛盾；井退出，在自己家開了山里人家餐館。他和他堂弟之后兩年都沒說過話。2010年誼情餐館總利潤將近10萬元，先退出的井得了2萬元，其他3戶每戶分得2萬6000元。

2011年夏筆者來到龍村做正式的田野調查，以下是對村秘書訪談的節錄：

筆者：“井退出后，今年的利潤是不是高一點？”

村秘書：“要是游客和去年一樣，我們今年3戶應該比去年利潤更大。但目前為止我們還比不上去年。”

筆者：“為什么大家都是幾戶一起弄呢？人越多利潤不就少了嗎？”

村秘書：“太少也不行。因為游客是團隊，人多啊。比如8-9點鐘報餐，11點半吃飯，（每桌）9個菜，你人少了忙不過來。”

筆者：“所以主要是人手問題啰，不是資金問題？”

村秘書：“所以你至少都要（有）3戶。如果你一戶只能出一個人，那必須要請人，不然忙不過來。”

筆者：“那為什么不您一戶搞，別的人手都請，豈不是利潤更高一點？”

村秘書：“請人也要看情況來。游客多的時候，請人可以，就賺錢；游客少的時候，請人就劃不來。比如淡季時，自己的人不算什么工錢不工錢，時間就一起花到這里。如果一天才十幾二十個客人，請人干利潤都沒有來，菜還要本錢呢。”

筆者：“那可以這樣嗎：人少就自己家的人，人多再請人？也不一定要幾戶一起合伙啊？”

村秘書：“像我們3戶，每戶出2個人，就是6個人。如果報餐一兩百人，甚至三百人，我都不要請人。”

筆者：“那這3戶合伙是怎么合的？當初每人出的一樣的錢？”

村秘書：“是的。出一樣的錢。”

筆者：“那房子呢？”

村秘書：“房子就是他（指另外兩戶中的一戶）家里的。我們都沒有開他的房租。水是山寨水，水費都不要開。在鳳凰（指縣城），（或者）在鎮上，你還要交稅。現在我這里稅都不要上。不要上稅，也不要開房租費。”

筆者：“那分利潤時，房主有沒有多分一點？”

村秘書：“這個是我們3家商量的，自己有協議的。他不要就不要，你送他他都不要。他愿意給合伙開餐館用，他也不要。”

井經營的山里人家餐館，算是村里生意最好的餐館。井40來歲，矮小精干，外向健談。井主要負責聯絡客源、接待客人、買菜和收錢。他大姐負責洗菜洗碗，他妻弟管炒菜，他老婆忙完家里的事情也會在廚房幫手。如果是暑期，他在縣城讀中學的大女兒放假在家也會幫手。偶爾客人特別多時，會從村里臨時請一兩個人幫工一天。2012年國慶節前，井花了7萬多買了一輛可坐8人的手動小商務車，說服在浙江打工的會開車的忠（井的三弟）回來和他一起搞餐館的生意。忠回來后，早上在餐館幫忙切菜，白天在村里停車場用這臺車做出租車的生意送散客到鎮上，傍晚或和井一起或獨自開車去縣城的菜市場買餐館第二天所需的食材。

忠把出租車的收入每天如數交給井。每個月餐館和出租車的利潤合在一起，分成3份，井l份，忠1份，還有他們的大姐l份。車是井一個人出錢買的，所以這3份不是平均分配：忠和大姐的那份每個月扣2000元，當是他們買車的份子錢。不是旺季的話，忠每月分得兩三千塊錢。7月、8月暑期是旺季。2013年8月的一天，筆者陪忠出車從村里送游客到鎮上，他順道去鎮上的銀行存錢，存了3000元。那個月他去銀行存了兩次錢，而那個月山里人家的利潤將近6萬元。

5.2 競爭

一面是傳統的團結和合作，另一面是競爭和摩擦。黃海珠以廣西龍勝平安村為個案探討少數民族鄉村旅游多元利益主體的非和諧因素。平安村是廣西少數民族地區中發展旅游業最快、旅游收益最高、也是矛盾最突出的一個村，包括村民之間的矛盾。村民為搶奪客源，相互拉客壓價，無序競爭導致反目的事情時有發生。龍村餐館間的激烈競爭也不是秘密。一次筆者拜訪家在鎮上的發（井的二弟）時，發的老婆說龍村看起來團結，其實內部很多沖突，并特別提到村里餐館搶客人的情況。導游一般提前給餐館打電話訂團隊餐，讓餐館知道要準備多少人的飯菜。有時導游帶游客去訂好餐的餐館吃飯，路過另一家餐館，這家路過的餐館會拉游客進去吃飯。如果游客跟著去了，導游也沒辦法。這樣訂餐的那家餐館不但失去了生意，而且浪費了準備好的飯菜。

生意不好的餐館，守著空桌空椅，眼見成群結隊的游客由導游帶著去別家餐館。村里每日用餐游客的流向如同對每家餐館經營能力差異的公開展示。在某種程度上對經營餐館的村民來說，面子似乎比利潤更要緊。各家餐館每天留意各種游客數量：在他家吃飯的游客數，去別家吃飯的游客數，村里的總游客數。在彼此攀比用餐游客數量時，餐館之間很快出現了價格戰，緊隨著的是對彼此的不滿：因為價格的降低，他們要拉更多客人，準備更多飯菜，甚至不惜降低飯菜質量，才勉強獲得（有時還達不到）降價前的利潤。導游收取的回扣高導致餐館的利潤空間小：餐館一般按人頭從導游那每位收10元，管吃飽；而導游從游客收取的餐費是每位50元。餐館的成本包括購買食材所需的本錢和交通費，以及準備食材、招待游客、清掃餐館的勞力，還有導游和司機的免費就餐。

2012年年初，村支書組織6家餐館開了個會，提出到年底為止統一定價餐費每位10元。會上大家同意了。之后3家餐館執行了兩個月，發現生意少了很多。原來另外3家實際收的餐費是每位8元。經常帶游客團到龍村的當地旅行社的導游華說，“這些降價的餐館想的是：我們一樣的價格，但是你的客人為什么那么多？然后我就直接降了，可能我的客人也比較多了。”華解釋道，“如果別家餐館質問，他們會說：你的客人那么多，為什么不讓我們降價呢？如果我降價，可能我也有同樣多的客人。”村支書說通過降價雖然拉到更多的客人，但是利潤可能并沒有增加，“他（降價的餐館）就沒有想到這些啊。反正你游客比我多了，必須我跟上你；要跟上你，我就把價錢壓下來，壓下來。”

基于市場經濟原理，良性競爭應當著眼于通過提高旅游產品（或服務）的質量以及差異化程度。但是，這一做法不僅需要一定資本支持，而且付出的成本及收益周期遠大于拉客等短期經營行為。因此，與陳志永和況志國描述的貴州郎德苗寨村民之間的競爭相似，龍村經營家庭餐館的村民寧愿采取拉客等短期獲利行為，而不是從長期效益出發選擇改善經營質量和水平。其結果是大家都選擇拉客，因為在其他村民都拉客時，自己放棄這一策略，將意味著個人收益的損失。相互拉客造成村民漸生嫌隙，矛盾日增。

“越發展，矛盾越多，”村秘書把此歸結于村民沒有文化，感嘆道，“農村人就是目光短淺。我們村平均主義嚴重。是的，平均主義的問題！”村干部和陸經常抱怨他們在龍村推進旅游的工作很難做，因為村民的思想太落后，太愚昧，不講道理。這種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把少數民族貧窮的根源歸結于沒有文化的主流認知。為什么這些在他們看來是改善村民生活的良好意圖和舉措，會遭遇村民們如此的不情愿呢？從“有限利益”的角度來看，農民社會不是因為缺乏理性而保守，他們的保守不是由于思想落后，而是因為個人的發展在傳統社會環境下被視為對社群穩定構成威脅，從而千方百計阻止現狀的改變。這種針對“有限利益”的競爭，是一種為平等的競爭。

2013年下半年誼情餐館關閉。村秘書抱怨現在做團隊餐生意很難：誰的成本低，給導游的回扣高，誰就客人多。餐館生意結束后，他就照顧兩歲半的孫子，好讓他在村里表演場附近做照相生意的小兒子專心做事。差不多同時關閉的還有苗家餐館。苗家餐館是包括老支書（現任村支書的前任）在內的5戶合開的。因為后來沒有什么客人，開了兩年就關門了。接著，老支書在自己家里接待散客點餐，起名“老支書餐館”。老支書說，“我不怎么想做團隊餐，餐費太低了，沒什么錢賺。”筆者有時到老支書家串門，偶爾遇到客人多、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時幫著洗菜切菜。但客人多的時候很少。由于老支書家離游客在村里的必經路遠，生意不好。有一次筆者搭忠的順風車去縣城，經過鎮上時，他看到路邊有人在砌房子，提到老支書因為餐館生意不好，有時會到鎮上來給人做小工砌房。到2014年夏，村里只剩下山里人家、會友和笑迎賓3家做團隊餐的餐館。

6 討論

Nash在墨西哥恰帕斯的調查中發現，那些嘗試新的增加收入方式的村民通常會尋求合伙人來共同擔負創造利潤的風險。與之類似，龍村的家庭餐館大多是由幾戶親房合開。這種合作經營是建立在日常互助關系上的，以信任為基礎。勞力是窮人的最大財富。比起雇傭勞力，他們更愿意依賴合伙的自己人的“免費”勞力。在親屬關系上衍生的合伙生意以資源（比如餐館場地）和費用共享降低了創業門檻，盡管同時也意味著平均利潤的減少。這體現了農民傳統生產方式的一個重要特征：減低風險，安全（而非利潤）為首。

Chayanov對革命前俄國農民的研究認為，農民經濟遵循自身的邏輯和原則，不能單純以價格、供需關系和利潤為主要指標的經濟學模型來解讀。因為小農“全年的勞作乃是在整個家庭為滿足其收支平衡的需要之驅使下進行的”.不是為了在市場上追求最大利潤；在生產上只靠農家自有的勞動力，而不依賴雇用勞動力。費用共享和勞力互惠的關系網是農民社會不可或缺的，由它構成了“農民的道義經濟”。農民學經典論題的“斯科特一波普金”論題，圍繞農民經濟受“道義”還是“理性”支配，展開針鋒相對的爭論。李麗在對貴州郎德苗寨村民發展鄉村游中設立“工分制”的個案研究中指出，郎德的“工分制”既體現了“道義經濟”所強調的互惠公平及“安全第一”的生存原則，也體現了“理性小農”所概括的權力沖突和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的競爭。

基于對墨西哥恰帕斯的暴力事件上升的研究，Nash發現，“任何人只要展露出一點點財富都會招來強烈的嫉妒。”在評論Trawick和Homborg的文章時，Cliggett提到根據她在贊米比亞的調查，也發現不少因嫉妒引起的暴力案例。因為別人的嫉妒，一個以受教育為途徑來爭取過更好生活的有上進心的人被人用農藥投毒，另一個人在他辛苦經營的小生意開始有回報時被人燒了雞圈。在龍村，每天的游客數是固定的，而且每位游客的花費預算是有限的，因而是“有限利益”，可被視為系統（村莊）內部財富，不同于外出打工獲取的外部財富。在原本幾乎戶戶貧困的龍村，由旅游發展導致的貧富差距增長加劇了嫉妒引發的日常沖突。在談到“公地悲劇”時，Hardin說：每個人被鎖在一個系統中，使得他在一個有限的世界中被迫無限增加他的畜群。這在某種程度上與Foster的“有限利益”觀點相呼應。龍村餐館經營者無法增加每日作為潛在客戶的村里游客的總數，游客的吃飯消費對他們來說是“有限利益”，可視為“公地”，因而有可能被“過度放牧”，體現為無序競爭，拉客壓價并不惜降低飯菜質量。

在龍村這樣一個熟人社會中，村民間相互熟悉講究面子。因而，在經營餐館的村民之間，拉客不僅是為了利潤，更是為了面子，因為在每家餐館用餐的游客數量好比是對其經營者們能力差異的公開展示。然而，只有在那些經常接觸的人面前，村民才要刻意經營別人對他的印象；他的聲譽的重要性隨著互動頻率的降低而減少。下次游客再來的不確定性，使得村民傾向于將與游客的本次交易視為唯一交易，甚至以降低飯菜質量來降低成本，從而得以生存。

“有限利益”這種封閉系統的世界觀，從理論上講，一方面可能導致嫉妒和相互不信任（如Foster著重闡述），另一方面可能鼓勵強有力的領導能力和廣泛合作（如Trawick和Hornborg所強調）。Dipert提出非正式合作協議和正式合作協議兩種合作安排，并偏好前者。Tucker根據她對土耳其格雷美地區旅游的研究指出：“競爭為平等”在小地方可能更激烈；這可以歸結于由于地方小，能見性高，比如任何餐館可以看到別的餐館的菜單、裝修和服務。同理推之，能見性高也可促使合作：地方小，公開性高，個人行為可被觀察到，從而對之產生約束作用。社區成員的守規可以通過非正式的社會協議及相關的模糊的社會壓力（比如皺眉、盯著看、閑言碎語）來實現。

Hardin提出避免公地悲劇的兩種解決方法：（1）由國家權威強制約束個體行為；（2）使資源私有化，以便資源通過市場以更自私和更有競爭力的方式被分配。這兩種解決方法要么是集權主義，要么是自由企業的個人主義。Trawick和Hornborg提出第3種解決方法：在相對小規模區域或在地方一級，在沒有外人提供的相關約束制度的環境，人們可以依賴他們自己來避免“公地悲劇”。為糾正相互壓價拉客的無序競爭，龍村餐館經營者曾通過開會協商試圖統一餐費定價，雖然最終未被貫徹執行，這樣的集體協議是可以實現的，可持續的。龍村村民的中轉車經營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

所謂“中轉車”指的是村民購買的用來接送散客來回村里和鎮上的小商務車。2013年，村里中轉車最多的時候有近10臺，每天一早停在村后門的停車場接散客生意。所有中轉車都排了序，每天井然有序地輪流接客。如果哪次輪到自己但錯過了，就要重新等下一輪。最初每趟車費是50元。2013年暑期游客高峰來臨前，村里中轉車的司機們商量了一下，統一漲到每趟60元。村里中轉車經營者之間的集體協議保證了資源的平均分配，有效避免了以相互壓價拉客的無序競爭。與餐館經營相比，中轉車經營相對簡單，體現在：（1）經營者與游客直接打交道，沒有導游作為中介；（2）經營成本一樣，而且幾乎沒有什么途徑來壓低成本；（3）經營者間能見性更高，更容易促使合作。

7 結束語

通過對比傳統農民社會和全球化社會的截然不同的世界觀（表1），有助于理解農民創業的經濟行為背后的邏輯。農民的保守不應簡單地歸于思想落后。正如李麗指出，道義經濟和理性小農的區別不是非理性和理性的區別，而是生存理性和經濟理性的區別。生存理性不以利潤最大化為目的，因而不被視為經濟理性，但仍然出于理性。生存理性的理性不是基于效益，而是基于公正。與發展相關的官方話語以“競爭為領先”倡導個人先富，而“有限利益”的農民世界觀以“競爭為平等”主張集體共同富裕。

龍村的案例并非特例。郎德苗寨村民說：“我們要改革，但要結合自身的實際找準路子；我們希望富，但要慢慢地富，大家一起富；我們不要暴發，要的是細水長流。”不單是苗族村民，參與鄉村游的其他少數民族村民也有同樣訴求。從對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園和廣西陽朔世外桃源的調查，孫九霞總結當地村民在鄉村旅游發展的參與狀態表現為參與積極性高、參與程度低和參與過程中矛盾普遍存在。她指出鄉村旅游參與中的村民“更多要求在眼下得到均等的經濟利益。”

在旅游發展中，當地村民可能認同與發展相關的部分官方話語，渴望達到物質富足。但目前從“無限利益”觀點出發的“競爭為領先”的新自由主義經濟發展模式，強調個體而不是集體的富足，加深了社會不平等，與傳統農民世界觀的“有限利益”和“競爭為平等”矛盾。基于平均主義的社會壓力（比如嫉妒）成為他們追求不但富足而且平等的一種有效機制。

新自由主義經濟發展造成了世界有史以來最傾斜的收入和資源的分配。這種日益激烈的“為領先”的競爭持續加劇了社會經濟差別。不平等具有社會腐蝕性。不平等會破壞信任、凝聚力和互助性。減少不平等有助于提高所有人的幸福感和生活質量。用基于封閉系統的“有限利益”農民世界觀取代主流經濟學家提倡的基于開放系統的“無限利益”觀點可能是為實現可持續的公平發展所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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