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細想起來,我最不可能的就是成為一位作家了。
那么,我最可能是干什么的呢?對此,我有足夠的依據做出回答:
首先,我可能是一個農民。一個地方,一個族群,命運有慣性。這幾乎是人類社會學的常識。在滇東北一個姓徐的寨子里,從祖輩到我的兄弟姐妹,都是農民。我因為上學,成了家族中識字最多的人。而且生逢其時,憑借昭通師專的一紙畢業證書,于 20世紀末從國家手里分得一個飯碗,打破農民命運慣性,成為了農家子弟中的寵兒。
其次,我也可能是一名教師。我確實教了半年小學,每天向六年級一個班六十五名學生講授我曾經讀過、耳熟能詳的課文。爾后,受益于暗中進行的寫作,以及公開發表的小文章,被借到縣上某部門用于“寫材料”,從此開始了所謂的文字工作。
再次,我還可能是一位副鄉長。寫材料寫到縣上某個地方去,正常情況,就有當上副鄉長的機會了。我寫材料就寫到了這個地方。而我的農民親人,在我發蒙時就曾寄予早晚有一天當上村長的厚望。多年以后,連當副鄉長的光明前途,我都放棄了。
到了我參加工作的第八個年頭,也就是2007年夏,個人天性和所處環境使然,在老地方已經呆不下去了,我只得離開。幸得眾師友相助,又有種種機緣,我來到昆明。兩年后,即2009年底,最終在省上某處做了一份內刊的編輯,繼續所謂的文字工作。
這就是已過而立之年的我走過的軌跡。毫不掩飾地說,這樣的人生際遇,也讓我感激涕零!但這只是我人生的一個斷面。
我人生的另一個斷面乃是寫作。不用猜測,我的寫作始終是業余的。出于普遍的誤解,“業余”常常被解釋為非專注的,可做可不做的,等等。進一步,作家也常常被錯誤地解釋為一種職業。
而我的業余寫作,卻一直是專注的,非做不可的。這樣說,我同樣有充分的理由。
實際上,我自發的寫作,開始得相當早,很可能與現在“80后”、“90后”作家們的情況差不過。那一期間,我的寫作有三大動因:第一、恐懼;第二、寂寞;第三、幻想。
上小學時,班里有一個醫生的兒子,因為醫生在村里享有僅次于村長的地位,而村長的兒子又不在那個班,或者村長暫時未生養兒子,他就常常欺負我們,欺負我尤甚;到縣城上初中時,來自農民家庭、邊遠鄉村成為恥辱的符號,我等經常遭到城里及周邊同學的欺凌和羞辱……
而寂寞則貫穿了我的整個學生時代,包括在縣城上高中,及至進了昭通師專。
意外的是,作為農民的后代,我小時候就跟隨家人在現實的土地上播種、收割,以此討生活,卻天生耽于幻想。
通過寫作,我在恐懼面前鎮靜下來了,內心還出現了我這類人不配有的幾分從容;我的寂寞得到了安慰,交上了一些永遠不可能會面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筆下的人物,他們與我感同身受;我的幻想有所滿足,不安分的內心,形諸文字,獲得了超越現實生活的堅韌、尊嚴、快樂和幸福。
始于小學時期的“寫作”,它具有躲避現實的性質,以至于我出現了輕度自閉傾向。一個痛苦的后果是:由于長期不與人交談,棄而不用的口頭語言通過喉嚨和舌頭,遇到了障礙,我患上了輕微的口吃。
我自覺的寫作,是從進入昭通師專之后才開始的。那時,寫作的動因發生了一些改變。和所有校園寫作者一樣,受一種青春期的傾訴欲所支配,我借助寫作自說自話,變得多愁善感、喋喋不休。幸好這個階段不是很長。影響我寫作的重要因素出現了,那就是對一大批優秀作品的閱讀。
有必要補充一點:我小學五年唯一讀過的一本課外書就是《毛澤東選集》,這是每一個農民家庭都可能有的藏書;而在中學階段,我幾乎通讀了魯迅小說、散文及雜文,此外,也讀到了莫泊桑的《漂亮朋友》等幾十種外國小說,以及莫言的《紅高粱家族》等十多種中國小說。
在進入昭通師專一年左右,我結識了教師、作家楊昭,后來有幸成為他的學生。在楊昭的影響下,我開始了天昏地暗、敲骨吸髓的閱讀,并漸漸建立起了自己的閱讀譜系。
我從諸如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拉斯·普京的《給瑪利亞借錢》、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東京人》、遠藤周作的《沉默》,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惶然錄》,中國作家沈從文的《長河》、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劉震云的《故鄉面和花朵》、孫世祥的《神史》、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劉小楓的《沉重的肉身》、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等一長串無法一一列舉的作品那里,領受了比我自己遠遠更為豐富、細膩、善良、寬厚、悲憤、屈辱、酸楚、傷感……的一顆心。
我最終明白,我為什么寫作了。楊昭說:文學是一種換魂術。這個觀點被我完全接受了下來。作家通過寫作換魂,讀者通過閱讀換魂。
我也看到,自己的寫作有時候是不正當的。學生時代,家里一貧如洗、負債累累,因寫作而增加筆墨紙張和照明用煤油的開支,都是不小的負擔,這絕非夸大其詞!參加工作后,寫作是不務正業的,一旦被發現上班期間使用單位電腦干私活,就會遭到批評和警告。
我明白,即使自己不是現在這種情況,而是一個農民、一名教師、一位副鄉長,也許同樣可以進行寫作。赫拉巴爾的一些作品,就是在他當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推銷員、鋼鐵廠臨時工、廢棄物打包工、劇院布景工人和跑龍套的臨時演員期間寫作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農民可能窮死,教師可能累死,副鄉長可能醉死,而從事我這樣的文字工作畢竟不一樣。相比之下,我已以這一飯碗安身,倘能以寫作立命,那多么幸運!
余華在一篇隨筆中談到過,他最想成為《圣經》的作者,但接著也承認,那是不可能的?!妒ソ洝樊斎皇亲顑炐愕膿Q魂術,但它乃是上帝的作品,非人所能為矣。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經營換魂術的作家,其正當位置何在?我想強調的仍然是,作家必須守人的本分,不能僭越神的位置。莫言在其長篇小說《籠中敘事》中不無傷感地寫道:馬克思也不是上帝!寫出了皇皇巨著《古拉格群島》、《紅輪》的偉大的索爾仁尼琴,一生對上帝充滿了敬畏。而不朽的遠藤周作,對于上帝的沉默,則以一生虔誠的寫作來領會。只有處于人的正當位置,作家才可能成為上帝的先知、圣徒,認識世道人心,看到天下罪行,傳誦神的福音,實現自我救贖并救贖他人,一句話,實現換魂。
北宋大儒張載“橫渠四句”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也是作家應有的擔當。在今天這個假神假道、邪神邪道橫行的時代,作家更應當警醒,忠于人的內心,站在人的立場,捍衛人的尊嚴,眺望人的未來,始終為此而寫作。
我肯定沒有做到這一點,但這至少是我的寫作方向。這樣的方向決定了我的“業余寫作”是專注的、非做不可的。對我來說,作家并非一種職業,而是一套人生價值體系。
我的寫作緩慢而艱難。十余年來,我寫出的作品很少,并且僅為包括《滇池》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家文學期刊所接受。讓我感激的是,《滇池》不止一次發表了我的小說,編輯老師給予了我很多溫暖。我希望,本期發表的短篇小說《皮影》、散文《母親的疾病》,能見證我寫作的努力,并經受住閱讀的檢驗。
本欄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