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他看起來很疲倦。
在北京某高級酒店的咖啡廳里,這個穿著黑色海魂衫戴著格子圍巾的男人,靠在沙發里,依然戴著他那副標志性的黑框眼鏡,透過鏡框看上去,他的目光略有些憂郁。衣服上的條紋好像囚服一般有戲劇性。
靠著一系列風靡大江南北的小說《盜墓筆記》,他取得了世人眼中毋庸置疑的成功,那個由他創造出來、強大的IP早已經根植在無數讀者與觀眾的心中,從網絡劇、手機游戲到近期正在熱播的尋寶真人秀湖北衛視的《一起出發》,他憑空搭建起了一個曼妙玄幻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他由普通人徐磊變成操控者南派三叔。
但反過來,那個世界也改變了他。
近日,南派三叔策劃并參與了一檔似乎是“盜墓IP”的探秘尋寶真人秀節目《一起出發》。在節目中,南派三叔作為幕后“boss”,擔任了講述者與節目點評的角色。而《盜墓筆記》電視劇中的主要演員班底全力參與其中,在十三集的節目內容中,搜尋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珍寶碎片。而其中,三叔會對每一個兄弟團尋得的寶物進行解讀,筷子寓意著協作,石頭爺爺代表著男人魅力,人參蘊含執著的精神……每一期,三叔都會準時出現為觀眾講述何為“寶物”。
這仿佛是南派三叔所構建的“盜墓世界”與“現實世界”所產生的第一次碰撞與勾連,而在節目中,南派三叔也面對攝影機鏡頭,吐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曾經以為自己真的很強。
當南派三叔還是徐磊的時候,他經常用“無所不能”來形容自己。
他很驕傲,骨子里有一種兼具執拗文人與世俗聰明人混合式的驕傲。
在少年時代,徐磊的閱讀習慣是這樣的:先從某一家書店著手,一個欄目一個欄目、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閱讀,閱遍之后,再換一家,剔除掉那些之前讀過的,再次按順序讀起,以此類推,上大學之前,他就基本掃遍了家鄉幾乎所有的小書店。
“我當時覺得我是一個可以玩弄文字的人。”南派三叔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定義自己。
“假如我想寫一本清宮題材的小說,就開始看二月河的《雍政王朝》,看過之后,我就可以直接帶入到那個語境中去,然后用類似的風格寫成很多段落和句子,別人根本分辨不出來。”
在讀中學期間,他模仿金庸、古龍和倪匡寫了大量武俠以及科幻小說,在同學中私下流傳,真假難辨。
他對于自己的定義是“講故事的人”,而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作家”。因為“講故事最能讓我獲得認可感。”
“認可感”仿佛是徐磊一直孜孜不倦所追求的東西。
在學生時代,家長并不認可他的寫作,認為那是不務正業,而老師面對這樣的學生,更加無法判斷,他究竟是一個傻瓜,還是一個天才。
一方面認為自己絕頂聰明,一方面又時刻期待著周圍人一丁點可憐的認同感,并因此而付出相當多的代價,這是從徐磊到南派三叔一直所面臨的矛盾與困境。
南派三叔最喜歡的作家是斯蒂芬·金,或者換句話說,金是最能夠讓他感受到“認同感”的作家。
斯蒂芬·金也同樣有著從小不被認可的經歷,“小時候,他老師和他說,你這樣做是沒有未來,沒有價值的,這句話時刻在他腦海中跳出來,他總是在拼命地證明給那些不承認他價值的人,某種程度上,他是在為這些人而活。”
南派三叔也一樣。
他像堂·吉訶德一樣戰斗,日日期待著一場不散的筵席,在乎別人的看法,頻繁接受采訪,在網絡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為那些真真假假的報道而糾結不已。
但他后來才意識到,“人生中總會有真正的大事出現,讓你發現那些之前的煩惱其實都不算什么。”
對于史蒂芬·金來說,是一場險些喪命的車禍讓他懂得應該為自己而活;而對于南派三叔來說,他的“大事”是父親的忽然中風。
那時候,他用“意氣風發”來形容自己的人生狀態。得到父親突然生病的消息時,南派三叔正在上海領一個獎項,當他匆匆從上海趕回杭州站在父親的病床前,父親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是誰?”
“當時我就崩潰了,那時候我事業特別順利,年輕氣盛,而父親才60歲出頭,兒子終于有出息了,寫出作品了,他卻不認識我了。”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在父親養病期間,徐磊開始回憶起自己之前與父親的交流,但發現,能夠回憶起來的細節和故事卻少之又少,在強大的內心遺憾的重壓之下,他開始問自己:假如能夠以我現在的成功換取父親的健康,我會不會愿意?
“答案當然是我愿意,無論如何我希望父親不要生病,哪怕代價是我重新變回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徐磊的父親后來恢復了健康,但關于用成功與光環換取某些代價與犧牲的命題卻一直在南派三叔的腦海中縈繞,他開始逐漸想明白一些事情:關于之前一直困擾他的野心與欲望。
“我開始假想出一個我的分體出來,并且把我所有的困惑投射到‘他身上去。”而作為旁觀者的南派三叔則冷眼旁觀著“那個人”因為解決不了問題所產生的一系列行為,“這樣我就不會被‘他所迷惑,我開始按部就班地接收了一切,并且把結果反推回來,假如我需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哪些犧牲或者付出。我就不再猶豫,直接去做,因為我知道,那是必須完成的步驟。”南派三叔解釋說。
他的人生開始分裂成徐磊和南派三叔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為他創作的世界負責,一個則為他自己負責。于是,戰爭就開始了。
而在真人秀《一起出發》中,南派三叔特意策劃、嘉賓們所尋覓的“寶物”,絕不僅僅局限在物質上,更多的是與情感與心靈有關。這仿佛也是他那段人生經歷的投射,“自從我承認自己很多事情做不了,允許自己認輸之后,整個人就舒服多了,我現在可以由衷地向我的競爭對手說,你們真的很強。”
《一起出發》關注的是男孩到男人的成長蛻變,經歷了韓國的都市之旅,斯里蘭卡的自然之貌,通過層層游戲挑戰,讓兄弟們真正的有所得,有所悟。在三叔看來,成為一個男人的核心定義是“真正了解自己,接受了自己的一切”,“現在大多數男人,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而去做一些事情,這是幼稚的表現。男人成熟的表現,是對自己真正完全了解的時候。”三叔說道。
有一種說法:任何一個孤獨的人都是強大的,因為他們可以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出來。這仿佛就是在形容南派三叔。
寫作所帶給徐磊的意義,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場“莊生曉夢迷蝴蝶”式的迷夢。他在頭腦中構建起了一個與現實生活相平行的世界,那里有著血雨腥風,也有著俠骨柔情,更要命的是,那個世界,仿佛比現實看起來有趣得多。
徐磊有一個朋友,陪他在孤獨中一起發呆,偶爾也會聊聊天。
這個朋友有時候是一只蟾蜍,有時候是一只松鼠,有時候,甚至就是他自己,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查理。
而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徐磊在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黑白的譯制片,他早已忘記了情節,只記得里面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查理先生,查理先生。
南派三叔模擬著舊式譯制片的配音,“Charlie”,一個略顯夸張的翹舌音,帶著某種充滿了異域風情、與現實格格不入的、落伍了的“洋氣”。
“每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的童心就會冒出來,仿佛就又回到了小時候,蹲在外婆家的田間地頭,和癩蛤蟆說話。”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幾年前,南派三叔在山里跑步,他又遇到了一只蟾蜍,又一個查理先生,它正獨自躲在紫外線燈箱里,等著被燈光吸引過來的蟲子自投羅網。
“我經常會想象,假如我是一個蛤蟆,在那樣一個世界里,會怎么樣。其實小說不就是一個世界,有山有水,還有人群,而寫作,無非是把蛤蟆變成了人,我會把紫外線燈想象成一種來自異域的巨大儀器,主人公就靠著它吸引過來的昆蟲過活,你知道,這很有趣。”
一只蟾蜍,一棵樹,一朵花,甚至一陣風,都能夠讓南派三叔展開無窮無盡的想象,對于他來說,進入那個頭腦中的奇幻世界,也許比面對現實生活容易得多。
迄今為止,作為作家的南派三叔其實只出版了為數不多的作品,其中包括他的處女作,但這部處女作卻有著皇皇九冊的容量,從他2006年以“218.109.112.”的ID在網絡上開始連載這個故事開始,直至2011年底正式完成,《盜墓筆記》以不斷地“挖坑”到“填平”、“填平”再“挖坑”的形式,斷斷續續進行了五年的時光,而在此之后,南派三叔的人生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他從單純的“講故事的人”變成了作家、策劃、顧問與監制,他不再只需要單純地負責熬夜 “填坑”,更多的時間,他需要與周圍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與利益往來打交道,甚至由于不堪重負,他一度需要進入療養院進行精神方面的休養與治療。
從《盜墓筆記》之后,一些朋友為南派三叔成立了影視投資管理公司與漫畫工作室,幫助他將“盜墓”的IP輻射向漫畫、游戲、網絡劇、影視劇等多個領域,但他那些計劃寫作的書籍作品,卻一直還未完結。
“一個人的選擇一定是有傾向性的,我當然愿意待在我的世界里,講述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而不是扎進現實生活。但長久這樣,人際關系就會出現問題,現實會萎縮,而那個想象的世界會越來越大。”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某一段時間內,他覺得非常迷惘,仿佛自己在現實世界已經完全喪失了價值,“一切都被量化,我的價值就是書的銷量與版稅,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就是一筆一筆冷冰冰的數字。”
但南派三叔并不認為,這樣的困擾是他所獨有的,“這是一件很普遍的、幾乎所有寫作者都會遇到的問題。”
2015年的8月17日,按照南派三叔在《盜墓筆記》中的描述,是書中靈魂人物張起靈自長白山獨守青銅門與世隔絕十年后回歸人間的日子。
而在這個日期之前,早已有大批書迷與粉絲守候在長白山,等待著見證“張起靈回歸”。而在更多人的心心向往中,南派三叔如果能夠親臨現場,那將是一個多么完美的大結局。
那一天,徐磊選擇躲在家里睡覺。
“那是一場讀者的盛宴。是他們和書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和我的關系。”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果我真去了,”他在頭腦中想象那個場景,并用“毛骨悚然”來形容那可能造成的轟動,“我一出現,和現場萬人一起歡呼,一起喊張起靈回來了,顯得這一切都是我蓄謀已久。但事實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使然,我不想去行使命運給我的虛榮心,我事實上也在被驅使,如果把事兒做成這樣,那這事兒也就到頭了。”
他用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那部著名的探險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進行類比,“當年因為這部小說,無數的美國人千里迢迢趕去香格里拉看雪山,這是很美的事情,是文學作品的魅力,但是我怎么也無法想象,希爾頓出現在雪山,向每個人招手:你們好!你們來啦!”
但南派三叔也承認,一想到那個眾人歡呼的場面,他的虛榮心也許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在思考之后,他又能夠清醒地向后退去,“我如果向前走,那就是在破壞讀者與書之間的聯系。”
雖然面對著強大的粉絲群體,徐磊能夠保持著近乎殘酷的清醒,但時至今日,經歷了《盜墓筆記》帶來的起起伏伏之后,有著多重身份的他,也依舊還有著源源不絕的困惑。
他非常希望能夠靜下心來整理書稿,但卻抽不出時間。

南派三叔。攝影/董潔旭
“我有好多書要出版,按照我現有的存稿量,2015年每個月出一本都夠用。但就是沒時間整理,一想到這我就覺得崩潰,想想就好累。”
而按照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的講述,這些尚待整理的書稿中,除了延續“盜墓”風格的強懸疑作品外,也有著幾部他在療養院期間所創作的、“與精神病相關”的作品。故事取材自療養院中那些醫生無法判斷是否真正是病態的特殊“患者”群體,“他們是特殊的病人,有著特殊的記號和檔案,”南派三叔解釋說,“我當時經常和他們聊天,構思故事,慢慢地寫下來。”
在采訪時,他帶著歉疚的口吻說,“我今天特別困,因為昨天晚上沒睡。”
他甚至很懷念以前單純寫作的時光,“那時候寫完故事熬夜之后就可以隨便休息。”但現在的生活,“是忙到沒希望,永遠在處理一些突發事件。”提到“突發事件”,南派三叔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有人在網上造謠,你就要去找律師去解決,然后再一個個聯系那些傳播媒體去刪掉謠言。”而解決掉這些“突發事件”后,“再重新撿起寫作狀態,心還沒靜下來,那些破事又來了。”
但南派三叔依然有著文學理想。
他最想寫的作品,不是那些探險或者尋寶的故事,而是一部名字叫《百年孤獨》,卻和馬爾克斯的小說沒有任何相似的作品。
“但每當我和編輯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南派三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們認為我沒有讀過馬爾克斯的作品,所以錯誤地理解了書名的意思。”
事實上,很早之前,那個生活在杭州的文學青年,只想以孤獨為名,寫一個很長的故事。
他甚至在籍籍無名的當年,以《百年孤獨》為題目,構思了一部小說,雖然最終那部小說僅僅只完成了一個開頭。
那一年冬天,南中國普降暴雪,彼時徐磊正遭遇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夜考失敗,沮喪中從車場回家。漫天暴雪,車不能行,他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踽踽獨行在回家路上。
“那個瞬間,我就產生了某種幻覺,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于是他開始展開想象,在那部未完成的《百年孤獨》中,世界上真的只剩下了一個人,每天面對著無窮無盡的孤獨,持續了一百年。我在想,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那時候我還在為類似于房子這樣的生活瑣事所煩惱,可是一想到只剩下一個人,這些問題突然間全部煙消云散了。你想想看,當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你的選擇和想法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這種醒悟非常可怕。”南派三叔慢慢說道。
“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么?”他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