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他知道,作為一個男人,這是一個要緊的缺點。它如同一個人長大了還尿床或年齡很小便能勃起一樣,是不好見人的。只不過,它隱藏得更深一些,像一條魚凝滯在水底,以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它寄生在他的體內,陰險地循環伺伏著,不但沒有因為身體的成長而消失(比如尿床、磨牙、流涎、啼哭什么的),反而跟隨著一起長大了。當強烈的光線忽然照射過來,它便一躍而起。一般說來,他是一個柔弱的人,可這時他表現出了少見的強烈和堅硬。
他是那種臉色蒼白,一看便知是營養不良的人。小時候,臉上肯定經常有一些不太規則的圓斑,像陽光從樹葉間投下的光點。母親說他有蛔蟲。可吃了幾次打蛔蟲的藥,光點并沒有消失。誰也不知道他的身體里究竟還有沒有蛔蟲。有一段時間,他盯著它們發呆,不知它們是怎么鉆到了他的體內去了,但他馬上趴在那里惡心地吐了起來。在吐著吐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條蛔蟲。他看著自己像一條蛔蟲那樣吃飯,、睡覺,、走路和蠕動。他固執地認為不是蛔蟲在他的體內,而是他在蛔蟲的里面。他掙扎著,想從那里面逃出來。他一遍一遍地洗手。、洗臉。用水抹地板,、桌子,、椅,、凳。他的人和房間都像是在水里。于是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潔癖。他的蒼白的手臂和胸膛微微透明。瘦弱的藍色血管就像細的草漂泊在水里。后來他乘船過一條河上,小船在這樣的水草上輕輕拂過,它們是那么神秘優美,他幾乎就要變成一條魚潛藏到里面去。
沒有人說得清楚他為什么對色彩(主要是紅色)那么敏感或那么排斥。最先發現這一點的是他的母親。那是冬天,母親剛給他喂了奶,讓他在懷中睡著了(他越來越習慣于在母親懷里睡覺),再把他輕輕放到搖籃里去。母親嘴里似乎還輕輕地哼著什么。這聲音后來在他的夢境里不斷出現,充滿憂傷。母親是否還輕輕親了他一下?反正,那時親他的人很多。他們都喜歡親他。父親和母親不敢當眾表示他們的愛情,于是在他小小的臉上輪番親著,好讓他給他們傳花授粉。看他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呼吸,母親便像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腳,輕快地轉到臥房里的鏡子面前去了。這時,母親是幸福的母親。她的胸脯微微發脹,臉上的紅暈跟小鳥似的,來人的腳步稍重一些,它們便會轟然飛起。母親的手臂像有彈性的樹枝那樣顫抖了一下。她從抽屜里翻出一支久已不用的口紅,把她的嘴唇厚厚地武裝了起來。再往鏡子里瞧去,她驚訝地發現樹上已經開出了艷麗的花朵。母親羨慕電影里的壞女人。她們出入于舞場,公館,軍部。她們總是燙著頭發,戴著戒指,夾著香煙,搽著口紅,穿著高跟鞋,旗袍開得很高,走路屁股一扭一扭,那么妖嬈,那么鮮艷欲滴。母親平時被那些寬大而粗糙的衣服一成不變地掩蓋著,可實際上,她想成為一個壞女人。這時,母親的這個見不得人的想法終于在鏡子面前露出了一點苗頭。她欺負他是一個才幾個月的孩子,不會把他看到的告訴別人(何況他正在睡覺呢),母親因而放心大膽地展示她的癡心妄想。說不定母親希望他每天吃了就睡,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他一睡著,母親就解放了。她的手臂就像修長的樹枝那樣從泥地上彈了回來。一場大雨,總是把它們壓倒在地上。它們又開始在風里婆娑起舞。陽光在濕潤的葉片上閃爍。所以當他在搖籃里醒來大聲啼哭的時候(許多年以后,母親對此記憶猶新,仍指責他哭聲驚人),母親驚慌不迭地跑到搖籃前把他抱起,還沒有完全從想像的角色中脫身出來。但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停止了啼哭,反而更加驚恐地大哭起來。
母親手忙腳亂,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她用盡了一切辦法,仍不能使他的哭聲有絲毫的減弱。比如她聽說頭發會纏住孩子的小手,就掰開他的小手,一根根指頭察看。母親以為他肚子痛,就用清涼油抹他的肚臍眼。母親把桑椹似的乳頭塞進他嘴里,企圖用稀薄的奶水堵住他的啼哭。有很多次她的這種方式獲得了成功。但這次絲毫不起作用。母親的手臂用力搖著,搖著,最后幾乎爆發風暴。母親披頭散發,像是要瘋了。她恨不得把兒子像對付一臺鐘或收音機那樣拆開來,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她甚至用上了巫術。她聽說有人睜不開眼睛時,移動某處一塊石頭就好了,她就抱著他不停地挪動房間里家具的位置。希望它們和兒子的哭聲之間有什么神秘的聯系。可他仍別著臉,不肯看她。后來,母親終于從他的眼神里受到了啟發。她趕忙把口紅擦干凈。于是奇跡發生了,兒子的哭聲戛然而止,眼睛骨碌碌打量著她。母親把他放在一旁,長長吁了口氣,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過了很久,力氣才沿著地面慢慢爬回到她身上。母親扶著凳子站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忐忑不安地又去搽了一次口紅。他再次哭了起來。
母親有些發呆。她知道一個人害怕紅色意味著什么。它將讓他在生活中無處藏身。在不遠的將來,她和丈夫的臉上經常會被涂滿各種油彩,像劣等動物似的被拉到各處展覽。孩子每天都會受到不小的驚嚇。他的眼睛,像兩只驚慌的小獸,似乎要從他的臉上逃出去。他站在角落里,呆呆地打量著他們,不敢走近。惟一唯一的好處是,她輕松地給他斷了奶。他瘋狂地吮吸著她,仿佛要把她的精氣吮盡,以至他一咬著她乳頭的時候,她就感到鉆心的疼痛。她幾乎哭了出來,一點哺乳的心情也沒有了。后來她根本就沒有了乳汁。她說,求求你,別再咬了。可他聽不懂母親的哀求,反而變本加厲了,甚至長出了幾顆小小的牙齒。她簡直不知道怎么辦。他哭,她只好跟著他哭。有人告訴她說,你怎么不給他斷奶呢?真的,她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故意不給奶孩子吃。她以為她可以一直把他喂到長成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但她一旦想到,很快就做到了。這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并不像別人說的那么麻煩。她在兩只乳房上涂了些紅墨水。母親掀開衣襟,他立刻止住了饑餓的啼哭。但緊接著,他的哭聲更加饑餓和響亮。
他的皮膚也不好。至今,吃了海鮮或喝了酒仍會過敏,被抓撓得橫一道豎一道的。像是許多螞蟥。如此說來,他的皮膚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條螞蟥呢?小時候,他曾為那些不斷蹦跳出來的螞蟥驚奇不已。他望著它們,看它們在他的皮膚下蠶食他,就像魚群在啄食水面。他懷疑他的皮膚就像水一樣薄。哪怕是一陣風吹在上面,也會波紋連連。母親把被子摟到日光下曬,床單也經常洗,可他還是不停地抓癢,并且一抓就破。他的過敏毫無來由。母親為此深感苦惱。他抓著抓著,對母親說,又一條螞蟥!它的身子仍在不斷地長大長粗。長到一定的時候,就忽然跳到了地上。接著第二條螞蟥又爬了出來。仿佛要把體內的螞蟥全部驅趕出去,他咧著嘴,發出嘶嘶的聲音,更加用力地抓著。等母親發現時,螞蟥已經縱橫交錯地爬滿了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母親驚叫起來。
這時,外面大街上的紅色越來越濃烈了。帶著一種血腥的氣味。紛紛揚揚的紅色還有白色的紙片不時從窗臺飄落進來。母親把他關在家里,不讓他出去。后來把窗簾也拉上了。因為不見陽光,他的臉色很蒼白。他把衣服穿得緊緊的,袖口和衣領都扣上了。仿佛怕那些螞蟥會爬出來。它們在他身體上浮游了一段時間之后,便潛進了水底,過了幾天又露面了。凡是它們游過的地方,都有青色的暗記。好像它們記得那個地方已經來過,下次便要換一個地方了。但再下一次,它們又忘記了。它們尤其喜歡他的肚子和腿。那上面滿是被螞蟥叮咬過的痕跡。他想,過不了多久,他的大腿便有如家里的那兩只青花瓷瓶了。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它們就會完全碎裂,那些螞蟥還是活著的,它們從瓷瓶的碎片里爬出來,爬出來。這樣想著,他再次驚恐地捂住了眼睛。他問母親,怎樣才能殺死螞蟥?母親說,螞蟥是很難殺死的,它們不但殺不死,而且還會越殺越多。比如你把一條螞蟥切成四段,它就變成了四條螞蟥。你把它切成了八段,它就變成了八條螞蟥。你把它燒成灰,它就成了一堆螞蟥。這種描述讓他驚心動魄。他想,如果把它們吃掉呢?他可以找東西把它們吃掉。他選中了魚。因為它也生活在水里,捕捉螞蟥肯定容易得多。于是當母親買了魚,他就貪婪地吃了起來。他仿佛看見它把他身體里的那些螞蟥全吃掉了。他長長吁了口氣。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身體上馬上有了動靜。魚和螞蟥在搏斗。他在自己的皮膚上清晰地看到了它們搏斗的顯影。但結果正如母親所說,魚雖然吃下了螞蟥,但它們以更快的速度繁衍起來。他的手,、肚,、腿,、背和臀部,都爬滿了它們示威游行的隊伍。它們聲勢浩大,和外面的喊聲震天連成一片。
他再也不敢吃魚了。
父親和母親早出晚歸。父親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現在更是一言不發了。他的沉默和外面熱火朝天的街景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經常呆呆地坐在那里想問題。父親想問題的時候很容易發火,哪怕是桌上掉下一根筷子。因為他想的問題往往很難想,即使他一整天一星期坐在那里不動也想不出來。這時父親便表現得很軟弱,他倒在母親肩上號啕大哭。起初母親有些吃驚。但她很快習慣了父親那依賴性的哭泣。看上去她比父親鎮定和堅強得多。她撫摸著父親的頭發。那頭發短短的,很硬。她知道有這樣頭發的人,性格是固執的,帶著點剛而易折的意味。母親便在她的撫摸中傾注了無限柔情。
有一天,父親忽然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似乎預感到父親的失蹤。在父親最后一次出門的那天忽然說道,就走么?
父親略微停頓了一下,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短頭發和有些佝僂的腰對比強烈,在陽光下顯得有些扎眼。他的腳步的節奏仿佛都是兩個句子加一個逗號和一個句號,沒有特別短促的句子也沒有驚嘆詞。
母親很快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她和他相依為命。母親還要出門,回來時依然在外面把臉洗得干干凈凈,不允許任何讓他受到驚嚇的顏色在家里出現。但有一次,她被人抬回來了。她暈倒了。倒在她的臉譜后面。事實上,父親失蹤后,所有的壓力都壓在母親一個人的肩上。他們把母親往院子門口一擱,就拍拍手,走了。母親醒過來,第一件事是本能地捂住臉。母親看到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畏怯地打量著她。她幾乎是嚎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奔向衛生間。母親在鏡子里驚訝地發現她的臉是那么的干凈,像月亮一樣散發著微微的熱氣。那天晚上,母親抓著他的兩手。它們在她的懷里蜷縮著一直抖個不停。
后來,母親和他又好像都被人遺忘了。沒有人來管他們的事了。母親把窗子打開了一點點。她像一只蜥蜴似的探出頭去,在院子里爬了一圈,似乎沒發現什么動靜,便大起膽,向更遠的地方爬去。回來的時候,母親像爬行動物終于站起來了似的走進來了。母親說,明天我可以帶你去治療皮膚。這之前,她用清水,用鹽水給他一遍遍地擦洗,但沒有起到什么效果。母親還自學了醫學。現在,她可以更精心地對付他皮膚下的那些螞蟥了。她甚至慶幸有這么一段閑暇。事后想來,如果沒有它們,他們真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它們就像樹上的疤痕,使人記住了歲月。
為了治療他的皮膚,母親帶他去了很多醫院。醫生開出的方子都大同小異。膚輕松,鈣劑,皮上腺激素。后來他和母親一看這樣的方子就沒有了信心。他們終于意識到,大同小異的方子治不好他的皮膚。難道他的皮膚是什么特殊的皮膚么?特殊有什么好?在絕大多數時候,它只會帶來麻煩。如果他的皮膚跟別人的一樣,癢了,隨便搽點軟膏就會好,那省了多少事。母親還找過偏方。那些偏方就像一些他從未見過的奇怪而冰冷的動物,他一看就會嘔吐,更別說把它們吃下去。母親沒辦法,只好捏住他鼻子往下灌。母親一手端著藥碗,一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他便知道,母親又要捏他的鼻子了。后來他不讓母親捏,他自己捏。這是一個好辦法,一捏鼻子,中藥就下去了。母親眼睛濕潤了,為他的懂事。還有鄉下醫院自己配制的藥,一打開一股硫磺味直沖腦門。有一段時間他的身上經常涂著厚厚一層這樣的黃色藥膏,它的氣味在皮膚和衣服上保留的時間很長。但皮膚并不見好轉。母親后來在一個聽說是年輕時在國外學過醫的老醫生那里弄到一個方子,在母親的再三懇求下,老醫生(這時根本看不出來他是一個醫生,很多人以為他僅僅是一個清潔工)對她說,用你的血給他作皮下注射,每次三毫升。母親問,多久注射一次?這時傳來了雄赳赳的腳步。清潔工忙拿起掃帚走開了。后來,母親再去找他,卻再也沒找到。
母親心想只有摸石頭過河了。摸石頭過河后來被認為是真理。摸石頭過河的人后來被認為是前所未有的智者。實際上不就是一個簡單的道理么?可如此簡單的道理為什么要用那么復雜的方式來求證?他后來一直沒想明白。母親說他想問題的樣子有些像他父親,想的也都是沒法想清楚的事情。母親看到失蹤已久的父親在他想問題的時候像磷火一樣在他的身上復活了。除此之外,母親還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她是否看到他的皮下還在流淌著她的血?她的每次不過三毫升的血液卻滲入了遍布他全身的大小水系,在他的體內流動循環,形成一張保護網。他不知道那三毫升血液究竟是怎樣進入他體內的。三毫升的概念很小,卻可以細密地分布在他的全身,那得要怎樣的耐心。每次,看到護士從母親體內抽出血液,并習慣性地朝上推了推針管,他就暈倒了。
這是病嗎?他不知道。但它無疑是一個缺點。當他清醒過來,就從母親的眼神里讀出了這一點。這是它第一次從他的身體里躥出來。之前它一直埋伏著,準備在他高興的時候,再給人以打擊。大概是母親的血液起了作用,那些螞蟥果然被鎮住了,或者在一定程度上被母親的血液所殺死。吸血者終將被血液殺死,這似乎也符合邏輯,甚至還有點哲理的味道。看來,母親的血液永遠是她的孩子們的搖籃,和孩子們的敵人的天敵啊。他的皮膚逐漸紅潤和有光澤起來,像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的皮膚。螞蟥越來越少,那些青色的斑點不知不覺淡下去,有的甚至消失了。可是,另外的打擊原來早就隱藏在這件事當中。或者,它們互為關聯原本就是一體?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母親驚慌起來。護士說,這種情況她以前只是在書上看到過,親眼所見也是頭一回。她馬上又寬慰道,你兒子不過是比較敏感罷了。母親更加憂心忡忡。她說,敏感又有什么好呢?越敏感越容易受傷害,他以后的路還長,那要暈倒多少回啊?母親的神情充滿了憂傷和擔心。她變得羅嗦啰嗦起來,絮絮叨叨說兒子的情況讓她想起了那些患癲癇病的人,一旦發病他們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倒下去的,如果他們倒在河里呢?如果他們倒在車輪或鐵軌上呢?如果他們倒在尖刀上機床上呢?患癲癇病的人發病在時間上還有個規律,可我兒子,誰知道他什么時候發病呢?誰知道他什么時候看到別人或他自己流血呢?誰能保證他不看到別人或他自己流血呢?如果在人多的地方,他會被人踩死;在沒人的地方,他會被野獸吃掉或因流血過多而死去。即使在有人的地方,誰也不能保證他能得到及時的救護,總之他是死路一條……
事情很快印證了母親的擔心。在學校里,他削鉛筆時割傷了手。大家模仿電影里的好人與壞人,用石頭和從外面撿來的木棒(它們隨處可見)作武器,在操場上打仗(為爭辯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往往成為打仗的起因)。他不知道站在哪一邊好。冷彈或冷槍經常擊中他的頭。有時,什么東西流到臉上來了,他用手一摸,就暈倒了。大家開始也被嚇著了,但他們很快因為這意外的收獲而興高采烈起來。居然有人倒下了,這使他們之間的模擬戰爭有了某種貨真價實的味道。他們嘗到了它的快感。于是他往往會成為雙方共同襲擊的目標。誰擊中了他,使他流了血,便好像取得了勝利。甚至放學后都有人跟蹤他,好從后面給他一擊。他不但沒有因多見而習以為常,反而更加敏感了,有時候一天要暈倒好幾次。母親每天都擔驚受怕,等著有人在院子門口叫她,你兒子又暈了。母親覺得,那個“暈”字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圓圈,像電磁波那樣向她放射過來。于是她跌跌撞撞奔向出事的地點。
為了使他免受傷害,母親想了很多辦法。就像以前帶他四處診治他的濕疹(幾乎所有的醫生都說那是濕疹,但對癥下的藥卻往往無效)一樣。他們依然對這種病癥搖頭。有的干脆否認這是一種病。他們不認為害怕看見出血是一種病。有的甚至說,這有什么可怕的呢?血液的鮮紅,可以興奮人的神經,就像喝了美酒一樣。倒是有很多人,一天沒看見血,便要懨懨欲睡。如果是我(他把頭轉向母親),我會采取一些強制性的措施,他不是怕流血嗎?我卻要他天天看見血。我逼著他去打架,動刀子,流點血怕什么?男孩子嘛!事實證明,這個辦法是行之有效的。就像你當初不敢殺雞,但后來你不是也會了?并且過上一個月不殺你還手癢。一切都是習慣成自然,習慣了,也就見怪不怪波瀾不驚了。你應該讓他堅強起來,必要時下手可以狠一點,為了讓他感同身受如臨其境,你不妨用針扎他的手,讓他看到血珠是如何從他并不健康而漂亮的皮膚下蹦出來。他會發現,那些血珠就像從骯臟的地方開出的艷麗花朵。他甚至會上癮,以后隔幾天就要扎一次,好像這樣他的皮膚就變得美麗起來了。
母親帶著他從那個人的診室里落荒而逃。母親懷疑那個人是神經病。母親說,我們居然去向一個神經病當然也可能是無知便無畏的家伙求治。
母親只好讓他一再轉學。可轉學的次數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無休止地轉下去。后來母親沒辦法,只好不讓他上學。母親自己在家里教他。母親教給他美麗的語言,簡潔的道理,豐富而具體的動物和植物學知識。母親說,知識的最大好處是可以讓人敏感,你生來就是一個敏感的人,敏感又有什么不好呢?母親柔弱的體內沖出一股豪情。霎那間剎那間她甚至產生了要把他培養成藝術家的想法。
可是母親終究會發現,他除了對血液敏感,其他方面資質平平。他對語言沒有感覺,對美術和音樂也沒有感覺。甚至對知識的接受都很慢。母親曾自詡為一塊時代的海綿,專門用來接受新的知識,她想她和丈夫的優秀因子,一定會匯集在兒子身上,在那里生根發芽,發揚光大。可不知怎么回事,那些優秀的因子并沒有落在兒子身上。他成不了生活的強者(比如工人,農民,解放軍),也成不了著文載道病蚌含珠的藝術家和采花釀蜜的學者。他注定是碌碌無為的。大概上天賦予他的角色,只是一個病人。一個病態的人。
母親犯的一個極大錯誤是,她把孩子的理解力和自己的理解力劃了等號。再說,誰又知道她的判斷一定是正確的呢?就好像一群航海家,手里雖然拿著羅盤,可他們不知道,羅盤本身是壞的,或他們正處在地球磁場的盲區。
那天晚上,母親把她和父親的有關物品,比如照片什么的,全都撕得粉碎。好像父親騙了她似的,她對父親充滿了憎恨。有一個笑話怎么說的?似乎是有個女人通過整容變成了美女,嫁了如意丈夫,可結婚后生的孩子特別丑陋,夫家追根溯源,才知道媳婦原來是位人造美女。從報紙上看到這則小道消息時,母親已經戴上老花眼鏡了,坐在藤椅上。她的左眼有些白內障,因此習慣于把報紙稍稍偏向右邊。她笑了起來,有些天真爛漫。她不認為這是什么新聞,只把它當作笑話。她和兒子還住在原來的院子里。兒子呢?兒子哪里去了?母親不知道,自己還來不及看完這張報紙,就要死了。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里,斂聲屏氣。兒子回來,喊她,見她沒有反應,搖著她的肩膀,她還沒反應,兒子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母親的臉骨,聳立在那里,使整個臉部呈半透明的輪廓。
本來,她想等兒子死在她前面,那她會放心一些。可是一種打著客觀規律的招牌的知識再次起了作用。是知識把她送上了路。她違抗不了。她以為自己是要打個盹,就閉上眼,沒想到,她中計了,她再也睜不開它們了。它們像兩只金屬蓋子那樣重重地合上了。她想起有一次發大水,城市的吃水線很深,她帶著兒子從洪水里逃生。洪水那么大,驚心動魄的,她稍一愣神,就被沖走了。兒子在后面叫著。她還是把兒子撇下了。
母親在黑暗的屋子里,聽著兒子叫她可是找不到門。她想答應他可是嗓子也發不出聲音來了。只有一點點意識還熱氣尚存。在這一點點意識里,母親斷斷續續想起,有一次她從外面回來,看到兒子幾乎暈倒在廚房里。大概兒子是想幫她切菜,沒想到割破了手。鮮血正沿著手指奔涌而下。兒子渾身顫抖著,仿佛面對鋪天蓋地受驚的馬群,不知怎么辦才好。實際上,那是兒子的第一次自殺。
他變得越來越敏感了。以至這敏感后來成了他的糧食,沒有它,他便活不下去一樣。他對它由害怕變成了依賴。
難怪母親說,敏感是他的宿命。
嘲笑和捉弄一直沒有停止,即使他已長大成人。他們不相信還有見血就暈的人,這太可笑了,他們說,他如何跟一個女人度過她的初夜?除非……他們曖昧地笑了起來。試想,一個男人,他哪天不同血打交道呢?又怎能不同血打交道呢?他要宰殺那些買來的用做食用的動物,他要喝酒斗毆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榮譽和尊嚴而戰。他們要征服某些人,或把他們塑造成自己希望看到的模樣。他們也隨時會受到傷害,比如遭到來自背后的襲擊或成為某種犧牲品,老婆的指尖并不那么輕易饒人,還有其他女人的牙齒也不好對付。他們的口腔比較容易潰爛,手也常常被不明來路的尖銳器物劃傷。有時候,城外不遠處的那片荒地上還會執行槍決。他們會欣賞到子彈如何讓人體一陣痙攣,然后撲通倒下,在血液中慢慢融化。此外,還有電視和印刷品上的畫面和圖片。斗毆,殺人,交通事故,乃至戰爭,爆炸,恐怖襲擊。他們對這些事津津樂道。他們說,你真的從不看那些新聞、電影和畫片嗎?有時候,他們會跟他玩一些惡作劇,讓他反胃,嘔吐,發火。他發火的樣子是很認真的,惟其如此,他們才更開心。如果他暈倒了,他們就大聲尖叫,忙成一團,當然是一邊忙一邊笑著。他們覺得他就像一個孩子那樣可愛。他們喜歡在孩子面前,顯示他們的成熟和優越感。
是的,他從不看電視。也不看那些新聞圖片。不管是國家國際大事,還是市井的暴力和恩怨,他都不想關心。他也不敢去街上閑逛。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一個人拿著一把水果刀與他擦肩而過,緊緊追趕另一個人,趕上后,把刀高高揚起……他不敢看,只好掉頭跑掉了。他不想見義勇為。他怕。他也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還有一次,他路過一家銀行,只聽嘣的一聲,一個人在他身邊倒下了,他嚇了一跳。后來才知道,那個人被懷疑是劫匪。這段時間,銀行搶劫案時有發生。從此他走路離銀行遠遠的。最讓他害怕的是,他聽說有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挨了一槍,因為那個人和某組織正在追殺的某個人很相像。他對著鏡子想,他會和誰長得像呢?他又怎么知道和誰長得不像呢?下了班,他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像當年母親把他關在房子里一樣。當他獨自一人在房子里的時候,他覺得母親沒有死。她在另一個房間里,戴著老花鏡,鏡片有柔和的反光。母親微微抬起頭,從鏡片上方望著他(看上去,眼鏡像是為鼻子戴的)。
有一次,他病了,需要從靜脈注射。當護士把針頭從他的手臂靜脈推進去時,他再次暈倒了。醒來后,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女人的懷里。護士沒有驚叫,也沒有嘲笑他,一副學識淵博的樣子,有如他的母親。她用她的學識和柔情包容了他。他竟然覺得正在源源不斷滴進他體內的液體讓他感到涼爽和輕松。他羞赧地朝她笑了笑。她也朝他笑,示意他別亂動,一直把那瓶生理鹽水掛完為止。他問,我還要來嗎?她說,要連續注射三天呢。他步履輕快地跟她告別。在接下來的兩天里,他又暈倒了兩次。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怕,仿佛暈倒不過是他的一次深呼吸,對生命是有好處的。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他不禁驚喜萬分。后來,他們慢慢地說著話。他跟她談他的童年,他的皮膚下面那些蹦跳不已的螞蟥。她也談了她的童年。她說,跟他相比,她的童年就平淡無奇了。他說,我情愿要你那平淡無奇的童年。這時她的手就游進他的手心。她怕自己不小心傷害了他。她說,你是多么得地難得啊,我們一直生活在堅硬和麻木之中,可你仍像一個嬰兒般透明,含羞草一樣敏感。
他們密切地交往起來。和他在一起時,他很自在。就像鳥在空氣里。他愿飛就飛。她總是那么抬起眼,笑瞇瞇地望著他。后來她也飛了。原來她也有一對小翅膀,毛茸茸的,藏在那里。開始,她飛得不是那么利索,需要他幫她。她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從來沒將這對翅膀示人。但她很快就飛得很好了。他們把翅膀放平,讓身體在空氣中滑翔。如果把空氣拍打成波浪形,他們就可以向更高的地方飛去。他們暫時地離開了地面,離開了醫院,離開了那間他把自己囚禁起來的屋子。她跟他說,她不喜歡醫院,不喜歡那里的氣味,不喜歡那里的醫生,不喜歡那里的院長和主任。她說,有一次,院長叫保衛科的人趁夜把一個會引起麻煩的病人從醫院里扔了出去。第二天,有人在另一個地方發現了他的尸體,經鑒定,他是從醫院里逃跑自殺的。就是那些病人,也令人難以忍受。他們頻繁地出入其中,認為有醫院就可以放心地活下去。他們把醫院當成了贖罪和卸掉某種責任及包袱的場所,從外面進來時,他們還愁容滿面,而當他們出去時,又談笑風生對人生指揮若定了……他和她坐在那里,對身后的現實發出了無所顧忌的嘲笑。生活是一只龐然大物,但現在他們一點也不畏懼。
一天,他興沖沖地去找她。除了藝術,只有愛情是永遠歡迎敏感的。這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寶藏。但在往日他看到她的地方,沒有她的蹤影。他坐在那兒等,等了一整天也沒看到她回來。第二天他又去。她還不在。他向人打聽,可他們說,他們這里根本沒這個人。他想這些人真會開玩笑。他找到她的知道他倆在戀愛的一個同事,回答竟然是一樣的。他幾乎要瘋了。他說,怎么可能呢?幾天前你還看到我們手拉著手出去。她的那個同事說,對不起,我也從來沒看見過你!他說,你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了。對方斷然說,我不知道。他又到別的地方去打聽。他每天都去,一天去好多次。他甚至去找了院長。院長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人事部查查。人事科科長以無比的熱情打開了檔案室的大門,說,你自己找吧。自然,他不可能找到有關她的任何紙片。
她失蹤了。
一個人的歷史被抹去竟是這樣容易和莫名其妙。
為了懷念他的這次惟一唯一的戀愛,他試著用針管扎自己的靜脈,就像她曾經做的那樣。他把針頭深深地扎進去,然后松開手,血液立刻流進針管。在眩暈中,他仿佛重新看到了她天使般的微笑。每當他想和她見面的時候,他就會這樣做。在那里,他們可以自由來往。那是他們的一條秘密通道。
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怕看到出血的人,他最終會在血液中找到寧靜。正如一個人,因為老擔心自己殺人,結果殺人如麻。他用刀在對方的身上亂砍一氣。他殺死的是他的恐懼。不同的是,有的人把刀指向了別人,有的人把刀指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第一次用菜刀劃開自己手指頭時的情景。菜刀的重量讓他很不順手。就像一個拗口的句子。實際上,那是一次毫無自殺意識的自殺。也就是說,他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死亡的存在,他的自殺和死亡無關。他不過是在做一次實驗。他想,一切都是因血液而起,如果把體內的血液像池子里貯存的水那樣放出去,那他就獲得解放了,不再受血液的控制和操縱了。于是他開始尋找它的閘門。雖然身體上到處都是可能打開的缺口,可事實證明,他并沒有找到最關鍵的。他問母親,它在哪里?
現在,他當然是早已知道了。他不斷地向它靠近。在靠近它的過程中,他感到了無比的驕傲,因為他并沒有變得麻木。他可以跟母親,還有那個他每天從秘密通道去和她會面的女人說,他們的寶藏越來越大了。在一次又一次冷靜地思考之后,他把門關好,拿出早已備好的刀片,在手腕上輕輕一劃。
他看到血液像千軍萬馬,緩緩沖出了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