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十八首

青苔

那個河馬般沉重的詩人

在林子里低頭找著什么

松濤緩緩 推開天空

陽光碎了一地

他回來了

邁著西西弗斯的步子

喘息未定間

搬出一塊黑色的石頭

上面覆滿了青苔

鋤頭和萊卡

用頭巾漉酒的農(nóng)夫

一早就荷鋤種豆去了

歸去來兮 已是黃昏

鋤頭在肩上繼續(xù)明晃著

挎包上還系著 哥倫比亞

麥德林詩歌節(jié)請柬的大師

迅速掏出一臺

黑黑的萊卡

對準(zhǔn)農(nóng)夫和鋤頭

按下了快門

飲酒小令

我們天天都在談?wù)撝?/p>

足以說明生活的道路還不夠?qū)拸V

我們做夢都在制造一間天堂

可天堂的軟梯至今也沒有垂下

還是從前的那個小酒館

還是幾張舊面孔

沙漏的指掌

時間的冷焰

來來來

就飲了這杯酒

對稱

有時我感到一只螞蟻和一頭大象是對稱的

在天平的兩端

螞蟻高高在上

大象一臉沮喪

無常

蜻蜓在水面交尾

包谷結(jié)出了胎盤

蘋果紅了 菌子熟了

雨像鉆石劃過車窗

大地青睞八月

萬物齊赴天堂

手機叮呤 短信頻仍

魯?shù)橥话l(fā)6.5級地震

天地突然間

露出了它不仁的一面

人有時候要出去走走

人有時候要出去走走

放下書本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書看得有些多了

多了就變成了累贅

你要步行 來到河邊 或湖畔

總之 你要先往有水的地方走走

水要清澈 干凈 你的心

也要清澈 干凈 童年時

那些水草還在水底躺著

你也要在草地上躺下來

看云卷云舒 有一片小風(fēng)

在你的耳朵里 起了漩渦

天空還有鳥嗎？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水底還有卵石嗎？

這又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的問題 福柯兄弟

都替你想過了

你已經(jīng)沒有事情可以做了

你沒有給自己畫條線

或者 一個圓圈

這已經(jīng)很好了

時間并不重要

麥子熟了 就會被收割

人是會移動的植物

充滿養(yǎng)分的一片樹葉

人是會傷感的動物

有時會發(fā)很大的脾氣

人有時是一個 有時又是一群

沒有什么了不起

現(xiàn)在好了 你一個人在外面

來回地走 你看了看遠(yuǎn)方

山還在那里

這是春天的一天

漫山的野花都開了

你往山上走去

你往山上走去

告訴我真的生活

從第一次劈柴開始

回憶一下 周遭還剩下了些什么？

雞舍 柵欄 濕濕的菜地

牽牛花藤爬上了籬笆架

母親在家中 正為我們準(zhǔn)備

一頓美好的午餐

而我則在緊靠鄰居家的

一塊空地 劈柴

回憶一下 我怎么找到了那把斧頭？

一些矮墩墩的木頭

何時運抵在了我的腳下？

將木頭立穩(wěn)了

校對 調(diào)整步伐 屏住呼吸

斧頭揚起

鋒利且迅即的一擊----

矮墩墩的木頭

松香傷口彌漫

告訴我真的生活 母親啊

當(dāng)年爐火正旺

蘋果花開在了院落

告訴我真的生活

一個劈柴的簡單動作

子夜火車

特別不喜歡這樣的時刻：客棧，子夜，一聲巨大的汽笛長鳴，火車，鏗鏘鏘的節(jié)奏，愈行愈遠(yuǎn)……

小夢被掐斷。夜如何其？夜未央……

記憶中的一些人和事紛紛跳將出來，另一種火車開始在胸膛里拉響汽笛，鏗鏘鏘的節(jié)奏，愈行愈遠(yuǎn)……

一個人不論活得多么透徹或多么糊涂，都會在某一時刻，逆甜美，向荒蕪……

糟糕的是，這是一個秋天的夜……

糟糕的是，這是一個多么可疑的時代……

糟糕的是，吾非圣賢……

難道非要如此？不過是想得到一場好覺，卻動用了一生的時光……

讀蘇軾《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

解衣欲睡 月色入戶 欣然起行

念無與為樂者 遂

至承天寺 尋張懷民

懷民亦未寢 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 水中

藻荇交橫 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

何處無竹柏？

但少閑人

如吾兩人者耳。

公元二0一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夜

在裝了兩層隔音玻璃的書房

讀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

——

竹柏遠(yuǎn)矣

友人星散

燈下寂然

時代之失魂落魄

只魯布革一人者耳？

春天的汾河

春天的汾河的上空，太陽是白的

——一婦人驚呼。他抬頭見，確乎

不僅太陽是白的，空氣還是黃的

她還有所不知，汾河水已經(jīng)枯了——

車過漪汾橋，她似乎未看見

柳樹開始綠了，槐花開始白了

這是太原的春天。他忽然憶起兩首詩

李白的《太原早秋》；劉徹的《秋風(fēng)辭》

都寫到了汾河。

“思?xì)w若汾水，無日不悠悠。”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悠悠”及“泛樓船”代表了過去的河流

是一種風(fēng)度的體現(xiàn)和自然的具體紀(jì)錄。

然而這一切都不再了

慶幸的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

他就生活在汾河岸邊，每日涉汾河水來過。

“河水清且漣漪”，這是春天的。

“無邊落木蕭蕭下”，這是秋天的。

夏天來時，汾河水忽然異常兇猛了起來。他永遠(yuǎn)記得道路被阻斷的一幕：一輛行駛在灘涂上的部隊的解放車被洪水瞬間卷走，他的一個同學(xué)就在車上；后來過了一些天，那同學(xué)又回來了，不同的是，他帶上了一幅防護眼鏡，樣子有點像蛙人——

而在冬天，除了白冰，剩下的則是徹骨的冷；而奇怪的是，給他留下極端印象的是，那種冷，并不在手和臉，而是生殖器的冷，嗚呼！

還有多少往事能回想起呢？

“鄉(xiāng)國不知何處是，太行漫漫使人愁”

離去時 他摘了一串槐花

攤在手心來看，很肥很白的花呀

他湊近了來嗅，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了。

痛苦是成年人的儀式

痛苦是成年人的儀式

憂傷是少年的一顆心

成年后我茁壯成長

但有時我也會潛回岸邊

用松柏的目光

長久地注視一棵柳樹

獻詩

我們常常告訴對方，自己很好。

這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猶豫。

我們目送海潮退去

就像知道它的再次升起。

但我們還是暴露出了傷痛，病得不輕。

有一次我目睹全世界的病床

都容納不下一片月光。

你的哭泣就像是最后一次。

所有的經(jīng)書都只是一部。

所有的路程都要經(jīng)歷一次往返。

所有的淚水都是咸的。

此生我已打開過多少扇窗戶？

然而我能看到的也僅僅是

窗戶以外的事物。

雨比上帝孤獨

雨比上帝孤獨

這么多雨 這么多表達(dá)

而上帝假裝自足

拒絕說話

2014年11月24日

這一天。有人出生。有人死去。

這一天。有人曾經(jīng)出生。有人已經(jīng)死去多日。

這一天。我翻找一張舊唱片。

就像往天那樣。

“天使的黑甜夢”

我把它放入碟機。

音樂響起。

操場上走路的人

最初是幾個

后來是一群

現(xiàn)在是黑壓壓的

最初是甩著手往前走

現(xiàn)在都把手背了過來

從后面看

就像行禪的和尚

雙手合十

沒有面龐

黑壓壓的

倒著走路

荒城，給WJ

在我讀過的

一篇博爾赫斯的小說里

講述了詩人和國王的故事：

國王一日興致甚好

邀詩人參觀其金色宮殿

沿著迷宮似的回廊

國王令詩人即興賦詩一首

詩人手捻胡須

手握一把煙斗

用本朝最具磁性的聲音

抑揚頓挫地吟哦了出來

據(jù)記載。本詩不僅將皇宮

所有宏大和細(xì)節(jié)

都完美地描述了下來

甚至連青花瓷所散發(fā)出的幽光

也毫厘不差地表達(dá)了出來

此外。基于對人性的透徹理解

詩人對這個國家和子民的旦夕禍福

亦做了大膽的預(yù)言

然后。換來的就是宮殿內(nèi)部

的一片死寂。須臾

國王一聲大叫：

“你奪走了我的宮殿！”

詩人身首異處。

詩篇漫卷秋風(fēng)。

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座白云和江水上的廢城

不啻于寓言中的

詩人的回聲。

對自我五官的囑咐

我親愛的眼睛

你替我看見

但請不要迎著強光

我親愛的鼻子

你替我出氣

但請不要替我出血

我親愛的嘴巴

你替我說話

但請不要為我辯解

（活著本來就是一道傷口）

我親愛的眉毛

你替我分裂

但我拒絕

合二為一

我親愛的耳朵

你替我立于危崖

左右生出翅膀

但請別飛

春天來了

帶我去聽花鳴

某一天聽人講述的，關(guān)于一個黑的故事

黑衣人

打一把黑傘

在黑色的雨里

洗他黑色的車子

雨越下越大

天空的背景

一片漆黑

黑衣人要趁黑

趕緊把黑色的車子

洗凈

黑色的車子

卻越洗越黑

直至 黑色的水

從黑色的地面

一躍而起

黑衣人撐一把黑傘

最后一眼目睹

他 以及他黑色的車子

被黑色的洪流

洗得一干二凈

通聯(lián)：云南省昆明市關(guān)上國貿(mào)路577號自更大廈410室中鐵十二局 650200 魯布革

蒙地詩篇

廣子

輝騰席勒之夜

地上的篝火已經(jīng)熄滅

而天上的篝火才開始燃燒

你醉倒在自己的舞姿里說夢話

星星月亮草葉露水都在看你

只有草地假裝睡著了

懷里仿佛抱著十萬匹馬的鼾聲

你看，夜晚的輝騰席勒

忽大忽小，比我們看到的狹小還狹小

比我們看不到的遼闊還遼闊

你聽，夜晚的輝騰席勒，忽高忽低

比我們聽見的喧囂還喧囂；比我們聽不見的

寂靜還寂靜。不信，你仔細(xì)看仔細(xì)聽

——夜晚的輝騰席勒

整夜都布滿了失眠的風(fēng)聲

地上的人早已入睡

而天上的神剛開始狂歡

火車經(jīng)過一個叫巴拉貢的地方

受雇于秋天的邀請

夕陽掠過金色的鐵塔、石灰窯、發(fā)電廠

并行的高速公路仿佛一直通向天堂

松垮的苞米迎風(fēng)站立，更多的躺在農(nóng)具旁

一閃而過的紅泥墻，灰屋頂

門前凌亂的山藥地

風(fēng)流成性的平原抱著黃粱美夢

我試著把臉貼在車窗上

冰涼的灼熱，就像剛被一根針扎過

火車經(jīng)過一個叫巴拉貢的地方

一條水渠翻著家鄉(xiāng)的波浪

格根塔拉，或杜撰的傳說

雷聲滾過放浪的牧場

帶來雨水，在草尖上跳舞

有時候也帶來暴雪，到草根里

翻找馬蹄。在葛根塔拉

即使晴空萬里，也不得安寧

烈日騎在牛背上，光焰手里握著

滾燙的鞭子。就連風(fēng)流的母牛

也不敢晃動碩大的乳房

在葛根塔拉，雷聲統(tǒng)治四季

雷聲響起，烏云豎起耳朵

公羊打架，母羊發(fā)情

寂寞的山岡抱起一棵青草

在葛根塔拉，只要有雷聲滾動

就有比雷聲更霸道的雨水

風(fēng)雪或提著鞭子的烈日

漫山遍野，追趕一只山羊

杜爾伯特草原的憂傷野史

對于四子王，我知道的不比一棵草多

等風(fēng)冷靜下來，受傷的母馬揚起

性感的脖頸。我就會心里一顫

不經(jīng)歷奔馳的夢怎么會有

如此矜持的疼痛。對于一匹馬

我知道的不會比另一匹馬多

在清晨，我撫摸過母馬暗紅的鬃毛

清涼，光滑。透過淚水我看見

它眼中的霧靄，望著遠(yuǎn)處的馬群

跑過山岡。在黃昏我親吻過

母馬消瘦的臉頰，像一塊金屬

熱烈的鼻息，濺到我的臉上

對于草原，我知道的不比一匹母馬多

雷聲滾過山岡，我坐在草地上

草葉歌唱。每一個泥濘里

都有馬蹄的吻痕。對于馬群

我知道的不會比山岡多。馬群奔跑

我坐在草地上，想起母馬的眼神

受傷揚起的脖頸。草地顫抖

不經(jīng)歷疼痛的奔馳怎么會有夢

對于四子王，我知道的不比一棵草多

對于一棵草，我知道的不比一陣風(fēng)更多

二連浩特外傳

牧羊人趕來了羊群

草地上啃石頭。再高一些

藍(lán)天趕來了白云，二連浩特的頭頂

雷聲還將趕來雨水，但不會落下

半空中就接到晴朗的消息

扔下一座孤城和瓦礫

再低一些，風(fēng)暴趕來了沙塵

駱駝混進羊群里，草地上

一起啃石頭。再遠(yuǎn)一些

群山趕來了黃昏，白云換上

烏云的裙子，只是風(fēng)聲壓倒雷聲

落日亮出了輝煌的胴體

金色的瓦礫上，一座孤城

被空曠攔腰抱起。再近一些

神趕來了夜幕。黑夜的中央

羊圈里做夢的羊群睜大了眼睛

鬼知道，牧羊人會愛上一只母羊

吉蘭泰的咸

在吉蘭泰，沒有一頭牛

愿意伸出舌頭，舔一舔傍晚的云

就連一塊風(fēng)塵仆仆的石頭

都懶得翻身。太咸了

一只鳥寧愿渴死在飛翔里

也不會落在吉蘭泰的樹梢上

真的不是夸張，我曾親眼看到

一頭死豬漂浮在鹽湖上

那么完好如初的死相

簡直令人驚訝。不是夸張

在吉蘭泰，鹽湖就像一個渾身

布滿皺褶的女人，有多咸

才能讓鹽山失去隆起的欲望

真的是太咸了，在吉蘭泰

就是看見死豬的那一次

我試著伸了伸舌頭，如果能一直

咸下去，我希望愛人的嘴唇

也可以變成一片鹽湖

好比在吉蘭泰，除了對一粒鹽的熱愛

還有什么能配得上真正的咸

紅柳傳奇

如你們所見，曠野沙漠戈壁荒原是我的家

我娶過一條河，后來流走了，再后來干涸了

我養(yǎng)育過成千上萬的駱駝山羊，一個也沒留住

是我親手把數(shù)不清的野兔沙鼠喂了蒼鷹

沒錯，你們可以嫌我矮小，粗糙，扎手，不起眼

可以隨便把我折斷，扔棄在身后的荒野里

但正如你們所聞，當(dāng)你們離去一百年，我早已瘋長成一片

又一片肆無忌憚的紅柳林。沒錯，如你們所說

當(dāng)眾多的紅柳抱成一團，合為一棵紅柳

遮住正午的暴曬，在河邊投下堅實的蔭涼

當(dāng)我把流沙聚攏為風(fēng)情萬種的丘陵

白云在蒼鷹的脊背上搭起飄渺的帳篷

如你們所想，每逢沙塵里我養(yǎng)育過的駱駝山羊野兔沙鼠

露出一根根美麗的骨頭，我就痛恨我還是一棵紅柳

等待一場遲遲不肯降臨的雪

我懷疑，冬天里住著不止一個老巫婆

心里充滿破壞性

卻不肯遷就一場雪

一場遲遲不肯降臨的雪

足以把野獸逼瘋

把院子里的麻雀吃成一群胖子

我心急如焚。滿腦子壞念頭

比如，我會把臥室想象成牧場

一把火燒光所有的草料

只帶著一頭牛或一只羊

到山頂上，去度過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

但雪遲遲不肯降臨。我渴望的墮落

也不在山上。我真想把冬天從四季里取消

我不信，必須有一顆破壞的心

才能在中年等待一場雪

并在等待中愛上你，然后失去你

日暮時分，在戈壁上等待風(fēng)聲停下來

你看，空曠多像我們的后半生

沒有起伏，也沒有遮攔

一眼望去的平坦。不能說

雜草叢生的戈壁上只有荒蕪

那沉靜下來的黃昏，正在為落日

收起一天的光亮。還有那么多

無法照耀的角落，就讓

遲暮的風(fēng)聲去彌補吧

很快，曠野要歸入暮色

流星將會見每一塊孤僻的石頭

如果你仍有足夠的興致

可以安排月亮在天上散一會兒步

到草窠里，勸阻一群螞蟻

為爭奪一顆沙礫發(fā)動的戰(zhàn)役

但是現(xiàn)在，暮色四圍之前

我們只需要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渾身沾滿泥土和塵埃

在戈壁上，等待風(fēng)聲停下來

響沙灣，如果可以安靜下來

當(dāng)然，疲倦的駱駝不會同意

響沙灣有多么了不起。一堆夸張的

流沙堆起來的尖叫。庫布齊以東

月牙狀的小沙丘，成為神奇的制高點

引來青蛙，不知名的蟲子，汽車和飛機

合奏一曲鬼魂才聽得懂的交響樂

其實，只要一聲霹雷就能摁住

滑翔的屁股，但有甘泉涌出

傳說必然失控。一粒沙子一張嘴

仿佛胸腔里跑馬，十萬只風(fēng)箱塞滿了耳朵

除了永久的轟鳴，誰會相信

瘋狂的下面，還埋葬著一座古廟

響沙灣，如果有朝一日安靜下來

我將告訴領(lǐng)頭的駱駝，那尖叫的謎底

四合木旁白

這就好比駱駝的胃里能打鐵

或者沙漠里，螞蟻在偷練八卦掌

沒抱過恐龍不要緊，要是

沒暗戀過荒原，你就不懂它

它有渾身的刺，但開不扎人的花

假如石頭也花心，不知道

石頭是否會娶回一株四合木

到了夜晚，親昵的叫它活化石

是的。作為戈壁灘最古老

最不起眼的植物，它曾與寂寞

秘密簽約：誰能找到駱駝胃里的鐵

誰就能拔掉它身上性感的刺

沙塵暴來了

從遠(yuǎn)處撲來 十萬噸流氓沙子

塵土彌漫 飛揚 天空的反應(yīng)機制迅速

全局性變暗 路上 街上 誰也看不見誰

感覺滿世界就你一個人 沙子抽在臉上 生疼

最郁悶的是 這已經(jīng)不是淳樸的 皮膚一樣的塵土

不用香皂 就能洗掉的氣息 夾雜著汽車尾氣

污垢和油膩 甚至還有尿液的味道

假如你還有興致睜開眼 看到這些景象

你會發(fā)現(xiàn) 比漫天飛舞的塑料袋 紙屑 菜葉

還凌亂的是你此刻的心情 沙塵暴

我們所遭遇的沙塵暴 也不是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的

那種猛烈的 歹徒式的 土匪般的

干凈的 霸道的 純粹的 風(fēng)暴裹挾的

前所未有的自然潮汐 轉(zhuǎn)化到體內(nèi)

就是一次蓬勃的生命奇觀 驚恐 畏懼

褲襠里不經(jīng)意的勃起 像月經(jīng) 像童年的夢遺

關(guān)于洞房之夜失敗的經(jīng)典刺激與體驗

但這是對后沙塵暴時代最吊詭的美學(xué)變異

你像一片紙鳶 穿過兩棟樓房之間的

草坪或垃圾 既不能高過塵埃 也不能落下來

必須保持飄的狀態(tài) 在樓頂上學(xué)會平衡的

技巧 比沙塵暴更放肆 更魯莽

帶著滿身油脂 污垢 腎結(jié)石和早泄

如同被這個世界拋棄的衛(wèi)生巾 一直往上飄

無知 腥臊 自暴自棄 唉 這鬼天氣

八問丁香

丁香，隔著一扇窗子

相處了這么久，一直想問你

你開花的時候，為什么我在發(fā)呆

本來是紫色的花，為什么

看上去比初戀還粉白

就在剛才，我看到有幾片

花瓣從樹上飄下來，那吸引你的風(fēng)

為什么會吹動我的心跳

丁香，為什么在遠(yuǎn)處

你的芬芳那么熱烈，面對面

卻只有寂寞的暗香

呼吸著一樣的晨曦和霧靄

為什么你越翠綠，而我越疲勞

如果塵埃能夠再降低一點

我可不可以走過骯臟的草坪

去撫摸一下你性感的蓓蕾

丁香，萬一哪一天

我不小心打碎了身體的藥罐

能否請你把我胃里儲存的虛火

從曬干的花蕊上摘掉

最后，我想替小區(qū)的蜜蜂

采訪一下你，除了甜蜜

對于春天，你還有什么樣的心愿

丁香，你不用回答。

再問丁香

陰霾和晴朗，春天這枚硬幣的兩面

一邊如果在綻放，另一邊

肯定要枯萎。花謝了還可以入藥

但結(jié)果可不像風(fēng)吹那么容易

樹葉翻飛，為什么我不再紛亂

上午的陽光很快接納了烏云

在你低垂的花蕾下面，我看見

愛情遠(yuǎn)去，而愛正慢慢向我走來

就差那么一點兒，我就能夠

說服花粉，與多情的蝴蝶簽約

和蜜蜂達(dá)成一份甜蜜的協(xié)議

可是繁花如錦，為什么我還要抓著

香氣中散發(fā)的一絲寂寞不放

窗臺上，樹影每移動一下

我就感到春天的發(fā)條又?jǐn)Q緊了一下

阿爾巴斯

我就知道，一說阿爾巴斯

你的眼里會蹦出一群山羊

白毛，大眼，粗腰，肥臀

一只一只扭過山坡。只要牧羊人

從云端取下鞭子，傍晚立刻

就會安靜得像等待暴雨的俘虜

我從山上下來，草葉上沾著雷聲

樹枝掛著閃電。我就知道

一說阿爾巴斯，在你的眼里

黃昏不過是一噸煤，而晚霞也

不過是一火車皮焦炭。當(dāng)牧羊人

從羊群耳邊收回嘹亮的鞭子

我就知道是你，阿爾巴斯

如果再給落日喂一把青草

落日也會變成一只肥碩的山羊

阿爾巴斯夜話

山坡上，風(fēng)在揉眼里的沙子

夜幕降臨。一想起山溝里

我們曾經(jīng)埋葬過的月亮

月光還會在井架四周彌漫

從孤獨的一側(cè)看，月光仿佛

走鋼絲的藝人，但在寂靜的眼里

也許是一萬只提著燈籠的鳥

在夜晚亂撞。沒有說不清楚的

小秘密，只是時間一久

連風(fēng)也忘記了，我們從哪里來

坐在山坡上，比夜色更經(jīng)不起

推敲的，是我們向月光借來的背影

有時候像兩只山羊，有時候

像一堆凌亂的石灰石。鬼都知道

阿爾巴斯的夜晚，不會遷就

一輪在井架上懷舊的月亮

如果我們愿意向孤獨低頭認(rèn)錯

石頭將摟著煤的腰回家

如果我們還愿意向寂靜學(xué)習(xí)

原諒的美德，風(fēng)抱緊荒涼的礦山

廣子，內(nèi)蒙古人。主要寫作詩歌、隨筆。出版詩集《往事書》等。

通聯(lián)：呼和浩特市通道南街北門郵局1號信箱 郭廣泉收

郵編：01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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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15847771157

主持人的話：

關(guān)于魯布革的詩，很欣喜我的同代人已經(jīng)有了這樣質(zhì)樸、清晰的風(fēng)格。不是冷漠出塵的質(zhì)樸，而是從生活里幾進幾出后的質(zhì)樸；不是清湯寡水的小清新，而是滄桑之后的淡定。也不是什么都看透了，更大的困惑永遠(yuǎn)是“告訴我真的生活，母親啊 ”，永無止境。

而如果有一種被稱為“地方主義”的詩歌，廣子的“蒙地詩篇”應(yīng)該就是了。在這樣一個一體化的時代，所謂“地方”，往往意味著邊疆、外省、僻地、少數(shù)等等帶有些陌生性、異質(zhì)化的東西。廣子的這些詩篇里除了愛，更多的是閃耀著這些陌異的色彩。

——朵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