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山

許多年前的那個暑假，我千里迢迢來到一個山溝，離開了生活了十年的老屋和老屋里的爺爺奶奶，來到爸爸媽媽工作的地方，一個山溝里的兵工廠。

這是個山溝，不是山村，這兒沒有鄉村該有的田地，牛羊，雞犬，甚至家家戶戶院里沒有一棵樹，樹都長在了山上。

這里的人家，房前屋后都豎著一根粗壯的木頭桿子，長長的，指向天空，在它的頂端，大人們系了簡易的電視天線。從溝口一路朝溝里望上去，順著房屋，沿著馬路，蜿蜒數里，寂靜的山溝由于它們的存在，變得異常熱鬧。遇上刮風天，天線被吹得東搖西晃，電視屏上的畫面就變得七扭八歪，不等大人催促，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屋，先是胡亂地搖來搖去，然后又在屋里人的指令下，小心翼翼地調整，直聽到屋里人喊一聲“好了”，我們才撒開手，趕緊跑回去。在那個寂靜的小山溝，電視成了我們生活中的好朋友。

開學后我要升四年級，妹妹上一年級，媽媽說怕影響我們學習，為了我們好，竟把電視也掐了，大人就這樣想當然地，粗暴地把我們僅有的一點樂趣掐掉了。沒有了電視的日子，那個暑假變得非常漫長，陪伴我的除了看不完的書，寫不完的作業，便只有四面環繞的青山了。

尤其是下了雨，看到云霧繚繞的青山，我有說不出的喜愛。那時不興旅游，從家鄉的小城市來到這里，已是我走了最遠的路，能在這個小山溝看到我之前未見過的美景，確實非常驚異。

那些縹緲虛無的云霧，總會帶給我無盡的想象，里面也許有神仙，有長袖起舞的仙女或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總之，書上那些童話故事，神話傳說里的各色人物，全部應該出現在云霧的背后——那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那個夏天，不止一次出現這樣的景致，每次我都會扛把雨傘，站在院子里，如癡如醉地欣賞自認為天下最美的風景，想著我那個年紀該想的事情。看得多了，想得久了，我就會產生一種沖動，想進山看看，看看云霧繚繞的山里到底有什么。

這樣的日子，能走進大山里的人只有大人們，他們穿了雨衣雨褲雨靴，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裝上干糧，背上竹制的背簍，就三五成群地進山了，我們只能留在家中，中午吃點父母做好的飯菜。他們一走就是大半天，回來后，個個濕淋淋的，卻都是笑吟吟的，背簍里裝著大半簍的黑木耳，肉乎乎滑溜溜的。運氣好的人，還能采到一兩枝猴頭。這往往會引起我們極大的興趣，常常圍作一堆左看右看，嘰嘰喳喳發表議論，看到底像不像猴頭……

有一次，終于有一個機會偷偷跟在一個鄰居叔叔身后，想要到山里看看。不知是叔叔發現了我，還是他本應走那樣的路，尾隨他到一條小河溝邊。那里有個獨木橋，是用兩根木頭捆綁成的，被雨水澆得漆黑，滑滑的。他輕快地過了小橋。我依他的樣子剛把腳踏上去，一瞬間嚇得縮了回來，那條熟悉的小河溝不再是平常溫順的模樣，在溝底安靜地流淌著，而此刻像是被什么惹怒了，清澈的河水成了黃色的洪波，幾乎就要沖到小橋上來了，不時發出隆隆的響聲，震得山溝顫抖。接連下了幾天雨，山上到處下泄洪水，那隆隆之聲，就是被洪水沖下來的山石。

待我回過神來時，叔叔早就沒了影子。其實在這個獨木橋的不遠處，有一座水泥制成的橋，從那橋上面過河就比較安全，但不明白他為什么偏偏要選這樣一個地方，難道就是為了甩掉我嗎？我惆悵地看看遠處迷濛的大山，有些失落，但也無可奈何。

沒有了電視可看，作業做煩了，我們也會上山，不過都是在天氣晴好的日子。

常常倆三人作伴，沿著山間小路，到山上看山外的山，想山外生活的爺爺奶奶；有時摘了山上的花花草草，回家養到瓶瓶罐罐里；聞著清新的山風，看溝里幾縷炊煙裊裊升起……

上到山邊，我們就不敢再往山后面走了，媽媽不準我上山，多次警告山里有蛇。蛇在我的印象里確實是個可怕的動物，每次上山總是小心翼翼的，不到草深的地方，不到林密的地方，但總是小孩子心性，一玩得興起，就把媽媽的話扔到了腦后。不過，我在山上看得最多的是碩大的螞蟻，橫行的蚯蚓，飛來飛去的蝴蝶，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它們頂多在我手上叮個包，癢一陣兒，疼一會兒，就沒事了。蛇，倒是一次也沒碰到，因此，我對媽媽說的話也有點半信半疑。

山上有數不盡的樂趣，很快把沒有電視看的煩惱就沖淡了，我如同著了魔一般，逮個空兒就往山上跑。

次數多了，就有鄰居對媽媽說，自打你家女兒來了后，我家孩子每天跟著上山玩，這在以前可不是常有的事……

聽鄰居這樣說，媽媽臉上訕訕的。她每天要上班，總不能把我拴到家里吧，有時實在不放心，就把我帶到她工作的地方，監督我學習。

孩子們上山玩耍，也許真是每個媽媽的心病，于我卻是一點也不理解。寂靜的大山里，有從山林里吹來的香風，有甜潤的空氣，也有讓她們揪心的小動物，擔心傷害到她們的孩子。

山里也許真的藏有危險，只是我沒遇到過，而且，我也不知道危險到底有多厲害。它要真是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我面前，我倒真的不敢上山了。

那個傍晚，不知什么時候，大塊大塊的烏云，從山這頭堆到了山那頭，黑壓壓的，籠罩了整個山溝。我在窗戶跟前寫作業，很快就看不清書本上的字了。我想到外面看看，我伸了伸懶腰，還沒有抬起腿，媽媽就急匆匆走進屋來，拎起我的胳膊往外走。

這是要到哪里，我有些惶恐，又身不由己，媽媽的勁好大啊。

還不到天黑的時辰，街面上卻比平日暗了許多。沒有風，沒有夕陽，一向寧靜的小山溝，此時隱隱地泛動著絲絲焦躁。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出現在我平靜的生活里。

到了廠醫務室，媽媽把我拉進去，病床上躺著一個小男孩，面朝墻，正在輸液。白色潔凈的醫務室里，靜悄悄的，讓我和媽媽的情緒稍都稍微安穩了些。

那是誰，您讓我看他嗎？可我不認識他啊。我疑惑地看著媽媽。

看你還敢不敢上山，他被蛇咬了……媽媽咬牙切齒地低聲斥責我。

他被蛇咬了，我的心一陣狂跳。可接下來，我并沒感覺有什么異樣，我看到的，他只是安靜地躺著輸液，身體依舊那么健壯，毛發還是那么黑亮。沒有呻吟，沒有鮮血淋淋的場面，也許等一會兒輸完液，休息好了，他就又活潑潑地跳下床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我覺得媽媽有些大驚小怪。

媽媽卻依舊不依不饒的，你說怕不怕，還要不要上山去玩了？

我不說話，我沒被這個孩子嚇倒，倒是被媽媽的表情嚇著了。

眼前這個孩子讓我知道，山上真的有蛇，媽媽沒有說謊。事實是，他被蛇咬了，挨訓的是我，犯錯誤的也是我，我不敢吭氣。

我根本不知道有多嚴重的后果，我乖乖地跟在媽媽身后，不想再惹她生氣。

天愈發暗了。路燈下，幾個大人三三兩兩地閑聊，話題當然是那個被蛇咬了的孩子。

有人說，他被蛇咬后，哭著飛奔下山，蛇毒隨著血液循環加速，人怕是危險了。

其他的人嘆口氣說，孩子太小了，被蛇咬了，只知道害怕，其實找個東西捆綁到傷口上方，慢慢走下來，情況會好點的……

又有人擔憂地看看頭頂的天空，天色越來越黑，黑沉沉地直壓下來，就要扣到山頂上了。今晚千萬不敢打雷閃電，被蛇咬了的病人最怕這個了。

最后這句話，像魔咒一樣箍在了我心上，我半信半疑，又有點莫名的恐怖，這個瞬息萬變的自然界，它今夜會帶給我們什么？但是沒人知道，我的手腳有些發軟了。

我心神不寧地回了家，一直瞅看著屋外的天空，我怕看到電閃雷鳴，我擔心那個素不相識的無辜孩子……

直到這時，我才隱隱地感到事態的嚴重。

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反倒讓媽媽有些擔憂，她喃喃道，你這樣小，不是嚇著了吧……

深夜，我醒了。屋外電閃雷鳴，黝黑的大山，像要被劈成幾瓣，雨滴子無情地抽打著窗玻璃，小屋仿佛大海中飄搖不定的帆船，在狂風暴雨中，浮浮沉沉。一道道電光，接連不斷地刺破沉郁的天空，照亮我驚恐的臉。我的手不由得抓緊了被子，心狂跳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真的發生了，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今晚千萬不敢打雷閃電，被蛇咬了的人最怕這個了……”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潘多拉的盒子真的要被打開嗎？也許，大人們說的話不全對；也許，明天他會好起來的，這只是一個令人不安的噩夢。那一夜，整個世界把它最猙獰的一面，猝不及防地展現在我面前，我無處躲藏，所有的淚，所有的痛，碾壓過每一寸肌膚，直撲靈魂深處。經歷過了，才發現，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掮起，即便最親的親人也無法替代。

那個漫長的夜晚，被刺痛的單純歲月，教會我慢慢成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再睜開眼，窗外已是大亮。家里靜悄悄的，屋外陽光明媚，鳥鳴啾啾，整個山溝濕漉漉的，一切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新鮮活潑。窗外的陽光亮得晃眼，前一天的經歷恍如隔世，完全變成了一個夢。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該干什么，隱隱地又急切地期盼著什么。

終于熬到大人們下班回家了，雖然遲遲不敢開口相問，但還是等來一個我不愿相信的消息，那個孩子不在了，昨天轉了院，但他還是沒有挺過來……

當山里的云霧再次升起時，我依舊癡癡地看著，心里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那個孩子正在里面玩耍吧，他只是變成了他喜歡的樣子，生活在了另一個世界。

暑假過去了，我們又回到了學校，媽媽懸了一個假期的心，終于放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