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打開辦公室的門,一只小鳥站在矮棕竹上吱嘚嘚,吱嘚嘚,吱嘚嘚。
哪來的鳥呢?我看看,門窗也是緊閉的。我把門打開,燒水泡茶,這是近二十年的習慣,喝足了水才進食。鳥在辦公桌、窗簾布上,蹦來蹦去,根本沒飛出去的意思。我用手趕它,它站在書架上,吱嘚嘚,聲音細而明亮,我明顯能感覺到它細細尖尖的舌尖在快速地顫動,像一片笛膜。第二天,它還在辦公室。其實辦公室也沒它吃的食物,我用一個網兜把它捉了,放進鳥籠。我不認識這是一種什么鳥,聲音柔美,嘚嘚嘚嘚壓低嗓音唱歌,悠揚婉轉。其實,我第一眼看見它,便喜歡上這只美麗的小鳥:腹部鵝黃中間淺紅色,黑短尾,背部橄欖綠沾黃,喙棕紅,眼圈邊有一圈鵝白,頭上部棕色,翅羽從石榴紅漸變到淺灰色。辦公室毗鄰山岡,常有鳥兒光臨,一般是麻雀,大灰雀。有一種雀,叫不上名字,黑白兩色,眼圈外有一個圓形白圈,翅膀全白,之間有一條白帶連接,其它羽毛全黑,它在窗臺上跳幾下,飛到辦公室地板上,轉過頭,看看我,又跳到辦公桌上,吃我的葵花籽,有時它跳到茶桌另一個位子,斜過脖子,昂起頭,看看我。我一邊喝茶一邊看它神氣活現的樣子,心里美滋滋的。
我有三個鳥籠,有過一次養鳥經歷。老家院子門口有一棵粗大的香樟樹,一次一只練飛的貓頭鷹掉在樹下的稻田里,渾身裹了泥漿,我撿拾起來,放在鳥籠里養,那年我十五歲。我父親說貓頭鷹吃葷不吃素,要喂魚或蚯蚓。我挖了一罐蚯蚓,擱在籠里,它不吃。我抓來小魚,它也不吃,我又撿螺螄,它還是不吃。看它,它歪著頭看你。我把手伸進鳥籠,它撲閃翅膀,啄我的手,把皮膚啄一個小孔。它不叫也不喝水。餓了三天,死了。我看著它死。它站著,煽起翅膀,撲向籠的欄桿,頭拼命地擺動,撲了十幾次,不動了,頭揚起來,翅膀完全張開——僵硬了,以飛翔的姿勢。我決定再也不養鳥。養鳥是對翅膀的褻瀆,也是對天空的褻瀆。來浦城后,常有捕鳥人來我這兒,也送一些鳥來,大多是活鳥。我叫小汪買了三個鳥籠,把鳥關一下,聽聽鳥叫聲,再放鳥回山林。一個籠子是綠塑料的,我嫌棄,覺得鳥怎么可以和塑料在一起呢?豈不類似于旗袍美女穿解放鞋嗎!又買了一個竹子籠,白色,窄小,鳥活動空間太小。再去買一個實木的,鎏金紫色,像個皇家佛廟。
這三個鳥籠,關過好幾只鳥。第一只,是一個捕鳥人送來的,他說,這只貓頭鷹兇猛,啄人。我說,哪是貓頭鷹呢,是雕鶚,麻色羽毛,眼角各有一撮絨羽聳起來,像貓耳朵。我把它關進了籠里。一個同事買來天麻當歸,說貓頭鷹治偏頭痛有效,把它燉了吃。我狠狠斥責他:“吃了死人,人不會死,你去吃一個?!钡聩槻畈欢嘤邪虢锒嘀兀岚驅挻螅姨貏e喜歡它的眼神,有力,專注,攝魂躡魄。它在籠子里毫不安分,跳得掛在梁上的籠子搖搖晃晃。它鼓起翅膀,站起來,像一只破浪航行的帆船。我在籠前守了小半天,也沒聽到它叫,令人沮喪。第二天,我早早去看它,傻眼了,它耷拉著腦袋,羽毛零亂,死了。我真是想不通,生命力旺盛的雕鶚,怎么隔一個晚上就死呢?我調出監控視頻查看,更傻眼:它用頭撞籠子,拍打著翅膀,好似它和一個惡魔居住在一起,驚恐無比,直至昏厥而死。我很是懊悔,不應該養它,白白斷送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過了幾天,捕鳥人又送來一只鳥,和雕鶚差不多,只是眼角上的絨羽沒有,體型只有雕鶚一半,哦,短耳鶚。短耳鶚傻杲杲的,可能是凍傷了。我把它放到矮屋頂上,它也不飛。我端一把椅子坐下來,看著它,怕貓咪捕捉。扔了幾條肉絲在瓦上,它也不吃,我驅趕它,它挪幾下步子。曬了兩個多小時的太陽,短耳鶚蹦跳了幾分鐘,飛走了。雕鶚和短耳鶚,都屬于猛禽類,常在山林出沒,夜間貼地面飛行,捕食老鼠、蛙、山兔、蛇等。在夜間,它的叫聲陰森驚駭,哇——啊——像哭喪人的長哭。
養過半天的金翅雀,有八只,分養在兩個籠子里。金翅雀嘴巴肥大呈粉紅色,羽翼和尾巴麻黃色,羽毛暗綠,腹部淺黃淺灰。這是山區常見的雀鳥,棲落在山區松樹林,在松樹或杉樹杈上筑巢。在溪邊,在農田,成群結隊,啄食植物種子。這是一種十分爭強好勝的鳥,也是合群的鳥。它們會互相搶食谷粒,在籠子里,用翅膀推搡,吃完了,又緊緊擠挨在一起。叫起來,喔喔喔咯。咯,聲調像飯后的飽嗝。錫嘴雀是很剛烈的鳥,別看它只有小拳頭那般大,不停地用喙啄籠子的柵欄,手伸過去,它使勁啄,恨不得把人手啄穿。但它的叫聲確實動人,嗶——嘁——嗶——嘁——。它喜歡吃小干果,啄一下甩一下頭,眼圈翻動一下,調皮、頑劣、貪吃。
窗前的山岡,有太多的山麻雀和大灰雀。山岡是一個隆起的圓錐形,滿是密密麻麻的苦竹、野山茶、矮松、山毛櫸、野薔薇,還有幾叢芭茅。有人走去,它們會嘭地從樹叢苦竹椏上飛出來,唊唊唊,唊唊唊,邊飛邊叫,沿水波浪的弧形飛,落在另一個坡上。十月初,一個傍晚,我看過最多的一群,從山坡上躍起群飛,足足有幾百只。捕鳥人最常捕捉的也是大灰雀。麻雀是智商比較高的鳥,貼人比鄰,活躍于生活區的樹上,草叢,吃食人遺落下來的谷粒、米飯、面包,以及草籽等。但它能明辨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可以去,比較難以捕捉。大灰雀笨頭笨腦,唊唊唊唊,飛的時候喜歡說悄悄話,根本顧不上前面有一張網擋住了去路,撲上去,再也下不來。我養過幾次大灰雀,一般養兩三天,放回山林。我有時提一個空鳥籠去山林,看守門房的老莊說:“你把鳥的監獄提在手上。”我說,這個監獄是無人看守的監獄,最多坐牢兩天。大灰雀睡覺怕光,夜晚來臨,有一個燈亮著,它會慌張地在籠子里跳來跳去。也怕人,人一靠近,它也慌張地撲扇小翅膀。它們喜歡熱鬧,幾只一起養,叫喳喳,像是婦人在趕集的街頭遇上幾個相熟的人,絮絮叨叨,連吃飯都忘記了。
世俗生活中,有很多無罪但十分殘忍的事,捕鳥(非國家保護鳥)算是其中之一。我看到鳥在網中掙扎,相當于看到自己的雙手被縛。我一個熟人愛用氣槍獵鳥,他家里請客,用臉盆端紅燒麻雀、斑鳩、野鴿。我最痛恨兩種人,一種是獵野生動物,一種是在河里毒魚。尤其是毒魚,污染整條河流,連青蛙都無法繁殖,何等殘忍。我常傻想,假如我有頒布法律的權力,第一是把獵野生動物、毒魚、砍伐森林的人,發配到荒無人煙之地去種樹種草。在我十來歲時,就會捕鳥——在后廳的地上,撒一把飯粒,用一個竹篩子罩住,兩根小樹杈撐起篩子,一根麻繩綁在樹權上,麻雀落在廳里覓食,跳,跳,跳,進了篩子底下,我躲在弄堂角,把手上的麻繩拉動,篩子罩下來,麻雀啪啪啪,在篩子里驚嚇掙扎。有一種鳥,我叫不上名字,喜歡吃醬。我們做醬,是用青豆蒸熟,晾曬,發酵,放到一個土缸里曬熟。土缸用一個有密密麻麻小孔的竹墊子蓋住,透氣透光。鳥來了,站在竹墊子上,把長長的喙伸進去,吃霉豆子。霉豆子既咸又辣,它吃一下,甩一下頭,似乎在說:美味呀,只是辣了一點。吃醬的鳥尾巴全白,頭部全白,其它全黑,有長長尖尖細細的喙。我用一個畚斗掛在土缸上面,它吃得忘乎所以的時候,我松一下繩子,把它罩住。還有一種鳥,我們當地方言叫石灰雀,愛去村野茅房,吃污濁之物。我們把房門一關,它往窗戶跑。窗戶外有一個簍筐套著,它也進了簍筐。這種孩童時代的趣玩,是始終不會忘記的。
天寒,會有鳥飛進來,取暖。常有的是山麻雀。嘀嘀咕咕地亂叫,在辦公室飛來飛去,人進辦公室,麻雀驚慌失措。上一次在辦公室捕捉的鳥,我也叫不上名字,身子與鴨蛋相仿,頭上有小指甲大的一圈白絨毛,翅膀白色,背部淺棕黃色,其他深黑色。我翻開它的羽毛,發現所有絨毛根部全是深黑色,墨水一樣,絨毛末梢才變其它顏色,腿修長深黑,看起來,像穿黑色斗篷的鄉村騎士。但這次捕捉的鳥,我還是第一次見識。比我上一次捕捉的鳥華麗優雅。手上握著鳥,鳥溫順,不掙脫也不叫,我把鳥關進鳥籠,幾個工友圍過來,問:什么鳥?我說我也不知道。回到辦公室,我查了兩個多小時資料,才得知它叫紅嘴相思鳥。真是名副其實。相思鳥,是戀人的代稱。它吃白米,吃谷粒,吃松仁,吃葵花仁,踮起腳尖喝水,叫聲悠長,悅耳。我把飯桌擺在它跟前,一日三餐,我邊吃邊聽它叫。過了一個星期,我把它放了,它呼地飛向門口的枯櫻桃樹,身子一翹一翹,頭歪來歪去,吱嘚嘚,吱嘚嘚。它像是呼喚玩伴或情侶,也像是祝賀飛出鳥籠,那樣興高采烈。
事實上,所有籠子里的鳥都是害相思病的鳥,思念自由的天空,思念朝暮相隨的伴侶,思念無羈的飛翔,思念糧庫般的叢林草澤溪邊。一棵樹,一叢草,一塊溪邊的石頭,是它們的天堂。每次把鳥放回山林時,我都會默默地站一會兒,看它們遠去,消失在叢林或天空里,悵然若失,欣然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