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燦
鄧州誰亦解丹青。畫我羸驂晚出城。
殘年政爾供愁了,末路那堪送客行。
寒日滿川分眾色,暮林無葉寄秋聲。
垂鞭歸去重回首,意落西南計未成。
——陳與義《送客出城西》
陳與義是南北宋之交的大國手,其詩在宋代的影響就已經很大,葛勝仲《陳去非詩集序》說他的詩,“搢紳士庶爭傳誦,而旗亭傳舍,摘句題寫殆遍,號稱新體。”《四庫提要》說,“當靖康以后,北宋詩人如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皆凋零已盡,惟與義為文章宿老,巋然獨存,其詩風格遒上,時見劖削刻露之致,當代罕能過之。”陳與義的詩完全當得起這種評價。
今日一些流行的文學史,談宋代文學往往大篇幅講宋詞,宋詩占的位置遠遠不能與宋詞相比。這已經不符合當時情實。遺憾的是,當下談宋詩者又多注目于蘇軾、黃庭堅,對陳與義則往往從略。今人對陳與義的印象,或許大多只記得他的《臨江仙》,“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這固然是好詞,但完全不能遮掩陳與義的詩名,況且他只留下了18首詞,這與詩的數量遠不能相稱。
陳與義寫這首《送客出城西》的時候,金兵已起,大宋國勢傾危,其時他客寓鄧州,憂患之感纏繞心中。從平仄上看,此詩第二聯失粘了,不符合常規的格律,屬于拗律。詩題里的客是誰,作者沒有明說。此詩在寫法上的好處,在第一聯就已經體現出來:鄧州有誰是擅長畫畫的,請畫出我這副疲憊不堪地在晚上出城的模樣吧。這是散文句式,他用到了詩里面。嚴羽批評宋人“以文字為詩”,可謂蔽于宋而不知唐,因為以文為詩的做法,在唐人作品中就有了,譬如李商隱的“求之流輩豈易得,行矣關山方獨吟”,也是文句入詩的典型例子,早已開了宋人的先河。
以文為詩,可為全詩平添一股矯健氣息,令詩沒有艱難勞苦之態,就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修為到了一定高度,飛花摘葉即可傷人。宋詩之妙,此為一端。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因為詩句必須要有詩味,文句入詩也不能例外,不然直接寫文章好了,何必用韻作詩?詩句要有詩味,這好像是一句廢話,但大詩人也有欠缺詩味的時候。譬如李商隱的“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這種句子就味同嚼蠟,沒有馀韻可言。從本質上看,這是史論,不是詩句。同樣是李商隱的手筆,也是相似的題材,“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這兩句寫的是隋煬帝,予人廣闊的想象空間,就比“歷覽前賢國與家”有味道得多。
像“鄧州誰亦解丹青,畫我羸驂晚出城”這種表述,初看覺得尋常,細察才知道非常奇崛,它用在一首律詩的首聯,是平地起高山,主導著以下句子的走勢。唐人的七律,首聯喜歡以景語起興,就像兵家作戰時進行精心布陣,其實細看多是套話甚至是廢筆。宋人不然,他們往往首聯就以奇兵制勝,譬如蘇軾的七律《有美堂暴雨》,開頭就是“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一下子就擊中了暴雨這個題目的要害,令人過目不忘。宋人的這種變化,拓寬了詩路,非常了不起,假如他們還是循著唐人那個路子寫詩,做得再好,也終不免為唐人的奴仆而已。
《送客出城西》第二聯的“殘年供愁”、“末路送客”,用語重大了些,但也只有這種字眼,才能匹配當時的局勢了。這兩句是對第一聯的細化說明。接下來是“寒日滿川分眾色,暮林無葉寄秋聲”,渲染出一片天地蕭索的景象,這是佳句。史載陳與義本人擅長丹青,看這兩句,或可想象出他的畫功如何了。“垂鞭歸去重回首,意落西南計未成”,以無奈的心情收結全篇。
紀昀點評這首詩時,欣賞的是“寒日滿川分眾色,暮林無葉寄秋聲”這兩句。其實與之相比,“鄧州誰亦解丹青,畫我羸驂晚出城”更值得尋味,這是一位宋詩大家不經意間展露其深厚功力之處。