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作雷
建國之后的政治運動很多以青年運動為先導,青年人的政治訴求和政治實踐不僅直接影響了運動的走向,而且參與了歷史的創造。在中國“當代歷史”(1949年到“新時期”初期)的特殊語境中,這一訴求和實踐一般來說不可避免地與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等左翼理論資源聯系在一起,因此,青年思潮亦是馬克思主義自我批判、社會主義現代性內在矛盾的一部分。從1957年“百花時期”的反官僚主義作品以及北大“5·19”學生運動[1]到“文革”“新思潮”[2],再到七八十年代之交的社會批判思潮,可以說,左翼革命的自反性邏輯貫穿于中國“當代歷史”始終。在“文革”結束之后的七八十年代之交,林林總總的民辦刊物以及北京高校學生競選運動,一暗一明,共同推動了歷史的轉軌和文學的轉型。
一、民辦刊物及其政治訴求
民辦刊物是歷史轉折時期的產物,從1978年12月大量涌現開始到1980年9月第五屆全國人民大表大會通過取消“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決定為止,一共存在了一年多的時間。事實上,1979年3月違禁民刊及部分刊物主持人被整肅后,很多民刊就已停刊了。民刊的涌現是受“解放思想”、平反“冤假錯案”和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鼓舞。最初“實踐派”為了鞏固對“凡是派”的勝利,曾經默許其存在,但是當越來越多的否定歷史、批判現實的聲音出現時,高層的態度出現了嚴重分歧。當時的形勢,按胡喬木的說法,非常像1957年“反右”前夕,各種“牛鬼蛇神”都“跳了出來”。在1979年3月召開的全國理論務虛會上,防右的主張占了上風,鄧小平在會上發表了“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其后,個別極端者被抓捕。
然而,民刊主辦者及其立場是相當復雜的,總體上看,“左”的傾向占大多數,因而以“自由斗士”來稱謂這些刊物主辦者、以“人權運動”來定位這次民間思潮不僅是片面的,毋寧說是南轅北轍的。對“新時期”現實的批判,一個重要武器乃是前三十年的社會主義遺產尤其是“文革”中那些曾經提及且初步實踐的有關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全面平等的原則。這些刊物被取締的原因,恰恰不是因為它們有著統一的“自由主義”特征,而是因為有相當多的民刊有“極左”傾向。
民刊是此前西單民主墻大字報(1978年11月中下旬大量出現)的自然延續。然而不僅大字報這一形式是來自“文革”,即使民辦刊物也有著“文革”初期紅衛兵戰報的痕跡。另一顯示二者歷史聯系的是,民辦刊物主辦者和作者的主體是二三十歲的青年工人、青年學生(其中不少是干部子弟),他們大多在“文革”時期有過造反或上山下鄉的經歷[3]。他們主辦的刊物除極少數以人權、自由民主為政治訴求外,絕大多數是“拿原始的馬列主義去對抗官方的馬列主義”。這類似于當年的激進造反派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闡釋權的爭奪,“文革”初期提及的“巴黎公社”原則仍是青年工人們批判現實的重要依據。后者仍內在于左翼思想文化內部,是其自我否定、自我革命的一部分,絕非自由主義:
參加民主運動的活動分子,有所謂溫和派和激進派之分,或所謂改良派與革命派的區別。區別主要體現在三個問題上:第一、前者主要運用馬克思主義原典來批判現實;后者則跳出主流意識形態,從西方其他思想理論武庫中尋找自己的批評武器。第二、前者與上訪大潮的人們小心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后者則千方百計企圖推動兩股力量的聯合。第三、前者認同中共黨內改革派的主張,希望從中共核心層中爭取支持的力量;后者不但反對黨內“凡是派”,同時批評和懷疑黨內“改革派”,甚至直接挑戰改革派領導人,以圖徹底打擊現行制度。后一種人是少數,民主運動積極分子的多數并非要完全擺脫中共的領導。[4]
這個分析顯然是有道理的。不過需要補充的是:“革命派”還有極左激進派,他們“挑戰改革派領導人”、“打擊現行制度”的武器是毛澤東晚年思想(也即“文革”理念)。此時仍有不少以“文革”理念激烈批評鄧和執政黨的“變修”。
根據研究者的考證,“北京最早的民辦刊物,似乎是《四五論壇》,它的第一期于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貼在民主墻上。其次是《今天》,再次是《群眾參考消息》”。北京地區的其他民刊還有:《民主墻》、《求是報》、《沃土》、《北京之春》、《探索》、《啟蒙》、《人民論壇》、《中國人權》、《解凍》、《新天地》、《民主與時代》、《科學民主法制》、《生活》、《原上草》、《燧石》、《哲理》、《火花》、《百花》、《大局》、《花刺》、《月海樓》、《狂飆》、《我們》、《墻》、《時代》、《四化論壇》、《秋實》、《志新》、《學習通信》、《北京青年》等。另外上海、廣州等其他城市亦有幾十種活躍民刊[5]。——這些刊物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各種歷史觀點、政治訴求紛至沓來,一如今天的網絡世界。
這些刊物絕大多數都是“馬克思主義團體”,《北京之春》、《四五論壇》是其代表,當然內部亦有溫和與激進之別;少數顯示出非馬克思主義特征的,以魏京生主辦的《探索》為代表。民辦刊物及其“自發組織”很快重蹈了“文革”中紅衛兵組織的覆轍:“即使一個組織內,也有溫和與激進之分,有的組織因意識形態分歧而分裂。‘中國人權同盟和‘啟蒙社都很快分化出兩個組織。”[6]
1. 較早出現的民刊《北京之春》明確“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擁護中國共產黨,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為宗旨,批判“蒙昧主義”和“專制主義”,爭取言論、出版等自由[7]。《北京之春》的主要理論依據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原典,特別是《法蘭西內戰》這一文獻中的國家消亡學說和巴黎公社原則。而這也是“文革”初期的“文革派”和后期激進造反青年們的理論武器。他們所追求的“科學社會主義”,是能避免蘇聯變修道路的“真正社會主義”,其典范是實行“工人自治”和民主管理的南斯拉夫。北京的“民間人士”(其實是一些二三十歲的青年工人,大多初中文化水平)1978年舉辦的“11·25民主討論會”的宗旨同樣是:“要求實現社會主義的大民主,健全法制。在安定團結的局面下進一步實踐巴黎公社的原則。”[8]
這里梳理幾篇《北京之春》的代表性理論文章,以從中窺見當時青年工人的主要政治訴求。呂民的《逐步廢除官僚體制和建立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制度》主張:“為了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必須逐步廢除‘干部委任制和建立巴黎公社式的的民主制度。”作者依據馬克思的國家消亡學說,認為社會主義新政權不僅應徹底取消常備軍和官吏,而且應鏟除它們賴以存在的制度:常備軍制和官僚制,然后分別用巴黎公社式的民兵制(“武裝起來的人民”)與民主制(干部由選舉產生,人民可以監督和隨時撤換,工資不高于普通工人等等)來代替。
作者雖然認識到常備軍及常備軍制由于現實國際環境還不能立即廢除,但建議可以著手廢除官僚制:“如果不廢除官僚,那么根本違背了馬克思主義”。在作者看來,新中國成立后雖然打倒了舊官僚,但并沒有鏟除官僚制度本身,這一制度仍是“等級授職制”而非巴黎公社的普選制;“文革”的悲劇正在于只是打倒了一批官僚,而沒有廢除官僚制度,這樣新官僚還是會不斷生產,“變修”的危險仍然存在:
無產階級不能襲用“等級授職制”,就像無產階級不能襲用私有制一樣。在這個舊體制中,無產階級革命者是根本斗不過野心家的,因為這個體制是脫離人民的體制,是人們無法監督和撤換干部的體制,它可以改變無產階級革命者的“立足點”,而把他們舉到半空與人民分離,因而使他們失去任何力量,那么到最后,他們不是被整下臺去,就是由于脫離人民群眾而淪為新官僚。建國三十年來,許多干部因高高在上,脫離群眾而蛻化變質的事例屢見不鮮。
等級授職制可以產生與人民對立的“官僚階級”,所以現在“無產階級喪失政權的危險”仍然是:“‘等級授職制中蛻化變質的新官僚篡奪政權”[9]。——作者的觀點給人這樣的印象:“文革”中打倒“蛻化變質的官僚”有其合理性,“錯誤”只是在于:一是被“野心家”利用,二是不徹底,沒有廢除官僚制度并代之以巴黎公社式的政權形式。。顯然這一“繼續革命”立場是“文革”“新思潮”的繼續,與當時官方對“文革”的“宣判”并不一致。按照這一觀點,“文革”結束之后,不論是“凡是派”還是其后的改革派皆在鏟除之列。此文的續篇繼續以蘇聯為反面教材(正是官僚制導致了“新官僚特權階層”)、以南斯拉夫為榜樣來分析中國的社會主義:
在我國,人民不是直接掌握生產資料的,而是委托人民的代表——各級行政干部來掌握生產資料的。而“等級授職制”恰恰使人民不能監督與掌握干部,所以如果不逐步廢除這個舊體制,初步的社會主義經濟基礎就會受到巨大的威脅,那么勢必有一天,人民的所有制就會變為官僚所有制或帝王、君主所有制,人民也就要重新遭受剝削和奴役了。[10]
在另一篇文章中,呂民為共產黨人安排了一個“消滅階級-消滅黨-消滅國家”的“偉大歷史使命”,而要完成這一任務應該首先從取消廠礦企業基層黨組織的行政領導權開始。
作者的憂慮在于,按照蘇聯“變修”的現實,如果不取消企業基層黨組的行政領導權,那么“一小撮黨內走資派”就會把公有制變成“新式的國家計劃資本主義的私有制”,中國在階級斗爭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大形勢下若不取消“等級授職制”的官僚制并進而取消政黨,那么:“一些革命干部也由于缺乏群眾的監督,脫離群眾而蛻化變質。那么長此以往野心家與官僚主義分子就會形成黨內上層體制的多數,并最后篡奪最高領導權,把公有制變成私有制。那么新階級就此產生,激烈的階級斗爭也將隨之發生,蘇聯變修的悲劇就將重演。”這些理論都似曾相識,幾乎就是“文革”理念的翻版。只不過鑒于“文革”的慘烈,其思路開始向一勞永逸地取消階級、政黨與國家的方向發展。
解決這一“變修”危險的方法,作者開出的藥方是學習南斯拉夫:“南斯拉夫的經驗值得注意,他們正是適應階級斗爭的規律,適時地在廠礦基層,首先取消了黨組織的行政,生產的領導權,以‘工人委員會來代替它,所以他們能充分調動了工人們的生產積極性,促使生產飛速發展。”[11]類似觀點在當時非常普遍:
徹底廢除等級授職的官僚體制,實行巴黎公社式的選舉制,是建成社會主義制度的一塊基石。……可以考慮南斯拉夫的經驗,由工人直接選舉產生工人委員會,作為企業權力機構,經理、廠長則由上級推薦、工人委員會任命,負責日常行政管理。[12]
迄今為止,一切社會主義國家的工人和人民都是由上級層層任命的干部領導的,由于巴黎公社的選舉原則沒有真正實現,所以人民對干部并沒有真正的監督權,唯有南斯拉夫通過逐步實行勞動人民對干部的選舉制和撤換制,初步作到了將干部置于勞動人民監督之下,使他們難于由社會公仆變為社會主人。[13]
在作者們看來,只有“社會主義的直接民主制”才能保證共產黨不脫離人民而蛻化變質。顯然,這些觀點內在于左翼革命內部,不能以“自由主義”視之。正如王希哲所說:“我們是中國共產黨的‘持相同政見者,是‘科學社會主義派。”“李一哲”[14]的另一名成員李正天表達的也是“人民在實際上管理生產資料”以及改革干部制度以使人民能夠直接選舉、監督和罷免的訴求——這些都是巴黎公社原則。[15]要求貫徹巴黎公社原則必然會聯系到“文革”的動機,一篇分析“文革”成因的文章顯然看到了“文革”爆發的社會基礎:
(一方面是干部隊伍的蛻化變質,另一方面)我黨在國際上開展了“反修斗爭”,老百姓雖然對蘇聯的情況不甚了解,卻很熟悉中國自己的社會現狀:飽經“路線斗爭”風霜的干部隊伍革命意志衰退,日趨老化,群眾利益無人過問,按勞分配受到破壞,特權決定一切。不明真相的青年一代把幾年來的災難統統歸罪于身旁的官僚主義者,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高于一切的“絕對權威”。他們追求社會主義的活力和純潔性,他們力求砸碎官僚主義的枷鎖以便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因此,他們贊成把國際“反修斗爭”轉變為國內“反修斗爭”。當年的紅衛兵小將就是他們的代表。
作者不僅非常切實地解釋了紅衛兵運動的興起,而且指出最高領袖聯合青年學生打倒各級官僚的實質:“總而言之,在一九六六年的中國,人民普遍對十七年,尤其是后九年感到某種厭煩甚至是唾棄,人民響往更加美好的東西。它是什么呢?還不清楚。……歷史上常常出現類似的情況。國王曾和市民聯合,剝奪了威脅王位的法國大貴族階層的權力,‘文革小組則借助紅衛兵搗毀了各級組織。”[16]這實際上已經暗示了“文革”后期“評法批儒”運動的現實政治意義:毛澤東聯合青年人打倒日漸脫離人民的由“官僚老爺”組成的新貴族,正類似于秦國國君借助法家、聯合平民摧毀“封建”貴族勢力——后者正是“復辟”力量。
也正因為這一政治視野,一些青年激烈反對在“新時期”復辟“貴族政體”。一位作者評論道,“今天,絕大多數人不滿和反對‘文化大革命,但反對的理由各有不同”,在他看來,“少數特權者”反對“文革”是為了維護特權和此前的“貴族政體”;而“人民”反對“文革”則是因為“文革”手段存在問題,而不是完全否定其合理性:“人民不會允許全盤‘復辟文革前的舊體制,不會允許在‘安定團結的幌子下扶植‘文革前就已存在的特權階級的萌芽。”[17]
而打到各級官僚的目的在這些青年工人看來也正是為了貫徹巴黎公社原則,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真正社會主義”的實質是“公有制”而非“國有制”,二者的區別在于前者是由勞動者直接進行生產管理,而后者則是由國家委任的干部來管理。“只有當人民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才能成為生產資料的主人,這時社會主義才算真正實現了”。而在經濟文化落后的社會主義國家采用官僚體制則使官僚“異化”為“社會主人”和“生產資料的壟斷者”。因此,“當務之急”應該是修訂選舉法恢復自下而上的選舉制,在企業一級徹底貫徹巴黎公社原則[18]。只有推行巴黎公社式的民主才是“真正社會主義”:“如果逐步廢除‘等級授職制,實行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制度,那么人民就可以直接掌握干部,也就能掌握生產資料,實行巴黎公社的民主制度,才能建立真正的人民所有制,社會主義所有制。”不這樣做就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所有制”[19]。
《四五論壇》上持類似觀點的文章連篇累牘[20]。一篇文章更是看到了因“社會分工”導致的社會主義的內在悖論。現實中的各社會主義國家,是按照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現代”社會的分工來運轉的,由此產生了專門的官僚、企業管理者、技術專家等“中間階層”;工人、農民等普通勞動人民實際上無從參與國家的政治經濟管理。作者提到的“必須發揮勞動者的政治本能”,其實仍是意欲打破各種“差別”與對立[21]。這是“文革”問題的延續。但是,悖論在于,如果讓普通勞動者參與或加入國家的政治、經濟管理,勢必要沖擊官僚、管理者和技術專家的權威地位,導致政治失序、生產混亂、外行壓制內行等現象,這又會產生恢復社會分工和專業化的內在訴求。“文革”的實踐就陷入了這一困境之中。
2. 魏京生[22]主辦的《探索》雜志,盡管也保留了些許“文革”時期激進思潮的痕跡,但更多顯示了非馬克思主義的傾向。《探索》與其他主要進行理論探索的民辦刊物的不同之處在于,猛烈攻擊社會制度和當時許多人寄予厚望的鄧小平。可以說,不遺余力全盤否定現行政治秩序。
在《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及其他》一文中,魏京生提出在“四個現代化”之外還應實現第五個現代化:人與社會制度的現代化。魏認為這是實現“四化”的前提。他心目中“真正的民主”有兩種:一是南斯拉夫權力由勞動者掌握的民主,一是歐美式民主。他堅信:“在人民的管理下,生產將更加發達——因為這是勞動者為自己的利益而生產;生活將更加美好——因為一切將以勞動者的生活為目的;社會將更加合理——因為社會的一切權力將以民主的方式歸于勞動者全體。”因此人民有充分的理由把權力從“老爺們”手里奪過來,“文化革命是他們第一次顯示自己的力量,一切反動勢力都在它面前瑟瑟發抖了”[23]。如果說,這些觀點顯示了作為曾經的紅衛兵的魏仍與“文革”“新思潮”和激進左翼有歷史關聯的話,那么真正使他與當時主流青年的思考區別開來的是比這更有挑釁性的姿態:完全擁抱歐美式民主與物質生活方式,以“人權”、“自由”等曾讓很多人忌憚的口號去激烈批判社會主義制度和改革派的代表鄧小平(尤其在鄧小平提出“四項基本原則”之后)。
應該說,《探索》、《啟蒙》、《中國人權》等民辦刊物的主要訴求之一正是“人權”。這些刊物最常用來與“封建社會主義”作對比的就是歐美、日本等國家,貧窮落后、“專制獨裁”的中國與物質發達、“政治民主”的歐美國家一比較,立刻讓這些刊物的作者們從一個極端走另一個極端,“東方專制主義”觀念被他們普遍接受:
西方人民在“社會空談家”們的欺騙下,人權有保障,思想有自由,物質生活遠遠超過“社會主義的先進生產關系”;另一個結果是:東方的人在專政下喪失了一切人權的保障,只留有馬克思主義的自由,物質生活遠遠落后于遭到危機和通貨膨脹打擊的“受剝削、受壓迫”的工人農民們,而且比較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來說,他們與許多生活在“資產階級民主”下的同志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從現代歷史所表現的現象上看,凡是民主政治上正軌的國家,經濟發展的速度就會加快,并以持續的快速達到一個很高的水平,關于這一點,美國和日本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日本甚至克服了本國資源匱乏的困難而達到經濟發展高水平。[24]
這種觀點今天依然常見。這些“憤怒青年”的自暴自棄當然有現實原因,即兩個世界(“冷戰”結構下的對立雙方)經濟發展程度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巨大差距。這一“震驚體驗”使他們喪失了對西方國家經濟發展歷程、民主“實質”、人民物質生活水平的政治經濟學分析,而樂此不疲地在一種非歷史的時空模型中通過美化另一方來想象另一條道路[25]。然而他們對另一條道路的設想又是極其模糊的,他們只是大呼“我們要掙脫思維的捆綁,讓自由的理性沖向一切生活領域”,“公開反對公民要有‘擁護共產黨這樣踐踏自由信仰的義務”,而對于“中國究竟該走哪條路才能保證迅速趕上世界先進水平”這樣的問題,并沒有能力回答,他們一再重復有了“民主”就有了一切的信條,最終只能得出“哪條路能夠得到幸福,我就走哪條路”的結論[26]。
《中國人權》的政治主張大體也是“真正社會主義”(南斯拉夫經驗、巴黎公社原則)[27],這一點是其與《探索》不同之處,二者的共同點則是呼吁“人權”。《中國人權》亦認為“人權”是現代化的前提:“我們要繼承資產階級人權運動中有積極意義的成果。因為,這種運動產生了經濟革命,使生產驚人的發展,使人民生活水平從幾百年到今天也是所有社會主義無法相比的。忽視人權和政治民主現代化的人,要想實現四化,不大可能。不信,可以走著瞧,過二十年再看。”[28]不知這位作者二十年后的觀感如何。“人權”突然成為當時一部分青年的旗幟,他們將“人權”與“人性”(主要是自然權利)聯系起來,呼吁將“人”從“封建社會主義”(被比喻為西方中世紀)中解放出來[29]。
另外訴諸“人權”的民辦刊物還有《解凍》及“李家華派”的《啟蒙》。《啟蒙》是貴州啟蒙社(代表人物是黃翔和李家華)主辦的刊物,像當時的民主運動分為馬克思主義改良派(追求“真正的社會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派一樣,啟蒙社成立不久即因政治立場的不同分裂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黃翔派與傾向于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的李家華派,他們都對歷史與現實進行了批判,但立足點截然相反。后來李家華從啟蒙社中退出,成立了解凍社,出版刊物《解凍》,聲稱:“‘解凍社是從‘啟蒙社脫穎而出的新生組織,它將肩負起‘啟蒙社不愿或不能肩負的歷史責任。”[30]
李家華派的觀點主要集中于《解凍》及《啟蒙》第二、三期。《啟蒙》第三期刊出了《致卡特總統》和《論人權》兩篇文章。其中,在當時異常扎眼的《致卡特總統》曾受到鄧小平的嚴厲批評。《致卡特總統》在“冷戰”未終結的情境下向卡特公開表白:“長久以來,我們向往著您們美麗的國家和美麗的人民——我們的藍眼睛的兄弟。”接著向其傾訴中國的人權狀況以便引起其“關注”:“這里(中國)何見人權和民主的影子”,有的只是“特權思想和等級觀念”。最后是對美國的向往和贊頌:
美國是今天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它的高度的社會文明必然與高度的社會民主相適應,因此在相對的意義上來說,它是今天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在美國,人的價值和“人應該是什么樣的人”受到重視和正常的探索,并且正在揭示它可能具有的深刻而豐富的內涵。美國人民享有很高的物質生活水平,也享有遠比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民更多的精神自由,這是不容置疑的。一個普通美國公民決不懼怕另一個公民,不管這一個人握有多大的權勢。……人權在今天的美國人民中受到普遍的珍視和尊重,美國的文化普及程度很高,美國人民是很有教養的人民,他們不缺乏高度的民主素養。我們深信,他們自己享有的東西,他們同樣希望他們地球上的其他兄弟也能夠享有。[31]
美國從曾經的“美帝”和“罪惡的淵藪”一躍而成為理想國和人間天堂,其一廂情愿色彩和美好想象,在今天的現實語境中已無需辨析。當時還有一篇《致卡特總統的一封公開信》,作者是貴州的一名大學生,作者懇求卡特這個“說話算話的正直美國人”邀請他去美國訪問;信的結尾說,為了給卡特寄這封信花掉了他一百大元,所以請求卡特總統“用您的速讀法瞟上一眼吧”。此信的核心意思是用人性、愛來取消階級、國家、民族的隔閡,大呼“和解吧,人類”![32]針對西單民主墻上貼出的大字報《美國是民主的樂園嗎?》[33]對美國民主的質疑,啟蒙社北京分社主辦的《啟蒙》則發表《美國是民主的樂園》一文與之針鋒相對[34]。當然,對“民主”與“人權”問題也有比較理性的分析,如溧希的《社會主義“民主”與“人權”》[35];更多的青年工人還是傾向于認為“人權這個口號是資產階級口號”[36],是有其階級性的,人權并不等于人民民主[37]。
3. 其實當時亦有肯定晚年毛澤東和“文革”的文章。一篇維護“毛澤東旗幟”的大字報對“文革”的定位是:“文化大革命,毛主席是為了在黨內和國內造成一種民主風氣,群眾敢于批評黨和國家的各級干部才發動的。”[38]另一篇大字報則指出:“毛主席的思想永遠是我們事業的偉大旗幟”,“‘非毛化運動是不得人心的”;“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其目的就是尋找探索一條揭露社會主義陰暗面,反對官僚主義階層,反修防修的道路的一次政治大革命,是一次開創性的偉大嘗試”,“我們說文化大革命的意義、價值并不能立即從直接的物質成果下結論,更不能由某些人的恩怨所左右,只能‘經過很長時間,有待后代人來作評價。但就它有億萬人民參加的探索歷程來說,不失為一次偉大的嘗試。在這一點上,它的原則是永存的。”
說“文革”的原則是永存的,事實上已將“文革”提到了和巴黎公社相同的高度。而這一觀點在“新時期”無疑是新的“政治不正確”、新的“禁區”了。作者呼吁不能以發展手段的“權宜之計”而犧牲掉社會主義信仰和“革命理想”:
我國人民夢寐以求的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由于“四人幫”的搗亂,我國的社會主義優越性沒有充分發揮出來,但根本不意味著要改換門庭轉而搞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時期的大民主不等于資產階級的自由化。這些問題上的是非不容混淆。沖開舊有的“禁區”,又要防止新的“禁區”出現。現在誰要提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就好像犯了什么禁,立刻冠以“幫味”帽子,似乎馬列主義都已經過時了。……為了搞權宜之計而犧牲革命理想,只能自食其果;而拋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根本原則又會給革命帶來何等損失,也是不乏前例的。[39]
二、北京高校學生競選運動:以北京大學為例
北京高校學生的競選運動指的是北京各高校學生于1980年10月開始積極參與競選海淀區人大代表。當時的北大、北師大、北京師范學校(后并入首師)、人大、清華、中央民院等高校都掀起了學生競選運動。競選學生紛紛貼出自己的競選綱領、宣言(通過大字報這種形式,盡管此時“四大”已被取消了)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同時舉行各式各樣的答辯會,接受選民質詢。盡管在競選過程中出現了激進與穩健、“務虛”與“務實”之爭,競選者為爭奪選票,進行人身攻擊等情況,但總體上說秩序良好,各選區基本上都選出了自己的代表。
北京大學的競選者有胡平、王軍濤、張煒、房志遠、楊百揆、楊利川、夏申、張曼菱、劉娟等人。“12月13日,公布選舉結果,學生選區共計選民6084人,投票率91.2%,胡平得3467票,當選為海淀區人民代表。王軍濤得2964票,張煒得2052票,均未過半數。”[40]補選二人亦未過半數,最終只有胡平一人當選。這里就以北京大學為例,通過對競選者政治主張的回顧,大體可以了解當時青年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
1. 與民辦刊物呈現的政治傾向相似,非馬克思主義的激進競選者在北大所有競選者中也是極少數。胡平是一個典型。胡平的競選目標是“推進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主要體現為“人民的批評權與監督權”),認為“輿論要獨立于一切權力之外”[41]胡平要求“真正的言論自由”,認為只要沒付諸行動,任何言論都是合法的——顯然,這樣的言論自由即使西方國家也不曾達到;“當權者沒有權力懲罰不同意見的人”;“允許反對派公開存在”;民主先于經濟進步等[42]。政治上要求權力的“分離”:“黨的領導機構與監督機關的分立”、“黨政分離”、“政府中三權分立”;加強人民代表大會的權力,人大代表由直接選舉產生;軍隊國家化。在經濟改革方面,批判計劃經濟,主張“市場社會主義”[43]。
一些競選者思想資源比較復雜,呈現出一種“混搭”特征。比如夏申,在主張實行三權分立的同時,不忘借鑒南斯拉夫的經驗[44]。王軍濤在競選中提出自己的“社會改革觀”,即政治、經濟改革需同時進行:政治上呼吁建立和完善黨內民主制;保證司法的獨立;輿論、群眾團體獨立于政府:“學習南斯拉夫的社會自治制度的優點,一切企業、事業、團體都應成為獨立的法人,在國家法律范圍內自己進行經營和管理”。在經濟上,強調黨政分開,“首先,應當在經濟組織中取消黨委領導制,由職工代表大會或者董事會作為權力機關,黨委則起一種監督和保證作用”,以“建立一個新的獨特的中國經濟模式”[45]。在給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全國人民大表大會組織法建議草案》的建議中,王軍濤提出鑒于“蘇維埃民主制”造成了“特權等級制”,應該借鑒“三權分立”原則”[46]。這一建議連同“兩個共產黨輪流執政”的觀點立即遭到了一些北大學生的批駁。[47]不過,這些競選者激進主張的共同前提是都不反對公有制。
2. 另外大部分競選者可歸入馬克思主義改良派或“真正社會主義派”。比較明顯的激進左派參選者是房志遠,他的口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民主制”:
(除南斯拉夫外的社會主義國家)作為主要形式的國家所有制,生產資料是少數人以國家代表的身份集中管理支配的。當然我們不反對這種形式,我們不反對權威,社會化的大生產中,千百萬人都必須服從少數權威的意志,否則生產就無法進行,社會就會陷入混亂。
可是關鍵問題在于:這些權威的化身是否能真正體現大多數人民的意志。現在看來,我們不能認為蘇聯的政治體制能夠做到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權力的爭奪分配是在少數人的密謀中進行的,官吏是自上而下的委任,人民既沒有能力撤換,也沒有能力罷免,甚至連批評也很危險,這使當權者完全有可能不按人民的意志行使分配權。盡管我們可以假設這些當權者沒有任何剝削,廉潔如水。然而如果生產資料、生產、產品仍是被少數人的意志所支配的話,我們怎么能稱這種占有方式叫“公有制”?又怎么把它和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相區別呢?[48]
顯然,如前述青年工人一樣,房區分了“國有制”與“公有制”,并認為后者才是“真正社會主義”的所有制。在國家所有制下,企業管理層與資本主義企業相差不大。這一理論無疑顯示了與“文革”激進造反派理論的歷史聯系。
對于公有制與民主制的關系,房志遠的論述是:“公有制取決于民主制,一個有民主制的國家,才是真正的人民的國家”;另一方面,“民主制也需要公有制來保證。沒有這一保證,民主制只能是虛偽的,它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毫無價值。一個國家僅僅有民主的形式(不是實質),也不能稱為人民的國家”。因此以私有制為經濟基礎的國家是沒有真正的民主的[49]。
持類似觀點的還有楊利川。楊的基本主張是中國的社會制度“不需要根本扭轉”,而是要在現有制度基礎上實現“真正社會主義”:“改革的方向與原則是勞動群眾的自下而上的民主自治聯合。”“整個社會的民主改革,必然是以直接生產者的民主自治為主體的。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產生社會團體的民主自治與地區的民主自治,這些又通過逐步的自治聯合,達到對整個社會的民主管理。”“資本主義民主基礎,在于資產者的資本所有權;而社會主義的民主基礎在于勞動者對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的直接占有和直接管理。”[50]實際上針對的仍然是脫離群眾且易官僚化的中間階層(管理層)。
在所有競選者中比較務實的是北大學生會主席張煒,他提出的觀點沒有空談家的各種主義。他的基本主張是:“政治改革的核心應是改善共產黨的領導,反對官僚主義,加速民主制度的建立,經濟改革的核心應是向地區和企業分權。”[51]這一觀點基本與當時政府的改革方向一致。與當時一些青年認為民主是現代化的先決條件不同,張煒注意民主與經濟發展水平的關系,并以印度為例說明經濟發展水平的重要性;同時,強調執政黨的重要作用:
是的,許多年來,我們的黨犯了嚴重錯誤,中國人民對此很不滿意,有不少人感到傷了心,意見是很大的。但有人如果據此以為人民要拋棄這個黨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堅信,中國的事情要辦好,不能靠那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輕浮的人們,還是要靠頂天立地的共產黨。靠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這一點已經被中華民族從列強鐵蹄下的解放所證實,這一點還將被中華民族的強大所證實。[52]
在張看來,經濟民主顯然比政治民主更為重要,政治改革的目的是為了促進社會的繁榮而不是僅僅實現空洞的口號:“我們的政治改革要以促進社會的繁榮穩定和人民得到更多的經濟利益為目的,否則,那種‘民主不會給人民帶來好處的。充其量不過是在各級領導崗位和‘人民代表的席位上換上了一批能說會道的新貴族。”
最重要的是,張煒看到那些極左、極右的狂熱青年脫離國情、脫離人民的弊病,所以特別強調實踐及與人民結合的重要性:“我仍想重申一個犯了嚴重錯誤的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的一個正確觀點:青年知識分子如不與工農結合,必將一事無成。”[53]“要有實際工作的能力。不會辦事也不肯辦事的人是不能當人民代表的”。[54]
另一穩健派的代表是楊百揆,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和鐵路工人的經歷使其對底層有比較真切的了解,明顯不同于激進空談家。他的觀點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即主張“社會主義商品化”,在“大公有制”的前提下引入市場因素[55]。
3. 另外能折射當時青年的所思所想的是“選民提問條”中的問題。這里選錄幾條:
如果將大陸與臺灣、北朝鮮與南朝鮮、東德與西德作比較,如何理解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
我國是否存在被剝削現象?工人階級的勞動成果是否與工人階級相異化?
對一些高干子弟違法亂紀怎么看?
你是否認為今后的階級對立將產生于官僚主義集團與人民大眾之間?
在日本、美國你罵總統,宣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都是自由的,可我們就沒有這種自由,這不說明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更自由、民主嗎?
現在普通中國老百姓最需要什么?是錢還是民主?
文化大革命這種大民主的方式難道不是言論自由嗎?為什么卻釀成了一場大災難?
你對校內兩尊主席像至今不拆有何看法?
有消息說一些中央高干生活很腐化,你是如何看待的?
有人說,林賊的“五七一工程紀要”,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綱領,你意如何?
毛主席為什么批孔?是批封建主義嗎?
你只講文革是場浩劫,沒有看到正是這劑苦藥使人民覺醒,導致了“四五”運動和民主墻,以及今天的第三次思想解放運動嗎?
你對目前農村中的包產到戶怎么看?隨著經濟改革出現的一系列過去被說成是資本主義的東西怎么看?
女生宿舍樓為什么遲遲不裝電視機?
你認為大學生應上政治課嗎?黨史課嗎?如果應該,為什么學生都討厭它?
性自由是青年中很敏感的問題,你認為西方目前的性解放是人類進步還是墮落?你認為中國人性道德在向何處去?
你怎么看待潘曉所提出的問題?你認為不少青年人“看破紅塵”是由何所致,如何解決?
你認為“男性雌化”在中國不普遍。你認真研究過這個問題嗎?實際上宋代男性雌化就開始了。《楊門女將》就是這種表現。
你說現在把女同志登上廣告,做商標,是男性對女性美的欣賞力的提高。這是對女同志的極大侮辱。
所謂愛情就是雙方都得到滿足,精神有所寄托感到幸福,如果兩個同性之間也有這種感情,你對此如何看法?憲法是否應使同性戀合法化?
三十年代我國曾發生性道德的爭論,兩個女性愛上一個男性,或相反,如果他們自己認為合適就生活在一起(周建人主張),對此你怎么看?
你對遇羅錦離婚案有何看法?這就是你講的女性解放嗎?
我們是八〇級新生,希望你以親身的經歷,告訴我們怎樣生活得更美好。請送給我們一些警句、格言。
你戀愛未能結婚,有何資格大談為人妻母?你毒害青年由來已久。(指張曼菱)
你是否想在選舉中出嫁?你找上對象了嗎?(指張曼菱)
你這雄化的女人是否找上了一個雌化了的男人?(指張曼菱)[56]
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一次人生意義討論會上,有人提出“自私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要自私,不要無私”等口號,你認為怎樣?
問題涉及政治、經濟、文化、校園生活、婚姻情感等不同領域,這些五花八門的問題反映了思想解放氛圍中北大學生的思想非常之活躍。在所有2620個提問條中,除了關于“競選者個人情況”的問題之外,關注度最高的是“民主與法制”,283條,占10.8%;其次是關于“社會政治制度”的,262條,占10%。[57]另一份關于競選者的民意測驗中,希望“主張激進的社會改革的人”當選的占到了41.5%,而希望“主張溫和的社會改革的人”和“穩健派”當選的分別是18.9%和24.5% [58],后二者加起來與前者大體持平。青年知識分子的懷疑、挑戰說明他們開始接受一些新的思想資源,比如開始比較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制度并向前者傾斜,比如性自由、同性戀、自私的合理性等新的思想意識。這說明,“1980年代”的啟蒙所塑造的“新人”(其實是舊人),自然通向后來的“精致利己主義”。只不過這種意識在七八十年代之交還不是特別明確,此時的他們或多或少還保留著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視野(比如關心工人階級命運,從社會主義信仰的角度反對官僚主義),還沒有徹底“去政治化”(或者說完全擁抱另一種新意識形態)。
4. 學生競選運動中另一引人注目的高校是“北京師范學校”,原因是該校歷史系七七級學生劉源(劉少奇之子)的參選導致了“貴族代表”與“草民代表”之爭。劉源的競爭對手是平民出身的張中天。二者各有支持者:“在選民中,劉源的支持者有二:一是干部子弟,二是同情者;張中天的支持者也有二:一是來自京郊的學生,他們認為張中天是從農村來的,懂得人民疾苦。二是持激進觀點的學生。”[59]有意思的是,劉源與張中天政治立場的差異基本上是“文革”初期的老紅衛兵與其后造反派紅衛兵之分歧的再現。二人對“特權”的認識顯然不同:劉源認為特權的產生主要是因為黨沒有對“封建主義”進行深入批判,而發動“消滅特權”的運動則造成了社會混亂;張中天則為運動的合理部分辯護,“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迅猛異常,動員了幾億人參加,除崇神以外,還有就是人民對官僚主義和特權積慮已久,可以一觸即發,不能不說明人民對官僚主義和特權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其意是說特權的泛濫有制度的保障[60]。顯然,張的政治立場更激進,更多顯示了和“文革”激進造反派的歷史聯系。劉源表明自己是“文革”的受害者,而張中天則暗示他是特權的受益者。
劉源的競選文章首先回顧了自己過山車式的人生遭遇:“文革”開始后成為“黑崽子”,然而現在又成了“‘最高的高干子弟”:
而今,一種無形的東西卻非要把我與人民隔開,我愿與大家一樣做一個普通人都不行。……這是社會造成的,是社會中那些封建等級觀念要把我與人民隔開,這種隔閡必須靠我自己來打破。……只有與封建專制、殘余去搏斗,與人民一塊,一鍬一鍬填平封建觀念的鴻溝,我才能永遠在人民的懷抱中;只有我主動讓人民審視,檢查我,拋掉榮辱雜念,為民主而戰,才能贏得人民的信任,才不愧為人民養育的兒子。
因此,我出來當人民公仆,義不容辭!
有人問我:你是不是要走你父親的路。現在開始往上爬?我想,我確實面臨著走什么路的選擇。如果我想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好吃,好穿,好工作,做點學問,建一個美滿的小家庭,是容易的。如果我有野心,想往上爬,也不是沒有投機的條件。但是我不能走這條路,我不能忘了人民,人民才是我的基礎。因此,我謝絕了要給我的職務,甚至放棄了擺在眼前的出國學習的機會,選定了一條艱苦、漫長的路。
中國要民主,一定要實現民主!……我愿意打這個沖鋒,向封建殘余和一切惡弊宣戰,與特權決裂。[61]
劉源所說的“民主”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民主,與當時的激進青年并不相同。劉的觀點應該代表了相當多高干子弟的想法。由于“文革”的經歷,他們與“改革派”基本保持一致,也都堅定支持國家的政治、經濟改革。劉在競選中所表現的真誠為其贏得了不少選票。
12月25日競選結果揭曉:投票選民4320人,張中天獲票1294,劉源獲票1219,二人都沒有過半數,被學生戲稱為“劉公子”和“張壯士”的兩位參選人最終均未當選。
小結
當時的青年,籠統地說,左派談巴黎公社(借鑒對象是南斯拉夫),右派講人權(借鑒對象是美國),共同點是呼吁民主與法制。這兩類人似乎有一個青年工人與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分野。但此區分只是大體而言,實際上二者有交叉,很難分清。前者可稱為原教旨馬克思主義派,他們要對社會主義這個“大房子”進行大修補(盡管他們基本上都否定“文革”,其思路仍是“文革”的延續),后者可以稱之為非馬克思主義派,他們并沒有成熟的理論,然而擅長將中國和美國在人民生活水平、政治制度、人權等方面進行比較,在比較中,原先中國和歐美冷戰條件下的地緣政治空間關系,悄悄變成了“封建/現代”(還可以生發出專制/民主、野蠻/文明等對立項)相對立的時間關系。他們認為這個“大房子”應該推到重建。但是,不管占主流的左派還是所謂“一小撮”右派,都是在上層建筑領域進行批判,都沒有碰觸這個“大房子”之地基,也即當時的青年工人和競選學生皆沒有私有化的經濟訴求。
注釋
[1] ?關于“百花時代”青年人的反官僚主義話語以及北大“5·19”學生運動,可參看筆者的論文《“百花時代”左翼青年的反官僚主義話語(1955-57)》,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
[2] 所謂“新思潮”是指“文革”爆發之后,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繼續革命”及其他左翼內部的理論資源(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晚年思想)的影響下,紅衛兵組織中出現的一股激進政治思潮。其代表者基本上是造反派中的激進派,其觀點與毛澤東及“文革”理念有許多重合之處(但也有不同),他們是在毛澤東思想之下來思考當時的中國政治問題的,其倡導者們爭奪的是對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解釋權。“文革”后期青年思潮的發展演變,可參看印紅標:《失蹤者的足跡 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青年思潮》,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年;“新思潮”的代表性文章可參看宋永毅、孫大進主編:《文化大革命和它的異端思潮》,香港:田園書屋,1997年。
[3] 蕭冬連說:“青年一代曾經以近似瘋狂的宗教精神獻身于‘文革,有過在‘文革中建立群眾組織和開展大字報運動的經歷。”(參見蕭冬連:《歷史的轉軌——從撥亂反正到改革開放(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2008年,第51頁)也就是說,“文革”中最激進而“文革”結束后反“文革”亦最激進的幾乎是同一批人——這一共和國的特殊一代。
[4]蕭冬連:《歷史的轉軌——從撥亂反正到改革開放(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2008年,第51頁。
[5]以上參見《中國民刊的崛起和掙扎圖存》,載許行:《鄧小平開放時代》,香港:開拓出版社,1987年,第173-174頁。
[6]蕭冬連:《歷史的轉軌——從撥亂反正到改革開放(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2008年,第53頁。中國人權同盟分裂為溫和的任畹町派與激進的陳呂派,啟蒙社分裂為堅信馬克思主義的黃翔派與非馬克思主義的李家華派。
[7]《發刊詞》,《北京之春》1979年第1期。第1期上留有該刊的通訊地址:北京大學39樓105號。
[8]《討論會宗旨》,參見民辦刊物《民主墻》。《民主墻》,1978年12月中旬出現,油印刊物,只有一期,以大字報的形式貼在西單民主墻上。
[9]呂民:《逐步廢除官僚體制和建立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制度》,《北京之春》1979年第1期。
[10]呂民:《逐步廢除官僚體制和建立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制(續)》,《北京之春》1979年第2期。
[11]呂民:《取消廠礦企業基層黨組織的行政領導權》,《北京之春》1979年第2期。
[12]龔仁:《一步實際行動勝過一打綱領》,《北京之春》1979年第5期。
[13]文其:《自治民主與國家消亡學說——論南斯拉夫自治制度的理論基礎(上)》,《北京之春》1979年第6期。
[14]指廣州美院學生李正天、中學生陳一陽、工人王希哲。“文革”后期,“李一哲”的大字報《關于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1974)曾產生很大影響。可參看宋永毅、孫大進主編:《文化大革命和它的異端思潮》,香港:田園書屋,1997年。
[15]本刊特約記者:《“李一哲”訪問記》,《北京之春》1979年第4期。
[16]亦鳴:《難以割斷的歷史》,《北京之春》1979年第4期。
[17]啟明:《特權不除 國無寧日》,《北京之春》1979年第7期。
[18]鄭明:《誰是害群之馬?》,《北京之春》1979年第6期。
[19]高繼民:《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 走巴黎公社民主制度的道路》,《北京之春》1979年第7期。
[20]比較有代表性的有:舟迅:《論“官僚主義”》,《四五論壇》第13期,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八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王希哲:《民主的方向》,《四五論壇》第17期,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一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21]《四五論壇》編輯部:《時局和我們的認識》,《四五論壇》第十五期,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22]魏京生,1950年生于北京,原籍安徽,父親是國家干部。“文革”爆發后,正在人大附中念初三的魏京生成為第一批紅衛兵(即“老紅衛兵”。一般說來,“老紅衛兵”對“文革”和毛澤東更為憤恨,他們的父母在“文革”中是“革命”對象),并加入“聯動”。1967年初去新疆串聯,此年底被關三月。1968年在安徽老家躲避。1969-1973年在部隊當兵,復員后在北京動物園做電工。1978年報考中央民院研究生,未被錄取。1979年初主辦《探索》雜志并發表《第五個現代化》等一系列文章。1979年3月底被捕,11月6日,北京市最高法院駁回魏京生的上訴,維持原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23]魏京生:《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及其他》,《探索》1979年第1期。
[24]魏京生:《續<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及其他>》,《探索》1979年第1期。
[25]《探索》對“資本主義”的向往,在當時遭到普遍批評。《探索》曾發表過一篇與之辯論的文章《兩種社會制度的比較》。文章從“社會制度”、“生活享受”、“經濟發展”、“自由民主”等幾個方面比較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制度,最后的結論是:“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現在如果復辟資本主義,中國人民能夠得到什么呢、資產階級會更加關心人民的生活嗎?它能使國民經濟更加迅速、穩定和全面的發展嗎?它能給人民以真正的自由民主嗎?不會的!中國人民不會允許資本主義在中國復辟。”參見《兩種社會制度的比較》,《探索》1979年第5期。
[26]參見《看!何處是中國人自己的思維》,《探索》1979年第2期。魏京生法庭上的辯護詞說自己探索的目的是要在中國實現“民主的社會主義”。參見《魏京生在法庭上的辯護詞》,載華達主編《中國民辦刊物匯編》(第一卷),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香港《觀察家》出版社聯合出版,1981年,第290頁。
[27]代表性文章有石渡《什么是社會主義》、高山《論民主運動的歷史根據和理論根據》,皆載《中國人權》1979年第2期。
[28]《人權運動的意義和當前的任務》,《中國人權》1979年第1期。
[29]華石:《人——人性——人權》,《沃土》第2期,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一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30]《解凍社聲明》,參見《解凍》創刊號,1979年。
[31]公民:《致卡特總統》,《啟蒙》第3期,1979年。
[32]貴州建筑工程大專班學生米明(或朱明。米、朱難辨):《致卡特總統的一封公開信——在中美正式建立大使館之際一個公民致美國總統的信》。《科學民主法制》在轉載此文時加了一個編者按:“它使我們猛醒,偌大神州有這么幾個人,連起碼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心都拋到大洋彼岸,媚骨十足地乞憐于洋大人,跪倒在外國‘救世主的腳下,頂禮膜拜,不以為恥,反而為榮”。參見《科學民主法制》第8期,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三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第19-23頁。
[33]“北京王府井大街五十七號汽修字二五三工作證持有者”的《美國是民主的樂園嗎?》一文對一些青年空談人權,以及“西單民主墻大小字報里都把美國看成是普通勞動群眾和壟斷資產階級享有同樣民主權利的光明社會,甚至把美國總統當成中國的救星”表示不滿。同時這位工人作者還對“人權”作了歷史分析。參見《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八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第304頁。
[34]解君:《美國是民主的樂園》,參見啟蒙社北京分社主辦的《啟蒙》第2期,1979年。
[35]溧希:《社會主義“民主”與“人權”》,《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36]《人權這個口號是資產階級口號!》,《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二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37]《人權與法律》,原載《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二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汽修一字〇五三八號工作證持有者:《人權?人民民主?》,載《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四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38]“北京工人”:《駁“啟蒙”的挑戰——論毛澤東同志的旗幟》,載《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二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第19頁。
[39]“北京大學陸不平”:《我們的看法和呼吁》,參見《民主墻》(1978年12月)。另一篇擁護毛澤東的大字報是衛東:《向“啟蒙”反擊》,載《科學民主法制》,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二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40]以上參加《北京大學競選運動大事紀》,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
[41]胡平:《我的競選宣言》,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6頁。胡平,北大歐洲哲學史專業七八級研究生,競選時32歲,考上研究生前是一名臨時工;1966年的高中畢業生,下過鄉,是否參加過紅衛兵運動,不詳。
[42]胡平:《論言論自由》(1980年11月17日),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此文的觀點與民刊《沃土》中的《論言論自由》,非常相似,參見何邊:《論言論自由》,載《沃土》(特刊),參見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第十二輯),臺北:中共研究雜志社,1980年。
[43]胡平:《我的一些政見》,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23-25頁。
[44]夏申:《一個假說:現行體制的革命——論整體現代化之五》,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夏申,北大經濟系七八級學生,競選時31歲。
[45]王軍濤:《我的社會改革觀》,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王軍濤,競選時22歲,北大技術物理系七八級學生,團中央候補委員,《北京之春》副主編,軍人家庭出身,四五運動時曾入獄。
[46]王軍濤:《為把全國人大建設成最高國家權力機關而奮斗》,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04-105頁。
[47]《我不贊成王軍濤的觀點——法律系蘇明忠<我不贊成投王軍濤的票>一文摘要》,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13頁。
[48]房志遠:《社會主義=公有制+民主制》,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39-140頁。房志遠,北大學生競選運動中“激進改革派”的代表,廣州民刊《人民之聲》在北京的聯絡人,競選時26歲,國政系七八級學生,出身知識分子家庭。高中畢業后在船舶航修站當了七年工人。房志遠是“文革”初期的“老紅衛兵”。
[49]同上,第141頁。
[50]《主要觀點介紹》,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240、241、242頁。楊利川,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班的黨支部書記,在競選過程中曾與胡平等偏右激進派進行舌戰,并呼吁選民勿把選票投給“路易·波拿巴式的政治騙子”。
[51]張煒:《致選民書》,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17頁。張煒,當時的北大學生會主席,北京市學聯副主席,“溫和改革派”的代表。
[52]張煒:《我的社會改革觀》,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121頁。
[53]同上,第123-124頁。
[54]同上,第126頁。
[55]《“穩健派改革家”——楊百揆》,參見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楊百揆,北大國政系七八級學生,曾下鄉六年,任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四年,從1974年起成為一名鐵路工人,直到1978年考上北大。
[56]張曼菱,北大中文系七八級女生,1966年的高中畢業生(老三屆),出身知識分子家庭。曾在云南傣族地區插隊五年,回城后當過雜工、理發員。后因“四五”運動被打成“反革命”。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在1980年的競選運動中提出“東方美”、“女性與社會生活”、“男性雌化、女性雄化”等引起爭議諸問題。競選運動結束后,發起成立“北京大學中國女性研究會”。
[57]參見《答辯會選民問題條分類統計表》,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291頁。
[58]參見《表三 北大民意測驗》,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
[59]《北京師范學校競選運動紀》,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346頁。
[60]同上,第348頁。
[61]劉源:《關于我參加競選的個人動機》(十一月十二日答辯會上的演說),參見胡平、王軍濤等主編《開拓——北大學運文獻》,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第354-3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