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學教授赫索格推崇理性,崇尚西方人道主義思想,他期望社會是一個充滿真理和道德的理想社會,以此找到生存的立足點和生命意義。但他美好的理想與荒誕、混亂的社會形成對立。理性的模糊、人性的復雜多變、生活的現實性讓他充滿焦慮、苦悶、迷茫并不斷探索。經歷了一連串生活的破碎與打擊之后,他最終獲得了對人與自我、人與人、社會問題的重新認識,也拒斥了一切形式的崇高,擺脫了精神上的困境。最終,赫索格告別混亂的都市,回歸寧靜的鄉間,歸于內心的和諧與平靜,重獲生命的尊嚴,賦予生活以新的開始。小說寄予了作者對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關注以及對人性、道德、生命價值等一些人類永恒哲學命題的嚴肅思考。
關鍵詞:理想追尋 ?生存的立足點 ?生命意義
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是二戰之后美國文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獲得了眾多榮譽,獲國家圖書獎三次、普利策獎一次,197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88年獲國家藝術獎章。貝婁的作品是了解當代美國社會現狀及二戰后人們的追求、困惑、焦慮與希望的一個重要窗口。進入20世紀,西方社會在經濟、政治,文化等領域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轉變。這直接導致了傳統價值觀與現代價值觀的沖突,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精神已經衰落,取而代之的是物質至上、享樂主義的盛行,在精神文化領域,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反映的社會問題十分突出,與美國經濟的繁榮極不協調。小說《赫索格》描寫主人公赫索格希望通過對理想追尋找到生存的立足點和生命意義,但美好的理想與現實生活形成了對立,展示了社會的荒誕、混亂對人的異化。赫索格最終達成了與現實生活的妥協,拋棄了一切形式上的崇高,遠離都市,回歸鄉下,追尋新的生活。赫索格在現代社會中的追尋與探索歷程,寄予了作者貝婁對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關注以及對人性、道德、生命價值等一些人類永恒哲學命題的嚴肅思考。
一、追尋理想
赫索格經常參加國際上的重要會議并與知名人士通信,他出色地完成了博士論文《十八、十九世紀英法政治哲學的自然狀況》,后來還成功地撰寫了幾篇論文和一本叫《浪漫主義和墓督教》的書等頗具水準的論著。盡管具有如此高的成就,赫索格仍對生活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作為一名擁有博士學位的哲學史教授,赫索格對人類和世界原本有著系統的理論知識,但混亂的現實使他不得不對生存和命運發問。為此,他開始忙于寫信,赫索格希望在不停的思索與對話中尋找到生存的立足點與生命意義,獲得精神的依托。他習慣對著鏡子凝視自己,對生命本身發問:“作為我生存唯一憑借的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兒啊?這個生物是什么?這東西認為自己是個人,可這并不是人。”[1]甚至哀嘆自己:“意志薄弱,一個滿懷希望的大傻瓜,誰能用他呢? 他渴望能夠有用處,哪兒需要他呢? 誰給他指明道路呢?”[1]?(P370)顯然,赫索格陷入了“自我本質的危機”中。弗洛姆認為:“現代社會,人們的生存充滿了競爭,獲取利益成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出發點,相互競爭成了市場經濟準則;同時,復雜的社會關系、人際關系使人的社會主體地位越來越喪失了,在社會中顯得越來越渺小。此外,生活環境以及各種社會問題給人帶來了不安定感和不確定感。”[2]赫索格博學,按照高尚原則生活著,但他不知道在這樣的社會里該用怎樣一種方式生活下去,生活中處處碰壁,縱然如此,他仍頑強地做一個圣人,希望為真理、秩序及和平做出貢獻。他一向尊崇理性,崇尚西方資產階級文明與人道主義思想,相信進步的文化和人類良知可以促進社會的發展。他的腦子從不偷閑,成天追憶、聯想、分析、歸納、找根據、下結論,盡管總得不出什么清晰的結果。他不但思考,還以特有的方式將其記錄下來,給四面八方的人寫信,包括親戚朋友、報社雜志、知名人士、認識的、不認識的,但寫的信又不寄出。最后竟然給死去的名人寫信,發表自己對拯救世界的看法,對社會熱點問題提出自己的建議和主張,不斷地嘗試重建自己的精神支柱。
西方學者認為:“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在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領域內都處在一個嚴重的危機中,無論觀察哪一方面,我們的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都印上了諸多紛擾和動搖的癥候。”[3]20世紀是一個充滿矛盾和銳變的時代,與19世紀相對穩定的社會相比已相去甚遠。赫索格看到,當代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極大地改善了人類的物質生活條件,但貧富兩極分化加劇。國家只注意發展生產,不關心民眾命運,生產技術的飛速發展帶來了失業隊伍的加大,社會沿著不安定的軌道滑行。金錢成了衡量一切的價值標準,人類日益關注科學,忽略人文精神。政府不講信用,民主政治是虛幻的,美國社會是一個人的價值被貶低的社會。道德淪表,良心墮落,愛情、親情、友誼這些人類應具有的純樸情感都已不復存在,這是一個沒有秩序和混亂的世界。因而,作為一個“坐立不安的真理求索者”,[4]他對無法了解社會種種問題產生的根源而感到困惑。他寫道:“有正義感的公民,看到不順眼的地方時,只能空著急。”[1](P97)他曾希望代表人文主義精神的史蒂文森能當選總統,改變美國社會物質世界壓迫、排斥精神追求的狀況。史蒂文森的落選對他的精神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為此,他憤憤地寫道:“美國人民的天性是排斥智力的,排斥智力的形象和思想,大概把它們看成是‘外來的,不足信任,美國人民的天性是更相信看得見的好處。社會還是老樣子,不學無術的人掌管著一切,而好學深思的人輪不到事情做。”[1](P78)他也極為強烈地抨擊傳統人文精神領域的貧瘠和衰落,認為加爾文主義、物質主義、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都是違反人性的。為此,他醉心于文化史研究,想要寫出一本叫《心靈現象學》的書,其中涉及諸多問題,如西方傳統中的良心法則的重要性、道德感情主義的起源及有關問題等,希望這本新著能夠影響美國民主政治、社會文明、現代藝術、宗教、道德、婚姻、兩性關系、個人尊嚴與價值在現代社會中的發展觀念等,并試圖找到能夠解決現實問題、概括人類所有主要難題的綜合結論。此外,他還關心環境污染、稅務、人口、失業、種族、治安、吸毒等問題,他給《紐約時報》寫信道:“本人對社會科學家的理論和道德理論的關心不亞于對各種毒害的關心,在爭論有關放射性塵埃問題上,又有一位政府科學家,埃米特·史多福博士,曾提出了一種‘冒險哲學,眼下又增加了化學殺蟲劑,地面水污染等問題。”[1](P58)他極力表達對現實的不滿,不倦地思索,觀察社會、關注人生,追問信仰、價值觀等重大命題。赫索格幾乎成了浮士德精神的化身,儼然樹立起這一時代少有的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始終堅信:“不論外表上顯得怎樣精明世故,人總有其純樸人性的一面。”[1](P20)伊恩·烏斯對《赫索格》一文做出如此評價:“在一個由物質主義價值觀念和誹謗個人的意識形態所支配的文化中,赫索格通過抗爭來保存他可能具有的高尚感和崇高感。”[5]赫索格以他自身高貴的人性、道德、獨特的心靈辯證法審視著社會生活中的種種問題,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但他顯然只是一位在自我內心世界里進行不倦思索的主人,而非具體行動的主人。在面對現實生活的荒誕與混亂時,他無法成為雨王漢德森那樣的實干主義者,果敢放棄豐裕的物質生活,擺脫焦慮的、異化的生存狀態,遠行非洲,只為探索人存在于世界的基本的、永恒的意義。而赫索格只是像一個幽靈,游蕩在精神荒原上,心中壓抑、苦悶、茫然與無助。
二、生活的現實性
赫索格表白:“我一直手忙腳亂地給四面八方的人寫信,也許我希望把一切都變成言詞,迫使瑪德琳赫格斯貝奇有點良心,‘良心這個詞才是你應該重視的,我必須盡量保持著緊張的不安狀態,沒有這種不安,人就不再能稱之為人了。”[1](P327)他相信人有責任過一種道德的生活。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為他提供了一種為人處世的價值觀,它還引導他朝著這種價值觀所描述的方向去努力。可是,人道主義思想已被現實生活擊得粉碎,他的“高尚理想”“高貴情操”和“誠實善意”,已經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如他自己所說:“在這種年頭,要是做了善行,總會被人懷疑是腦子患了受虐狂或是任性癥什么的,一定給自己招來麻煩,人類所有高貴的情操,往往會被人質疑。”[1](P67)生活中的他備受挫折,已離過一次婚,妻子帶走了兒子馬可。之后,他娶了風流的瑪德琳為妻,要求瑪德琳遵循基督教倫理中“賢妻良母”的規訓而奉獻自己,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更是無法遵循猶太傳統的家庭美德,而是堅持現代女性的個性品質,如獨立、自由、自我實現,并與他最好的朋友格斯貝奇通奸。他因此第二次離婚,他失去了對女兒的撫養權,而且還被逐出了家庭,失去了房子和財產,赫索格在此次離婚的打擊下精神上幾近崩潰,家庭的喪失和愛的剝奪讓赫索格感覺自己就是一位徹底的失敗者。為此,他先后拜訪了律師、朋友和心理醫生,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些許支持與安慰,但赫索格從他們那兒得到的回答只是欺騙與邪惡,這一結局讓赫索格體會到這樣一個事實。當今社會人已經被物質化,信仰早已被平庸埋沒,現實是冰冷無情的,若要掌控它,就必須工于算計。此外,他甚至被認定為精神上出了問題,必須住院治療。對此,他寫道:“我一直在嘗試著做一個極其平庸的人,做我的工作,盡我的本分,履行我的職責,期待著俗語說的‘善有善報,結果卻被人狠狠地當頭一棒。”[1](P212)赫索格作為個體的需求被忽視,信件中思考與討論的內容反映了形形色色的現實世界。事實上,寫沒有寄出的信來發泄內心的積郁,訴說個人的見解,這猶如一種失語狀態支配下的對中心話語的解構,其道路的選擇只能向中心靠攏,并消失在其中,這就是知識分子作為邊緣人而產生精神上的苦悶與生活上的無奈的原因。席勒說過:“給近代人造成的創傷正是文明本身。”[6]赫索格的創傷是現代混亂的社會造成的,這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
赫索格精神上的困境與復雜的社會關系有著重要的關系。赫索格身處的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社會是十分復雜的,尤其是在精神生活上。從人與人的關系看,進入20世紀后,它突出表現在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赫索格學識淵博,卻不擅長與人交流,尤其是為了某種利益與人進行溝通。他渴望為了愛、正義與人交流,然而,人們卻總是曲解他行為背后的動機。赫索格想真心與人交流,然而,他總是受到身邊人的拒絕,總被認為是一個“異類”。他無法找到交流的對象,孤獨感讓他感到自己被社會拒之門外。他終于認識到,他生活的世界不再充滿愛和理解,人們的道德觀改變了,人道主義理想已成為“過去的意識”。他是無法對抗這個世界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他們,不與他們接觸。他把自己封閉了起來,躲到鄉間舊宅里不停地給人寫信。一直是西方知識分子安身立命思想基礎的人道主義在商品的經濟大潮下已失去它原有的光芒,現在他已找不到賴以存在的立足點和精神支柱,逐漸被拋向了一個異己的社會中,從而對自我、對社會的陌生感越來越嚴重。他的思想發生了混亂,真正成了個懸空吊著的“晃來晃去的人”。他無法認識周圍的現實,最終不得不放棄了教職,他要寫的關于浪漫主義的著作也成了一堆廢紙。學術理想破滅了,他無法專注于自己要做的事,甚至在夜校給成人上課,也把課上得語無倫次,不知所云,他漸漸失去了過有意義生活的能力。他凡事從良好的愿望出發,但生活卻仿佛在跟他開玩笑。在信中,他和朋友夏皮羅探討“傳統是否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信仰是否已經破產。”[1](P306)
赫索格同樣有著常人所具有的弱點,也有情感和需求。他的形象被涂上了一層世俗性的光澤,他的思想行為本身不屬于神圣的范疇,人性本身的復雜、多面和局限在他身上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他心地善良卻有報復心,他尊重父親,他父親為了生計從事私酒生意,被查獲后遭到非正義的對待,他記得父親曾有一次用槍打他,為此,又不原諒父親。在情感上,他雖然愛妻子馬德琳,但奉行一套猶太家長式作風,很少與她交流,忽視馬德琳的精神需求,還在外面搞婚外情,想要在情人雷蒙娜身上找回在瑪德琳身上失去的男人的自尊。在理智上,赫索格倡導婚姻倫理道德觀,而自身的道德行為卻出現了悖論。他告誡自己要躲避雷蒙娜,卻又沒有采取堅定的行動,依然樂此不疲地與她保持情欲關系。他也明白寫信的方式是多么荒唐,卻又持之以恒,他追求人道主義理想的腳步還不曾停止,盡管理想本身可能讓他失望。“人類的存在是自然賦予的,生命是是神圣的,無論經受怎樣的磨難也要活下去便成為了一種責任,”[7]他恪守這一人生要義,為求得生存苦苦掙扎,但又時常感到悲觀、沮喪。他希望實現道德與信仰的超越,然而,像他這樣的西方現代高級知識分子,在學識上凌駕于蕓蕓眾生之上,但又無法擺脫來自不同階層意識的影響。他對資產階級現存價值觀與道德觀表現出極大的痛惡,而在物質追求、生活享受方面卻又離不開這個階級所擁有的一切。思想與行為上的雙重性注定了他無法實現精神上的超越,反而在行為上犯了無法逃脫的錯誤。他只能徘徊在希望和失望、激情和理智之間,知識分子強烈的自尊心、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承擔的精神訴求更加劇了他的焦慮和痛苦。他對人道主義理想的追求已經談不上崇高了,現實生活已使他失去了知識分子應有的亮色和光芒。作為人道主義思想的最后守護者,他精神上的焦慮、苦悶、迷茫是物質世界對精神世界極度漠視所呈現的灰色,或者說是一種真實的社會顏色。像貝婁筆下的其他人物一樣,他也是受難者,而且是一個“有感覺的受難者,”[8]因而,赫索格借用帕斯卡關于“人是會思想的蘆葦”的名言,自比為被風壓彎的蘆葦。
三、重塑自我
赫索格崇高的理想追求讓人肅然起敬,但世俗世界與他的精神境界并不相彌合,赫索格背負著精神的重壓在這個喧囂而荒誕的社會中跋涉,外界控制力量無所不在,個人與世界關系的對立,看不到出路和希望,吞噬著赫索格的靈魂,他追求人道主義理想的激情也慢慢消蝕了。這個世界是復雜多元的,善與惡、美與丑、高尚與卑微、清晰與模糊等所有對立面都共存著,它們按自身的規律發展著。人應以寬容的胸懷接納復雜多元的現實世界,因為,“人與外界之間的完美關系就是生命本身。”[9]赫索格能否走出心靈的圍墻,走出自己那個狹窄的殼,直面生存的本相,與外界聯結在一起?作為受害者,赫索格遭到妻子的背叛和好友的欺騙,真切地體驗了道德淪喪的憤恨感,他想要報復,決心以自己的方式伸張個人正義。在他眼里,格斯貝奇“看上去如此甜言蜜語,陰險惡毒,令人惡心,根本就算不上一個人,只是從群眾中碎裂下來的一片碎片而已。”[1](P309)他潛意識里認定只有殺死道貌岸然、違背道德、犯了通奸罪的格斯貝奇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精神上的痛苦。在準備復仇之前,他旁聽了一場虐殺兒童案的聽審,那個兒童的遭遇正是他母親和其情夫所為,而且他們在法庭上沒有任何悔改之意,這讓他非常擔心自己女兒的命運。他帶著槍趕到了馬德琳和格斯貝奇的住處,決定槍殺格斯貝奇。但透過窗戶,他看到格斯貝奇正在給他女兒洗澡,格斯貝奇對女兒瓊妮付出的真誠的關愛與家庭溫情感動了他,原本想要殺死格斯貝奇的沖動瞬間消失了。格斯貝奇身上竟也有人性真、善、美的一面。而這種真、善、美是具體可感的,遠比他所追求的大寫的“真、善、美”有說服力。他慶幸自己沒有采取復仇行動,如果他伸張了正義,那么,他得以自己的犯罪為代價,他放棄了復仇選擇了善,這是赫索格人生中的一個關鍵轉折點,這次經歷讓他接受了人性不完美的一面。
在圣哲們看來,“就每一個人的品性而言,沒有純粹的善,也沒有純粹的惡,人人都是善惡并存的統一體,善體現了人的正直,惡的沖動導致了人的邪惡。”[10]赫索格決心正視世俗社會生活并融入其中,達成自身與外界的和諧,尋找現實生活與精神生活的結合點,尋找在生命世俗化過程中實現生命意義的道路。他在給澤爾達姨媽的信件中表達了自己的信仰:“我作為一個文化戰士,所過的這種亂糟糟的知識生活,并沒有毀了我的人性。”[1](P40) 盡管此次在物化現實的強大籠罩之下,這種精神的光芒顯得有幾分晦暗。赫索格最后告別了喧囂的都市,回到伯克夏山里的一棟農舍里,這兒是他童年的故居,他感嘆:“伯克夏的盛夏是美麗的,空氣清新,溪流汩汩,草木蔥蔥,綠蔭青翠。”[1](P371)他逃離了都市,回歸到未受工業文明熏陶的淳樸的小鎮,更多地接觸自然,身心愉悅,重新煥發生命活力,最終找到了精神依托和生命尊嚴,使漂泊的心靈靠了岸。全書快結束時,赫索格說:“我對現狀已相當滿足,滿足于自己的以及別人的意志給我的安排,只要能在這兒住下來,不管多久我都會感到心滿意足。”[1](P410)“現在,他對任何人都不發任何信息。沒有,一個字都沒有。”[1](P411)生活的現實性讓赫索格明白他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而真實生活遠比他想象的復雜,生存的意義并不只存在于理想與幻想中,而是存在于實際生活中,讀來令人深思。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中指出,個人的發展過程是兩種需要相互影響的結果,一種是對幸福的需要,通常稱之為“利己”的;另一種是對于與集體中其他人相結合的需要,稱之為“利他”的。貝婁也如此認為:“個人的生活不可能被限定在孤立中,要實現人生意義,人必須嘗試將自己和社會、社團,以及集體價值聯系起來。”[11]顯然,要保持自己純粹的主體性存在是不可能的,人如同一只蜘蛛,它生活在網中,是網上的經緯線維持它的存在,不論你愿意不愿意,人都處在社會關系的經緯線中,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貝婁對現代社會危機有異常的感受,他并沒有對人類未來的命運與前途充滿悲觀,而是希冀著有改變的可能。赫索格最終回到鄉間,拒斥一切形式的崇高,把她從生活中拋出去,歸于自我內心的和諧與寧靜,呈現出生命的另一種方式。他的人生劃過的是痛感現實——逃避現實——與現實妥協的精神軌跡,他的追尋歷程中負載著自身對生命存在的價值、尊嚴的思考。他舍棄了諸多原本與己不協調的東西,同時也接受了許多以前拒斥的東西,不再自怨自艾,不再自我疏離,直面生存本相。這使他能夠重新審視社會的弊病和包容人性的弱點,最終以一條積極的姿態準備迎接新的生活,使獲得生命意義成為可能。《捍衛人的尊嚴》一書作如此評價:“貝婁作為最后解決方式的皈依、狀態是對他以前所熱愛并愿意捍衛的個性的反駁。但這種狀態又允許他對生命的價值充滿信心并在與他人精神溝通的過程中找到意義。”[12]這是貝婁為處于現代社會困境中的知識分子提供的一種擺脫精神困境的新思路,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中堅力量之一,“并不是要退隱于現實生活之外,必須參與社會生活去實現自身的價值,并對世界有所貢獻。”[13]自古以來,知識分子都是道德與知識的化身,應當充分發揮自身的高尚人格和專業化、系統化的知識,謙遜而務實地從事學術研究,富于社會責任感,而不應當讓自己的生命分崩離析,因為在分崩離析之中,是永遠找不到生存的立足點與生命的意義的。
四、結語
《赫索格》一書深刻地揭示了后工業化時代人文精神的衰微,展現了知識分子代表人物赫索格與自我、與他人、與社會的種種異化關系、經歷的精神危機及自我救贖過程。赫索格徘徊在追求崇高與消解崇高之間,追尋生存的立足點和生命意義,貝婁以獨特的創作方式對他的理想追尋與探索的歷程進行了解構。小說字里行間滲透著他對文明的憂思、對人性的關注、對道德的焦慮、對生命價值、人生終極意義等重大問題的關注與思考,契合了后工業社會知識分子所面臨的生存困境這一社會現實。同時,貝婁也憑藉他特有的“情感信念”為知識分子所能獲得的哲學意義上的精神救贖提供了可能的途徑,這無疑成了這部小說的最強音,深切地寄予了貝婁式的人文主義情懷。
注釋:
[1]宋兆霖譯,索爾·貝婁:《赫索格》,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265頁。
[2]艾瑞克·弗洛姆:《逃避自由》,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頁。
[3]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3頁。
[4]Hyland Peter:Saul Bellow,London: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2,p86.
[5]王問生譯,伊恩·烏斯:《50部美國小說》,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385頁。
[6]張玉能譯,弗里德里希·席勒:《審美教育書簡》,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
[7]Jonathan Sacks:To Heal A Fractured World:The Ethics of Responsibility,London & New York:Continuum,2005,p3.
[8]Hollahan Eugene:Saul Bellow and the Struggle at the Center,New York:AMS Press,1996.
[9]Christopher Heywood.D.H.Lawrence:New Studies,London:Macmillan Press,1987,p137.
[10]關寶艷譯,埃馬紐埃爾·勒維納斯:《塔木德四講》,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5頁。
[11]Glenday Michae K:Saul Bellow and the Decline of Humanis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0,p4.
[12]John Jacob Clayton: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9,p136.
[13]Wilson Jonathan Herzog:The Limits of Ideas,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90,p73.
(吳偉萍 ?福建漳州 ?閩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36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