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英
我第一時間捧讀安瀾的詩歌,竟然一口氣讀了三四十首,讀了半個上午。讀得我淚流滿面,激動之情難以抑制。仿佛透過這些文字,我的身心已經柔化到了詩歌的意境和靈魂里。那北方故鄉的柴禾垛,白樺樹稍上吊著的雪的靈魂,“嗖嗖”亂刮著的冰涼的寒風,夜晚母親拼命抑制著的咳嗽;對親人愛人的摯愛和感恩;還有在恩人面前,詩人那無法原諒的自己深入骨髓的愧疚……所有這一切,讓我看到了詩人那直抵靈魂深處的要命的詩歌所表述的對故鄉深厚的愛戀和離開故鄉的深深的無奈;對親人恩人愛人撕心裂肺的痛楚的思念和虔誠的感懷之心。
詩人安瀾的《高山水長》《遙故鄉》兩本詩集共收錄了四百余首詩歌,大多數是他近幾年在《詩刊》《人民日報》《星星》等發表過的,他說,其中一部分能夠代表他詩歌創作的最高水準。
作為一個詩人,一個根植于社會最底層的曾經到處流浪試圖尋找生命陽光和靈魂的詩人,他的詩歌是如此的接地氣,打動人,震撼人。我甚至懷抱著詩集,泣不成聲,把頭深深埋進一個個清瘦而深沉的文字里。我情不自禁地想拿起我拙嫩的筆,寫下我讀安瀾兄詩歌的真實感受,這感覺深沉而澎湃,凄楚而熱烈,可以融化所有的怨恨和所有的陰霾,帶我走進光明和慈悲。
下面讓我懷著極其敬仰和摯愛之心,把讀安瀾詩歌的感悟整理在這里。
一.安瀾的詩歌,傳承和拓展了古典詩歌美學的意境。他以無處不在的真誠與善良和生活化的文字,表現藝術之美,直抵心靈之美。
安瀾的詩歌以一種“簡淡高遠,興寄微妙”的詩意境界,不止于“期于達意”,而是完成了生命本色的至情至性的抒寫,是“言見于此,而起義在彼”的深度探求。
1.安瀾的詩歌極具古典詩歌的“言不盡意”的藝術之美。
詩集《遙故鄉》《山高水長》里的每一句,每個字,不單記錄著苦難和無奈,也把自己對故鄉對恩人的一腔的熱血,盡情揮灑,讓我禁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在《一場大雪》中,詩人這樣歌唱:
一場大雪埋于我的內心
拼了一宿命的風,把自己擱在了樹梢上
我攜帶這些耀眼的疼痛,和白
走在浪跡天涯的路上
每一步腳印里都有吱吱的響聲
假如,能夠再一次和春天狹路相逢
我的枝頭上,依然是白雪的故鄉
簌簌晃動。還有那冰涼
一場大雪,其實是把生命深層的感受順乎自然地表達出來,“耀眼的疼痛”在風中、在樹梢上吊著的詩人雪一樣的靈魂,腳印里的吱吱聲“和春天狹路相逢”。言語之間含著一種無以復加的沉重。那種“冰涼”的感覺是命運之路上刻骨銘心的感受。這讓我想起馬致遠的《秋思》,“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順著這樣的物象所創造的意境,我深刻體會到安瀾詩歌所體現的“言不盡意”的藝術之美。這在目前詩歌領域是很少見到的。
還有,《向晚》這首詩,安瀾也是把大美充盈的意象置放在富有生活意趣的境界之中,人生命運的感懷在一種詩性的暗示中敞開了深邃的內涵:
一條炊煙的鞭子
把山村這匹老馬趕進暮色中
有氣無力的晚風
肩膀上扛著生活的重壓
就快被歲月掏空的老榆樹上
蹲著兩只烏鴉
把尖喙伸進翅膀下,使勁往外啄著
看不見的光陰的灰燼
一下一下
快要把天邊最后那點白亮埋住了
在生存現實的境遇中,詩人安瀾找到了自我內心的感覺,他用最直接的心性把詩意準確地傳達出來,生命的蕭索和心靈的悲苦盡在不言之中。我被安瀾“要命的詩歌”里,這種深刻的“言不盡意”的古典藝術美深深陶醉。
2.安瀾的詩歌擅長并拓展了古典詩歌的“體其興趣”。他擅長“描摹恒常的自然景象”,在具體的物象描摹中,產生強大的情感力量和藝術韻味。
詩人安瀾的每一首詩歌都是有感而發,他以極其樸素的語言,把一個個生活場景鋪展于讀者眼前,訴諸藝術直覺,不事雕鏤,自然天成。這正是能夠深深打動讀者的原因。
筆者特別喜歡《向晚》這首詩,還是以它為例吧。詩人體之興而發之趣,他常為撲面而來的真氣所打動,童心在懷,對泥土情深,化作洋洋灑灑之筆墨,意蘊天成出于內心:
一叢夕陽被房山頭掰去了一塊
好大的一片暗影啊
一點點傾斜,倒下
一墩掃帚梅花上,有兩只蜜蜂
往外掏著時光的碎渣
一群吃完食的小雞
蹬著咯咯咯咯的輪子,被攆進了雞架
安瀾的詩歌,就這樣,傾情描摹“房山頭的陰影”,“掃帚梅花”上的“兩只蜜蜂”,還有一群咯咯叫著的小雞,這些自然景象,都有血有肉的,讓詩歌充滿真情實感。我由此想到大畫家齊白石筆下生動傳神的魚、蝦、蟲、草。所有藝術門類都是相通的,詩歌藝術和繪畫藝術也不例外,大詩人和大畫家的作品,都是在描摹具體的事物和景象中活得強大的情感和藝術魅力。
二、安瀾的詩歌,故鄉情結濃重而熱切,濃墨重彩,表達了離開故鄉,來到異鄉的對故土對故人的種種生活感悟和靈魂悸動。
詩人用真誠的心和善良的情所抒寫的“鄉愁”,是安瀾詩歌中一座醒目的靈魂的碑,這在他的那些關于土地、故鄉的所有的抒情性描寫中占有著極為突出的位置。兩部詩集中,《遙故鄉》中第一、二輯《在異鄉》《疼故鄉》和《山高水長》的第一輯《異鄉絮語》都是寫這方面內容的詩歌。
詩集《山高水長》的第一首《天堂》里就這樣寫道:
走出故鄉的人
褲腿里注定灌滿骨灰和鉛塊
搬不走的靈魂打碎的牙齒
噎在嗓子眼上….
故鄉啊……
你是一盞小小馬燈,在我的天堂晃悠來晃悠去
日夜不滅
這是怎樣的一種疼痛,走出故鄉的人對故鄉的無盡思念與眷戀,是如此地注入骨髓,刻入牙齒,靈魂幽幽不滅。
詩人在《夜晚的大地上:戳著一塊月亮的墓碑》這首詩里沉吟:
一個異鄉人被月亮殺死了
又一個異鄉人被月亮殺死了
我是趕往月亮的墓碑上
填寫名字的那個人
蘸著,黑壓壓的鄉愁
安瀾的詩歌對故鄉的眷戀是隱忍的,故鄉就像一貼驅寒問暖的膏藥,時常撫慰著游子從骨子里,靈魂里升起的無盡的思念。
在《所有的溫柔都寄存在你的指尖》里,有這樣的詩句:
用想象的潮水搬起記憶的石頭
我是一條懷念的魚
在今夜回來,在你的夢里游來游去
如果細膩的春天
沿著一滴露水走失
那是你的眼角因為懷念
已無力抱住一顆淚水的溫度和重量。
詩人安瀾在生存現實的境遇中,找到了自我內心的感覺,他用最直接的心性把詩意準確地傳達出來,生命的蕭索和心靈的悲苦盡在不言之中。
米蘭·昆德拉說過:我們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滿了強烈的和令人感動的經歷。故鄉是我們的根。故鄉是詩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情懷,這樣發自內心的吶喊,是詩人發自內心的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懷!
三、安瀾的詩歌,擅長用典型、樸素、真切的語言,形象地抒發對親人對恩人對愛人的那種刻骨銘心眷戀和感恩情懷。
在《感恩的人》和《幸福地疼著》這兩個輯子里,每一首詩都流淌著這種極其樸素、真誠卻濃烈、深沉的感情。
《過冬》一詩中,安瀾寫下了這樣的佳句:
冬天夜長,干熬也熬不到頭
娘把翻來覆去的咳嗽,使勁憋在心窩
娘怕聲音太重,和爹的嘆息撞在一塊
生在大山是命,我遠別故土也是命
我不想跪下,磕頭
我只惦記著把當院的積雪清完
爹的酒壺打沒打滿?等我回去的時候,——定
備足,夠爹娘用一年的去痛片
這是令人心痛讀來沉重的詩,但從超越其悲劇性之上來看,我們自然會為詩中的故鄉情結的深切所打動,冬天的故鄉淪落于寒冷和困頓之中,這樣的故鄉才更像故鄉,才有銘心刻骨的意味。寫冬夜之長,多病的父母,在病痛和愁苦中,兒子的惦念則不只是未滿的酒壺和去痛片。這是多么深切的描述,是直擊靈魂的文字。人間大愛、真愛在安瀾的詩中早被安置妥當,只是翻開用心一讀就是了,懷鄉之情被詩人抒寫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這樣的詩當然是自身體驗和經歷之后才有的,不如此就不會有這樣的詩誕生。
在《心靈的百葉窗》里,詩人這樣寫道:
我答應給你寫一首詩
今天終于騰出一點悲傷
請原諒我用你來填補
用你的黎明和夕陽,用我的心跳與月光
湯湯人世間,我有用不完的
恩和怨,你卻是我
吹不滅的燈盞和賬單
我欠你的,沒辦法用金錢來償還
這點租賃來的肉身
當過牛,做過馬
我也已經用去了大半
很快就將還給大地
生活,手捧著黑夜的瓦罐
搖晃,我越來越少的那點星火
可憐巴巴的光明
總覺得對不起的太多
如果,剩下的這些是死不瞑目的詩歌
能讓你靈魂安寧
你就統統牽走吧,隨便
養在孤獨的雪花、幸福的雨露
滾燙的淚水中
詩人把這些患難與共的誓言和相濡以沫的親情,用典型、樸素、真切的語言,形象地抒發出來,給讀者豐富的想象和內心的震撼。
正如安瀾兄在詩集的《后記》中所說:“我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詩,現在算起來已經三十多年了,雖然中間我曾經和大多數寫詩的人一樣,跳進經濟的滄海中去弄潮,擱筆十余年,但是,當我從水深火熱的經濟大潮里赤裸裸地爬上岸,就只剩下跟我一樣窮愁潦倒的詩歌還死心塌地陪伴在我的身邊,我沒辦法不用滿腔嗷嗷待哺的熱血和淚水,與詩歌同病相憐、相依為命了。尤其是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歲月中,詩歌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動力。”
詩人安瀾性格豪爽,耿直,具有東北漢子的陽剛之氣,我以為,他亦兼備熱烈溫柔的女性柔情。他把詩歌看得如命一般重要,在他的詩歌里,寄托著他骨子里對鄉土鄉情、親情恩情的諸多無奈和溫婉柔情。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安瀾詩歌的古典美學意境和鄉情親情的詩意表達是牢牢根植于生活,根植于生命的本相的,這樣的詩歌才能夠經得住時間的淘洗,成為詩歌中的精華、經典。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詩人和藝術家之所以能從痛苦甚至丑惡的事物中發現美和詩意,就是因為他們通過自己的心理調整,能夠把事物擺在一定的距離加以關照和品味的緣故。詩人安瀾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