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暈》是一個恐懼血色乃至恐懼一切紅色的故事。懼怕血色當然是弱者的行徑,譬如有一部被改為同名電視劇的小說《血色浪漫》,其中的主人公就不僅不懼怕血色,而且還能在血色中發現浪漫,從血泊中殺出一條路來,在別人和自己的血中恣意地活著。
對血的恐懼源于敏感:對于血色的敏感,對于紅色乃至一切時代的顏色的敏感——很多時候,所謂的強者也不過是因為對于血腥與殺戮比別人感覺更麻木而已。“他”身處一個各種顏色尤其是紅色鋪天蓋地的時代,在這樣的空氣中,人們對于顏色往往會喪失敏感度,所謂的“五色令人目盲”, 人們久入鮑魚之肆,只有嬰孩才會對習以為常的色彩仍然保有驚奇、震驚的感受。
紅色不僅指向時代主潮“革命”,也指向時代所要消滅的做派:如同為紅色的口紅,以及口紅所代表的一切負面的審美趣味和生活方式?!澳赣H”生活在革命時代,卻想成為電影中的“壞女人”,向往“壞女人”所代表的性感趣味。在這里,“母親”至少有三種“扮相”:一種是影視中的“女特務”之類的突出女性身體欲望、性感一面的“壞女人”,這在現實中是被壓抑的,所以“母親”只有暗中裝扮以求得心理滿足;一種是作為批斗對象,被丑化、涂抹的扮相;一種是日常生活中,是一種“革命人”的無性別的身體扮相。第一種與第三種都會引起“他”的恐懼。而前兩種扮相雖然有主動和被動的區別,但從嬰兒的角度來說,其實都與母親的形象不符。而“壞女人”的趣味和革命趣味看似截然相反,其實也有著相通之處:那就是二者都很熱烈,都具有攻擊性乃至吞噬性。這是敏感的“他”無法接受的。
當然這種過度敏感使得他無法在社會中生存。“他”所處的本是一個嗜血的社會,接觸到血和紅色的機會太多:從飲食男女到社會交往,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人們都會經常遇見血。他的同學、朋友都喜歡紅色,會因紅色而興奮。“他”因此成為異類,成為他們嘲笑捉弄、顯示自身優越感的工具。
而他的世界里也只有母親和一位與他發生了愛情關系的護士真正理解、呵護他。“他”無來由地過敏,皮膚下面仿佛遍布螞蟥。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因為“他”的過敏無藥可醫,最后只有輸入母親的血才有效果。而螞蟥正是要吸血的。這也是一個悖論,即他因過敏而恐懼紅色,恐懼血,而他的過敏癥卻需要吸血。母親死后,護士進入了他的生活,給他以呵護、包容,以及愛情。只有她懂得他的價值,不僅不會因為他的“膽怯”而歧視他,反而會認為他的敏感與透明正是純潔,反襯出一般人的堅硬與麻木。
當然,這個護士亦真亦幻之間,很有可能源于“他”孤獨中一種自我安慰式的臆想。后來護士的忽然很詭異地消失,也透露出一些時代的信息。因為在“他”的少年時代,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消失并不是很少見的事。(即所謂的“一個人的歷史被抹去竟是這樣容易和莫名其妙。”)護士的存在,如果源于臆想,那正是他過往記憶的再現。首先,護士的形象源于“母親”,是“他”對母親的思念所致的幻覺式再現。其次,護士的忽然失蹤源于時代的記憶?!八备赣H就是在那個人的歷史可以隨便抹去的時代忽然消失的。
魯迅說過,“我們有痛覺,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單從進化的角度講,“他”的敏感,當然是病態,但是“他”在恐懼中寧愿將刀指向自己,也不指向別人,這與那些終于還是進步。
《血暈》在敘事人稱上雖然采用第三人稱,卻并非客觀全知,而帶有著濃烈的抒情氛圍。“他”的敏感和幻想,作為一種隱喻,在過去的時代的壁畫上撕下了一條裂縫,讓人們窺見其中的部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